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甲喇嘛没有惜命跑回拉萨。而是去了春丕寺。洋魔的达思牧师提醒了他:一个陀陀只能是白白送死,一大群陀陀才能让十字精兵比西藏人更多地尝到死亡的滋味。为此他想起了多吉活佛。

他来到春丕寺,见到多吉活佛的第一句就是:“你说话可算数?”

多吉知道他来干什么,以活佛的从容微微一笑:“佛祖在上,我没有说过不算数的话。”立刻派人去召集春丕寺的三十个陀陀喇嘛。

有些陀陀喇嘛去山寨做法事或回家去了,等了两天才全部等来。

西甲喇嘛望着他们说:“现在你们归我了。喇嘛们。你们应该知道,拼命的日子已经来到,杀得越凶,死得越惨,就越容易成为佛的护法神。”

陀陀喇嘛们亢奋得摩拳擦掌,有笑的,有怒的,似乎他们等了半辈子就等着这一刻。

西甲又问:“春丕寺有没有枪?”

多吉活佛恭敬地说:“小活佛回禀大喇嘛。枪没有,长矛、利斧、大刀有哩,都是几百年以前的武器。靠了这些武器,吐蕃人的后代建立了萨迦政权;也是靠了这些武器,噶举派推翻了萨迦派,统治了全西藏;还是靠了这些武器,格鲁派代替噶举派成了西藏最风光的教派。如今,又要靠它抗击洋魔了,神圣而荣耀的武器,它们可是我们春丕寺的镇寺之宝。”

当陀陀喇嘛们从库房里翻出几百年甚至上千年以前的武器后,结实的石砌库房就塌了。

多吉活佛紧张地说:“难道不应该把武器拿出来?”

西甲却连声叫好:“看看这些石头吧,神佛的关照无时不在。”

人们发现塌下来的石块都是上好的磨铁石。就用这些神赐的磨铁石,他们把锈蚀的武器磨砺得贼光闪亮。西甲喇嘛举着长矛刺向坚固的玄武岩,玄武岩碎了。

陀陀喇嘛们从大厨房刮来锅底黑灰,拌着酥油,把自己涂抹成凶神恶煞,然后散发裸衣,横刀立马,奔赴隆吐山而来。

神祗都不曾料到这一场白刃格斗竟是如此惨烈。陀陀喇嘛用极其夸张的狞厉可怖证明,即使欧洲人发明了一次连发十余弹的来复枪和子弹瀑泻的麦格沁机枪,古老的冷兵器也还有石破天惊的力量。包括西甲在内的陀陀喇嘛都是第一次杀人,但他们一个个就像久经考验的杀手,把长矛、利斧、大刀使唤得得心应手。他们没有人认为自己正在残暴地杀生,只觉得这是一个脱离苦海、走向神界的修为过程。信仰照耀下的杀戮,从来就是慈悲之人演绎心狠手辣的必要程序。

二十个英国人倒在了地上,其中多半是陀陀喇嘛杀死的。西藏边防军也有手刃来寇的。完了就跪下,捣蒜似的以头叩地,朝着山顶的箭垛大声告白:“战神借了我的手,杀鬼又杀魔。”他们要给上天说清楚:把腰刀攮入敌身的,是战神而不是他。何况是杀鬼,不是杀生。跪下的四五个人里有次登定本,但没有欧珠甲本。欧珠甲本虽然第一个跳出战壕冲了上去,却仍然保持了心慈手软的记录。果姆奇怪地望着丈夫:你是甲本,怎么能不杀敌呢?不杀敌你冲过去干什么?

果姆是西藏边防军里唯一一个既杀了敌又没有下跪告白的人。她冷静地揩去腰刀上的血迹,为死者哼起了悲戚的山歌:

河水不断往下流,

世上痛苦没有头。

灵魂不走三条路,

请你一一问清楚。

二十个西藏人倒在了地上,其中一半是陀陀喇嘛。十字精兵没有佩带刀剑,但近距离射击的威力仍然是刀斧不能比拟的。

容鹤中尉带着前锋部队的残余退了回去。

隆吐山口前的坡地上,一片死人,一片寂静。映衬这黑暗残酷的战争事实的,是西藏一碧如洗的天,是透亮温暖的风。

西藏人望着混同在一起的敌人和自己人的尸体,不知道如何是好。哭是不对的,笑更是不对的,那就冷冷地面无表情吧。在西藏,战争的残酷首先表现在它瓦解了人的正常情绪,让人在丢弃哭笑之后,无奈地麻木着,呆若木鸡。因为大家都不知道神在这种时候会怎么办,需要喇嘛引导的时候,喇嘛却在沉默。

突然一声号叫打破了岑寂。是一个孩子再也忍不住的声音。他的阿爸死了,他不哭就不是孩子了。他一哭,所有的孩子都跟着哭。没有人制止他们,就算亡灵因活人的眼泪上不了天,也不能要求孩子像大人一样理智。果姆似乎是想把孩子们拖离死人现场的,手一伸出去就大声说:“哭吧哭吧,死去的阿爸们知道你们是哭洋魔的,洋魔的灵魂上不了天了。”

