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多号一营官兵分布在营部多功能厅吃饭,扒拉米饭的大多是南方人,大嚼馒头的一看就是北方汉子。伙食不错,有六菜两汤:红烧肉、木犀肉、葱爆羊肉、萝卜炖牛肉、清炒黄豆芽和醋熘大白菜;榨菜肉丝汤和小白菜豆腐汤。

大家吃得正酣,猛听得张中原大喊,“全体起立!师前指首长前来检查一营的伙食,大家鼓掌欢迎!”众人一个个抬起头来,看见张中原陪着郑浩、石万山和洪东国已经进了大厅,纷纷放下筷子,站起来用力鼓掌。

郑浩笑容满面,“大家请坐下。现在工期紧张,任务艰巨,顾师长和成政委怕大家吃不好,特意叮嘱我来看看。现在看来,大家不比我们中灶吃得差啊。这我就放心了,顾师长和成政委就更放心了。张营长,司务长,这几天老兵就要退伍了,伙食一定要搞得更好。”

张中原与司务长同时回答,“是!”

郑浩微笑着,沿着过道一路巡视,走到一个虎头虎脑满脸稚气的上尉旁边,低下头亲切地问,“味道怎么样啊?”

上尉站起来,“报告首长,味道很好。”

“好,好。请坐下,接着吃,多吃点,啊?”郑浩露出满意的神色,转头对张中原说,“俗话说‘大锅饭小锅菜’,说的就是大锅菜不容易做好吃。掌勺大师傅一定要多学习。”

“报告郑副参谋长,炊事兵如果没有二级以上厨师证书,就没资格在我们一营掌勺。”

“好,好。”郑浩背着手,继续往前走。

吃得正欢的齐东平偶一抬头,眼见得郑浩他们走近,赶紧用胳膊肘碰魏光亮,魏光亮抬头一看,立刻慌手慌脚的想把面前餐盘里的一堆肥肉和馒头皮掩藏起来,但已经来不及了。石万山的眼睛正老鹰般盯着他的餐盘,他只好老老实实坐着,稀里哗啦地低头喝汤。

“拿双筷子过来。”石万山的声音低沉平静,但周边的人都听得见。

司务长赶忙去拿消毒筷,跑回来递给石万山。

石万山把馒头皮夹到嘴里,马上又夹起一块肥肉放到嘴里大嚼,“这叫自制肉夹馍,非常好吃。有谁不喜欢吃,都给我攒着,别给猪吃,给我吃。这肥肉喂猪,猪只长油不长肉。魏光亮连长,你吃完饭陪我散散步吧,我在外面等你。”

话音未落,石万山转身就往外走。张中原左右看看,跟了出去。

魏光亮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他看看还站在一旁的郑浩和洪东国,硬着头皮把剩余的馒头皮和红烧肥肉夹到嘴里,表情十分痛苦地嚼咽着。

郑浩笑笑,一边拔腿开步,一边对洪东国说,“老洪,咱们去看看操作间吧。”

郑浩和洪东国一走,魏光亮立刻“呃,呃”地捂着胸口,恨不得把五脏六腑都给吐出来才好。好不容易胃里好受一些了,他向同桌战友们道别,又搂搂齐东平的肩膀,起身往外走。

石万山一直在门外等着他。

两人沿着小路,朝后山的大榕树走去。

来到榕树下,石万山停住脚步,用歉疚的目光看着魏光亮,“光亮,我知道,多年养成的生活习惯,改起来不容易。刚才我用的这个办法是粗暴了些,可它管用,希望你能谅解。”

魏光亮低下头,“哪里,应该请团长谅解我。”

“我经常讲,在和平时期,只有我们导弹工程兵天天都在打仗。在战时,指挥员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影响整个战局。光亮,你现在是统领一百多人的指挥员了,凡事要以身作则,起表率作用。”

“是。”魏光亮的声音像蚊子嗡嗡。

“给你讲讲我的亲身经历吧。我小时候家里很穷,但我也不喜欢吃肥肉,更可恶的是,我还不吃馒头皮,连馒头的下半个都不吃。因为有爷爷奶奶的娇惯,所以这些毛病我一直没改。可就是这么两个我不以为然的小小生活习惯,我第一年入党时就被卡了壳,第二年被提班长时重蹈覆辙。你能想象得到,这对于我的打击有多大。你知道是谁强迫我改掉了这两个习惯吗?”

