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远达去世了。贺东航目睹了父亲离开这个世界的全过程。

父亲这个时期情况一直不好,时常胸闷、气短,心前区疼痛,还伴以冷汗,前几天又抢救过一次。医生拿着他的心电图告诫贺东航说,首长正处于心梗恢复期,心肌供血不足,挺危险,要绝对静养。贺东航给贺小羽打电话,要她带上岳成岭抓紧回来。自从苏娅从南边回来,贺东航有空就跑趟医院,同父亲谈话也很坦然。

父亲一直很乐观。他把医生的忠告比做和平时期的某些战备教育,是“敌情刺激”,饮食起居、读书看报一切照常。打着点滴他还说:“铁打的身体,流水的吊瓶。”肖万夫终于来探望他之后,他的话更多了,就躺在床上跟他探讨国家南部海域的资源保护问题。

父亲只有一次谈及他的后事,听起来也是很不经意似的。那是个晚上,郦英不在场。贺东航给父亲冲了澡,陪他坐在阳台的躺椅上。这时明月半墙,桂影婆娑,庭院寂寂又似万籁有声。父亲突然对他说:“我死了以后,你给我点上九根蜡烛,要红色的,大一点,人死也是辩证法的胜利。照顾好你妈妈。”从此再不提死的事。

父亲去世的时候没有一点征兆。他照例凭窗练拳脚,按照永无定规的套路出腿送臂。他讥笑肖万夫太鲁莽,一辈子就吃了感情用事的亏……话没说完就“啊”了一声扑通倒地,意识丧失。等医生闻讯赶到时,他的呼吸心跳都停止了。

母亲虽有思想准备,但也无法面对父亲猝然离去的现实,她一脸惊悸地看着医护人员给父亲做人工呼吸,胸外按压,又做了气管插管,上了人工呼吸机。她恳求医生不要停止抢救,说他的女儿正从三峡往回赶,让她最后见她爸爸一面……医生很理解,抢救在继续。

父亲被安放在病床上,在呼吸机的作用下,他的上身有节律地起伏,监护仪的屏幕上显示出父亲似乎还有呼吸和心跳,他在艰难地等待着迟迟不归的贺小羽。直到小羽带着岳成岭赶到,伏在父亲身上,向他哭诉了晚到的原因是工程指挥部为她召开庆功会,并向父亲介绍了岳成岭之后,母亲对医生说,可以结束了,谢谢你们。

于是父亲的上身就不再起伏,显示屏上的呼吸和心跳波形,归成两条宁静平直的绿线,终于消失……

于是,全军又少了一位曾经跟随毛泽东长征的健在的红军战士。听说健在的越来越少了。

对父亲的去世,母亲心理上无法接受。由小羽陪她终日在卧房打吊瓶。

客厅改成了父亲的灵堂。朝东的墙上是父亲1955年授衔时的礼服照。在一个罩着黑纱的深色镜框里,时年33岁的父亲略带拘谨地看着向他默哀的人们。

贺东航从记事起,就没见过父亲穿这套礼服,到他上小学的时候就取消军衔了。只在每年的换季时节母亲晾晒衣物时,他能见它一面。那是一种天蓝色的手感极好的呢料制成的西服式军礼服,领口袖口都有金丝银线绣成的穗穗。贺东航曾见过我军的元帅和许多著名将领的戎装照,所着礼服同父亲这套大致一样。所以每当见了这套军礼服,他总有一种几乎顶礼膜拜感觉。这件礼服后来被妈妈给上了中学的小羽改成了西服套裙。

父亲遗像下是母亲敬献的素色花篮,贺东航供奉的镌有警徽的攻击直升机的精巧模型,小羽和岳成岭带回来的三峡大坝永久船闸的紫檀木微雕,还有贺兵突发灵感从文化市场买来的一个有着四条腿的根雕品,他说是条牛。

遗像对面临时加了张长条桌,上面一字排列着九根燃烧着的红蜡烛。烛芯火苗长而明亮,随着来人带起的微风摇曳。贺东航在摆置它们的时候,母亲和小羽都问,这是干什么?贺东航说父亲交代的,什么意思不知道。母亲很疑惑地审视贺东航,东航说妈妈我确实不知道。

亲朋好友的名单是母亲召开家庭会议通过的,名单里没有冷云阿姨。

母亲说,你们自己的朋友自己通知,军区治丧委员会等着要这份名单发讣告。贺东航没有单独给苏娅通报情况,心想那样苏娅也不好操作,让她理解成是通知她呢,还是包括了冷云阿姨?反正司办会通知的。

