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在万道霞光的照射下,十字精兵到达了曲眉仙郭南边。

尕萨喇嘛告诉戈蓝上校,曲眉仙郭位于多情湖的西部方向,在曲眉仙郭北边和多情湖之间有一条古老的朝圣路,它是通往康马宗的最便捷的路。十字精兵最好连夜通过,如果这条路被西藏军队堵住,那就只能从东绕过多情湖,或者穿越曲眉仙郭西缘的吉汝魔鬼丘陵,那样不仅浪费时间,而且路途艰险,辎重不好通过。

戈蓝上校盯着尕萨喇嘛问:“你是说我们不便在曲眉仙郭停留?可你怎么知道你说的最便捷的路现在还没有西藏人把守呢?”

尕萨说:“把守的白天有,晚上不会有。古老的朝圣路上能够把守的隘口叫做旦巴泽林夜哭泉。在西藏,没有人敢于晚上待在那里。”

他说起旦巴泽林,说起旦巴泽林和官家的藏兵打仗时,曾和一个贵族姑娘在仓房里幽会,结果发现姑娘的爱情是假意的,真意是为了把他出卖给官家。他万分伤心,从此落下一个毛病,每天夜里都会哭泣。他的眼泪多得地上盛不下,就渗入地下变成了汹涌的泉水。因为旦巴泽林心里充满仇恨和怨闷,泪中就饱含了咒语般的剧毒。又因为他是在夜里哭泣,那些泉水就变得白天无毒,夜里有毒,谁要是沾上夜里冒出来的毒水,谁就会迅速腐烂然后死掉。

戈蓝上校说:“西藏人不会这么笨,他们会在夜里躲开那些泉水。”

尕萨说:“躲不开的,人站在哪里,泉水就会从哪里冒出来。”

戈蓝上校吸了一口冷气说:“既然这样,我们的人也会沾上泉水的。”

尕萨说:“上校,你忘了你们的上帝,上帝不是有法力吗?”

戈蓝上校说:“当然,上帝的法力足够对付所有的邪魔,包括这个只会哭泣的旦巴泽林。但是我们必须经过验证才能知道,咒语般的剧毒对我们是不是有效,我们是不是也会在沾上泉水之后迅速腐烂死掉。而且,啊,而且西藏的夜晚那么黑,比英国比欧洲的夜晚黑多了,上帝也许会看不见,看不见泉水也看不见水里的剧毒。”

尕萨说:“沾染了水,然后惊叫,痛苦,腐烂死掉,你们的上帝就能看见了。十字精兵那么多人,用来做验证的有的是。上校,让司恩巴人或者南麓藏人先过吧。”

戈蓝上校突然觉得比起旦巴泽林夜哭泉来,此刻他更感兴趣的是尕萨喇嘛。这个人代表西藏的邪恶,要是他能终生为英国人服务,我将派他去占领北京,他会像撒旦一样行使权力。上校用指头戳着尕萨的胸口说:“你有一颗魔鬼的心。上帝应该收复你。你不是一个心怀慈悲的东方喇嘛,你可以把袈裟脱掉。”

尕萨喇嘛以为这是表彰自己,高兴得嘿嘿笑起来:“这么说上校同意了,连夜穿越曲眉仙郭,明天天亮以前通过夜哭泉?”

戈蓝上校转向一直听他们说话的达思牧师:“你说呢?”

达思牧师瞪着尕萨喇嘛说:“这个充满妒恨的人,他希望十字精兵上路,好让我没有时间修炼时轮堪舆金刚大法。上校我说了,曲眉仙郭是神通之路的枢纽,我不会错过。如果你们离开,我将一个人留下。”

戈蓝上校冷峻地说:“我不会丢下你走开,我的牧师。你说说,是你的修法重要,还是十字精兵的进攻重要?”

达思说:“当然是我的修法。修法是接近真理的阶梯,真理高于一切。”

戈蓝上校说:“这么说,在你心里,上帝是真理的敌人?”

达思说:“不,上帝是真理的一半,另一半是佛。我要把上帝和佛合起来。上校,你等着,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们的头顶只有一个太阳。”

戈蓝上校说:“我已经明白了,我们给西藏带来了世界唯一的太阳,那就是上帝。大英帝国的太阳,难道不应该是地球每一个角落的太阳?”

达思苦苦一笑,头也随之沉沉一摇,严肃地说:“上校,人不能比上帝更狂妄。上帝惩罚人类时,最先惩罚的便是狂妄的人。”

戈蓝上校并不在乎牧师的警告,扭过头去,观赏着山脉和原野组成的恢弘美景,不禁赞叹道:“好大的山野,曲眉仙郭,世界上不会再有这么好听的地域名称了。”

达思说:“你看到的景色不会出现在英国,它单独为西藏所有。”

戈蓝上校说:“如果西藏变成英国的领地呢?”

达思牧师没说什么,只是拿出“吉凶善恶图”看了看,表情有些僵硬。

突然戈蓝上校大声对身边的卫兵说:“容鹤中尉,把容鹤中尉叫来,还有果果中尉,都给我叫来。如果西藏所有的地方都如此美丽,那我们还待在曲眉仙郭干什么?占领,占领,全部占领。连夜出发,离开曲眉仙郭,天亮前通过夜哭泉。”他狠狠地瞪了达思牧师一眼,仿佛发出这命令是为了报复他。

然而容鹤中尉迟迟不来。果果中尉倒是来了,却告诉他一个不好的消息:“后面,你们的人,就是那些英国人,都躺下了。”

戈蓝上校吼起来:“什么你们的人。你以为你还是西藏人?你应该说我们的人、我们光荣而所向无敌的英国官兵。他们躺下干什么?累了吗?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休息。”