孩子们于是便更加号啕。哭声传染着,那边。十字精兵的阵地上也开始哭了。他们是哭死去的战友呢,边哭边问:为什么要从遥远的英吉利来到天边地角的西藏呢?来了就死了,上帝就不保佑了,野蛮异教的山河竟是如此险恶。

达思牧师开始祈祷:“愿灵魂借此灾难得以超生,爱的天国在等待你们,那里除了甘甜和幸福没有别的。”悲凉而低沉的声音回荡在空气里,战争显出了压抑的本色。云把蓝天弄脏了,似乎眼泪瞬间变成了雨云,正在酝酿着瓢泼而下。

看着容鹤中尉败退回来,戈蓝上校很生气:“让基督拿起武器,这是我们的错,可以用忏悔来弥补。但如果让基督拿起武器后还不能战胜敌人,那就是无法弥补的错了。听着中尉,我们不能给天上的父丢脸,大英帝国的军人是基督所向披靡的先锋。”

容鹤中尉申辩道:“上校,这只是暂时的,我们有超过藏军百倍的武器,如果再让我组织一次冲锋……”

戈蓝上校打断他说:“你还是不知道西藏人靠什么来抵抗,告诉你吧,他们时刻都有神佛的关照。而你,基督的信徒,乞求过上帝和耶稣的帮助吗?”他吩咐手下叫来达思牧师和尕萨喇嘛,吩咐道,“说说你们的主意吧。”

尕萨喇嘛抢先道:“陀陀喇嘛都是近身肉搏的亡命徒,应该架起大炮远远地轰击。”

戈蓝上校吃惊道:“看来你比我更厉害,我用大炮轰击我的敌人,你却用它轰击你的同胞。”

达思牧师不屑地瞪着尕萨说:“我知道你对跟你一样的喇嘛恨之入骨。但现在最大的威胁不是人,是山顶硕大的箭垛。应该向箭垛开炮,打掉它就等于打掉西藏人的灵魂。没有灵魂的人,你吹一口气,他就会倒下死掉。”

戈蓝上校点点头说:“我喜欢牧师的主意,任何时候神对神的征服都比人对人的镇压重要一万倍。”

五门十磅大炮和五门山地野炮架起来了。这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炮兵装备,尤其是十磅大炮,五百米之内,精确度极高。

戈蓝上校指着高高的箭垛说:“基督之患就在前方,请以闪电之力,射出上帝的炮弹。”

四周静悄悄的,连风都在等待最初的那一声轰响。但最初的轰响虽然巨大却有些模糊,好像五发炮弹齐射,声音和声音迭加起来了。隆隆的雷鸣鱼贯而出,加上四山的回音,变成了一长串天空的咆哮。三发炮弹命中目标。箭垛转眼稀烂。

西藏人傻了,半晌没有反应。突然一声喊叫:“我们的战神啊。”欧珠甲本扑通一声跪下。他的部下和陀陀喇嘛们也都纷纷跪下。惊恐一片。战神的宫殿被摧毁了,战神死在宫殿里了。这可怎么办?谁护佑我们打洋魔?只有两个人没有跪下:西甲和果姆。

果姆之所以没有下跪是担心接下来炮弹就会落到人群里,神死了,人也会死的。她大步过去。拽起丈夫说:“快啊,把箭垛垒起来。”

欧珠甲本很想按照惯例佩服老婆的这个提议,却突然悲从中来,喃喃地说:“我们的战神就像石头一样碎了,连山也被炸平了。”他的意思是神都没了,还垒起神的宫殿干什么。

果姆说:“多多地垒起箭垛,所有的山上都垒起箭垛。”她觉得一旦到处都是箭垛,洋魔的炮弹就会奔向箭垛,人就安全了。至于战神是否依然存在,她似乎并不在意。

欧珠浑身抖颤着,固执地说:“要是所有的山上都垒起箭垛,洋魔就会一直炸下去,西藏就没有山了。”这明澈的忧患淋湿了他的声音。

但是欧珠甲本没想到自己这么深沉的感情会受到西甲喇嘛的嘲笑。西甲捡起一根炸飞的箭杆,一折两半说:“就算箭垛里的战神被洋魔炸上了天,那也没什么要紧的。西藏的战神跟喜马拉雅山的石头一样多,炸死一个,就会长出一个,永远都不会少。再说释迦牟尼定下的规矩是:神像等于神,灵力好比人。谁毁坏了神像,灵力就会缠着谁不放,就好比我们的人藏在了他身边,他打个盹就会给他一拳,睡着了还能魇了他。等着瞧啊,有他倒霉的日子呢。”

到底是拉萨来的大喇嘛,见多识广,一席话说得大家豁然开朗。

欧珠甲本转忧为喜:“这么说来,他们毁掉的神越多越好。那就不要费力气炸毁了。我们多多赠送。送他们一尊佛。就是安插一个人。我们的人多多地包围着上帝,趁他不注意,你一脚我一脚,就踢死了。”他陶醉在自己的想象中。

西甲喇嘛说:“还是你老婆说得对,快把箭垛垒起来,越多越好。春丕寺的陀陀们,快去给箭垛念经放咒。我要走了。”

果姆望着拖起大靴子匆匆离去的西甲。失望地想:你好像并不怕死,怎么又要逃跑啊?她说:“佛祖啊,我又要告状了,拉萨来的大喇嘛一到关键时候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