父亲去世的当晚,肖万夫叔叔和易琴阿姨就来吊唁。老夫妇俩在父亲的遗像前三鞠躬,平身时面容凄楚,眼中微泪,等贺兵过来喊了爷爷奶奶,易琴阿姨就泪如雨下,嘴里喃喃道:“孩子,兵兵……”

对九根红烛他俩也不解其意。

他们去卧室看母亲,在走廊里遇见岳成岭,原以为他是负责签到的工作人员,听贺东航介绍说是小羽的男朋友,又特意回身看他。易琴阿姨淡然地但却是很迅捷地打量了他,只点了下头。肖万夫听说岳成岭是黄金部队的工程师,就说:“好,好,是个有钱的知识分子。”易琴拉肖万夫进了母亲的卧室,立时,屋里就传出母亲孩子似的哭声。

肖万夫不多时就出来了,眼里流过泪。他把贺东航拉到院子里。院里的榉树、合欢树和冬青树上,也点缀了白色的绢花。见周围没人,肖万夫低声问他:“亚敏同志那里通知了没有?”贺东航说没有。肖万夫说也好,通知了也不好处理。他把声音压得更低,说:“你爸爸那里有几条好枪,都是很有纪念意义的,千万不要让保卫部门收了去。”

小羽扶着她的前婆婆从母亲卧室出来,俩人都是以泪洗面的样子,肖万夫和易琴上车时,小羽又开始抽泣,终于忍不住又哭出了声。她已经怀孕六个月,腹部已凸显。贺东航听她说:“爸爸,妈妈,你们要保重身体……”他看见易琴阿姨把小羽揽在怀里,轻抚着她说:“孩子,爸爸不在了,照顾好你妈妈……不要任性。爱,要悠着点儿;不爱,也别太绝情。要把孩子好好生下来……”

苏娅瞅了一个哥哥嫂子都回家,全家人一起看电视的机会说,贺兵的爷爷去世了。苏正强哦了一声,没有看冷云,让雪莲把电视机的音量调小,问苏娅:“怎么这么突然,不是听说身体还不错吗?”

苏伟说:“省府办公厅刚刚接到讣告,好像是80岁。”

冷云看着电视画面,问:“什么病?”

苏娅说:“大面积心梗。”

冷云就不再问什么,眼睛没从电视上收回来。

全家人一时没话。过了一会苏正强说:“苏伟和小娅,你们两个一起去,代表你妈妈和我,对贺远达同志逝世表示哀悼,向他的亲属表示慰问。”

妈妈说:“雪莲,换个台吧。”

苏娅和哥哥从贺远达的灵堂出来,就到卧室看郦英。郦英躺在床上打吊瓶,面容很憔悴。苏娅握了郦英的一只手,转达了爸爸妈妈的哀悼和问候。郦英点头说:“谢谢。”她又指着苏娅吊在胸前的右腕说:“东航说了,我要谢谢你。”

苏娅又陪贺小羽落了一会泪,见过了岳成岭,然后向贺东航告辞。她知道他在筹备反恐怖训练成果汇报,就叮嘱他节哀,注意身体。

苏娅和哥哥从贺东航家回来,苏正强和冷云还在看电视。苏娅简要说了贺家的情况:“他家的灵堂有点怪,点了九根红蜡烛。”

冷云脱口问:“九根?”

“九根。”苏伟证实。

冷云轻声道:“他们班齐了。”

苏正强和苏娅、苏伟相互看看,都听得迷惑不解,但没问……

已经进入7月,贺东航就有了一种大战在即的感觉。

反恐训练成果汇报定于8月1日举行,现在正是紧锣密鼓的准备期,他当然就很忙。除了入睡前追忆一会父亲,抽空回家看看母亲外,一进入工作他就很亢奋。

他梦寐以求的直大如期组建。

当六架巨头长尾漆着橄榄绿色印着庄严警徽的攻击直升机,依次降落在平崭崭的停机坪上的时候,昔日的方参谋今日的方大队连报告词儿都说不连贯了。直升机比他梦幻中的那群盘旋的蜻蜓威武多了,更像他童年所敬畏的蜻蜓中的巨类,他和伙伴们称之为“蚂螂”的东西,蚂螂生着铜头钢甲,凸于两侧的硕大的眼睛绿光幽幽,小拇指粗的身子上布满了虎皮斑纹,用扫帚扑下它来是要放飞的。

