在元旦的时候,我开着摩托车带她去我奶奶家,把文森特接回去。我们顺便在奶奶家吃饭。我奶奶知道小齐家里的丧事,也知道老丁是我的老师,她对小齐说:“我已经为你爸爸祈祷过了。”小齐说:“谢谢奶奶。”

吃饭的时候,文森特跑了过来,小齐把它抱了起来,说它胖了。我问她是不是要把猫还给人家,小齐说,文森特的主人上个月也去世了,这猫现在没人管。我说,那就给我奶奶养着吧。小齐摇摇头说:“我养着吧。”

猫很不乐意地叫了一声。

吃过午饭,我和小齐告辞走了,奶奶一直送我到门口,也不知道是舍不得小齐还是舍不得猫。我开着摩托车,小齐抱着猫,把它掖在自己的羽绒服里面。我不知道该去哪里,就在城里胡兜,后来到了我们化工技校的门口。小齐说:“停一停,我们进去看看吧。”

我带着她走进化工技校,学校很小,根本没什么可看的。这时还在午饭时间,里面没什么人,我自然而然地把她带上二楼,看了看老丁生前的办公室。他那张办公桌上已经有了新的茶杯,看来有一个新的语文老师及时地顶替了他的位置。

我们站在走廊阳台上,望见墙外的河。那是戴城的护城河,也就是京杭大运河,在冬天它没那么臭,河水散发着凛冽的光芒,和夏季完全不同。这时我想起老丁对我说的,一九六六年他还很年轻,身体非常好,也能横渡这条河。他说他抱着枪从对岸游过来,对面探照灯一开,子弹啪啪地飞来,身边有个同伴的脑壳噗的一声,被掀掉了一半。他说自己掉头就逃,连枪都不要了。游回去的那段路,非常的漫长,简直就像游过了自己的一生。

老丁说,经过了那样的事情,他就对河流有一种恐惧感。被打穿了脑袋,直挺挺地死在岸上,非常幸福,像个烈士。假如沉到河里,浮上来的时候就变成一个浸胖的死猪,脑袋都没了,不懂事的农民可能真的会把自己当成个猪,把肉割下来腌着,过年时候烧一道咸肉菜饭,这就太恐怖了。

他对我说,要好好地活着,还这么年轻,不要像他一样,起初像个孩子,然后就老了。没有自己的青年时代。青年都死光了。在河里,被一颗子弹掀掉脑袋,所有的青年都这么死了。他说,不要这样,都这么年轻,不会像他一样穷途末路,在漫长的时间中不是只有逃命这一条路,还有其他路可走。

我说:“老头,你要是能多活个十来年,等我三十岁了,坐一起喝茶,你就知道我有多年轻了。”

我惘然地看着小齐,她站在阳台上,好像有更多的风吹在她脸上,在她的眼睛里我看到了河流般的浑浊。


元旦过后,我又去了前进化工厂。我爸妈回到了戴城,妈妈的病还在康复中,只能歇长病假。为了让她高兴高兴,我又要老老实实去做工人。这也没什么,小齐也在马台镇,我只想离她近一点。

有一天我在车间里蹲着。我那个修仪表的包师傅,从来也不教我什么技术,我就只能蹲着了。后来发现休息室的窗口有一个人在对我招手,原来是小齐。我跑过去,她笑吟吟地说:“你穿工作服的样子真难看!”我说没办法,厂里就是这个样子。小齐又说:“怎么大冬天的还穿这么薄的工作服?没有棉袄?”我告诉她,厂里的工作服就这一个款式,比牢房里还惨,如果怕冷那就只有在外面罩一件棉大衣了。她问我为什么不穿,我说本来有一件棉大衣的,洗澡的时候被人偷走了。

小齐说:“你看我多有远见。”她从手上的塑料袋里拎出一件皮风衣,说:“这个送给你。”

我问她:“多少钱?我给你。”

小齐说:“说了送给你的。”

“你哪来那么多钱啊?”

“别忘了,我刚继承了一笔遗产。”

我说:“你还是省着点花吧,这是你的嫁妆,都花光了,你说你嫁给谁吧?”

