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蓝上校亲自带人从司恩巴人的群殴中救出了容鹤中尉。当容鹤中尉被几个英国士兵簇拥着落荒而去时,戈蓝上校指着司恩巴人,怒脸训斥了一顿,意思是说,我们花了钱雇你们来,是让你们打西藏人的。而你们却像喂不熟的狗,把撕咬的矛头对准了英国人。他没提被容鹤中尉打死的三个司恩巴人,高等种族的意识让他觉得司恩巴人完全不能和英国人相提并论,这三个人的死亡也不能构成殴打容鹤中尉的理由。卡奇大佐不吭声,所有的司恩巴人都不吭声。他们用比黑夜更黑的眼睛望着离去的戈蓝上校和一群英国士兵,在静默中埋葬了三个被容鹤中尉枪杀的兄弟。

戈蓝上校派人传令:所有不惧怕高海拔的司恩巴人、廓尔喀人、哲孟雄人和南麓藏人,立即拔营启程。

然后他把容鹤中尉叫到了跟前,指责道:“我要惩罚你在战争结束前的这个神圣夜晚,给我增添了新麻烦。中尉,小心司恩巴人杀了你。你必须留下,让那些被高原气候击倒的英国人赶快恢复健康,前面是更加光荣的路,有康马,有江孜,还有圣地拉萨。在通向光荣的道路上,我们大英帝国的士兵必须走在最前面。还有,我只带走二十门山炮,别的山炮都留给你,你要保证它们一门不少,它们是上帝犀利的眼光,对西藏人最有震慑力。少了它们,我就要你的命。”

容鹤中尉说:“上校,对一个真正的军人,这样的惩罚未免太重了。我不能留下,你应该让我走在最前面,用死亡的危险惩罚我。”

戈蓝上校拍拍皮匣子里的条约说:“也许不会再有死亡的危险了。我把达思牧师留给你,如果他的地图上有更便捷的路线,你们或许还会在前面迎接我们。”

十字精兵开拔的时候,曲眉仙郭的夜色里出现了随人鹰的叫声。人们看不见它的影子,只能听到它的声音从一个隐秘的地方闪电一样划过来,驱散着迷迷糊糊的睡意。没有人想知道随人鹰落在了什么地方,除了尕萨喇嘛。他悄没声地往前走去,突然愣住了:和随人鹰在一起的,还有一个人。怎么这个人在这里?

西甲喇嘛从曲眉仙郭原野的北边走向南边的途中,遇到了戈蓝上校率领的十字精兵。他赶紧下马躲进路边的丘陵,藏好马,爬在高处窥伺着行军的队伍。直到队伍走完,他也没看到想象中被绑起来拖在马后的桑竹姑娘,甚至都没有看到容鹤中尉和达思牧师,寻思洋魔在后面还留着人,便继续往南走。

午夜时分,他闻到了洋魔的气息。下马步行,不一会儿就发现有哨兵晃来晃去,营地到了。他赶紧拉马后退,看到身右一片黑黝黝的山丘,心说怎么山丘跟山丘都是同样的形状、都斜长着一棵树?再一看,虽然没看清,却明白了:都是一排排的大炮。他继续后退,然后东拐,离开营地很远,才看到一顶门内亮着酥油灯的帐篷。

酥油灯是献给一尊半尺高的时轮金刚像的。达思正在修炼。西甲喇嘛一进去,达思就掐灭了灯捻,让他坐下。西甲喇嘛不坐,立等着要对方告诉自己桑竹姑娘在哪里,好去营救。达思叹口气,不说话。西甲只好坐下。

达思说:“你来晚了,那姑娘,很惨很惨。”

西甲喇嘛瞪着达思牧师,虽然看不清对方的面孔,但知道对方的眼睛是闭着的:“很惨?那一定是我不愿意看到的惨。快告诉我她在哪里?”

达思说:“我已经说了,你来晚了,来不及了。”

西甲说:“你是说,她死了?怎么死的?尸体在哪里?”