特意赶来的海航英师长登机看了,眼里没有了那种“孩子还是自己的好”的神情。

对自己的这六架“蚂螂”贺东航很自信,在国内它们是全新而先进的专用攻击直升机,与美国和俄罗斯的同型机相比也有多处见长。

“满意吗?”英师长问。

“当然。特别是贴地飞行性能好,可以长时间执行树稍高度的超低空飞行,非常适用于捕歼作战……”

“我是说飞行员。”

“更没说的。12名精英,同我的飞机一样,都出品于最先进的生产线。”

英师长同他的“产品”拥抱告别。“安心干吧小伙子们,武警虽说是小弟弟,但总会长大的。”说这话的时候,他眼圈都红了。

贺东航当晚睡不着。他喊来医疗组的杨红,要安眠药。杨红问他是要舒乐安定还是普通安定。他说从失眠原因看当然要“舒乐”。他问她,成果汇报会不会耽误她和夏若女的婚期?杨红说不会,安排在8月了。

“到那天我们邀请你参加婚礼。”

“别忘了头天晚上给准备两片舒乐安定。”

“听说那时你已经是将军了,可能要服四片。”

职务的升迁消息是军队的永恒传言。

最近业余干部部长们议论,叶总将提升,宁政委到点就休息,K省总队长的位置由他贺东航接任。从上级考评和总队后备干部情况看,他自己预测很有可能,况且罗玉婵的诬告又及时地提高了他的知名度。对这个女人来说,这大概是她始料未及的。焦主任拿着本小册子征求他的意见,怎么处理罗玉婵。对于罗玉婵这样的不是中共党员、不是国家干部的人,可以依据《行政监察法》来处置她。贺东航翻翻那本小册子,笑笑说:“看在甘副总的面子上就网开一面吧,不值一提了,再说工程做得还不错。”他眼前所关注的就是把工作干好,把这次反恐训练成果汇报抓好,这是硬道理。

一过春节他就夙兴夜寐,可谓殚精竭虑。从编制方案、上报预算、请领装备,到调兵遣将、严格训练、督促检查,几乎投入了全部精力。为了展示武警总队一级反恐怖的战斗决心和作战能力,他动员了可以动员的一切亲朋故旧,求得包括四总部、大军区、省军区、陆航、海航的老首长和战友们的最大限度支持,只差没求助于空军和二炮了。在分练和合练的基础上,他亲自组织预演。今天的预演,除了首长是假的,其他都是真的。

他登上阅兵台。依据职务顺序整齐排列在长条桌面上的座签们在迎接他:

龙振海、石毅然、周同舟、齐健……

像如见其人似的,贺东航向“他们”注目致意。

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明丽而透着朝气,照得演兵场上生机勃勃。这个演兵场建得好。场子大气开阔,功能齐全,而且很有纵深,依托原有的地形地貌,把基础训练场和战术训练场连接得浑然一体,完全实现了贺东航原来的设想。而且经费也没占用甘冲英建特支和直大的一块,是他单独向马局长要的。他说为了反恐怖必须建个训练基地。马局长很憎恶恐怖主义,说建这个机构很必要,但名称是否不要叫“基地”?贺东航说那就叫“中心”,马局长欣然批了钱……

这会儿,受阅方队已经就位,远处的橛子山敞开巨大的怀抱温存着他们。徒步方队像是被士兵们叠成豆腐块的被子——那种几十年来一直被称之为“内务”的东西,有棱有角地静立着。贺东航就是从整这个“内务”做起,被班长领进了“我是一个兵”。特种作战车辆方队,就很有些方参谋去年艳羡的“怪模怪样”和“龇牙咧嘴”了。装甲突击车、防弹运兵车、排爆专用车和高压水炮车等特种车辆,不仅外形一改过去某些国产车的憨头憨脑的模样,打眼一看就有一股“警用”和“作战”的威杀之风,而且车载装备也很先进。比如那漆成蓝白相间颜色的装甲突击车,就载有多管催泪发射炮和旋转炮塔,六面都能防弹,即使恐怖分子手持机枪也奈何不了它。这是贺东航从黄平那里获得信息之后,说服叶总,连夜驱车进京,向龙副司令陈述K省的急迫需要,甚至出示了石毅然的亲笔信,才把K省总队的首批装备数量由两辆增加到四辆。而性能优良的电子干扰器材、排爆器材、抓捕器材等,则是他和叶总夜登周省长家门,痛述购买之必需,不购买之弊端,使周省长次日即召开省长办公会,拨外汇直接从国外厂家订购的……贺东航远远地看着等待受阅的它们,似乎能听得见它们的呼吸,探得出它们跃跃欲试的心理。他今天要充当石毅然去检阅它们。

