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没响几声,十字精兵的步兵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了进攻。西甲和所有陀陀喇嘛都没有停止念经。他们环绕火葬现场,缓慢移动着。经声的浪潮已经很高了,似乎是为了盖过枪炮的骚扰。俗人们匆匆离开这里,进入自己的战斗岗位。火势蹿到了最高点,云被烧成了晚霞。惊鸟飞过。失禁地拉下几脬稀屎,打落了几个气球一样浮泛在半空里的亡灵。

尕萨喇嘛和一个廓尔喀大佐带着一队雇佣军,直奔过来,践踏着一地还没有来得及抛进火阵的死人,旁若无人地出现在火葬现场。专心念经的陀陀喇嘛们看都没看他们一眼。雇佣军跟陀陀喇嘛擦肩而过,飞快走向西藏人的阵地。尕萨喇嘛走在最前面,他的酱紫袈裟猎猎地就像一面旗帜。在踏上西藏人阵地的一瞬间,他透心透骨地发出一声灵魂颤栗的感叹:“西藏,我回来了。”

没有西藏人过来正面堵截。戈蓝上校派出几队英国人,进攻隆吐山阵地的中间以及左翼和右翼,牵制着西藏人无法增援火葬现场。

“看啊,看啊,我说的怎么样?”尕萨喇嘛转身喊起来,似乎山下的戈蓝上校能听见他得意的声音。戈蓝上校以及容鹤中尉屡攻不下的隆吐山,居然被他尕萨喇嘛优先占领了。他转身再次面对西藏:“佛祖、佛祖的萨玛寺、尕萨喇嘛的萨玛寺,我就要见到你了。”

正当尕萨喇嘛得意忘形的时候,那些被他们践踏过的还没有抛进火阵的死人突然一个个复活了。他们是根据西甲喇嘛的意图埋伏在那里的藏兵,而且是胆大行勇、百里挑一的藏兵,火绳枪早已装好弹药插好火绳,现在点着了,子弹就像轰起的群雀射向了敌人的背影。

十字精兵的雇佣军稀里哗啦仆倒在地。尕萨喇嘛回头惊叫一声。本能地往西藏跑去,跑了几步,觉得这是去送死,赶紧折回。尕萨的幸运在于火绳枪的装弹速度很慢,趁这个机会,他和廓尔喀大佐带着残余人员奔逃而去。路过火葬现场时,他们撞倒了许多陀陀喇嘛,也把西甲喇嘛撞得一个趔趄。

环绕火葬现场走动的西甲喇嘛只好停下,愤怒地看着尕萨狼狈逃窜的样子。西甲一停,所有的陀陀都停下了。尕萨喇嘛以为停下来是要阻击他们的,惊慌失措地喊起来:“开枪,开枪,喇嘛们要命来了。”雇佣军开枪了,在很近的地方,端着英国造的来复枪,朝着手无寸铁、专心法事的陀陀喇嘛一阵猛射。

断了,断了,陀陀喇嘛的命断了,超度的经声也断了。都是不该断的,一断就接不上了。正在被经声佛语的力量推动着翼然而起的亡灵纷纷坠落。就像尕萨喇嘛说的,亡灵们跌得稀烂的瞬间,陀陀喇嘛们意识到对自己的惩罚已经来临,他们不光成不了护法神,连一个普通喇嘛也不是了。六道轮回里,地狱将是他们唯一的去处。有些陀陀沮丧地退却了,既然成不了护法神或护方神,命还是珍贵的,能不送就不送吧。有些陀陀愤怒地叫喊着,扑向了雇佣军。来复枪响得更加激烈,又有好些陀陀喇嘛赴死而去。

戈蓝上校远远看着:果然有诈。不过他也看明白了,这里虽然有埋伏的藏兵和开始抗击的陀陀喇嘛,却也提供了一个攻陷隆吐山的机会:那个一直被他关注的指挥西藏人打仗的西甲喇嘛就在这里。打掉这个喇嘛,西藏人就是群龙无首了。戈蓝上校亲自带领一支英国人组成的精锐部队,迅速冲上来,直奔西甲喇嘛。有一群藏兵跑过去堵截,刚把火绳枪架起来,就被对方的机枪扫倒了。

西甲还在履行一个喇嘛的超度责任。众陀陀的经声断了,他的经声没断。他坚信灭除一切罪障的《大日经》无比殊胜,多数亡灵还在空中,依然被托举着上升,上升。

有个声音喊道:“西甲喇嘛,西甲喇嘛。”

西甲仰头观天,问道:“谁啊?”

那声音说:“我们是你正在超度的亡灵。我们郑重告诉你,我们不走了,西藏人的亡灵,洋魔的亡灵,都不走了,天国不去,转世不去,我们就待在隆吐山。请你转告所有的陀陀喇嘛,我们是自愿不想升天的,惩罚不会降临他们,他们还是凶悍暴烈的陀陀,他们的战死依然是通往护法神或护方神的必经之路。”听到西甲喇嘛还在念经,那声音又道,“你就是念上比石头还多、比树叶还密的经,我们也不会升天了。升天事小,卫教事大,祈求你了西甲喇嘛。”

西甲喇嘛的本事在于他不仅能设下埋伏打退十字精兵,还能从心里滋生亡灵的话,并坚信它来自天上,坚信只有他一个人能够把亡灵的意思传达给所有的陀陀喇嘛。他侧头看看就要冲到跟前的英国人,跑向那些退却的陀陀喇嘛,大声说:“惩罚就是让你们死,你们为什么还不死?八大菩萨在我们头顶召唤呢——护法神,护法神。你们用肉身抗击了洋魔,你们已经是护法神了,只有你们惩罚别人的,没有别人惩罚你们的。不要丢了释迦牟尼定下的规矩:战场上的陀陀,永远是陀陀。念断了超度经的陀陀,只要亡灵原谅,也还是陀陀。”