“是佛祖让他们躺下的,他们起不来了。”果果中尉说。

“不,是上帝,是上帝让他们躺下的。”戈蓝上校敏感地纠正道。

不管是佛祖还是上帝的意志,对戈蓝上校来说,都意味着他必须让十字精兵停留在曲眉仙郭,至少今夜是不能开拔了。那些来自海中岛屿英格兰或苏格兰的所向无敌的英国士兵无法适应海拔4600米的高原气候,加上连日紧张残酷的行军作战,一个个都是头疼、眩晕、胸闷、乏力,还有呕吐的、发烧的、昏迷的。戈蓝上校命令野战医院赶快救治,然后把不惧怕高海拔的司恩巴人、廓尔喀人和南麓藏人全部调上来,部署在左、右、前三面,一来保护经受缺氧折磨的英国士兵,二来准备随时出发。

戈蓝上校对达思牧师说:“你的目的达到了,看来上帝在成全你。”

达思说:“上帝成全的不是我,是所有躺倒的英国士兵和所有不愿流血死亡的十字精兵。”说罢就走,找地方修炼去了。

天黑风紧,戈蓝上校很快钻进了帐篷。就要睡觉时,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卫兵喊道:“上校,总督府来人了。”

以往有什么事情,都是电报来往。这次英印总督府派人来到十字精兵,说明事情极其重要。戈蓝上校衣服都没穿好,就爬出了帐篷,月光下一看,来人竟是麦高丽将军。麦高丽将军带领一支五十人的轻骑,风驰而来,马和人都在喘息。

戈蓝上校问道:“将军,你一路跑来,没遇到西藏人的拦截吧?”

麦高丽将军摇头说:“十字精兵已经把西藏完全打败了。上校,了不起啊,你是大英帝国的骄傲。”

戈蓝上校不无得意地说:“再有最多一个月,我们就能打到拉萨。”

麦高丽将军笑道:“我来这里是想告诉你,我们不是打到拉萨,而是和平进入拉萨。我们已经胜利了。”他从一个斜背身上的皮匣子里拿出一份文件来,“上帝用他的爱关照着这场战争,流血和死亡应该结束。我们跟中国已经签订了条约。”

戈蓝上校一把夺过条约,看了几眼,大声说:“灯光,灯光。”

卫兵举着一盏玻璃罩的马灯来到跟前。

麦高丽将军指着下方说:“这是驻藏大臣文硕的手印。文硕代表中国,是西藏的最高长官。我们终于说服了他,用什么知道吗?”他把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戈蓝上校情不自禁地说:“好啊,好啊。”一边看条约一边寻思:仁慈的上帝,就在我们的英国士兵被4600米的海拔完全击倒,而他不得不把雇佣军当做主力而格外担心进攻是否奏效时,战争却奇迹般地结束了。他把条约字斟句酌看了好几遍,最感兴趣的当然还是最后一条:“入藏境的英印商民之身家、货物,皆须安全无害。为此英方有义务派出一支军队保护英印商民到达商民所到之处。”这就是说,十字精兵还有存在的理由,他也将借口保护商民而继续前进,直到走进拉萨。他突然抬起头,审视着麦高丽将军,警觉地说:“你为什么亲自来送条约?”他想到的是,麦高丽将军突然出现,是不是想代替他在西藏的作用?

麦高丽将军没有正面回答,笑道:“作为军人,如果他想让自己出类拔萃,不仅要勇敢,更要兼备智慧。中国人就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说法,就是不战而胜,这是军人的最高本领。”

“如果没有十字精兵的浴血奋战,这个条约是无法签订的。”

“也许,不,当然,这是常识。”

“那就请你回去告诉总督大人,我将保证所有英印商民生命财产的安全,如果西藏人不遵守条约,我会妥善处理。”

“我要留下来,要和你一起往前走。不过请你放心,在你的十字精兵里,我不再是将军,至多是个带兵冲锋的上尉。请叫我麦高丽上尉,我比任何时候都愿意服从上校的命令。”

戈蓝上校松了口气:不是替换,而是共赴。那就好办了,十字精兵是他一手组建的。所有人已经习惯听命于他,而不是听命于代表伦敦军方的麦高丽将军。何况,将军也许对西藏犍陀罗雕塑的纯金品质更感兴趣,而不是兵权和拉萨,更不会是西藏的“巴比伦之囚”。他试探着问道:“将军对建立西藏的基督世界有什么建议呢?”

“对不起上校,我不是牧师。”

“上帝最需要的就是穿军装的牧师。我希望我到拉萨后能实现耶稣的决心,找到西藏的犹太莎格迅。”

“犹太莎格迅?好像是一个古老的神学话题。”

戈蓝上校把条约装到自己的皮匣子里说:“我要拿着条约,出示给所有西藏人,让他们让开,让开。”然后对身边的卫兵说,“通知所有参加十字精兵的商人,英国人占领整个西藏的日子,就是西藏人腾空自己的茶壶,等着英国人恩赐茶叶的时刻。我要让商人们看到,在这个上帝赐福的时刻,谁是基督和他们之间的使者。我要求他们勇敢地往前走,把商埠开到江孜,开到拉萨,开到整个西藏。”有个卫兵匆匆去了。戈蓝上校又说,“还有容鹤中尉,今天晚上他必须和我在一起。我要让他护送第一批商人走在十字精兵的最前面。听见了没有,快去找啊。”

容鹤中尉还是没有来。去找他的卫兵说:“谁也不知道中尉去了哪里。”

戈蓝上校说:“他是不是也躺倒起不来了?不会吧,他和别的英国人不一样。噢,我想起来了,他一定躲在帐篷里,这顶帐篷离所有的帐篷都很远。去,快去找这顶帐篷。”卫兵走了,他又喊道,“算了算了,不用找了,就算我给他放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