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甲喇嘛估计错了,十字精兵的大炮并没有在第二天早晨轰击乃宁寺。原因是从杂昌峡北路到乃宁寺的路上有一片沼泽地,马驮牛拉的山地野炮和大炮无法通过,绕行而去就把时间耽搁了。中午,首先来到的是十门小型山地野炮和麦高丽上尉。但麦高丽上尉并不是前来督炮轰击的。恰恰相反,他随炮兵部队赶来,竟是为了阻止他们向乃宁寺炮击。

麦高丽上尉用自己的大块头身躯堵挡在迅速架起来的山地野炮前面,大声对戈蓝上校说:“不不不,你炸毁的不是西藏人是寺庙,寺庙里有我们需要的宝贝。”

戈蓝上校说:“我不能再把我的战士葬送到敌人的火药刀剑之下。用西藏人的寺庙埋葬西藏人自己,是最聪明的做法。”

麦高丽上尉说:“你忘了我们的契约:让白金汉宫拥有西藏的佛像,因为它是大英帝国征服世界最高山河的象征。让麦高丽将军的私人博物馆拥有比北京皇宫里的桌椅、瓷器、黄缎绣屏更有价值的犍陀罗雕塑,即使不是纯金打造,也一定是宝石镶嵌、古老鎏金的。”

戈蓝上校说:“上尉,西藏的寺院多的是,我们还没有到拉萨。”

麦高丽将军说:“请不要叫我上尉,我是将军。”

戈蓝上校说:“好吧将军,我要为战争负责,为胜利负责。”

麦高丽将军说:“这次你不用负责了,我亲自带人往前冲,只需要你借给我五十个英国士兵包括五挺机枪。”

戈蓝上校说:“不能这样将军,我也要为你负责。”

麦高丽将军大声道:“我代表伦敦军方重申我的请求。我们喜欢西藏人变成一具具尸体,但不喜欢寺庙变成一座座废墟。任何古老的建筑和宗教艺术,都属于英国。”

戈蓝上校沉默了,半晌才说:“看来我有必要推迟炮击的时间。那就快一点行动吧将军,祝你安然无恙。”

麦高丽将军说:“不,我们需要提前炮击。”指着乃宁寺东边的山头说,“你应该首先把它们干掉。”

靠近乃宁寺的西山已经被十字精兵占领。东山则仍然有西藏人坚守,从山顶阵地可以鸟瞰和射打来到寺门前的十字精兵。

戈蓝上校命令十门山地野炮同时炮击,然后又派卡奇大佐率领一队司恩巴人冲了上去。他们打死了所有坚守阵地的西藏人和所有来不及撤离的伤员,把一面司恩巴人的羊皮翻毛坎肩当做旗帜立在了山顶。

西甲喇嘛站在寺院大殿平阔的顶层看着东山失守,又看到再次向寺院发起进攻的十字精兵,平静地愤怒着。他对敌人没有炮击寺院感到诧异,对五十个英国士兵和五挺机枪的威慑感到亢奋,又要面对死亡了,不怕,他不怕,所有留在此地的僧人似乎都不怕。他们早就拿好了武器:火绳枪,或者刀剑棍棒。他们是奋勇向死的一群,在这枯荣兴衰的关口,化作恬然淡漠的一景,隐没在历史最需要的时刻。

西甲喇嘛从顶层下来,依然迈着从容自信的步伐,脸上不喜不悲,神情安详自然,还打了一个真实的哈欠,就像在丹吉林一会儿睡一会儿醒地看守了一夜香灯,又要去迎接早晨的太阳。大殿前簇拥着一群袈裟,有从杂昌峡撤下来的江村代本团的僧兵,也有乃宁寺的活佛喇嘛。僧兵们自恃有过出生入死的经历,用瞧不起的神态把寺僧挤到后面,自己尽量靠向寺院大门,准备随时开打。

西甲喇嘛看看他们,平和地说:“放下武器。”看众僧不动,又大声说,“这是不是洋魔应该说的?现在我来替洋魔说:放下武器。啊,你们听不明白是不是?山羊不能爬树,为什么?因为猴子已经爬上去了。西藏人生来就不是打仗的,我们只会念经。念什么经?念断戒五种特重恶行的经:杀男人、杀女人、杀婴儿、杀牛马、毁坏塔庙经像。活佛喇嘛不念经,就是雪山不长冰。听我的,放下武器。”说着,把自己手中粗硕的经杆咣当一声扔在了大殿前的空地上。

