尕萨喇嘛详细描述了一番杂昌峡的地形后,告诉戈蓝上校,西藏人一定会在这里设伏堵截,根据十字精兵的势力,我们应该在两天内打败堵截,通过杂昌峡,如果让西藏人坚守到第三天,那就是英国人的失败。

戈蓝上校说:“不,我要在第一天通过杂昌峡。”

尕萨喇嘛说:“第一天?啊,上校,不可能。”

戈蓝上校狞笑道:“那你就走着瞧吧。”

清晨,太阳还没出来,十字精兵就开始了进军。

杂昌峡差不多三公里,他们走进去一公里多,还没有任何堵截的迹象。戈蓝上校有些着急,不停地派人到前面打听。他焦虑的当然不是有没有堵截,而是西藏人怎么堵截。他派了装备有十挺麦格沁机枪的前锋部队,命令他们只能前进不能后退。接着就是山地野炮部队,随时准备架炮轰击。还觉得不保险,派出两翼部队搜索前进,密切注视两厢,能占领的高地尽数占领。

但是戈蓝上校没想到,两边的山崖上,那些看上去直挺挺的树木会突然之间纷纷倒下,带着风声也带着火声被西藏人抛了下来。树都是抹了酥油的,一点着就是烈焰腾腾,落地后又燃着了峡底的灌木和麦草。这才意识到满地的麦草不是西藏人逃亡时遗弃的,而是故意留下来以助火势的。杂昌峡内,一片火阵。更糟糕的是,队伍前面,扔下来的火树形成了一道火坝,无法突围,转身撤退时,后面也有了一道火坝。十字精兵前不得进,后不能退,又有火树不断落下,只能寻找深涧急流灭火自救。烧死的虽然不多,烧伤的却比比皆是。等到火势渐消,十字精兵全部退出峡底时,已是下午时分了。

十字精兵开始炮击峡谷两厢,然后又来了一次冲锋。还是没有奏效,西藏人点燃的火势虽然不似前次猛烈,横在峡底的火坝却升得更高,人不能进,马不能走,炮不能行。戈蓝上校命令炮兵用炮弹炸开火坝。但只要人冲过去,火坝立刻又会合龙。上校似乎对冲锋的无效并不在乎,不断炸开,不断冲锋,也让火坝不断合龙。反复了七八次之后,西藏人扔下来的火树就渐渐稀少。峡谷两边山脉上的林木毕竟有限,眼见着就光秃秃的了。

戈蓝上校命令部队停止进攻,进餐休息。

天黑下来。戈蓝上校亲自带领前锋部队以及尕萨喇嘛进入了峡底。他想这一天就要结束,自己必须实现诺言:进攻的第一天就穿越杂昌峡。但是前进没有多久,就听两边山崖上有了一阵喊声,开始是零零星星的,很快就蔓延开去,成了整个杂昌峡的风吼山叫。火把出现了,开始只有一个,渐渐多起来,转眼就亮光无数,海海漫漫。戈蓝上校驻足观望,疑惑道:火把不止几万,杂昌峡真的聚集了这么多西藏人?部下们也不愿意连夜进攻,神色畏怯地看着戈蓝上校。

戈蓝上校对尕萨喇嘛说:“你说对了,曲眉仙郭战役并没有让西藏人接受教训,他们还想顽抗。看来我们只能明天通过杂昌峡了。”

尕萨喇嘛说:“上校,如果明天能够通过,我们就应该好好庆祝一番,这可是比曲眉仙郭战役更难得的胜利。因为在曲眉仙郭,我们的对手是西藏人中软弱无能的一派,而在杂昌峡,你的老对手又出现了。”

戈蓝上校说:“你是说西甲喇嘛?从攻打夜哭泉时我就知道,他又开始重新指挥西藏人的抵抗了。不过不管他有多高的智慧,胜利的只能是我们,因为说到底这不是我跟西甲喇嘛的较量,甚至也不是英国人跟西藏人的较量,而是上帝与佛、基督与菩萨的较量。你知道为什么基督必胜吗?因为我们有忏悔的武器。基督的信徒是不怕杀人的,只要我们忏悔,上帝就会原谅我们,并不影响我们进入天国。我们可以白天杀人,晚上忏悔,一直重复下去。所以我们的信仰是强者的信仰。而佛教徒就不一样了,他们要是杀了人,就永远背负着罪孽的重荷,忏悔不忏悔都只能下地狱。为了避免下地狱,他们永远不敢像我们一样理直气壮地杀人。所以他们的信仰是弱者的信仰。战争就是这样,从来都是强者对弱者的胜利。尕萨喇嘛,你也要想一想,你到底要做一个强者,还是要继续做一个弱者?你已经杀了人,如果你不能改变信仰,就只能下地狱。”