“是我爹吧?”魏光亮抬起头来。

“对。吃馒头皮和馒头底不那么难,学会吃肥肉可真痛苦。至少让你爹花了二十块钱,我才学会了吃肥肉。卖肉的镇子离营区有三里地,你爹把熟肥肉拿回营区时,肉早都凉了。凉肥肉吃起来可真难受。”

“刚才我体验过了。”

“部队是个集体,在很多方面,它是拒绝个性的。要想不被淘汰,你不但要适应它的规则,而且必须适应它的潜规则。如果不完完全全融入这个集体,你带的队伍肯定没有战斗力。”

“团长,谢谢你的教诲。今天这事,我会牢记一辈子。”

“光亮,我还想跟你谈谈另外一件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人类自然规律,谁也不干涉。部队没有禁止未婚军官谈情说爱,但不禁止并不意味着谈恋爱可以信马由缰,五花八门的法子都可以拿来使用。当然,军官谈恋爱的手段也在与时俱进。譬如,一个军官向一个女孩子公开送花,现在是件平常事,在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那可是有很大副作用的……”

“团长,有话你就直说吧。”

“现在大学里,也有男生为赢得心爱女生的欢心,天天跑到她宿舍送花唱情歌的,这是很浪漫。问题是,我们这儿是军营而不是大学……”

“团长请放心,我不会像个小丑一样,站到哪个女人的窗前,给她拉小提琴唱小夜曲,我也不会再送花了。”

石万山心情复杂地看看他,欲言又止,最后说出来的是,“咱们回吧。”

魏光亮回到宿舍,齐东平告诉他:郑浩让你回来后去他房间一趟,魏光亮心情不佳的问是什么事,齐东平说不知道,你去了不就知道了?

魏光亮愣头愣脑推开郑浩的门,“郑副参谋长有何指示?”

“光亮,没旁人时,还是叫我郑大哥吧,听着亲切,心头温暖。”

“不敢,可不敢叫郑大哥,这么叫抹杀了上下级关系,不合适;还叫郑叔叔吧,又怕把首长叫老了,我承担不起某些后果。”

“鬼东西!唉,没办法,人大了,成男子汉了,郑叔叔说话不管用了。光亮,现在胃怎么样,不难受了吧?石团长没有严厉批评你吧?”

魏光亮投去探究的眼光,不正面回答,“多谢师首长关怀。”

郑浩无奈地转移话题,“现在喜欢上七星谷了吗?对石头有感情了吗?”

“喜欢,七星谷很好,因为我喜欢上了这一大帮弟兄们。喜欢一个地方,是因为喜欢那儿的人。对石头也有感觉了,开山放炮挺单纯的,我也很喜欢。我现在觉得,生活还是单纯些好。”

“嗬,光亮现在的境界很高了嘛。问个私人问题,你也可以不叵答,你跟在美国的女朋友还有联系吗?”

“没什么,我是事无不可对人言,一切都可以坦率回答。只不过,那已经是前朝往事,成了云烟,没啥好说的了。”

“新的爱情在旧爱情的尸体上成长起来了,是吧?进展顺利吗?”

魏光亮几乎跳起来,“今天是我什么日子啊?真是邪了门了!”

“这么说,你已经听到过这方面的话了,是建议还是忠告?”

“是忠告,甚至可以说是警告。郑副参谋长想给我建议还是忠告?或者也是警告?说吧,我一概洗耳恭听。”

“那你得先告诉我,别人给了你什么样的忠告,或者说警告。”

“好。石团长警告我不要再骚扰林丹雁,怕我闹出丑闻来。”

郑浩含蓄地笑笑,“你一定要理解他,要理解你的团长。他这么做是为你好,就像他当众吃掉你揭下的馒头皮扔掉的肥肉一样,都是用心良苦。”

魏光亮眼睛眨巴几下,“听不明白。我的智商是不是出了问题?”

郑浩又一笑,“你会明白的。林丹雁是个很优秀的女人,不瞒你说,我刚来时对她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但我后来发现,她看上去好像容易走近,实际上,当你真要走近她时,却发现自己根本无能为力。想要走近她,需要迈过许许多多障碍。”

“为什么?”

郑浩犹豫一下,然后似乎痛下决心,“话要从头说起。你了解她跟石万山的历史关系吗?”

“知道啊,她哥当过石团长的班长。”

“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孙子说,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你要了解林丹雁,就应该了解她的历史。可以说,是石万山和他妻子,不,应该说是石万山,一手造就了今天的女博士林丹雁。”

魏光亮很惊奇,“是吗?”

“光亮,告诉你这些,只是想帮你。你可别逞一时口舌之快,把我给卖了。”

“我好像不是长舌男吧?不过,你为什么要帮你的情敌呢?”