小齐说:“我过年就能去上班了,挣得比你多多了。”

我把脏了吧唧的工作服脱下来,换上崭新的风衣,真牛逼,还带毛领子的,对着窗玻璃照了照,简直就像我们厂长。我很开心,带着她在厂里参观了一圈,还告诉她那股刺鼻的味道叫铬酸,能把人的鼻粘膜烂穿了。我说:“我们这里的农民很无知的,捡了厂里的废渣做地基造房子,结果那房子的味道比车间里还厉害,蟑螂都没有一个,只能推倒了重新造。好多人都破产啦。”小齐说:“你们太缺德了,这种废渣还让人捡啊。”我又告诉她,不只是废渣,工厂里排放出去的污水,似乎可能造成基因突变,最近有农民反映,鱼塘里打上来的鱼,脑袋上竟然长着角,隔壁的母狗生了六条腿的小狗,反正都很诡异。小齐做出很恶心的样子,说:“好恐怖。”

工厂里没什么有趣的话题,只有恶心的话题。上次我陪着曾园在厂里,也曾说过铬酸的故事,很无聊,我这一辈子难道就是讲些化工厂的笑料给别人听吗?我带着她转了一圈,她咳嗽起来,我就把她送出了厂门。在门口遇到了车间主任刘福,刘福指着我说:“你他妈的穿成这样来上班?你脑子有病啊?”我瞪了刘福一眼,暂时没跟他计较。

有了皮风衣才叫麻烦,厂里的工人没几个,小偷倒是不少,连破破烂烂的棉大衣都有人顺走,就不用说皮风衣了。我有个更衣箱放杂物,但那箱子根本不牢靠,一锤子就能砸开。我只能每天穿着皮风衣上班,不穿的时候也把它挎在手上,要是去洗澡,我他妈的就把它寄存到保卫科。厂里只有两个人敢穿着皮风衣晃进晃出,一个是我,另一个是厂长,而且厂长那件皮风衣的款式跟我差不多,工人遥遥地看见我过来了,以为是厂长,就做出认真工作的样子。走近了看见是我,就骂我傻逼。后来隔着老远就骂我傻逼,结果走过来的是厂长。

有一天我披着棉大衣到马台镇去找小齐,她问我风衣呢,我说回了一趟戴城,把皮风衣放回家了,又把这件皮风衣造成的麻烦跟她说了一遍,她很无奈地摇摇头说:“小路,你还是别在这地方呆着了,趁早走吧。我也要走了。”

她还说:“对啦,曾园回来啦,有空你可以去找她哦。”

我挺不好意思地说:“我才不要去找她。”

小齐说:“臭美死你,还脸红。”

我说:“我哪有臭美?后悔都来不及。”

小齐拽住我的袖子,故作神秘地问:“嗳,她亲你的时候,感觉怎么样?”

“不怎么样啦,大姐!”

那天她带我到镇上去吃晚饭,火锅涮羊肉,吃得热气腾腾的。这顿饭开销也挺大的,我怀疑她要把老丁那点遗产都挥霍殆尽。我也不知道她到底得了多少钱,也没问。

吃饭的时候我们聊起了残废。

“他这个人,是个书呆子,可惜又考不上大学,只能蹲在莫镇做他的书呆子了。”小齐说,“很失败,太失败了。”

我说:“残废对你还是不错的。”

“谁是残废?”

“就是李翔,我给他起的绰号,叫残废。”

小齐呡着筷子说:“哎,被你这么一说还真挺像的。虽然他不是残废,可是身上有一种残废的气质。”

“你那剃头的手艺就是跟他学的吧?”

“你错了,我是跟他爸爸学的,他爸爸是莫镇最好的剃头师傅,其实那个镇上也就只有两个剃头的。”

“我记得你说过,你不喜欢莫镇。”

“小时候喜欢,后来不喜欢了,觉得太孤单,没意思。现在我爸爸葬在那里,我又开始喜欢它了。”小齐说,“以后有机会,我带你到莫镇去走走,那地方特别安静,很适合度假。”

“不知道有没有这个机会。”

“你别把自己搞得老气横秋的,以后有的是日子呢。”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不该说李翔很失败,最好大家都活得很成功。”