这时,甘冲英朝他走来。

甘冲英未摘墨镜,向他打了个招呼,坐在“龙振海”的座席上。贺东航说,今天是司令部组织预演,首长不参加,你是来指导还是来散心?他知道甘冲英虽然管了后勤,但还是对这些打打杀杀的工作感兴趣,而且罗玉婵这一段的人生起落,也使他心情很郁闷。对他的不请自到贺东航还是欢迎的,成果汇报的经费有缺口,正好找他再讨要一些。

甘冲英说他是来了解新营区的工程审计情况,顺便过来看看。合练以后他还是第一次到现场。“场面不小嘛,够气派。”他看上去有些消瘦,明显睡眠不足。

贺东航戴上白手套,要甘冲英充当“石书记”,他充当“叶总”,一起去阅兵,甘冲英坚辞不去。贺东航不多客气,同副参谋长各乘一辆敞篷吉普车去了。

那日三礁岛战友聚会后,甘冲英还没来得及去找罗玉婵问个究竟,就莫名其妙地被叶总派去押运货币,往返整整10天。

在途中他就犯嘀咕,这类任务虽然很重要,但以往至多派个副支队长率领也就解决了,这次却让他高规格亲临而且走得非常仓促,不禁使他疑点多多。这期间他虽然心急如焚,但他不敢也不能跟罗玉婵联系,他用的是专用手机。一归队他就听说索明清去世了,临死前揭发了罗玉婵涉嫌盗窃商业机密的问题。焦主任悄悄告诉他,罗玉婵一再问他到哪儿去了,是不是在有意回避她。还要焦主任转告他,请他百忙之中照顾她的奶奶和弟弟。他的心像被谁拧了一把,生疼生疼的。

宁政委很严肃地找他谈话,要求他把知道的罗玉婵的事统统讲出来,当然是指她违法的事,其他事他懒得听。宁政委实话实说:

“组织上也初步对你们做了审查,你也差不多走到悬崖边上了。你这个人哪,从你提干我就处理你的婚恋问题,到快退休了还在处理你的婚恋问题,你的婚恋经验跟次数不成正比。这几天我替你想过了,你记住,不是用笔,是用脑子,作为一个军人,特别一个中高级领导干部,婚恋永远要讲政治。”

宁政委的批评是实情。他和边爱军的婚姻基本就是宁政委的作品。他感激他。对于他和罗玉婵的婚姻,宁政委也要施加思想影响。但是,甘冲英却很想用自己的思想指引自己结一次婚。他在罗玉婵尚未失去自由之前,毅然陪她去看了家具。这跟宁政委8月份退休绝无干系。他想。

罗玉婵被控之后,甘冲英去医院看望她的奶奶。老人家80多岁了,眼神已经迷茫,脑筋也不大清醒的样子,脸上的沧桑记录了留在她人生中的种种艰辛和苦痛,可她依旧乐观。说到孙女,絮叨个没完,说小婵可怜呢,从小没爹没娘的,小婵有本事,赚了钱,村里的人提起来羡慕得啥一样。小婵苦啊,没黑没白地忙,顾不上吃饭睡觉,年纪轻轻地一身病。小婵孝顺懂事呢,说要让我过好日子呢,我的乖小婵啊……哎呀小婵呢?她怎么好些日子不来看我?你们把她藏哪儿去了?快叫她来呀,奶奶想她呀……说着,老人竟呜呜哭了。

甘冲英手忙脚乱地安置了她,哄她说:“小婵出差了,托我来看您,照顾您,她说忙完了就回来看您,您看这是她让我捎给您的驴打滚,她说这个软和,您最爱吃。”老人把糕接在手里,孩子一样笑了,说:“我小婵是世界上最有良心的好孩子,好孩子……”

甘冲英逃一般离开病房,在正午刺目的阳光下,落了泪。为老人,为罗玉婵,也为他自己。

在有关部门的疏通下,甘冲英终于见到了罗玉婵。罗玉婵瘦了,憔悴了,在见到甘冲英的瞬间,失神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彩。隔着铁栅栏,甘冲英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娇小,甘冲英感觉到了她的颤抖。甘冲英原本准备了一肚子责怪的话,这会儿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只说,你还好吧?罗玉婵苦笑道,还好。又急切地问,你受我牵连了吗?要紧吗?甘冲英说,还好,没什么。罗玉婵由衷地说,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看她这个时候还惦记着自己,甘冲英心里很难受,说,你放心吧,奶奶那里我会照顾的,还有你弟弟,我不会告诉他们实情,不会让他们难过,你自己在这里要好自为之,争取早一点出来。罗玉婵哭了,说,冲英我对不起你,不能照顾你了,你找个比我好的女人过日子吧,你们就住我收拾的新房。冲英你还没去看新房吧,一切我都是买的最好的,真的漂亮极了,你一定会喜欢的。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并祝你……幸福……她已经泣不成声。