“什么情敌,真难听,你小子把你郑叔叔郑大哥当情敌,没准天天还恨着呢,但你郑叔叔可没把你当情敌。我没那么狭隘。光亮,告诉你吧,林丹雁与石万山的渊源深着呢,她从十二岁起就进了石万山家……”

郑浩把从汪小青处得知的情况全都告诉了魏光亮,把个魏光亮听得目瞪口呆。

“石万山对林丹雁有养育之恩,在林丹雁眼里,石万山的形象既是父亲又是兄长,同时还可能是情人。当然,我所指的情人可能只是精神上的,要不,她上大学时不会让石万山冒充男朋友,去吓退众多追求者。话又说回来,她在感情上依赖石万山,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魏光亮恍然大悟,“原来障碍是石万山。”

郑浩正色道,“不能把石团长说成是障碍。心理学认为,如果父女关系比较好,女孩子择偶时,会自觉不自觉地拿父亲做参照。我现在看明白了,林丹雁至今还没有嫁人,多半因为她还没遇到她认为比石万山优秀的男人……”

魏光亮喃喃自语,“她爱的人原来是石万山,真有意思。”

“瞎说什么呢!什么爱不爱的,这种事你可别瞎猜瞎说,你要改正你的思维方式!”郑浩冲他鼓起眼珠子。

“行了,我的郑叔叔郑大哥,你放心,我不会卖你的。谢谢你把这些情况告诉我,从此我再也不做傻事了。”

“别,光亮,你可别轻易放弃,林丹雁值得你锲而不舍地追求。当然,她这块阵地,强攻效果不好,应该……”

“这块阵地我放弃了。男人嘛,该出手时就出手,该放手时就放手!”

一号洞里,隆隆的炮声响过后,碎石泥土纷纷扬扬地往下落,各种除尘设备立刻自动开启,很快将洞中的粉尘清除掉了大部分。张中原和齐东平等人戴着口罩,跑了过来。

“营长你看,上面炸得太厉害,石头都快成豆腐渣了。”齐东平手指头顶上方。

魏光亮从另一个方向跑过来,板着脸,“这么多碎渣,怎么回事?谁装的炸药?顶部和侧墙都是光面爆破,忘了吗?”

“不怪他们,怪这些石头。”张中原从地上捡起一块碎石,两手用力一掰,石头竟从中断开。

魏光亮摸摸后脑勺,有点难为情,“营长,你不是走了吗?”

“我不放心。东平,把台车开过来,打几个孔试试。”

打孔的结果,发现石质变得松软了。张中原感到事情不妙,赶快捡起几块石头样品,送到林丹雁办公室,请她作出鉴定。

林丹雁把石头样品放到放大镜下,仔细察看石纹,“什么时候出现的?”

“昨晚八点钟左右。当时就有感觉,石质已经开始变松,切面看得到不规则的裂纹。今天上午,放炮时发现泥土。”

“可能出现了泥夹石。”

“是吗?好像又不太像。”

“不管怎么样,不能麻痹大意。张营长,从现在起,你们必须增加测量次数,同时循环进尺要减小。”

“好,我马上通知下去。”

张中原跑着离开后,林丹雁又回到放大镜前仔细观察几块石渣,看了一阵,她立马锁门,往石万山办公室而去。

看了林丹雁带来的石头,听了她的分析,石万山二话不说,拉着她就上了敞篷吉普车,往一号洞风驰电掣而去。

车到山坡下,石万山刹车,跳下,告诉林丹雁:到了。

“开过去呀。”林丹雁坐着不动。

“不行,里边有运渣车。我定的规矩,除了送饭车,任何只能载人的车辆都不能开进坑道。”

林丹雁只好跳下车,一边嘟囔,“你那个宏伟计划可能要破产。”

石万山关好车门,“哪个宏伟计划?”

“看来你的宏伟计划不少嘛。”林丹雁讥讽道,“我说的是元旦突破五千米那个。”

“你能不能说点吉言?”

“很抱歉,本人做不来屈从于石大团长的小婢女,只信奉科学来不得半点虚伪。”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我认输。哎,我已经找魏光亮谈了,提醒他不要再骚扰你……”

林丹雁脸子一拉,眼睛一瞪,“谁让你找他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的事以后你少管。”

石万山本来想讨个好,不料讨了个没趣,悻悻然,“你说他骚扰你,要我负责治理,不然……怎么出尔反尔呢?”

“孔夫子不是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吗,你不知道?”

“好好好,我错了,我举手,我投降,行了吧?”

