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隆吐山战场归来的魏冰豪向前线总管俄尔报告了战事后,俄尔很高兴:“洋魔再次败退了,好啊,好啊,又是西甲,又是陀陀喇嘛。”又听说西甲喇嘛指挥取胜的原因是改变了他下达的作战计划,心里掠过一丝不快,但很快就消失了。他大度地想:到底是丹吉林的喇嘛,迪牧活佛教导过的,比我还是能掐会算,居然能料到十字精兵重点进攻的不是中间。而是右边的右边。从那以后所有的作战计划,都先交给西甲喇嘛。想着,立刻动笔,写了一封信:

蚂蚁都知道西藏的陀陀不怕死,来抗英就是来献命。但是胜利的保障西甲喇嘛不能死,不打败英国他不能死,打败了英国也不能死。什么时候死?云丹贡布的岁数上死。

俄尔是在心情愉快地祝福西甲喇嘛健康长寿呢。云丹贡布是诞生于公元八世纪的西藏医圣,《四部医典》的创制者,活了125岁。他叮嘱送信使者:“把信念给所有的代本、所有的陀陀,不要以为西甲喇嘛不想死,是我不让他死。”

俄尔也是情不自禁,等快马使者走了,才问自己:西甲喇嘛是摄政王要抓要杀的人,我这样抬举好不好?不好也来不及追回了,到时候再说,我这也是控制西甲的一个办法,万一他和英国人拼死了,摄政王抓谁杀谁?

隆吐山阵地上,人们很快知道了前线总管的亲笔信,那就是西甲喇嘛不能死,125岁以后才能死。仿佛是赦免令,森巴军的奴马代本跑来祝贺:“俄尔总管这样高看你,最大的威胁就没有了。你现在防备的还是丹吉林陀陀的抓杀。西甲喇嘛听我劝,赶紧承认你是丹吉林的叛徒,这样我就把桑竹姑娘派到你身边来,她会老老实实守护你,决不再戏弄你了。”

西甲喇嘛下意识地说了一百个“不”。他正为不能速死而发愁,排除危险的事根本不想考虑。他郁闷地想:为什么不让我死?部下们会怎么想,不死的西甲领着他们去送死?陀陀喇嘛是好办的,他们会遗憾地说:我们的陀陀首领多可怜啊,他居然不能死。但藏兵是不一样的,个个不想死,首领不想死,。他们就更不想死。125岁,那是多长的命,长得都看不到尽头,活那么久真是太可怕了。消磨多少时光才能走完一个轮回?不死的唯一好处,就是知道世上还有桑竹姑娘。可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你不敢靠近她,更不敢表示什么,公开和隐秘的都不行。只能默默地想、苦苦地想,那还不如死掉算了,死掉就连想也没有了。

能不能这样:我死她也死。然后去另一个世界,两个人在一起?

不行不行,谁知道死后彼此的灵魂还认不认识对方呢?再说我是要下地狱的,桑竹呢?总不能也把她拖进地狱吧?她是天上的仙女,应该回到天上去,然后再下凡人间,让世人继续迷恋她的美丽漂亮。

西甲喇嘛的郁闷背后是深切的悲伤:虽然陀陀喇嘛们的杀身成神带给他的应该是高兴,但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毕竟是人,就算不是死亡而是分别,也会令人伤心断肠的。何况还有藏兵的死,那么多藏兵转眼不见了。他们的灵魂依然羁留在战场,徘徊着,不忍离去。所以天阴了,恢弘绵延的隆吐山之上,阴天就像手拉手的英灵笼罩出了一片浓重的情绪,凄凉而压抑。

哭声若断似连,这儿那儿都有。有的是女人哭丈夫,有的是男人哭老婆,有的是孩子哭阿爸或阿妈。除了哭声就没有别的声音了,风驻足,鹰噤声,水停流,仿佛就为了凸显那些不该出现却忍将不住的哭声。

西甲喇嘛知道,消除哭声和凄凉的唯一办法,就是举行超度法事,让亡灵悄然离去。也让活人心神安宁。但这显然办不到,死人的数量决定了法事的隆盛,须得一个德高望重的大活佛来主持。大活佛也会因为超度这么多亡灵走向中阴界、再走向转世而更加德高望重。

西甲走向那些哭泣的人,苦口婆心地劝他们节哀:“看啊,灵魂,灵魂,你把灵魂拽住了。灵魂一听到哭声,就不走了。一滴眼泪就是一个大石头,你给他绑了多少大石头啊?不要哭了,西藏所有的大活佛都知道隆吐山死了人,正往这里赶来,一听你们哭,就又回去了。快把眼泪擦掉,为什么还不擦掉?”

突然从死人堆里跳起一个不僧不俗的老人,大声说:“你为什么不能主持超度法事呢?”