甘冲英隔着铁栅栏为她擦眼泪,说小婵你别胡思乱想了,即使你做了错事,我也能理解,因为我们……是同一类人,我能够理解你的生存方式和感受,我等你。

罗玉婵哭得更加肝肠寸断。

两辆吉普车在庄严激越的阅兵曲中朝受阅方队缓缓驶去,不多时,扬声器里就传出贺东航洪亮的略嫌做作的“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的问候声,山呼海啸般的“首长好!”“为人民服务!”的回应。

甘冲英想象得出,贺东航此时正在摹仿巴顿发表演说的表情。关于贺东航要成为叶总接班人的口风愈来愈盛。天发黄有雨,地发黄有风。甘冲英能预料到,过几个月很可能就变成现实。他对自己的棋局有时会看走眼,但替人家落子儿却往往大差不差。贺东航的接班,从去年龙振海来考核干部就基本定局了。而他任正师还不到一年,跟贺东航根本构不成竞争关系!

他和贺东航相知相争28年,他由衷地感到,就一个军事指挥员的全面素质而言,他比贺东航要强,军事理论、军事技能、军事指挥、军事管理……贺东航哪一项能绝对领先于他?除了能瞎吹呼一通所谓尖端理论,普通话的抑扬顿挫能唬唬人以外,甘冲英即使强迫自己把谦虚谦到虚伪,也找不出自己究竟比他弱在哪里。他深感自己只会干活儿,不会来事儿;优点是实在,缺点是太实在。几十年都这样,简直成了一种顽疾,怎么就治不好了呢!宁政委批评他的“婚恋经验跟次数不成正比”,那么举一反三,在仕途上他吃的“堑”跟长的“智”也不成正比。他对贺东航,从盲目崇拜到公开竞争再到暗中较劲,他承认到目前为止,自己取得了阶段性失败。这个失败并不说明未来。他认定的竞争道路是正确的。贺东航这类的不具真才实学的人并不能永远占据领导高位,必然由德才兼备的人取而代之。

这个大趋势谁也阻挡不了,他对此充满了信心。

在甘冲英的注视下,贺东航驱车接近了受阅方队。

当了这么些年兵,在这样规模的阅兵中,他都是被人检阅,而今天却要检阅别人,尽管是“假装的”,他多少还是有点激动。他提醒自己要多挑毛病,不能把部队惯坏了。到了恰当位置,他板着脸,放开喉咙,略带拖腔地喊了“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甚至还不自觉地带了一点南方什么地域的口音。这一喊不得了,刚才还像石头样静默、铁块样冷峻的受阅方队,忽然间被激活了,像一池池出炉的钢水,喷薄着涌动。“首长好!”“为人民服务!”的呼啸声,热度很高地扑向他。战士们是不准做假的。他们被要求一定要逼真,要像盯着真首长一样盯着他,呼应他。原本揣着的审视的心态不知丢哪儿去了,他几乎进入了角色,成了一位真正的阅兵将领……他捕捉到了他此时的感觉,这个感觉真是太好了,太大气了!多年来,他自强不息追求的是否就是这一刻?是否就是这台车?但很快地,他的脸就微微发红,脑后还一阵灼热。他似乎觉得,他的身后跟进着他今天顶替的角色们:龙振海,石毅然,周同舟……更不可思议的是,在他车前方的一个什么地方,抑或是在他脑子里的一个什么地方,竟若隐若现地出现了一个牵着条黄牛的牧童,后来是个扛着线拐子的小兵,再后来是一个拄着双拐的老人。他们都用同一种冷冷的略带挑剔的眼光看着吉普车上的他……他不禁拘谨起来,提醒自己,不要装得太像了……

贺东航回到阅兵台,男女播音员宣布,接下来要进行分列式,随即奏响了《解放军进行曲》。“武警不是解放军”这个命题,在这种场合就有点小矛盾。武警虽然也有“武警进行曲”,但在庄重场合还是奏《解放军军歌》,老祖宗情结难以割舍。

似乎为了收住刚才那驰骋的念想,贺东航一坐下就对甘冲英讲了经费的紧缺,希望最后结算时他能够宽限。甘冲英说预算已经很宽松了,你的生活保障和接待严重超标准。贺东航说有粉总要搽在脸上。甘冲英心想,办事讲排场,花钱很大方。这个人的缺点随手就可以抽出一条。他冷冷地说,你那粉也是拿老百姓的钱买的,包括夏若女父亲的血汗钱。他用下巴指指正在率特支徒手方队通过阅兵台的夏若女。

