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果代本从拉萨回到日喀则后,就发现已经不认识自己的属下了。他站在队伍前拿着花名册点名,记忆告诉他,他点到的尼玛应该是个壮年胖子,可走出队列的却是瘦长脸的老者。他怒吼道:“我点的是汝本尼玛,你出来干什么?”瘦长脸的老者说:“大人,我就是汝本尼玛。”果果一怔:尼玛变了?接着他发现,所有的汝本、甲本、定本,他都不认识了。用不着追查原因,当官的都来自有钱有势的人家,花钱雇人替自己充军,是常有的事。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除了自己,军官全部被冒名顶替。

战争,谁都不愿意面对战争。那么他呢?他也不愿意。

果果代本回家了。家就在营区内最显赫的那座院落里。环绕着代本院落,高高矮矮堆积着一片官兵们的土房。几乎所有官兵都是携带家小的,营区也就成了随意布局的村落。鸡鸣当号,狗吠为角,牛羊人等混杂。每周一次集合,不过就是点点名而已。其余的时间里。赌钱,酗酒,外出游荡,回家干活,去老百姓家勒索吃喝。果果给谁都说:“我的这些兵,也就只能在老百姓跟前耍耍威风,打仗是不能的,更不要说抗击洋魔,那是羊脖子硬往刀刃上凑。”

但果果率领的毕竟是一支在贫弱的西藏举足轻重的军队,谁也不能忽视它的存在,也无法预期它的未来。马岗武装的总指挥甘丹寺麦巴扎仓的当周活佛专门把果果叫去拉萨,当面告诉他:坚守日喀则,决不开拔,不能用我们的力量成全了俄尔噶伦。俄尔噶伦是摄政王迪牧和哲蚌寺的人。更要紧的是,我们怎么能跟英国人打仗呢?英国人来了对我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佛祖开眼,我们跟英国人早就有关系了。他叫莎格迅,是个牧师,我们对他是有恩的。

果果代本说:“可是红辣椒箭书已经到了。”

当周活佛说:“一靴子踩到泥坑里去吧。就算摄政王赋予俄尔噶伦处死你的权力,洋魔当前,他们哪有兵力去军营里抓你?”

果果代本听信了当周活佛的话,所以当他走在回家的路上,看到几个陌生牧民骑马走来,笑着向他打听果果代本时,他竟毫无防备地说:“我就是。”

来人张开一个装青稞的牛皮口袋说:“我们是来送佛上西天的。你看看里面,是不是阎罗母的金莲花日轮座?”

果果探头一看,牛皮口袋却飞起来套在了他头上,接着袋口一扎,任他怎样狂吼乱喊,两边土房里的藏兵也听不到了。他双手乱舞着,以命不该绝的机灵喊道:“阎罗母让我有话要说,前线总管大人,俄尔噶伦大人,阎罗母有话……”

刺客本来是要将他就地刺死的,一想:阎罗母不是我骗他的吗,怎么好像成真的了?那就先听听阎罗母怎么说吧。他们飞快地把果果抬上马背,驱马而去。

三天后,果果代本被绑架到了江孜颇阿勒庄园。

用一个耳光扇红了俄尔噶伦脸的颇阿勒夫人,接着就把扇耳光的愤怒变成了热情。仿佛他们是上一辈子的冤家,按照“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规律,很快凑到一起了。热情善待的第一步便是请俄尔噶伦离开宗本大院,搬到颇阿勒庄园去住。俄尔噶伦忌惮着江孜宗本岩措跟日囊庄园的亲密关切,又期待着颇阿勒夫人的眷顾,毫不犹豫地听从了颇阿勒夫人的安排。

本该死亡的果果代本把生命延续到颇阿勒庄园后,尽其所知向俄尔噶伦交代了马岗武装的一切。俄尔表示,告密并不能改变不执行红辣椒箭书就会以法处死的惯例。果果说不就是为了打洋魔吗?他表示十天之内一定把自己的人马拉到边境。另外他还可以说服驻扎尼木的夏琼娃代本脱离马岗武装,一起开往前线。俄尔还是摇头,因为去刺杀夏琼娃的刺客回来说,夏琼娃代本已经带人开赴前线,就要经过江孜了,且表示一定要在前线总管面前请求宽免死罪,将功补过。

果果说:“可是阎罗母有话,洋魔见果果,田鼠遇到鹰。”

俄尔问:“哪个阎罗母,什么时候,哪个地方,说了这话?”

果果说:“就是黑业阎罗王的老婆,在夜里,夢中,说……”

前线总管俄尔噶伦知道这是果果的诈辩,阎罗母不过是个幌子,但还是敬畏地弯了弯腰,然后声色俱厉地说:“杀死你的办法多了,可不要乌鸦一样离开了猫头鹰就以为再没有吃它的鸟了。”说罢,拿过白居寺的高僧送给他的一串镶金旃檀佛珠套在了果果黑黢黢的脖子上。果果双手捧起佛珠,瞪大眼睛看着,知道是他从九九藏书网未拥有过的珍宝、佛的吉祥圣物,不禁叫起来:“噢呀呀呀……”他受宠若惊了,不知道说什么好,突然喊一声,“俄尔大人,阎罗王和阎罗母都看着,我要为你去死了。”

俄尔点着头,微微一笑。他很得意自己转眼就瓦解了马岗武装的果果代本。现在就剩下夏琼娃代本了:“看他来了江孜怎么样为自己狡辩。”

夏琼娃代本来江孜的日子是果果代本开拔前线后的第二天。他一见俄尔噶伦就显出他是一个既聪明又乖巧的人。他说:“总管大人,我说了我要请求宽免死罪,将功补过。拿什么功,补什么过呢?大人可能已经知道我这个代本团原来只有三百多人,现在的七百多人是我私自扩充的,一直不敢给噶厦说。现在打仗了,人越多越好,我也就不隐瞒了。大人只要你用噶厦的口粮代替日囊庄园的口粮,让我的士兵名正言顺地吃饱肚子,我就可以跟日囊旺钦断绝关系。我们不是日囊庄园的私人武装,也不是马岗武装的一部分,我们就是我们。堂堂正正的藏军夏琼娃代本团。”

俄尔总管沉吟不语,等他开口说话时,突然换了一种口气,既严厉又亲切:“欢迎你跟日囊庄园和马岗武装断绝关系,绝对不能再吃他们的口粮了。名正言顺地吃噶厦的口粮这个好办,我是代表摄政王来这里的,回拉萨后给他递一句话就行了。但是现在,噶厦的口粮还一时运不过来,我考虑先让颇阿勒庄园供应你们,当然一定会比日囊庄园的糌粑好、肉食多。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你这个代本团不必急着上前线,暂时驻扎江孜,任务就是保护好颇阿勒庄园,不能让它受到半点损失,不管谁欺负,是日囊旺钦还是江孜宗本,你都要向着颇阿勒庄园。”

夏琼娃吃惊道:“大人,我没有听错吧,不让我们上前线了?”

俄尔说:“你们是想上前线,还是不想上前线?”

夏琼娃说:“想,也不想。我听大人的,夏琼娃代本团从此就是大人的队伍了。”

俄尔说:“吃谁的粮是谁的人,你们还要听颇阿勒夫人的。”夏琼娃稍微犹豫了一下说:“那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