达思说:“你不要再问了,我没见到尸体。”

西甲跪在地上,哭着说:“好人,你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达思冷酷地说:“我不能告诉你。”说着把一团衣服塞到西甲怀里,“把你的袈裟脱掉,穿上这套英国人的军服,不然你跑不出营地。”然后又把一布袋半融化的热酥油和一个小盒子放到他脚前,“这是我给你准备的,小盒子里是火柴。不会用吧?我教给你,这样,这样,比火镰和火石方便多了。”

西甲喇嘛呆愣了一会儿,开始摸黑脱袈裟,换军服,然后提着酥油出去,把袈裟缠在马脖子上,拉着马朝前走去。

着火了,这是复仇的火。为了死去的桑竹姑娘,西甲喇嘛点着了大炮。不是所有的大炮,但至少有十门,十门大炮身上,都被他抹上了酥油。火柴果然好使,噌一下就着了。炮腿旁边是一箱箱的炮弹,炮弹也着了,接着就是爆炸。营地上的英国人喊叫着,但没有人敢过来救火。再说怎么救啊,这是个离河流至少一公里的地方。容鹤中尉放弃救火,指挥那些强挣着爬起来的英国士兵包围火场,抓住那个放火的人。一个穿着英国军服的人骑马跑向包围的人。包围的人赶紧给他让开路。黑暗中谁都看不清他的面孔。等跑没了影儿,英国人才意识到,刚才那个跑走的就是放火的人。容鹤中尉哪里肯放弃,带领十几个人骑马追了过去。

西甲喇嘛跑了几个箭程就慢了下来,一是马乏,二是心伤,只想着死去的桑竹姑娘,都把洋魔很可能会追上来的危险忘了。

天色渐渐豁然,随着他的身影被晨曦照亮,追兵的马蹄和枪声骤然而至。西甲驱马就跑,马却一头栽倒,把西甲掀翻在地。西甲爬起来,看看马已经中弹而死,就打消了逃跑的念头,坦然看着追过来的容鹤中尉和十几个英国人,轻声念叨着:“佛祖,看着我,看着我为西藏而死。”

但是这个时候佛祖还不想看到他的死亡,西藏还在打仗,他必须活着。又有了一阵枪声,从一侧的土岗上打过来,打倒了几个英国人。接着就是一阵呐喊。容鹤中尉一看有埋伏,朝西甲喇嘛放了几枪,掉转马头,奔命而去。

西甲喇嘛呆立着:谁埋伏在这里救了他?片刻,一群人从土岗上走来,边走边喊:“西甲,西甲。”

原来是魏冰豪率领的游击部队:原森巴军的二十九个藏兵和他在寨子里招收的十一个猎手,一共四十个人打到现在一个不少。西甲喇嘛听了魏冰豪打游击的情况,赞叹了一番说:“你零敲碎打好是好,但要彻底打败洋魔还得靠多多的人、大大的仗,你跟我回去吧,就回到森巴军去,森巴军的人越来越少了,正需要补充呢。”

魏冰豪送给西甲喇嘛一匹刚刚从英国人手里缴获的马。一行人朝北走去。

西甲喇嘛走得很慢,心情不好,连马都受到了感染,好几次,马都自动停下来,看着他说:你为什么不打我一下呢?是不是不走了?西甲望着马回头看他的眼睛,用拳头捶捶马的腰:“桑竹姑娘,桑竹姑娘,我心里只有桑竹姑娘。”马小跑起来,似乎比它的新主人更懂得此刻真正的危机不是爱情,而是战争。

等西甲喇嘛再次穿过曲眉仙郭原野,走向北边自己人的阵地时,面前的景象让他几乎从马背上一头栽下来。

果然就像他预言的那样,谁登上山头,山头就是谁的坟墓。要命的是,登上四座山头的不是十字精兵,而是西藏人,是罗布次仁的两个民兵代本团。他们在山头上一望见十字精兵就打,打死了好几个也不见还击,就觉得对方是不堪一击的,高兴得又喊又跳。等到十字精兵开始还击,才知道高兴得太早了,战争就是战争。当炮弹呼啸而来时,他们在光秃秃的山头上躲无可躲,只能眼看着血肉横飞。更糟糕的是,四座山头都是后面陡峭,无法上下,要想躲开炮弹只能从正面往下冲。但一冲下去就又暴露在了十字精兵的机枪和来复枪的扫射面前。那些第一次上战场的西藏民兵,在罗布次仁的错误指挥下,死满了山坡。