夏若女一脸威武,声嘶力竭地吼出了“向右——看!”的口令,从台上可以看到他颈上的青筋暴突。他身后的绿色方阵立时铿锵起来,无数条机械样的手脚瞬间便变换了振幅和振频。紧跟夏若女方队的是指挥学院女兵方队,打头的蒙荷、小燕们把古老的踢腿摆臂动作做到了极致,演绎为军中巾帼的一门亮丽的形体艺术。

甘冲英随贺东航向受阅部队行举手礼。他猜度着贺东航此刻的心理。

不管怎么说,他对贺东航还是存了一分感激之情。贺东航在掌握了罗玉婵的犯罪线索之后不向他透露半点口风,他火急火燎地进了他的办公室,又什么也没说就走了。如果他跟他说了,如果不是叶总和宁政委派他出差,他肯定要陷进罗玉婵的案子,如果是那样,他的后半辈子就真栽了。而且,贺东航竟未再深究罗玉婵诬告他的事情,这都让他不得不在心里感激他。

甘冲英这些天明白了,贺东航屡屡占上风的原因不外乎三条。第一,他有个好老子,像把大伞样罩着他。他老子的亲朋故旧遍地都是,人人都拽他一把,他胳膊腿还不够拽的。第二,他会来事儿,会讨领导的欢心,叶总和宁政委两边都玩得转。而他甘冲英却不行,人太直。第三,他会背后捣咕人。你辛辛苦苦干出点成绩,被他背后一句话就泡汤了。龙振海来考核干部不就是实例?甘冲英想到这里很寒心,很为上面的用人失察感到悲哀。如果真把贺东航这种有严重缺陷的人放在要害位置上,那像他这样的只会撅腚干活、不会见风使舵的干部可就真的难见天日了。

六架直升机遮天蔽日飞来。先是一架的旋翼初露在机坪与演兵场之间的山包顶端,然后它缓缓爬升,渐次露出顶罩、机身,引领一个编队平飞过来,接着是编队下滑、俯仰,又在低空悬停。橄榄绿色的机身上漆着警徽,还有四个醒目的大字“中国武警”。阅兵台前方的天空顿时沸腾,发动机轰轰隆隆,阵阵强风刮得台檐上的横幅和两侧的彩旗猎猎作响,高高的白杨树头也大幅度摇摆欢迎。

贺东航朝甘冲英连喊带比画,甘冲英只知道他兴奋不已,一句话也听不清。在直升机的低空护卫下,以摩托车方队为先导,越野吉普车方队、系列运兵车方队、特种作战车方队、车载船艇分队等,依次通过受阅通道……

20枚红色信号弹在空中炸开了花,部队相继展示了团体搏击操和擒敌术基本动作,轻武器对各种目标实弹射击和反恐怖特种战术基础动作,宏大的场面和慑人的气势让甘冲英心绪难平。课目汇报是以特支的人员为主组织的,一兵一卒、一招一式中都浸透着他的心血。没想到他离开了特支,全让贺东航下山摘了桃子,而且列入他晋升前的考绩单。

汇报的高潮课目是,处置恐怖分子大规模劫持人质事件。

在临时搭建的街区,几个支队的官兵演示了情况设想:20名“恐怖分子”携带武器和自制爆炸物,混入影剧院,将数百名观众劫持为“人质”。特警支队紧急出动,快速封控,通过谈判缓冲,诱惑干扰,暗布精兵,强行展开攻击。微波传输系统通过电视大屏幕,显示了影剧院内发生的情况。

随着夏若女一声令下,身着黑色特种作战服的江凌、蒙荷、小燕等反恐队员多点突入剧院,同时开火,歼灭了部分“恐怖分子”,解救了大部“人质”。但狡猾的“恐怖分子头目”仍带七八人逃脱,劫持两名“人质”乘车朝市外逃窜。

这时满场飞车,枪声大作,硝烟四起。周围的山和树都跟着喊,跟着动,跟着紧张。新任特支支队长搭乘直升机空中指挥,夏若女率反恐队员围追堵截“恐怖分子”车辆,江凌等队员飞身跃进一辆白色面包车,解救出“人质”,直升机的火力把残留“恐怖分子”逼近了橛子山。两架直升机悬停于山翼侧,反恐队员实施索降,封控了“恐怖分子”藏身的山洞。