秉性单纯的陀陀喇嘛们听了这番话。没有一个不回心转意的。他们跟着西甲喇嘛冲向了洋魔,发现手里什么也没有,便从死人怀里拿起了枪。有的会使,有的不会,不会的就把枪抡成了棍棒。喊声,枪声,肉体的进裂声,鲜血的飞溅声。玩命的拼杀,不怕死的抵抗。一个陀陀被打开了脑袋还在往前冲。一个陀陀虎豹一样扑过去咬断了对方的喉咙。一个陀陀飞起来,他的灵魂拽着他的肉体飞起来,用身体一连夯倒了五个英国人。

英国人吓坏了,不等戈蓝上校发出撤退的命令,转身就跑。戈蓝上校跟在逃兵后面,慌里慌张地一个马趴,栽掉了军官帽,栽烂了额头。

还是和先前一样,英国人不撤时,陀陀喇嘛一个都不死,等他们撤了,被子弹打烂的肉躯这才从容倒下了。

火葬的烈焰还在呼啦啦奔跃升腾。血色泛滥,死人遍地。战场一片狼藉。血与火的交响让这里有了痛彻心扉的裱丽,刺激堆积着,已经是人间地狱了。西甲喇嘛来回走动,悲伤和心痛让他无法平静。突然他停下了,望着那些战死的西藏人和英国人,在他眼里,只要人一死,就不分朋友和敌人了。他命令活着的陀陀喇嘛和藏兵,把所有的死人都抛向火阵,自己则大声念起了经,是他从来没念过的《忏罪法经》。

这时,西甲看到那个曾经送达朝廷旨命的魏冰豪牵马而来。

魏冰豪和马一起喘着气说:“西甲喇嘛,我需要五十个藏兵,能给我五十个藏兵吗?前线总管俄尔说,你可以派给我。”

西甲摇摇头,继续念经。

魏冰豪大声说:“一旦隆吐山失守,我将在北边的则利拉山顶堵截英国人。则利拉,则利拉,英国人的葬场在则利拉。”

西甲停止念经,坚定地摇头:“我保证隆吐山不会失守。”

魏冰豪断然说:“隆吐山一定会失守。”

西甲说:“我在隆吐山就在,隆吐山役了,我就死。”

虚空王突然出现了,好像他是从葬礼的火阵里出来,一腿就迈到了西甲喇嘛跟前。虚空王说:“你本来就是来送死的,你不死谁死?快死吧。死了你就是神。”

西甲敬畏地望着虚空王说:“我是想死,但死了隆吐山怎么办?谁来担责任?”

虚空王说:“还有这些石头,这些林木,还有蚂蚁和乌鸦,还有我一切智?虚空王浪喀加布,我来担责任。”

魏冰豪不想闲扯,着急地说:“快快快,给我五十个藏兵。”

西甲说:“五十个藏兵可以给你,加上他们的女人,大约七十多个。你去找森巴军的奴马代本,就说是我的命令。”到了这种时候,他还畏惧着桑竹姑娘的戏弄,还想把森巴军的人支得远远的。但似乎更多的还是保护她的意思:但愿桑竹姑娘跟他们去,隆吐山太危险了。我可以死,桑竹不能死。我死了不过少一个喇嘛,西藏的喇嘛千千万,少一个就像山上少一块石头。但要是少了桑竹,就是少了白度母,少了珠穆朗玛。

魏冰豪伸手说:“文书呢?调兵需要文书,嘴上说了不算。”

西甲吃惊道:“难道喇嘛的经是念了不算的?释迦牟尼定下的规矩是,喇嘛的话语印度的经,恶人不信善人信。去吧,善人。”然后又念起了《忏罪法经》。

魏冰豪还在犹豫。虚空王挥手驱赶道:“去吧,善人,这里没你的事。”

魏冰豪来到森巴军的阵地时,森巴军刚刚结束一场战斗。这里地形陡峭,火绳枪加上滚石,十字精兵暂时被打退了。奴马代本瞪着魏冰豪,一脸茫然地表示,他只能给对方三十个人。这三十个人都是光棍,拖带女人的一个也不给。魏冰豪一再声明西甲喇嘛给了他七十多个男女,但奴马代本固执地不从,说:“不是我不听西甲喇嘛的命令,是西甲喇嘛不明白我这里也需要人,更需要女人。”

魏冰豪只好说:“没有文书的调兵就是这样,随心所欲。三十个就三十个,快拨给我,我要走了,迟了就来不及了。”

奴马说:“你着什么急?西甲喇嘛都不着急。”

魏冰豪说:“西甲喇嘛当然不着急。他是想死在这里。”

奴马说:“所以现在着急的不是抵抗洋魔,而是保住西甲喇嘛。”

魏冰豪觉得他的话不对劲,追问道:“为什么这样说?”

奴马说:“去吧去吧,你要的人我这就拨给你。”然后叫来小瘦子汝本说,“你,带着你的人,跟他去。”

小瘦子哭起来,他说这一走,就把黑脸汉子的尸体丢下了。几个时辰前他还在为搬运尸体的事跟黑脸汉子吵嘴,转眼之间,这个黑黑的汉子、跟他关系最好的汉子、一天都离不开女人的汉子,居然再也不需要女人、不跟他吵嘴了。“洋魔,洋魔,你打死了黑脸汉子,我要打死你。”

魏冰豪拍拍他的肩膀说:“跟着我,有你打洋魔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