《圣史》上说,西甲喇嘛说对了,十字精兵到来时,先是一队,再是两队,后面是三队。这是廓尔喀人组成的先头部队。炮击之后,他们抢先登上了最高的山头。然后戈蓝上校指挥主力部队占领了另外三座山头。躲藏在山头后面的俄尔总管,牢记着西甲喇嘛的部署,看到十字精兵已经占领山头,便指挥两个僧兵代本团和朗瑟代本团以及森巴军围住了四座山头。但是原本应该埋伏在洋魔来路两边的两个民兵代本团,已经死伤大半,无力战斗,不能切断敌人的援兵,只能看着黑压压的援兵冲过来,打散围住山头的西藏人。

接着,地面上和四座山头上的十字精兵一起向西藏人开火。西藏人全线溃退。

西藏人沿着古老的朝圣路,来到隘口,奔向一道石墙。疯狂的溃退后面是疯狂的追撵,十字精兵的速度几乎赶上了枪弹。俄尔总管和他的卫队、沱美活佛、罗布次仁、奴马代本、朗瑟代本、楚臣代本、江村代本以及他们率领的藏兵、僧兵和民兵还没来得及翻过石墙,敌人就追到了跟前。一杆杆来复枪的枪管顶到了西藏人的脑袋上。十字精兵近距离开枪,就像枪毙人那样,朝着人的后脑勺,打得脑浆飞溅。这是戈蓝上校强调过的杀敌方法,意思是这不仅仅是战争,这是上帝在惩罚罪犯。

但是,似乎上帝也不愿意借着他的名义肆行屠戮,石墙后面突然出现了一群陀陀喇嘛,他们鱼跃而起,一个个就像飞起来那样,落下的同时,一脚踢瞎了洋魔的眼睛。几乎所有冲到石墙跟前的十字精兵都看不见了,他们有枪打不准,回身想跑,又是人碰人跑不动。陀陀喇嘛们拿着刀剑棍棒,把这些冲到鼻子底下的洋魔一个不留地打翻在地。停止逃跑的俄尔总管大声叫唤,命人把翻倒在地的洋魔全部处死。

陀陀喇嘛们接着往前冲,发喊着,咒语满嘴,真的是刀枪不入、所向无敌了。他们几乎冲到了戈蓝上校跟前。一队司恩巴人在卡奇大佐的指挥下,扑过来保护戈蓝上校。他们是可以看得见的,连他们的来复枪也都长了眼睛似的,枪响人倒,一大片,又是一大片。冲过来的陀陀喇嘛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全部倒地,死尽了。西藏的陀陀按照西甲喇嘛的吩咐,用自己的死亡堵住了洋魔的追击撵打。

《圣史》上说,发生在曲眉仙郭北边的这场战斗,让西藏人又一次意识到了指挥的重要。因为完全是罗布次仁自以为是的错误,他是摄政王的堂弟,他向前线总管俄尔噶伦一再保证,自己一定能打赢这场战斗。俄尔总管无奈,只好同意了,只是强调说:“你必须为摄政王负责,你不能失败,你失败就等于摄政王失败。”

尽管可以避开十字精兵,但西甲喇嘛没有回避。他骑着马,带着魏冰豪的人,视察战场一样走过了戈蓝上校的身边。

卡奇大佐用身体护住戈蓝上校,命令司恩巴人打死西甲喇嘛。

戈蓝上校制止了他,大声说:“西甲喇嘛,原来不是你在指挥这场战斗。你去哪里了?去救回你的姑娘了吗?她在哪里,你怎么没有把她带回来?遗憾哪,你不会再有指挥战斗的机会了。”

西甲喇嘛不理他,看着一个个仆倒在地的陀陀喇嘛,看着四座山头的坡面上死去的西藏民兵和他们的女人孩子,看着那些洋魔和西藏人交叉一片的尸体,默默地走着。

他来到石墙跟前,下马,然后从边上绕过石墙,缓缓走向了俄尔总管。不说话,谁也不说话。突然,西甲喇嘛像一尊怒目金刚那样悲愤地问道:“我的战略战术呢?”然后便号啕大哭。他哭桑竹姑娘,哭转眼死去的这么多西藏的男人和女人以及孩子,哭被佛抛弃了的西藏悲惨的命运,哭他忠心耿耿的摄政王迪牧活佛。

俄尔总管惭愧难当地说:“都怪我呀,我不该听罗布次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