“这是不可能的。”我一边往嘴里塞羊肉,一边含糊不清地说。

这次她没跟我争辩,而是微笑着看我吃肉的样子,说:“羊肉好吃吧?你们厂的食堂一定很糟糕。”其实我们厂的食堂还不错的,但我故意说:“很差劲,蔬菜就是白菜皮,荤菜就是槽头肉。”小齐说:“那也太惨了。”我问她:“你们学校伙食怎么样?”小齐说:“我们学校有两个食堂,大食堂比较差,小食堂很好,但是菜很贵。曾园都在小食堂吃饭,我有时候跟着她也能蹭点好吃的。”我说:“曾园家里开饭馆的,她应该带个厨子来上学。”小齐说:“胡诌吧你。”后来她又说:“告诉你个事,那天你离开纺织学院以后,曾园和大学生打起来了。就为了这个,我跟大学生分手了。”

这故事我没听说过。小齐说,那天我离开了纺织学院,曾园在小齐的床铺上睡觉,后来醒了,听见大学生在宿舍走廊里训于小齐。曾园听了一会儿,就拎了一个热水瓶走出来,照着大学生脑袋上扔过去,还好是空瓶,不然就出人命了。大学生懵了,撒腿就跑,曾园指着他的背影说,你要是再敢欺负小齐,我找人把你脑袋切下来。大学生回头一看,扔热水瓶的是个女的,大概觉得很羞辱,就跑回来论理,被曾园左右开弓扇了两个大耳光。宿舍里的女孩儿们都涌出来看热闹,看到曾园抽男人耳光,一起怪叫,集体鼓掌。这次大学生跑掉了就再也没回来。我听完这个故事,虽然没见到曾园的剽悍样子,但还记得她拎着西瓜刀的绝代风姿,不愧是老流氓的女儿,给我们戴城人长脸了。

小齐说:“后来,那个大学生就跟我分手了。”

我说:“你统共也没认识他几天,分了就分了吧。”

小齐白了我一眼说:“你这么安慰我,我可不乐意。”

我说:“我本来就不会安慰别人,不过呢,你下次再要找大学生做男朋友,我拜托你也不要找那么个混蛋。下巴上还留一撮胡子,跟他妈阴毛长错了地方一样。”

于小齐说:“呸啊!”

我说:“你爸爸一直以为你会跟我谈恋爱,后来听说你谈了个大学生,还特别惊喜。”

于小齐说:“我爸就是这样,知识分子,很虚荣。”

我说:“还好,你爸爸活着的时候也没歧视我。”

说起老丁我们又很伤感。吃完了羊肉,小齐说:“我东西都收拾好了,下个礼拜补考结束我就走。”

“去吴县?”

“不,我先去莫镇过春节,然后去吴县。你跟我一起去莫镇吧?”

“到时候再说,我可能要在家照顾我妈,我妈身体不好。”

“那你早点给我个回音,我好准备一下。”


一九九一年的冬天,我记得非常清楚,气温在零下七度。这在北方城市根本不算什么,但是对戴城而言就超出了极限,这地方没暖气,冬天阴冷无比,在屋子里呆着,那种滋味和室外差不多。很多北方人都受不了南方的冬天。

元旦之后的几天,我经常开着摩托车去马台镇找小齐,厂里找不到我,非常生气,后来车间主任刘福搞来一把大锁,把我的摩托车锁了起来,并且规定,每天下班以后到他那里去拿钥匙。我气坏了,在厂里撬了一辆自行车,我照样去马台镇。有一天保卫科长和劳资科长李霞把我叫去,说:“路小路,你这样可不行,偷车太恶劣了。”我说,想让我改邪归正也可以,先他妈的把我的摩托车还给我。保卫科长吓唬我,说:“再这样,送你到联防队去!”我看着他,根本无所谓。这位保卫科长是个毁容的人,他以前在硫酸厂上班,不小心被硫酸喷到了脸上,整个成了《夜半歌声》里的宋丹平,他的脑袋就像个地球仪,海洋部分是好的地方,陆地部分就是被硫酸洗礼过的。就这个样子,不用把我送联防队,也足够吓唬我了。

我说:“我只是借车,根本不是偷。”保卫科长说:“狡辩,狡辩。”