甘冲英想,这下子要展示火力火器了。果然,随着低空传来的命令,八二迫击炮,八二无后坐力炮两次实施火力打击,弹群集中,覆盖目标。最后,由两架攻击直升机超低空发射四枚火箭弹,彻底摧毁了“恐怖分子头目”负隅顽抗的岩洞。

贺东航放下望远镜问甘冲英,这个课目怎么样?甘冲英遥望着硝烟未散的橛子山,问他是听真话还是听假话。贺东航说,你对我的作品从不讲假话。甘冲英说了他对最后“围歼”的意见,兵力和兵器的配置不尽合理,要改。贺东航说:“战斗指挥无一定之规。我同意你的意见,但并不否定我的意见。尽管如此我们还有修改的时间。怎么样,我陪你找他们谈谈?”

他们走下阅兵台。

贺东航又问:“经费的事,能否再考虑一下?”

甘冲英说:“我做不了主,你实在要增加,按正常程序报叶总审批。”

这时,两架从橛子山凯旋的直升机飞至阅兵台前悬停,各从吊舱展开一幅条幅,右边是“首战用我”,左边是“用我必胜”。贺东航和甘冲英向它们鼓掌。

甘冲英说:“真到了你给我派活儿的那天,最好把我的分工调调,我还是适合搞作战和执勤。”

贺东航说:“真要发生了那种不幸,我倒觉得没必要调整。你更适合搞后勤。”

同罗玉婵分别几天后,焦主任给甘冲英打了个电话,说高见青从国外来信了,揭发了罗玉婵买通三陪小姐诬陷贺东航的问题,但是他承认,018工程的标底是他搞去的,跟罗玉婵无关。这样一来,罗玉婵看来蹲不了大牢了。甘冲英兴奋地从椅子上跳起来,问,真的吗?真的吗?焦主任说,这样的大事我敢骗首长?甘冲英嘟囔着说,太好了……焦主任说,甘副总真是性情中人呢!

八一前夕,贺东航奉命晋京。

他已被任命为武警K省总队总队长,同时被授予少将警衔,接替已被提升为武警某警种部队主任即司令员的叶三昆。

这天上午,总部隆重举行晋升少将警衔仪式。这种仪式贺东航过去参加过,当然是看着旁人晋升。他曾被那庄重的气氛所感动。但他不解的是,那些喜气洋洋又故作矜持的新将军们更衣、换衔为什么那么快?接过命令状之后,从这个门进去,从那个门出来,就成了活灵活现的将军了。这次他明白了。原来这晋衔仪式同他组织的反恐训练成果汇报一样,也要经过预演。在那间小屋里有他固定的衣帽放置位置。一顶崭新的大檐帽早已佩上将军的金丝帽穗,比着他的身材备好的夏常服上,也已佩戴好了少将肩章。肩章金黄色的底面中央,缀了一颗金线缠就的立体感很强的星星,接近肩章末端处,是两枝交叉着的同样为金线扎裹的松枝,几片松叶疏朗而虬劲。搞清了真相,贺东航不禁偷声一笑。排在他左邻的一位新将军提醒他:“别光得意了,你肩负的是责任。”川音,亲切又动听。宣布命令之后,他们只需进来换了上衣和帽子,出门就是将军。

那天贺东航就是按预演要求行动的。他双手接过司令员颁发的由军委主席和共和国总理共同签署的警衔晋升命令,进来再出去,他成了一名将军。

在昂扬的军乐声中,迎着耀眼的闪光灯和摄像灯,在一千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司令员向他这一排将军下达了口令:“向国旗——敬礼!”新的将星们面向天幕之上的五星红旗致敬。

贺东航健步退场时,他的目光同龙振海对接,龙振海举起小巴掌朝他摇了摇……

贺东航端着肩膀回到礼堂大厅,等待同首长合影。他很想放松一下,又觉得两肩上像是托了一对活物,怎么也扛不周正。新将军们无论是表情平淡的还是严肃的、微笑的,好像都有点怪不自然。他赶紧在饮水机里接了一杯凉水,咕嘟咕嘟灌下去。他给苏娅打手机,但无法接通。

他推算,苏娅这会正在兴安岭。

苏娅和苏伟已经来到了那个叫豹子尾的屯子。

这里很偏僻,出县城进山足有100里,无法接收手机信号。好在道路是新修通的,几日内又无雨,他俩找得还算顺利。

这个屯子大约五六十户人家,确如苏正强描述的,依山傍水,景色独具,一派北国夏季风光。屯内房舍新旧参半,何家和苏家的老屋早已荡然无存。

在一位健朗老者的指引下,他俩徒步进山,沿一条古朴的石阶,在白桦林里约摸走了五六里,来到一处尼姑庵,庵名“养心庵”。苏娅小心翼翼推开庵门,轻步来到一个不大但很清洁的天井,迎面是两棵绿荫如盖的银杏树,树身约四五人合围。细看正殿和两侧的禅房,大约都是“文革”以后建的,没有预想的沧桑。她见哥哥的表情有些异样,自己的心也跳快了。