林丹雁鼻子里哼一声,不再理他,径直往前冲,石万山加大步子跟上。

两人一起走进伪装过廊。

不远处的石渣场上,郑浩和他的助理江建华正在观看大翻斗车往里倾倒石渣,顺便把石万山林丹雁的一举一动都看到了眼里。

“伪装敞篷吉普车与气质美女的配套,比什么香车美女都酷。郑哥,你别说,他们在一起还真养眼。”江建华忍不住赞叹。

郑浩不做声,心里有些酸溜溜。

“对不起。我说错话了。”江建华马上意识到自己犯了错。他熟识郑浩多年,第一次见他动了真心,自己不该口无遮拦,触到他的心病。

郑浩瞪他一眼,又笑起来,“给你讲个幽默段子。一个人赴宴迟到,入席时,服务员正好把烤乳猪端上来,放到他面前,他大喜说‘真好,我坐在了乳猪旁边’,这时他发现自己右边坐着一个肥胖妇人,正对他怒目而视,他马上向她道歉,‘对不起,我说的是桌上那只。’肥胖妇人更是怒不可遏,起身就走。所以,你后面那句话才真正说错了。”

江建华哈哈大笑,“郑哥,其实你很幽默,只是平时看上去显得古板。”

“没办法,只有在自己非常信任的人面前,我才能放松,才能无拘无束,才能敞开心扉。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优点还是缺点,但至少我比很多人活得累,唉!”郑浩叹口气。

“其实这样也挺好,虽然累点,但保持了威仪。在中国,有了威,才能有力,威力威力嘛。”

郑浩默然,片刻,幽幽地叹口气,“在大功团,真正有威的是石万山。更经典的说法是,有权才有位,有位才有威。石万山很懂用兵之道,对下属恩威并施,下属都敬他爱他拥戴他。中国人最重视什么?道理、性命、德行、气运。道理和气运讲天道自然,德行和性命讲人生境界。这样的人的确有人格魅力,对女人来说更不啻是毒药,所以林丹雁迷恋他是可以理解的。他对林丹雁越保持君子之态,林丹雁所受的折磨就越没有尽头。”

汪建华深深地看着他,“看来你是真爱上她了。”

“我不否认这点。我希望自己能帮助她走出这种心理阴影,可我很可能没有这个能力,他们共同拥有的历史太长了。不说这个了。建华,问你一个问题,你怎么看待目前中国官吏升迁的传统呢?”

“目前中国官吏升迁的传统?不懂。领导别考我,教我吧。”

“谈不上教,一点体会而已。有人做过统计,说有六成省级主官曾当过县委书记,有近七成将军曾当过团一级的主官,而且是主力团的。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有实践经验,对不对?在中国,地方上的县,部队里的团,是最具中国特色的,它们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没错。我现在,差的就是一段主力团主官的经历。”

“有没有当过主官,也不是咱们部队考虑升迁的唯一参数啊。”江建华激动起来,“比方说,接替咱们师参谋长的人选,你和石万山都有很高的呼声,你虽然没他那份主官经历,可你比他至少多了两大优势,一是年龄,你比他小了三岁,二是文凭,这更不用说了,你起码比他高了两个档次。现在的干部任用,主要就是年轻化知识化嘛!所以,谢参座升迁后,你绝对是一号种子,他顶多算是二号种子。”

“话可不能这么说,人事问题,在宣布任命命令前,变数始终是很大的。何况咱们师有这个传统,你看,师长,政委,参谋长,还有政治部主任,从师里一步步成长起来的这些人,百分之九十以上都当过主力团的主官。近十五年,在这几个位置上呆过的,都出八个将军了。”

“你一总结,还真有这么个规律。”

“所以说目前一切都是未知数。建华,等时机成熟些,我马上推荐你去哪个营当一任主官,不能让你再走我这样的弯路。”

“谢谢。”

“现在,你没事时多下营连走动走动,先联络感情。勤快点,发挥你的笔杆子特长,多写点表扬稿,让大功团的基层官兵多在《火箭兵报》上露露脸。不管看到听到什么不合情理的事情也别写批评稿,别稀里糊涂的,要多种花少栽刺。”

“明白。我已经理出了几条思路,正在联系《解放军报》。”

“在《解放军报》上露脸当然风光,不过,对他们来说,在《火箭兵报》上露脸似乎更重要。”

江建华觉得奇怪,“不对吧?军报可是全军的大报啊。”

“这你就不动脑子了。军报的新闻导语怎么写?第二炮兵某部如何如何。《火箭兵报》呢?某部队大功团如何如何。有区别吧?有时候,并不是越大越好。对咱二炮军以下的单位而言,还是上《火箭兵报》实惠。像军报那样写:空军某部,海军某部,第二炮兵某部,太空太大了,上面领导读了,也记不住谁是谁。”

“真正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郑浩露出笑容,“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你就拍吧。建华,你要多宣传石万山和大功团,还有石万山的妻子汪小青,努力挖掘汪小青这个军嫂的典型价值。”

“石万山的妻子?为什么?她有什么过人之处吗?”