李霞说:“路小路,我一开始还对你抱很大期望,现在看来,你有点散漫。”我说:“李科长,不是我散漫,压根就没人教我技术,每天就是让我去锅炉房打水,一个车间的人喝水都是我去弄,他们就用这水洗饭盆,冲热水袋,还洗衣服。我他妈的都成了热水供应系统了。”

李霞和保卫科长面面相觑,后来他们商量了一下,李霞说:“要是这样,我们安排一下,你先借调到保卫科来吧。最近厂里安全方面缺人手,你管夜班,白天你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但是晚上八点钟一定要回来上岗。可以吗?”我立刻笑了,太好了。第二天我就从保卫科借了一身橄榄绿的制服,还像模像样地戴上大盖帽,逡巡在厂区。我穿着这身衣服去找于小齐,她笑翻了,说:“你穿着警服更像混混了。”我有点羞惭,把制服还给保卫科,还是继续穿我的工作服吧。

我发现厂警并不好当。每天夜里顶着寒风去巡逻,这也就算了,关键是我们厂正在打地基造新厂房,冬天太冷,土都冻住了,暂时处于停工状态,那些钢材、电缆都堆在工地上。固然有一个建筑工人负责看管,但那家伙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而且是个哑巴,强盗来了都不用捂他的嘴。他住在一个工棚里,晚上听见动静,就往棉被里钻钻,反正他也喊不出个屁来。工地经常被偷,我对保卫科长说:“这也太离谱了,怎么让哑巴管工地?”保卫科长说:“要不你去睡工棚?”我摇摇头,合理化建议,最后就是这种下场。

春节之前,马台镇的水泥厂继续拖欠工资,那厂里都是外来工,要回家过年,连他妈盘缠都没有,当然要造反。他们四处盗窃,什么都偷,后来发现我们厂的工地是一个巨大的财富源,男男女女来了百十号人,嘿哟嘿哟地喊着号子从工地上搬钢材,廉价卖给废品收购站。起初警察还来管管,后来警察也管不过来了,因为这伙人还嘿哟嘿哟地从民宅里搬东西。马台镇就那么几个警察,相比之下,当然是民宅的安全比较重要。厂里只好自己组织保安队,把工人都叫上,连生产第一线的都抽调过来,每天晚上守在那地方。就这样,还是守不住,对方人太多,女人挺着胸脯朝我们扑过来,我们立刻软了,齐刷刷向后退去。后面男人就跟上来抢钢材,等到我们报警,那伙人就一哄而散,影子都没了。这么连续几天下来,我们都累坏了,很多人冻得感冒,连班都不能上,损失非常惨重。

厂里就此事召开研究会,商量对策。我们都说,照这样下去,没有对策。厂长说,死也要有对策,不然厂里就要破产了。后来,车间主任刘福说:“你们这群傻逼,笨得要死。抓他们一个过来,好好修理一顿,他们就不敢来了。这群乡逼就欠修理!”他说这个话时,右掌狠狠地往下一切,仿佛要把自己的下身切下来的样子,其实是表示斩钉截铁的意思。保卫科长说,这样恐怕不太好,违法。刘福说:“你这个怂货,白做保卫科长了。”这时厂长就说:“刘福的主意虽然有点冒险,但可以尝试一下。这样吧,刘福,今天晚上你带队,就按你说的来。”刘福一呲牙,说:“厂长,我没说我要带队啊……”厂长说:“就这样吧,散会。”

其实刘福的主意不错,我记得于小齐说过,宿舍里抓了老鼠,就拼命折磨,令其惨叫,其他老鼠就不敢来了。只是这个办法用到活人身上,不知道管不管用。

当天夜里我们就得手了。刘福指挥,几个工人向工地上扑过去,用蛇皮袋套住一个小偷的脑袋,绑了绑就扛回了厂里。这种做法很古怪,好像我们是绑架犯。

在保卫科里,刘福坐在椅子上,两条腿放在桌上,周围站了十七八个保安队的,我也在其中。这场面酷似老地主家里用私刑。刘福很嚣张,对着蛇皮袋大骂:“乡逼,今天让你生不如死。”我们这些打手都很紧张,因为从来没有折磨过大活人,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生不如死。蛇皮袋掀开,所有人都傻了,原来是个女的,还挺年轻,长得有点惨,黄头发,脸上皴得不像样子。这他妈简直就像拜堂成亲了,就差再给她个新郎。女的看着我们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放声大哭。刘福指着我们骂:“你们这群傻逼,怎么给我绑了个女人回来?让我打她还是强奸她?”女的一听强奸,嗷的一声昏过去了。我们只好去掐她的人中,醒来后,她继续嚎哭。