昨天死了一地的西藏人和英国人都已经清理到寺院后面的山冈上去了,鹫鹰们正在络绎不绝地光临那里。

有人说:“大喇嘛,不打也是死,打也是死,不如拼了。”

西甲断然道:“打也是死,不打也是死,不如不打。”

已经习惯于服从西甲喇嘛命令的僧兵纷纷把火绳枪和刀剑棍棒丢到空地上。寺僧们犹豫着,用眼光互相询问:这不是缴械投降吧?

西甲一眼看透了他们的内心,大声说:“释迦牟尼的规矩知道哩?拿刀是抵抗,念经也是抵抗。佛的刀枪,伸的时候不能收,收的时候不能伸。”

虽说寺僧比任何人都不想看到洋魔占领乃宁寺的结果,但听他这么说,也都把武器扔了过去。

西甲又说:“我是前线总管,不是念经总管,快来啊,会念经的活佛喇嘛念起来。吹号的吹号,敲鼓的敲鼓,这里是最后的法会。”说着上前,哗的一下,打开了乃宁寺厚重的大门。

麦高丽将军没想到,寺院大门自动打开了。从门外就可以看到堆积了一地的刀枪棍棒,还能看到喇嘛们坐地念经的身影。他让士兵端着机枪领先,自己跟在后面小心翼翼走过去,正要进门,轰然一鸣,吓得他纵身后跳。五十个英国士兵迅速趴在地上,五挺机枪同时把子弹扫向了门内。

扫射了一阵才明白,那轰鸣不是火药的爆炸,是寺院的僧人吹响了法号、敲响了铃鼓。麦高丽将军命令停止射击,觉得从门里还不能完全判断里面的情形,便让士兵搭肩爬上寺院的围墙察看。那士兵一上墙头就说:“将军,这里没有敌人。”

但麦高丽将军并不认为只念经不抵抗的僧人不是敌人。他在五挺机枪的保护下走进了寺院大门,警惕地看着大殿两层楼上那些可以射击的孔洞,没看到枪管伸出来,才略微放心,扫视着那些僧人奇怪地想:你们不打了?为什么?

大殿的台阶上,打坐念经的僧人整整齐齐排列着,有睁着眼的,有闭着眼的;睁着眼的目不转睛,似乎根本没看见英国人走进寺门;闭着眼的在用额头看人,看见的是天空的祥云而不是侵略者的嘴脸。有些僧人头上脸上身上流着血,他们被刚才在门外扫射的机枪打中,已经死了,却没有倒下,还是打坐念经的样子,可见他们定力非凡,早已出神入化。台阶下,空地的两旁,围绕着堆积起来的刀枪棍棒,也是打坐的僧人,他们一律睁眼,从左右两个方向瞪着麦高丽将军,他走到哪里眼光就跟到哪里。嘴皮照例是颤动的,如同踏踏的脚步声。

大殿的门也是敞开着的,从里面伸出两只巨大的黄铜法号,法号由四个健壮的僧人用肩膀扛着,像两只巨大的眼睛,瞪视着面前的英国人。浑厚响亮的号音就像无形的爆炸,在无形的死亡里发生着作用。还有鼓音,不算响亮,却异常钢脆利落,敲鼓的喇嘛躲在大殿门内的黑暗里,能够想象他们是多么全神贯注。

僧人们的经声潮涌一般,来去分明,高低有序。是自然关照下的抑扬顿挫,起伏中充满了平和与静穆。而最大的魅力是河水般的流畅,是阳光洒满大地的明媚。仿佛恐怖被虚无化解,死亡被宁静消融。让所有人包括念经的喇嘛和听经的英国人都吃惊:就都要死了,怎么还能这样悠然澄明。

麦高丽将军首先打了一个寒颤,身子顿时萎缩了一下,脖颈也不再直硬了,下巴回收着,头似乎仍然想昂昂地扬起,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来。他绕过堆积的武器走到台阶前,眯眼看了看打坐念经的僧人,然后一个一个看下去?浑身颤抖得更厉害了。他想控制住自己,却发现自己无法给自己做主。恐怖和惊寒像安了家,一股一股地从灵肉的岩缝里渗出来,似乎在提醒他:西藏人有多么坚顽不懈,他内部的恐惧就有多么坚顽不懈。

他惊问自己:怎么打不死?怎么打死了还在念经?