“是的。她确实是个好妻子,好母亲,好儿媳,是我们部队的好军嫂,是我们导弹工程兵背后的伟大女性。石万山真的是员福将,能娶到这样的好女人。”

江建华很惊讶,“她真有你说的这么杰出?不过,难得听到领导这么赞美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看来一定没错。行,我遵命!”

“那就要辛苦你了,首先,春节期间你就不能回家,你要趁她寒假来队探亲时,与她多接触,尽可能多掌握关于她的第一手资料,做好把她宣传成全军全国级军嫂典型的准备。”

“可是……”江建华欲言又止。

“怎么啦?有话直说嘛。”

“郑哥,现在是你与石万山争夺师参谋长位子的关键时刻,你这样大公无私地宣传他们,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不,我不这样想问题。首先,在工作中,要公私分明,要抛开恩怨,不能因一己之私而昧了公心,这是君子应有的品质;其次,目前,七星谷是石万山的七星谷,我在这儿是空架子,没实权,你要把这一点弄明白。你要在这儿有发展,就要多宣传他们,尽量跟他们搞好关系。至于我,你就不用顾忌那么多了。”

江建华无比感激和敬佩地看着郑浩,他觉得,自己再说感激的话,就既多余又浅薄。

郑浩和江建华在探讨部队军官升迁规则和潜规则的时候,石万山和林丹雁正在主坑道为石质的变化忧心忡忡。

石万山拿起一块石头,在洞壁上用力画上记号,“在这儿做个警示标志。丹雁,你带着样品回趟北京,检测一下石质。”

“停工吗?”张中原问。

“不用停工。这样吧,在林工回来前,采用勤测量、少装药、弱爆破、快支护的方法,稳妥推进。另外,已经确定了退伍的老兵就不要上来了,让他们多休息。”

“是。”张中原转头吩咐魏光亮,“从现在起,多派一个安全员。”

“是。”魏光亮令行禁止,立刻跑步去落实。

石万山对魏光亮的工作作风暗暗满意,却不动声色,拉着张中原往外走。两人来到石块堆积如小山的石渣场,石万山从每一小堆里各挑拣出几个小石块,用它们互相敲击着。张中原如法炮制。

“一般情况下,这种石头与泥夹石层是邻居,真要碰到泥夹石层的话,春节时咱们团能不能打到五千米都很难说。”

“团长放心,最迟明年年底能打通的。”张中原宽慰他。

“但愿如此吧。”石万山脸上布满愁云。

张中原看着他,一阵心疼,终于下定决心开口,“团长,你不能整天呆在七星谷,成天只琢磨这些石头啊,出去走动走动吧。都在传师部谢参谋长春节期间要升迁,你是接替他的热门人选,可现在,社会上流行的是‘生命在于运动,当官在于走动……’团长,你不能只守株待兔,得学人家……”

石万山心底涌上一股热流,他拈去张中原头上的一根小枯草,顺势把手落到他肩上,“谢谢你中原。不瞒你说,我是有将军梦,但君子好官,取之有道。另外,小道消息不可信,而且,各人有各人的做人原则和行事风格。我不管别人怎么样,反正我只按自己的意愿过活。你面前的稀饭还热得很,就别操我的心了,我相信自己饿不着的。我已经跟你小青嫂子说了,要她抓紧点帮你物色一个好女孩。你现在终于从感情打击中走出来了,我也去掉了一块大心病,但你还得成个家,男人没个家可不行。”

张中原的眼眶顿时热了起来。

“咱们走吧。你回营里,我去二营、三营,给赵成武和王德田交代一下。打山洞,怕软不怕硬,让他们一定多注意。”石万山拔腿往洞外走。

张中原小跑步追上去,“咳,赵成武王德田也是老革命了,他们什么恶仗没打过?团长放心吧,这山就是变成了豆腐块,我们也都不怕。”

石万山驻足,欣慰而感激,“中原,有你们大家撑着我,有你们这样的好兄弟,我就是一辈子呆在七星谷,永远只跟这些石头较劲,也心满意足了。老兵就要退伍了,多动动脑筋,把工作做细。”

张中原拍拍胸脯,“一营绝对不会出问题。”

一号洞掌子面内,齐东平摸着石壁上的炸药孔,征求魏光亮的意见,“石质还没变化,咱们装炸药吧?”

魏光亮手叉着腰,看看石壁,“算了,老兵们下午要走,咱们抓紧最后的时间跟他们多聊聊,中午还要会餐,现在歇了吧。”

“就是,到火车站欢送时,我和小柱还得打鼓呢,”方子明立刻收工,问魏光亮,“连长,中午会餐让不让喝白酒?”