刘福说:“不行,今天无论如何要让厂长满意。你们再去绑一个。”几个保安队的只好拎着蛇皮袋出去,到了工地上一看,一个小偷都没有,似乎全都跑光了,犹自窃喜,佩服刘福手段高明,果然杀鸡儆猴。忽然间,听到呜哇呜哇的喊杀声,远处涌来成千上万的外来工,都是水泥厂的,黑暗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只见无数手电筒的光芒,像开演唱会一样晃动着。有人大喊:“化工厂把我老婆抢走啦,大家快来啊!”忽然之间,人群就杀到眼前,木棍砖头铁锹也到了眼前。几个保安队的看见这架势,拔腿就跑。有人冲到保卫科报信:“快跑吧!外地人全都冲进来啦!”

我把脑袋凑到窗外去看,根本看不清,但喊杀声比我能看到的更为惊心动魄。我忽然想起,不久前那个被活捉的赤膊少年,也曾经站在屋顶上狂叫,现在他应该已经被枪毙了。黑暗中的喊杀声就像无数个赤膊少年的阴魂要来报复我们。说实话,我虽然见识过群殴场面,但对这样的混斗根本没有经验。我也吓傻了,忽然一块砖飞来,把我脑袋边上的窗玻璃砸得粉碎。我赶紧缩回脑袋,一看屋子里,人他妈的都跑得精光了,有人临走把灯也关了,就剩下那女的还在黑暗中哭。我也跑吧。这伙农民工很快闯进了办公大楼,乒乒乓乓砸东西,撬锁。显然,偷钢材还不如直接抢现金呢。我沿着走廊往外跑,再反过来绕着办公楼,往宿舍方向逃去。只听有人在办公楼里喊:“找到小芳啦!”那个叫小芳的女的大喊:“他们要强奸我!”我心想,刘福你这张臭嘴,现在惹麻烦了吧?只听众民工齐声大喝:“这还了得?砸!继续砸!把他们厂的电闸拉了!”

我跑到宿舍那边,迎头撞上保卫科长和李霞,他们本来都在宿舍里,听见喊声也冲出来了。与此同时,住宿舍的工人穿着棉毛裤的,穿着短裤的,乃至裸睡的,都冲出来四散而逃。有人大喊:“快去报警!”李霞一把揪住我说:“到底怎么样了?”我喘息着说:“来了几百号人,办公楼都砸了,说要拉我们厂电闸。”李霞说:“不行,车间里还在生产,要是拉了电闸就全完了。”我说:“李科长,你别管这些啦,快跑吧!”

李霞说:“我不能走,路小路,你跟着我,我们一定守住配电房。”这时我不由得打量了她一下,真没看出来,她这么勇敢。李霞厉声说:“路小路,关键时刻你可不能趴了!”这时,保卫科长忽然朝我手里塞了样东西,是根细长的棍子,我想这么根棍子能顶鸟用,后来反应过来,这是电警棍。

我们几个人快步往配电房跑去,配电房是工厂重地,在最偏僻的角落里,有个小院子围住,铁栅栏的大门,锁得紧紧的。我们狂按门铃,过了一会儿,里面走出来一个女工,说:“才九点半,你们就来查岗?”李霞说:“废话少说快开门。”

我们进了配电房,李霞命令把门锁了,又加了一把链子锁,对我说:“你们守在这里,绝不能让人进来。”我看了看周围,不由叹息了一声:两个值班电工都是女的,保卫科长除了那张脸可以吓人,再也没有可圈可点之处,剩下还有两个老师傅,虽然很坚决地要保家护厂,但实力也等于狗屁。所有人中间,就我一个是精壮小伙子。