像是回答他的问题,突然,一个僧人磕头一样朝麦高丽将军倒了下去,咚的一声,打裂的头颅里迸出一股脑浆,喷向将军的胸膛。将军惊叫一声,肥大的身躯比猴子更加敏捷地朝后蹿去。他蹿到机枪跟前,尖锐地喊叫着:“打,打,都给我打。”

五十个英国士兵掌握下的五挺机枪和几十杆来复枪一起发威,子弹雨点一样扫向了打坐念经的喇嘛,也扫向伸出法号和传出鼓音的大殿门内。

但是僧人们没有一个倒下,念经的声音依然流畅明媚,法号依然浑厚响亮,鼓音依然钢脆利落。好像英国人的扫射和西藏人的挨打,不是发生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世界。麦高丽将军不由自主地退向寺院门外,心说这是最强大的敌人,我遇到了最强大的敌人。他战战兢兢转身,朝远处的十字精兵阵地走去,又觉得不对,回到还在扫射不止的英国士兵后面,大喊一声:“撤。”

倒下了,倒下了,所有已死和将死的僧人都倒下了。倒下去的人中,包括了江村代本。

但是法号和鼓音没有停歇,好像它们是先知,告诉西甲喇嘛,立刻还会有洋魔冲进寺院来。西甲喇嘛说:“那就来吧,反正我还没有死。”

阿达尼玛穿着从死僧身上扒下来的血污的僧衣,用壮硕的身体堵挡在西甲喇嘛前面。他也没有死,因为他必须保护西甲喇嘛。乃宁寺的佛,灵验地显示了让必死的人不死的法力。

西甲喇嘛带领活着的僧人,把死去的僧人都搬请到了寺院后面的山冈上。鹫鹰们等待着,虽然这些日子它们天天都在啄食死尸,但它们知道自己不是来填饱肚子的,吃尽吃完、一滓不剩才是目的。所以它们吃饱了就飞,拼命地飞,扶摇直上,几乎离开地球的引力。鹫鹰都是直肠子,飞去飞来,就化尸为粪了,然后再吃。山冈上昼夜守候着十个天葬喇嘛,他们一刻不停地割卸尸肉、砸碎骨头。似乎在西藏的天性里,不允许有任何血污和尸肉裸露在大地上,人和飞鸟总是用最快的速度消除着别人留在它身上的创伤和一切蹂躏的痕迹,山河转眼又是安然美丽了。大殿前的空地又被腾空,在新的尸体即将摞满之前,这里只有几只吮吸残血的乌鸦和一些被西藏人放弃的武器。

乃宁寺的抵抗还在持续:念经,念经,西藏的念经。面对强盗,懦弱的西藏和佛教只剩下了念经。据说经咒可以让人面对枪林弹雨而无害,可以打退甚至消灭任何外侵之敌。但到了反而被外侵之敌一次次消灭的时候,连喇嘛们都知道,一个只能依靠土枪、刀剑、棍棒、石头来对抗现代化洋枪洋炮的民族,之所以相信经咒,是因为经咒的真正威力,其实是让自己死前没有恐惧、没有忧伤,也没有眷恋,让自己坐以待死,而不是逃以毙命。

西甲喇嘛——一个目不识丁、从来就是以敬献供物为信仰手段的下等喇嘛,开始了他这一生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的念经,尽管有一点煞有介事。别的喇嘛都跟上了,打坐的姿势一个比一个端庄,经念得一个比一个清晰用心。神态安详,眼目恬淡,心无所住,战争已经不算什么了。厨房里的喇嘛烧来了诵经必喝的酥油茶。所有的喇嘛都从怀里掏出了自己的木碗,有的木碗还是镶了银边、安了银座的,放在面前的地上,等着倒满,然后双手捧起来,有滋有味地喝着。

有人说:“好像盐淡了,怎么今天的酥油茶盐淡了?”