“就你馋!”

七八个人陆续往外走,大家刚离开还没做锚喷加固的地段,坑道顶部垮塌下来一大片碎石。几个人立刻像被施了定身术,站在原地不能动弹。等到没有动静了,他们才慢慢回头往后看时,看见刚刚经过的地方被大大小小的石块覆盖着。

方子明擦着额头上惊出的冷汗,“奶奶的,真悬!”

魏光亮看看拱顶,“不行,得马上加固!方子明,你们几个去抬钢筋;东平,你喷速凝砼。”

此时,大功团团部广场上,国旗和军旗猎猎飘扬,旗杆前面挂着一条横幅“大功团一营老兵退伍仪式”。横幅下面是鲜花簇簇的条桌,桌后,坐着郑浩、石万山、洪东国等人。他们的对面是士兵兵阵,三十来个胸戴大红花的老兵,端端正正神情肃穆地坐在前面两排,有的人眼角还挂着泪花。

张中原走上前,在麦克风前大声宣读命令,“……张军、韩大胜、田富贵等同志退出现役。此令。团长石万山,政委洪东国。二OO四年十一月十日。进行下一项,退伍战士留下帽徽、肩章和领花。全体起立!奏军歌。”

高亢嘹亮的军歌声中,郑浩、石万山、洪东国和张中原等依次走下主席台,开始给第一排的老兵取帽徽、肩章和领花。一队尉官走过去,给第二排的老兵取帽徽、肩章和领花。现场气氛十分庄严肃穆。老兵们的眼里都含着泪花,有人忍不住小声抽咽起来。

背着药箱坐在一旁的周亚菲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她低下头去,不断擦着眼睛。

石万山给田富贵取完帽徽、领花和肩章,把他的军帽戴好,伸手擦去他脸上的泪珠,用拳头捶捶他的胸口,“行了行了,大功团的兵应该记住:我们的胸是平的,只适合流血流汗,不适合盛眼泪。”

田富贵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好容易止住大哭,仍然泣不成声,“我,我现在已经,已经不是大功团的兵了。”

“谁说的?”石万山朝兵阵大喊,“你们永远都是大功团的兵!”

掌声顿时如潮水泛过。

退伍仪式结束后,田富贵与几个退伍兵把周亚菲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周医生,我最舍不得你了。”“周医生,我们给你写信,你回吗?”“亚菲姐,我们回家后,会想念你的!你一定要给我们回信啊。”

周亚菲眼里噙着泪花,脸上展开笑容,“放心,大家放心,我一定会回信,我最喜欢写信了。你们把我当姐姐吧,有什么心里话都跟我说,我们永远保持联系。”

一个小个子战士羞怯又坚决地,“亚菲姐,我想拥抱你一下,行吗?”

“当然可以。”周亚菲朝他走过去,紧紧抱他一下。

旁边的人又鼓掌又喝彩,把小个子战士闹个大红脸。

“我比周医生大,就认个妹子吧。”田富贵取出照相机,递给小个子战士,“大胜,你照相水平高,来,给我和我妹子合个影。”

小个子战士举起相机,周亚菲恬静甜美地微笑着,田富贵则紧张得全身绷紧,眼睛也不知道看哪儿才好,急得小个子战士连连喊,“富贵,你放松点,笑一笑,哎呀,这是笑吗?比哭还难看……”

田富贵刚把状态调整得还可以,周亚菲却走神了——魏光亮一行进了广场。

方子明冲过来,一把抱住田富贵,哭腔兮兮,“老田,刚才冒顶,我差点见不着你们了。”

“冒顶了?”田富贵一惊,一把推开他。

“是啊,悬极了,我们刚离开那儿,石头就下来了,足足有十来方。”

“不是急着回来喝你们的送行酒,我们几个弄不好就光荣了。临走,你们又救了哥几个一命!”魏光亮说话时眼睛不断瞟周亚菲,“为了庆贺我们的死里逃生,亚菲小姐,跟我们一起喝两盅?”

“当然要喝,我要不喝,我这些兄弟也不答应啊。”

“连长,我想去看看。”田富贵说。

“看什么?”魏光亮莫名其妙。

“冒顶啊。”

“已经加固了,放心,”魏光亮扯住他,“这样吧,吃完饭咱们一起去。”

因为惦记着要去洞里,送行宴上,魏光亮他们几乎没怎么喝酒,匆匆吃罢饭,魏光亮、齐东平、方子明、王小柱带着田富贵等几个老兵,来到一号洞掌子面冒顶处。大片碎石还堆在坑道里没有清理,一片狼藉。

田富贵走到碎石堆前,“子明,你们离开前都在哪?”