尕萨喇嘛低下头去,脸上一片黯然。

第二天的进攻还是在清晨开始。戈蓝上校亲自带领前锋部队在阳光洒满峡谷之前,来到了昨天受挫的地方,正要命令士兵从满地的焦木中穿过去,就听头顶一声枪响,接着就是惊天动地的轰隆声。石头下来了。两边的山崖都很陡峭,滚石的奔跑在弹起落下时发出了声声穿透气流的啸叫,带出了阵阵黑风。似乎比昨天的火树还要厉害,大大小小的石头带着西藏人的仇恨,长了眼睛似的直奔人群,连戈蓝上校自己也差一点死掉。上校吃惊,房子大的石头居然也会被西藏人滚下来。等他们跑到安全的地方,清点人数时,发现前锋部队的死伤超过了三分之一。

戈蓝上校把尕萨喇嘛叫来,吼道:“你说过,杂昌峡不可能有大量的滚石,这些石头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尕萨喇嘛说:“是啊,这里的石头都长在山上,怎么会搬下来?西甲喇嘛的力气也太大了。”

戈蓝上校说:“不要给我提起西甲喇嘛,我知道你的意思,想让我杀了他。告诉你,我曾经放了他,那是因为上帝需要睡觉。现在,上帝醒来了,就从今天起,他再也不睡觉了。麦高丽上尉,到我跟前来,我想把前锋部队交给你。我要亲自指挥炮兵开炮,就是一寸一寸地轰炸,也要把他们轰出杂昌峡。”

下来的进攻基本是火炮开路,前锋随后。从刚才落下滚石的地方开始,戈蓝上校让炮弹频繁落在两侧的山头和山坡上。炮击之后,前锋部队立刻攀爬上去,插上一个木头钉做的十字架表示已经占领。就这样,前进一程,炮轰一阵,占领一地。十字精兵缓慢地朝前移动着。西藏人的滚石已经不可能滚在人身上了,都在炮弹来临之前,滚落到了峡底。峡底到处都是石障。虽然没有再砸死人,却也给进军造成了不少麻烦。十字精兵必须清除这些石头,才能把马拉人推的火炮开到前面去。

下午,戈蓝上校开进到了峡谷中间西路和北路交叉的地方。他再次把尕萨喇嘛叫来,问道:“这两条道路应该走哪一条?”

尕萨喇嘛说:“两条道路都能走出杂昌峡,通往江孜。但西路尽头有雪浪寺,我已经说过了,我们必须占领雪浪寺,必须毁掉这个以旦巴泽林为最高护法神的寺庙,否则即使我们过了杂昌峡,也到不了江孜。旦巴泽林会让我们陷入大灾难。”

戈蓝上校冷笑一声:“什么大灾难?”

尕萨喇嘛摇摇头,一副神秘阴森的样子:“我不好说。”

但是戈蓝上校用望远镜发现,西路两侧的山上安静得鸟不飞云不动,不见一个人影,北路的峡底和山上却到处都是西藏人。他奇怪了:西藏人看来要死守北路,为什么?难道他们认为雪浪寺不重要?或者,这是疑兵之计,西路有重兵埋伏,所以故意在北路虚张声势,迷惑我们?又一想:不管西甲喇嘛是死守北路,还是疑兵之计,我都应该以消灭西藏人的有生力量为目的。如果不这样,就算我们走出杂昌峡,也会腹背受敌。何况西路一片静谧,把大炮推过去毫无意义。

他走过去跟麦高丽上尉商量:“能看到西藏人的地方,就是我大炮的去处。我不能放弃北路。至于西路,我想交给你将军,不,上尉。我希望你率领一支快速部队悄悄插过去,如果遇到阻拦,需要增援,开枪的同时发信号弹给我。如果只有枪声,没有信号弹,我会认为你不需要增援。你的目的是占领西路尽头的雪浪寺。焚烧寺院的大火是你胜利抵达的信号。”

麦高丽上尉高兴地说:“上校,我是一个跟寺院有缘分的人,这样的命令我乐意服从。”

大炮轰响西藏人北路阵地的同时,麦高丽上尉带着快速部队奔向了西路峡谷。

虽然西甲喇嘛没有望远镜,但戈蓝上校两路同时进攻的意图他还是觉察到了。西路两侧的山上突然飞起了白雕和血雉。他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之所以没有在西路部署兵力,就是想把大炮吸引到北路。西路没有了大炮,洋魔的威胁就减少了一大半。去西路的洋魔不管多少,堵和追都是一样的,洋魔在峡底,西藏人在山上。西甲把奴马代本和欧珠代本叫到跟前说:“现在,用得上你们了。你们不用保护我,我现在又不重要了,死活你们都不要管。我再拨给你们三百僧兵,你们从西路北山上追过去,拖住洋魔,不能让他们靠近雪浪寺。雪浪寺是最最重要的,保卫雪浪寺的只有你们,千万不可大意。杂昌峡北路的三天堵截完成后,我会走出峡谷,去雪浪寺迎接你们。”

欧珠代本说:“大喇嘛,你还是很重要,没有了喇嘛要寺院干什么?自古以来都是先有喇嘛后有寺院的。”

奴马代本立刻反驳道:“不对,应该是先有寺院后有喇嘛。”

欧珠代本不服气,问道:“大喇嘛,你说呢?”