他们是来寻找何菊梅妈妈的。

两位青衣青帽的年轻尼姑走来,苏娅上前施礼,但不知如何称呼,还是苏伟尊称师太并讲明了来意。两位尼姑对视片刻,请他们稍候,不多时就从东侧六角门里出来一位老尼,70多岁年纪,慈眉善目,通身纤尘不染。苏伟上前双手合十,问师太是否认识何菊梅?师太问施主是她的什么人?苏伟说我是她的儿子。师太手捻佛珠喃喃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到底等来了,施主请随我来。

老尼领他们从后门出庵,顺一条浓阴遮蔽的曲径逶迤前行,边走边叙说了何菊梅从城里归来之后的遭遇。

1958年,何菊梅同她父亲一起被清理还乡,那几年她务农为生。

1960年,她的父母因饥饿而浮肿相继过世。孑然一身的她在屯子里无法生存,便削发为尼,取法号“静心”。1966年“文革”时,养心庵被拆毁,静心师太又是地主出身,更有些青年人逼问她,为什么跟共产党丈夫离了婚,又进山来搞封建迷信活动?她经历过无数次批斗,受到的侮辱和折磨是可以想象的,但她对她的婚姻只字不说,她是不愿连累她的丈夫和儿子吧。当年她就觉得肝区疼痛难忍,第二年就圆寂了。几位被迫还俗的师太将静心的肉身悄悄埋葬。老尼说,现在想来,静心师太当年罹患的恶疾当是肝癌。

苏娅问:“她当时没留下什么遗物吗?”

老尼略一愣怔,随即说:“噢,只有几件衣物和日用品,都很旧了。那时很乱,不知散落到哪里去了……记得包里还有几张旧报纸……”

苏伟忙问:“报纸?什么报纸?”

看来老尼对这事记得清楚:“对,是几张她圆寂前几年的报纸,上面登了咱国家科学的大胜利,红颜色的字,很大很大。我们两个都是有文化的人……”

她的眼里透出凡人的光泽。

苏娅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眼泪刷地下来了……

老尼抬手指道:“二位施主请往这里看。”

苏娅和苏伟的眼前,是一座不盈三尺的土坟。坟上荒草杂驳,间有蓝色、黄色和粉红色的小朵野花。它的周围散落着几座类似的土丘。老尼之所以举手可指,是因了那土坟前竖了块约半米高的土灰色石碑。十几年的风雨剥蚀,石碑已棱角不复,碑的底部生出些暗绿色的青苔。碑身有些倾斜。碑上无字。

苏娅蹲下抚摸那碑。一只有甲壳的金色昆虫警觉地跳出来,不情愿地钻进乱蓬蓬的草丛里去了。

苏娅听见老尼说:“……1968年养心庵原地重建以后,老师太们念及静心皆于心不忍,深感静心修行好,辈分高,理当重葬……可否请二位施主择日再来,取出静心师太骨殖火化,建塔立碑?……”

苏伟绕坟一周,肃然无语。听得脚踏荒草的瑟瑟声。

苏娅在坟前默立。

老尼双目微闭,双手合十,低诵经文。

苏娅擦去泪,从坤包里掏出一卷宣纸递给苏伟。苏伟展开宣纸向母亲悲声说道:

“妈,我和妹妹受父亲和冷云妈妈之托来祭奠您。”

苏伟在坟前双膝跪地,双手托着的宣纸上,是苏正强手书的清人袁枚《祭妹文》的最后一节:

呜呼!身前既不可想,身后又不可知;哭汝既不闻汝言,奠汝又不见汝食。纸灰飞扬,朔风野大,阿兄归矣,犹屡屡回头望汝也。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苏娅见哥哥磕了头,就取出早就备下的黄表纸,由哥哥连同父亲的手书一并点燃,她便示意老尼同她一起离开。在石阶路上她驻足回首,听见哥哥在那边哭的声音很响。这时风大了,把青烟吹散了,纸灰也被吹得老高老高……

该让哥哥哭个够。

她想起了妈妈……

2003年7月18日至2004年7月10日初稿于北京、济南、北京

2004年7月11日至10月30日二稿、三稿于北京武警总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