方子明走进乱石堆,在一堆乱石上跳来跳去,“连长在这儿,东平在这儿,福成、贵有他们四个在这儿,本人在这儿。我们刚走到连长现在站的那儿,这些石头就下来了。”

田富贵仰起头,一脸肃穆地凝视着洞顶,默然片刻,低下头,拧开酒瓶子盖,把白酒举过头顶,然后朝石堆上泼洒,再对着石壁双手合十喃喃而语,“山神,土地公公,谢谢你们这几年保佑了我们平安无事。我就要走了,回家享受太平生活了,临行前,我最后给你们敬酒,求你们保佑我们一连一营、保佑我们全团的兄弟们平安无事。”

他咚的一声跪下,郑重地磕下三个响头,站起身,对魏光亮笑笑,“现在我是老百姓了,磕头不违反纪律。”

“谢谢你!”魏光亮向他行一个庄严的军礼。

等他们赶回营部,其他退伍兵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张中原弄清楚了他们刚从一号洞回来,动情地握着田富贵的手,“富贵,我一定要送你到车站,看着你走!”

田富贵要乘坐的火车一再晚点。

看着站在萧瑟秋风中的洪东国和张中原,看着一个个睡成倒栽葱的锣鼓队队员,田富贵心里不得安宁,三番五次向洪东国和张中原央求:首长们亲自送我,一直等在这儿两个多小时,我实在于心不安;锣鼓队队员们上午都还在打坑道,现在疲惫得站着都睡着了,我实在于心不忍。请你们都回去吧,我已经感激不尽了,这辈子我都谢谢你们!

洪东国坚决不肯,说你田富贵作为大功团的战士,为国家修了六年坑道,如果离开部队时坐火车都没入送,岂不是要心寒一辈子。今天就是等到海枯石烂,我们也要等下去。

终于,田富贵登上了火车。

欢腾的锣鼓声,响起在汉江火车站的月台上,引来车里车外无数探望的目光。火车轰隆启动的一刹那,洪东国的泪水夺眶而出,田富贵泪流满面。张中原红着眼圈,朝远去的列车不停地招手。

红肿着眼睛的洪东国回到团部,受到石万山的调侃,“眼里全是血丝,像是昨晚一夜没睡。是不是又哪句话没说对,让彩云罚你跪搓板了?”

“别丑化我光辉伟大的形象。送老兵哭的。”洪东国用双手捂住眼睛。

“送老兵能哭成这样?”

洪东国把手从眼睛上拿开,横他一眼,“下次送老兵,你去!”

石万山笑,“不行,那是你政委的工作,我不能越俎代庖,眼睛还得你肿去。”

洪东国用手来回搓眼睛,“我不停地对自己说,别掉眼泪,别掉眼泪,可一到那个场合里,情绪就不听自己控制。”

“唉,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没到动情处,我深表理解和同情。我在基层呆了二十五年,送过二十次老兵,没一回不哭。说实话,以后天南地北的,很多人再也见不着了,其实那也就是生离死别啊;再加上被气氛一感染,眼泪确实控制不住。”

“你石万山也会哭?”

“这叫什么话!我又不是机器人。”

“好,下次我一定要瞻仰一下石老兄的哭相,还要偷偷给你拍下来。”

“哼,我不会让你阴谋得逞的。”

黑暗如潮水般,无边无际地向七星谷汹涌过来。

黄昏时分,人常常是异常脆弱的。躺在床上塞着耳机听音乐的魏光亮,就一下被贝多芬钢琴乐曲所弥漫着的浓重忧伤穿透。他眺望着窗外茫茫无边的暮色,突然感到心灵无比虚空,甚至有些难以言说的疼痛。他犹豫一下,跳起来,披上外套就往外走。

躺在床上读报纸的齐东平赶忙喊,“老魏,去哪儿?等我一下。”

“我有事,别跟屁虫似的跟着我。”魏光亮加快步伐。

齐东平从他的神情里,判断出他所去何为,咧开嘴偷着乐了一阵,一骨碌蹦起来,从箱子里摸索出藏得严严实实的小吴来信,第N遍地温习起来。

周亚菲打开心理咨询室的门,一见敲门者是魏光亮,立刻心跳如捣,但尽力平静自己,“魏连长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来向你表示诚挚的谢意。”魏光亮啪地朝周亚菲敬个军礼。

“你这是干什么?别吓唬我啊。本人何德何能,敢当你如此礼节?”