西甲一愣,吃惊道:“哪个代本团还有这么老的兵?你大概有50多岁了吧?”那时候西藏人的平均寿命只有30岁,50多岁是很大的岁数了。

老人说:“你说我是老不死的?老不死的人请求西甲主持超度法事。你都是指挥战争的大喇嘛了,区区超度法事算什么。”

西甲说:“虽说是大喇嘛,也没有举行超度法事的资格。再说我不识字,念不了经的。”

老人说:“大喇嘛,你的嘴里出来什么,什么就是经。这些人是哭给你听的,上不了天的亡灵要怪罪你了。你听,你听……”

哭声暴起,风突然来了,似乎扎了堆的亡灵开始发脾气,横冲直撞着把西甲喇嘛推来搡去。人高马大的西甲一个跟头栽倒在地。等他恓恓惶惶爬起来时,老人已经离去,他心里就像被掏空了一样,什么依止也没有了,只想随风而去,任意飘摇,如同飞絮轻尘,永远想落又永远不落。

西甲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从陀陀喇嘛守卫的右翼末梢,走向朗瑟代本的右翼,走向果果代本的中间,走向奴马代本的左翼,不断有人问:“西甲喇嘛,法事什么时候举行?”他听到有人代他回答:“马上,马上。”回头寻找,却看不到任何人。重复了几次,他才意识到,是自己嘴里发出来的声音。自己还说:“天葬是来不及了,这么多尸体,全西藏的神鹰都集中到这里也是一顿吃不完的。火葬吧,灵魂走得快些。再说这里是战场,要抓紧时间,洋魔的进攻说来就来。”

他又原路返回,叮嘱奴马代本、果果代本和朗瑟代本:“快啊快啊,把尸体都集中起来,再派人去林子里砍木头,越多越好。”他奇怪自己会这么说,也奇怪心里一直在打鼓:洋魔的进攻就要开始了,就要开始了。好像他得到了确切的情报。情报在哪里?洋魔这会儿在干什么?他举目远看,突然一个激灵,明白了:

要是灵魂都集中在阵地上不散,就会把幽怨囤积起来:这么多喇嘛为什么不超度我们?因幽怨而作祟是必然的,西藏人尤其是陀陀喇嘛很可能要倒霉了,倒霉的结果就是在洋魔的进攻面前一败涂地。法事,法事。一定要举行法事。可法事一旦举行,洋魔就会进攻,趁着腾起的火焰和涌动的悲伤,趁着陀陀喇嘛们都去念经祈祷——在灵魂走向美好转世或天堂佛国的关键时刻,喇嘛们必须专心致志,丝毫不能分神。守卫阵地只能靠奴马、果果、朗瑟三个代本了。离开了陀陀喇嘛,他们能守得住吗?守不住也得守,这是摄政王的命令。

西甲喇嘛想着,刚才那种心神没有依止、尘絮般无定的感觉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从未有过的坚定:来吧,洋魔什么时候来都不怕。他快步走进陀陀群,大声说:“去几个人,把奴马代本、果果代本和朗瑟代本叫来,开会了。”

这是一次隆吐山前线的作战会议,由西甲喇嘛主持。他说:“法事在陀陀喇嘛的阵地前举行,洋魔里有西藏喇嘛和懂西藏的牧师,他们的主意我知道,一定是让洋魔从陀陀们的眼前身后进攻隆吐山。陀陀们已经撤出战斗了,他们的念经超度不能停,因为升天的亡灵听不到经文就会从半空里跌下来,嘭地摔个稀烂就再也不能转世了。没有了陀陀,你们就是陀陀,枪打的要哩,刀砍棒杀的也要哩。但是要埋伏好,洋魔以为没有了陀陀,这里就门户敞开了。等他们两条腿走路而不是四条腿走路的时候,你们才能出来。怎么埋伏知道哩?就是装成死人躺在地上,等洋魔从你们身上踏过去后,你们再从后面要他们的命。”

西甲本打算是要商量一下的,但他一说完,三个代本就都噢呀噢呀地答应着要去部署了。他叫住他们,看他们没有任何疑问,忍不住问道:“我说得对吗?”

奴马代本说:“对的,对的。”

朗瑟代本赞美道:“喇嘛你军事上有一套。不愧是摄政王身边的人。”

果果代本也说:“你要是不对。隆吐山就没有对的人了。”

西甲喇嘛还是有点不相信:“我说的真的没错?”心里突然一亮:不是我没错,是摄政王没错。他朝着拉萨的方向双手合十说,“摄政王,你让我军事上有一套了。”

远山,更远的山,都抬起了头,用熠亮的冰光扫视着这里。雪山在这一刻显出了亲切而温暖的光芒,就像悲伤的结晶,透出了水色的嫣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