倒茶的喇嘛像平常一样说:“淡了吗?下次你可别说盐放得太重了。”

难道他们还期待着下一次?下一次,天堂喝茶。

酥油茶刚刚喝完。西甲喇嘛起身走向大门外面,旁若无人地撒了一脬尿,回来又坐下,像一个领经师那样长长地吆喝了一声。经声又起,一丝不苟的梵呗弘音里,充满了西藏的安详和自信。喜悦出现了,是脸色的,也是声音的,蹦蹦跳跳的经咒欢快而出。

法号和鼓音响起来,就像山塌了,水崩了。

英国人再次光临,还是麦高丽将军带队。他不相信世界上还有不怕枪弹的人。就算他面对着世界上最强大的敌人,也毕竟是肉躯而不是铁骨。还是五十个英国士兵,还是五挺机枪和几十杆来复枪。当他们蜂拥而入时,麦高丽将军大吃一惊:大殿的台阶上下,空地两旁,还是一片红袈裟。而在他眼里,这些在战火中千疮百孔的袈裟,已经是不死的神怪,是比子弹更犀利、比刀剑更锋锐的武器。强大的恐惧自心底升起,他挥手喊叫着:“打,快打。”仿佛自己的机枪不扫射,对方的经咒就会变成机枪扫射到他头上。

又是疯狂的扫射。之后便是逃跑。僧人们谁也没有反抗,也没有追撵,但是麦高丽将军和他的士兵都觉得强烈的反抗和追撵已经发生。他们惊慌失措,逃跑的时候竟然把一挺机枪落在了乃宁寺的大门内。

僧人们没有人理睬那挺掉转枪口就可以扫射英国人的机枪。他们又一次默默地清理干净了同伴的尸体,坐下来继续念经。

扑通一声响,打断了唱歌一般悠扬的经声。僧人们看到,西甲喇嘛仆倒在了他前面的阿达尼玛身上,额头沉重地碰撞在对方的后脑勺上。阿达尼玛回身满怀抱住西甲喇嘛,紧张地叫着:“大喇嘛,大喇嘛。”他留下来是为了保护前线总管西甲喇嘛,现在他自己好好的,西甲喇嘛却倒下了。“佛祖,你快来看看这个人。”是被英国人的子弹打中了吗?可是刚才他还在指挥众僧搬运尸体呢。

僧人们顿时乱了,围过来,嚷嚷着,不知怎么办好。主心骨失去了,乃宁寺不是还有佛吗?但人越是六神无主,神佛就离得越远。殿堂里没有动静。似乎喧嚷的时候,佛就会睡着;悄寂的时候,佛才会关照。

阿达尼玛说:“听我的,听我的,我是阿达尼玛代本,现在我们这样,喇嘛们,我们这样……”他急得几乎晃掉头,也没晃出主意来,长叹一声又说,“还是继续念经吧。”

僧人们纷纷坐回到原来的位置上。这时一个姑娘拉马走了进来,左右一看,疲倦地靠在门框上:终于回来了,回到自己人的怀抱里了。她张张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凄惨地滴出几行眼泪来。僧人们望着她,她也望着僧人们。突然她眼睛一亮,好像泪水无声地开花了:西甲?接着又黯然一眨:西甲怎么了?不会是死了吧?她丢开马缰绳,跳起来,扑了过去:“西甲,西甲,我是桑竹,桑竹回来了。”顿时就泪水滂沱。她抱住西甲喇嘛的头,把自己湿漉漉的脸贴到他干硬的嘴唇上,惊叫一声:“热的,热的,他没死。”

阿达尼玛说:“是的,姑娘,大喇嘛没死。”

桑竹姑娘说:“那你们还待在这里干什么?”

阿达尼玛说:“喇嘛们在念经呢。”

桑竹姑娘说:“那就是等死了。西甲喇嘛不能死知道吗?赶紧走,他死了谁来指挥西藏人打仗?”

阿达尼玛一掌拍扁了自己的额头:这么简单明了的问题他怎么没想到?他喊道:“快去,把大门关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