“亚菲小姐,别这么伶牙俐齿好不好?至少让我进门嘛。”

周亚菲闪开身子,魏光亮生怕被关在门外似的赶快进屋,一屁股坐下,“本人专程前来,是来向一连编外指导员周亚菲医生表示谢意和敬意。另外,对本人以前的失礼之处,顺致真诚的歉意。”

“我有什么值得你谢的?又有什么需要你道歉的?魏连长,说实话,你这一来,马上让我联想到好几句不祥的民间俗语。”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猫哭老鼠,假慈悲;鳄鱼的眼泪等等。对吧?”

“我可没这么说。”

“我知道你心里在这么想。你真的误会我了。亚菲医生,我们连的退伍老兵田富贵给你送过几盒苦丁茶,对吗?”

“是。怎么啦?这算不上行贿受贿吧?值得魏连长专门来调查吗?”周亚菲真生气了。

“瞧,对我的成见有多深!我想说明的是,你的工作对我们一连是多么重要。田富贵退伍,原来是我们连今年退伍工作的头等麻烦事,为了想出办法来让他顺利离开部队,我和东平绞尽脑汁,好些天睡不着觉,还是没辙。没想到,你周医生只跟他谈几次话,他竟然主动提出来今年走,这可解决了我一个大问题啊,我真的很感谢你,同时,你也启发了我:心理上的问题,单靠思想政治工作,解决起来很难。田富贵能给你送苦丁茶,说明他是真的服你,其实,基层官兵都很服你。说真的,我也很佩服你。”

周亚菲粲然一笑,“好了,魏连长的感谢和表扬我照单全收就是了。下面,可以亮出你的正题了。”

“亚菲,你什么意思?”

“工作时间请别叫名字,这好像也是林丹雁博士对你的要求吧?你看,在不同的人身上,你犯了相同的错误,而且是对两个女人,两个同居一室的女人,两个关系亲如姐妹的女人。说轻点,这有损魏公子的英名;说重些,简直丢清华园的人。”

魏光亮哭丧着脸,“没办法,什么都瞒不过你,我对你甘拜下风,自愧不如。好吧,我实话实说,我来的主要目的,就是想听听你对我的看法。”

“真要我说?哪方面的?”

“当然真的啊,方方面面,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按毛老人家说的办: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闻者足戒。”

“好,为了魏大连长能早日进步,我就不客气了!先说工作上。在我看来,你近来表现不错,但并不代表你完全爱上了七星谷。你仍然不甘心当一个导弹工程兵,只是你自我调试能力不错,加上自身是导弹工程兵烈士的后代,又有着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和敲打,所以你暂时进入了导弹工程兵的角色,如此而已。怎么样,说得对吗,受得住吗?还要不要我继续说下去?”

本来有些受不住的魏光亮只好频频点头,“请继续说下去,我洗耳恭听。”

“看得出来,我的话你不受用,但只要你还能表现出涵养,我就继续。现在说你的生活作风。几个月前,你被女友抛弃,对不起,我不是要揭你伤疤,而是不得不提及。实际上你很在意,可是身上前女友的吻痕还没褪去,你就迫不及待地发动了新的爱情战役,这使你的爱情态度显得不够严肃,当然让人怀疑你动机不纯。事实上,你对新目标的感情,属于爱情成分的因素的确不多。”

魏光亮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欲辩无力。

“彻底受不住了吧?算了,不说了,我嘴下留情,积点口德吧。”

“别,别,继续说。周亚菲小姐对本人的关注和关怀,让我意外地感动。”

周亚菲顿时把脸一拉,“魏光亮,你少来这套!你现在想的是,东边不亮西边亮,牡丹谢了菊花黄,菊花被风扫了去,还有梅花挂枝上。我说的没错吧?肯定没错。你肚子里那几根花花肠子,我看得很清楚。你以为这样,就能显得你风流倜傥吗?我以一个心理医生的身份告诉你,你这样的表现,只说明你内心世界空虚无聊,精神上无所寄托,其心理根源是你的怕死情结,老害怕自己的生命会突然中止,所以你寄希望于女人帮助你驱走对死亡的恐惧。恕我直言,你现在渴望从女人那里得到的只是性,而不是爱情,所以你自然得不到别人的爱情回报。怕死是人的正常心理,它并不丢人,可恶可恨的是你对女人的动机和态度……”

魏光亮再也克制不住了,脸涨得紫红,“你胡说八道!我是那样的登徒子吗?我从来都对感情很认真很投入……”

“魏连长,你不要讳疾忌医,你的心理确实需要调整,”周亚菲用悲悯的眼神看着他,“刚才,就算是我这个心理医生对你进行的一次心理干预。你的强烈反弹,恰恰说明我做对了。”

“巫术,巫女!我不上你的当!”魏光亮跳起来,撒腿就跑,夺门而出。

周亚菲露出得意的笑容,冲他背影大叫,“魏连长,欢迎下次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