那天在配电房门口,保卫科长教我怎么使电警棍,我试了试,就把电警棍别在自己裤腰里。李霞问我:“怕不怕?”我说不怕,大场面见多了,只是不要出人命才好。我又问她,有没有后路,别他妈的外地人冲进来了,我们都没地方跑,我最讨厌死胡同。有个女工说:“后面有个墙洞,可以钻出去。”这样我就放心了。这样在门口候了一会儿,几个老弱残兵都耐不住冷,进配电房里躲着去了,只剩下我和李霞站着。外面的喊杀声似乎近了些,只能盼望着他们找不到配电房,或者抢点东西就走,或者警察快点来。李霞说:“我去给你拿件棉大衣。”不知道是冷还是害怕,我有点发抖。

她进去之后,外面忽然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几个面部模糊的人来到我面前,隔着铁栅栏门喊道:“这儿还有一个!”又有人喊:“配电房就在这里!”我强忍住颤抖,说:“他妈的,抢点东西就可以了,别过分啊。”有个年轻的对我说:“再嘴硬,弄死你!”隔着铁栅栏,一根木棍朝我飞来,砸在我胸口,疼得要死。后来那几个人试图拉开铁门,但弄不开锁,有一个人试图翻进来,我大骇,捡起木棍,跳起来照着他头上敲了一下,这人惨叫着跌了下去。这时,又有很多人跑了过来,指着我喊道:“抓住这小子,不能让他跑了。”我也豁出去了,隔着铁门大骂:“操你妈,工人阶级有多厉害,老子今天让你们见识见识。”

黑暗中,有几个人同时翻上铁门,我一棍一个,都敲下去了。后来我脑子里全都空了,把棍子也扔了,拔出腰里的电警棍,隔着铁栅栏,照着那伙人的脖子一通乱戳,前面惨叫着倒下一片,鼻子里闻到屎尿的臭味。那个朝我扔木棍的年轻人也被我电翻在地,躺在那里抽搐。外面的人齐刷刷向后退。操他妈,人多有屁用,武器先进就是牛逼,难怪八国联军把义和团给打败了。

再后来,形势完全逆转了,很多人从围墙上爬上来,但围墙上有一道铁丝网,把那些人的衣服都挂住了。正门口的人往后撤去,被电翻的人也倒拖了回去,他们开始向我扔砖头,雨点般从我头上落下来。我看看周围,就我一个人守着这块阵地,其他人都不知道去哪里了。我不想死,被这伙人抓住了,也许会把我抽筋剥皮,先奸后杀之。趁着这伙人还没扑进来,我扔下电警棍,拔腿向着配电房后面跑去。只见李霞站在一棵树下,对我喊:“快!这里!”我一看,那儿果然有个洞。这一切就像一部电影,我陷入绝路,从暗道里脱身。我钻进树丛,也顾不得地上有多脏,手脚并用爬了过去。站起来一看,外面是冬季荒凉的农田,有一丝薄雾笼罩着,远处的灯光不甚清楚,鼻子里闻到粪缸的熏臭。原来我已经逃出化工厂了。

后来李霞也钻了出来,她环顾四周,说:“人呢?”原来保卫科长他们早就逃出来了,此时不知去了哪里。这时听见围墙里面有人喊:“搜,把那小子搜出来。”我和李霞蹑手蹑脚离开了墙根,沿着黑暗中几乎不能辨认的田埂往前走。后来走到一条土路上,李霞说:“路小路,你走吧。”

我问:“你呢?”

李霞说:“厂里都这样了,我怎么能走?已经报警了,我们这里太远,警察也没那么快就到。”

我说:“那我也不能留你一个人在这里。”

李霞说:“我不要紧,你还是快跑吧,你被他们认准了脸,抓住就没命了。”她摇摇头,又说:“你也实在太狠了。”

我说:“我都忘记自己干了些什么。”

正说着,远处有一拨人沿着大路狂奔过去,李霞把我按下,我们蹲在土路上。只听有人在说:“一定要抓住那个小子,十八九岁,短头发。弄伤了我们很多人。”后面的人说:“把住路口,别让他跑了。”

我悄悄对李霞说:“不知道我们厂里伤了多少个。”

李霞叹了口气,说:“反正你是肯定已经捞回本儿来了。”

后来这伙人都消失了,李霞让我沿着土路一直往前,千万不要上大路,走过去就是马台镇,一到马台镇就去派出所。她推推我,说:“去吧,最近不要回厂了,有事我会通知你的。”