西甲喇嘛脑子里现在不过战争以外的事情,一时答不上来。

一直紧跟着丈夫的果姆说:“喇嘛和寺院一起有的,都重要。”

西甲说:“对,都重要。赶紧去吧。”

奴马代本和欧珠代本领命去了。西甲喇嘛又走向楚臣代本团的阵地,命令楚臣代本立刻从北路走出峡谷,绕过去进入西路口,迎面堵截洋魔,保卫雪浪寺。他觉得这样既给奴马和欧珠施加了压力,让他们不敢惜命不前,又增加了一道保险,能让雪浪寺万无一失。

最残酷的还是北路。所有的大炮和十字精兵的主力都在这边,而西藏人只有残缺不全的三个僧兵代本团,加起来只有一千多人。这时候西甲喇嘛怀念起了陀陀喇嘛。西藏的战争能坚持到今天,多亏那些陀陀万死不辞。要是面前这些僧兵都是不要命的陀陀,那战斗力就会增加好几倍。他又一次看了看两边的山脉,没有石头,没有树木,灰土的堆积象征了无望,凭借地形地貌巧妙部署的战略战术失去了意义,只能靠人身和火绳枪的抵抗了。

他让僧兵拉开距离,在撤出阵地和返回阵地之间选择好道路。然后撒了一脬尿,用灰土和泥,认真抹在脸上,大声说:“我是西藏的最后一个陀陀喇嘛,我今天不想活了。我死之前一九*九*藏*书*网定要冲上去咬死掐死十个洋魔。我死之后你们的火绳枪要为我报仇。”他就这样鼓舞着士气,迎来了十字精兵的第一次炮击。

僧兵们赶紧后退,等炮击结束返回阵地时,阵地前沿已经有了迅速扑来的十字精兵。几乎所有僧兵只来得及打一枪,就扔掉火绳枪,掏出腰刀,展开了肉搏战。

《圣史》只用八个字描述了这场肉搏战:血流满坡,尸首横野。死亡人数的记载让我们能够想象那个异常惨烈的场面:西藏人死了四百多,十字精兵死了一百多。一来僧兵整体比以英国人为主的十字精兵矮小,力气没有对方大;二来僧兵连刀具也不如十字精兵的,僧兵的腰刀都是五寸或七寸的短刀,是平时用来吃肉的工具,不似对方的军刺和军刀,是专门用来杀人的;三来肉搏发生时,很多十字精兵选择了迅速逃跑,然后回过头来用来复枪近距离射打。

杂昌峡的灰土干燥而虚软,人血流多少渗多少,和袈裟的颜色浑然一体,和燃烧的晚霞比赛着艳丽。阵地上空升起一股浓浓的屠宰场的腥味,拌和在渐渐黯淡的天宇中。血泊之中,横躺着僧兵代本米多尔和塔青的尸体。

然而毕竟十字精兵被打退了,打退了就是胜利。西甲喇嘛脸上身上全是伤,走来走去地视察着那些无不有伤的僧兵,不停地说:“天就要黑了,这一天就要过去了。天一黑,炮弹和子弹就都是瞎子。我们又守了一天。”

是的,天黑了。戈蓝上校不得不停止进攻。

他无奈摇着头,对尕萨喇嘛说:“还是你比我了解西藏人,他们已经坚守了两天,我们失败了。上帝没有给我们庆祝胜利的机会,却给了我们让西藏人付出更大代价的时间。时间是属于我们的,就让西甲喇嘛顽抗吧,我想让他们死多少就让他们死多少。我不会吝惜炮弹的,明天之后,整个杂昌峡就不会再有一个西藏人了。”

尕萨喇嘛知道这是一个气急败坏者的决心,鼓励道:“虽然他们可以坚守到第三天,但第三天之后就不会有未来了。上校,你想让他们第一天就让开,是你仁慈地希望他们拥有未来。可是,啊,西藏人,太愚笨了。”

戈蓝上校说:“好像你已经不是西藏人了?告诉我喇嘛,你还信佛吗?”

尕萨喇嘛摇摇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想表达什么——是不信,还是没有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