我撂下她,独自往黑暗中走去。走出很远,回头再看她,雾渐渐起来了,什么都看不见。我就继续走我的路。


冬天的夜里气温很低,雾起来,衣服和头发都湿了,这种潮湿的寒冷砭人肌骨。我掏出打火机,走一段路,点亮一会儿。冬天的夜里没什么声响,只有脚步,以及打火机的嚓嚓声。越走越冷,后来顶不住了,我跑到田边,从捆扎成堆的稻草垛里抓了好几把,塞进怀里。这样走了很久,雾又淡了,看到远处的灯光,我一直来到马台镇。

我没去派出所,我既不想报案也不想投案。经过派出所的时候,看见我们厂有几个工人,鼻青脸肿地坐在里面。我径直向美工技校走去。

到了门口,发现里面挺热闹的,食堂那边好像在开联欢会,有人在唱卡拉OK,三五个学生隔着铁栅栏大门,在吃烤肉串。我没走正门,绕到旁边,翻墙进去。走到食堂那边,果然是联欢会。我看了看钟,这才夜里十点半,我在田野里走着的时候还以为是凌晨呢。

走到明亮的地方,我才发现自己脏得不像样子,衣服上全是泥,里面还有很多稻草,一只鞋子被什么化学品染成了绛红色。这还算运气,没掉进粪缸里。我问一个女孩儿,有没有见过于小齐。女孩儿很嫌恶地让开身子,说:“你哪儿来的?”她说的是戴城口音,我马上说,我也是戴城的。她总算相信了我,对着卡拉OK的电视机那边喊:“于小齐,有人找你。”

小齐跑出来,一见我的样子就明白了,“你又跟人打架?”

我说:“不是啊,说不清啊。”我拽着她离开了食堂,一路上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她。我说:“我现在在被人追杀。”

小齐说:“你也太刺激了,干吗不去派出所?”

我说:“我不想去,我就想见到你。”说着,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居然有点要哭出来的样子。我一身泥巴,又冷又饿,命在旦夕,与我想象中的自己相去太远。我本来应该很牛逼的,甚至在片刻之前,我走在漆黑的路上,还有一种苍凉的威风。天哪,我只是用电警棍戳翻了几个穷困潦倒的农民工而已,我被人拖出去打死在田埂上,不会成为烈士,我逃亡在田野里也不是一个孤独的旅行者,我只是个脏了吧唧惊慌失措的小混混。

小齐把我带到宿舍里,女宿舍在四楼,楼道口有一个大妈看守着。小齐让我站在那里,趁着大妈转过身,我一出溜就窜了过去。进了寝室,这是一个十六人寝室,八张床,分上下铺。房子很旧了,头顶上的泥灰都剥落了,一片片地挂着。床是很牢固的木床。寝室里没有其他人,床铺也都收拾起来了。我问:“其他人呢?”小齐说:“我们三年级,早就回家找实习单位了,就我还在等补考。”我说:“你是不是成绩最差啊?”小齐说:“嘿嘿,我文化底子差。”

我把外套脱了,坐在板凳上,她出去打了点水,又用热水瓶兑了点开水,让我洗洗。我把自己弄得稍微干净了一点,看见桌上有面包,抓起来就吃。喝水。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饿。

我说我没地方去了,夜里这么冷,不可能回戴城,只能来找她。她坐在自己的床沿上,看着我。我这个样子,混得也忒惨了,不免有点惭愧。小齐叹了口气,说:“让你别在这厂里上班,你有病,干吗要到马台镇来啊?”

我说:“我没地方去。”

她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什么都没说。后来我听见床底下有猫叫,我说:“文森特,文森特。”猫很乖地探出头,我把它抱起来,问小齐:“就养在宿舍里?”小齐说:“是啊,可惜冬天,没有老鼠,不然它开心死了。”我说:“我怀疑它不会逮老鼠。”小齐说:“我带它去莫镇过春节,然后去吴县。”我把猫放在桌子上,它好像不太喜欢这样,走到桌沿上,弓起腰往下一跳,又钻到床底下去了。

后来,楼下有一些脚步声传上来。小齐说:“联欢会结束了,你不能再坐着了,等会儿查寝室,会把你赶出去的。”我说:“没关系,你给我找个男生寝室,我随便什么地方睡一会儿,早上就走。”小齐说:“都是低年级的男生,我一个都不认识,再说你外校的,查到了还是要赶你出去。你就睡我这里吧。”我说:“那也行。”看了看其他床铺,都只剩下床板了,这么睡下去不会舒服。

小齐说:“你睡我的床。”

我说:“那你呢?”

她不说话,站起来铺床,把蚊帐放下来。见我不动,小齐说:“快点啊,等会儿查寝室的人就要来了。”这时,倏忽一下,头顶的日光灯灭了,熄灯了。走廊里的灯光映进来,斜照在她脸上。她说:“喂,你不要这么磨叽。”我说:“好吧。”把毛衣和裤子脱了,穿着汗衫毛裤钻进蚊帐,小齐一脚把我的衣服鞋子都踢到了床底下。

我半躺在被窝里,小齐顺手把帘子也拉上了。我感觉自己有点像古代偷情的书生,很滑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片刻之后,宿舍大妈进来了,小齐说:“王老师,我正要睡呢。”大妈说:“啊哟,这么冷的天,快上床吧,当心感冒。我走了。”小齐说:“再见。”我听见门关上了声音,她穿着拖鞋快步跑到床边,一脑袋钻了进来,和我并排躺下。

屋子里很安静,我都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我在靠墙的那半边,床很窄,得半侧过身体才能让出一点位置,我努力往里面挪了挪,说:“我还是睡外面去吧。”

小齐说:“真冷啊。”她整个地钻进被窝,头靠在我的手臂上,并且,把身体侧向了我。

在黑暗中,我感觉到她紧贴着我的身体是这样柔软,她的头发也是软的,狭窄的床很温暖,取代了田埂上的潮湿和寒冷。我的身体在经历了黑夜中的寒冷之后,对于柔软和温暖,忽然有了一种反应。

小齐问我:“难受吗?”

我结结巴巴说,有一点,不过它会好的,主要是太紧张了,根本睡不着。她的手渐渐地向我身上移来,伸进去握住。那种感觉对我而言还是第一次,天旋地转的,被一个女孩儿握在手里。我也去抚摸她,她说:“别,我今天身上不方便。”

她说:“让你不要那么难受,好不好?”

我说好。


事后我一直没想明白,自己到底还算不算处男。这个问题让我想起远在珠海的大飞,他也曾经在舞厅里被老女人握着,他说这就是破处。但是,我认为,这是错的,肚子饿了去喝水,也能顶饿,但其实没有摄入任何有机物。那个夜里,我和于小齐之间发生的,我不能认为自己被破处,但我又情愿承认,自己已经不是处男。那么,就算我把处男之身交给了她吧。这是我们之间唯一的纪念。

后半夜我醒了,一看,她不在床上。我撩起蚊帐,脑袋钻出帘子,看见她披着衣服在黑暗中抽烟。我也坐起来,要了一根烟。抽完了烟,她把衣服一脱,又钻进被窝。这时感觉到她的肌肤,冰凉的。

她说:“刚才很多警车开过去,就醒了。”

我说:“我什么都没听见。”

“那你怎么醒了?”

“觉得身边有点空,就醒了。”

她笑了笑,“我们还是第一次睡在一起吧?”

“以后呢?”我转过头看她。

她说:“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说得也是。”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听见有个女生在寝室里对小齐说:“小齐,我把早点给你带上来了,找钱给你。”小齐说:“好的。”我没敢吱声。等那女生走了,我伸出脑袋,看见桌上有烧饼油条和袋装牛奶,都热气腾腾的。小齐说:“吃早点。”我从床上爬起来,在床底下捞出我的衣服,穿上。吃得饱饱的,又去楼下男厕所里放空存货,然后启程,坐中巴车回戴城。

她一直把我送到车站。早晨依旧很冷,天色阴阴的,我还是穿着那身工作服,一路走走跳跳,让自己暖和起来。小齐裹在一件羽绒服里,一条白围巾在脖子上绕了好几圈,显得有点胖。事实上她一点都不胖。我上了中巴车,她把冻得红红的鼻子凑在玻璃窗上,对我说:“路小路,再见。”

她那样子可爱极了,我闭上眼睛,她就被我永远沉在了脑海最深的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