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若菡分娩的日子是正月的最后一天,新生儿是个又白又胖的男孩儿,足足八斤重,按当时十六两一斤的计量规矩,正是一百二十八两,这是个很吉利的数字!乐得程汉儒夫妇闭不上了嘴,去年过继了儿子,娶来了媳妇,今年刚开年,又抱上了大孙子,这三件事对老夫妇来说,比连中三元更让人开怀。程二夫人有机会唱一回主角,支配得全家老少团团转,自己也忙得团团转。韩玉茑也成了重要人物,守在何若菡床前,端屎端尿,很是卖力。洗三那天过后,程汉儒便拿了一部《万年历》,仔细查算孙儿的四柱八字,得出结果是:癸丑、甲寅、丁亥、乙卯,便将这八个字抄下,拿到药王庙请智远长老看了。智远长老告知八字中二成金二成水,四成火,缺土缺木,便建议取名时补木、补土,又算了干支相、相冲、相刑、相穿以及流年运势,一生命理等等,最后得出卦辞是:“命理坎坷磨难多,一生蹇滞苦寂寞,虽有贵人助功名,夕阳晚景也蹉跎。”

听得智远长老这几句卦辞,程汉儒心中大失所望,智远长老安抚他说:“二先生不要太懊丧,此儿虽命多磨难,却有功名可以光宗耀祖的,说来也算贵子一个,非寻常人家可得。”听了这话,程汉儒又转忧为喜,谢了智远长老而去。

智远长老望着程汉儒背影儿,感慨不已,脱口唱道:“程乃禾口王,命中当种粮,偏做杏林鸟,林下禾难强!”

程汉儒刚走不远,听见了智远长老的唱词,不禁又转回身来,问智远长老:“若果依长老之意,程家罢医归田自会平安吗?”

智远长老道:“‘禾’字一撇盖着头,只要心甘自风流,杏林出头风必摧,风摧林毁自烦忧。”

程汉儒又谢过智远长老,怅然而去。回到家里,只说了“有功名,光宗耀祖”之话,只字未提“坎坷磨难”等语,一家人便欢欢喜喜让他和程少伯快快给起个补木补土的名字。何若菡闻讯对韩玉茑道:“少仲临行留下嘱咐,说是叫杏圃,生男生女都能用,不知这个名字可使得?”

程少伯听了韩玉茑传达何若菡之话,马上赞成道:“杏圃很好!既补了木,又补了土——圃乃园也,含有土意在内,好像少仲预先知道这个孩子命中需要补木补土。”

韩玉茑说:“叫起来挺好听。”

程二夫人说:“我看行,就按少仲的意思办吧,你看呢?”她问程汉儒。

程汉儒从药王庙回来的路上就打定主意,不让这孩子再学医,现在一听又有“杏”字,心里便有些反感,但却无法表达自己的道理,只是支吾说:“……只是……这‘杏’字好吗?”

程二夫人立即说:“怎么不好?‘杏’字又补了木,又有了杏林之后的意思,我看挺好。”

程汉儒听了夫人这杏林之后的解释,也觉得还可以讲得通——干不干医,这孩子也都是杏林人家之后,这倒是对的,便嗫嚅道:“你说好就好吧。”

韩玉茑立刻跑去告诉何若菡,又指着躺在炕上的新生儿连连叫着:“杏圃哇,杏圃哇,你这乖乖亲亲的杏圃哇!”

正在这时,秦嫂来报,说八角台全镇二百多户人家,派代表来栽杏树了。

程少伯出门一看,七八条大汉正在杏林外挖树坑。两辆大车上装满杏树树苗。领头的一见程少伯,急忙上前问好,自称受全镇二百余户人家推举,感谢去年夏天程御医免费赠药,治好全镇流行感冒。去年秋天本想来栽杏树,怕成活率不如春天高,这才拖到今天。虽然晚栽一冬,可大伙心里没忘程御医的恩情,请程御医勿怪云云。

程少伯这才想起正是范小堇出事那天,他在八角台免费舍药,及时控制了八角台镇流行感冒的大泛滥。事后,他早已忘记。不想,受惠者们如此念念不忘,又趁此早春来栽杏树,这让他心里热乎乎的,忙让秦嫂给大家沏茶倒水,又让做饭。那领头人坚辞不受,栽了二百多株杏树后,赶车扬长而去。

栽树人刚走,秦嫂又报外面有人找,说是刚从美国回来的。程汉儒一听美国回来的,便赶紧让请进上房来,嘴里连连说着:“这可太巧了,正好给少仲捎个信儿,告诉他得儿子了!”

进来的是方志武。他和唐人杰是二月一日被美国移民局押解出境的。一周前在上海与唐人杰分手,三天前回到北平,他特地雇了一辆木轮敞车,绕经药王庙回奉天。

进门之后,他见到程少伯先是吃了一惊,后来意识到是程少仲的孪生哥哥,才坦然下来,坐定后他先咕咚咕咚喝了一通茶,然后,拿出一张去华盛顿故居那天与程少仲合影照片说:“我是程少仲的朋友,奉天去的留学生,教过程少仲英语,关系可以说最好。”说着,又拿出一张索菲娅搂着程少仲脖子的照片说:“后来,他要娶这个美国姑娘,我说他撇家舍业,为的求学,不该学业未成,先忙着娶洋女人,但他不听,后来就掰交了。”说完,把照片又递给了程汉儒。

“他真娶了吗?”程汉儒匆匆瞥了一眼照片,急切地问。

“娶了。就是因为娶这个美国姑娘,他们开车去纽约玩,回来发生了车祸,全都……”方志武故意停住不说下去。

“全都怎么了?”程少伯感到事情严重,急问。

“全撞死了!”方志武说着还假惺惺擦了下眼睛。

“啊!全撞死了?”程二夫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车毁人亡!”方志武说,“因为这个美国姑娘就是布朗老师的女儿,他怕马上告诉你家真实消息,受你家埋怨,所以不想这么快让你们家知道真相。我这次毕业回国时,他特地嘱咐我不要讲,可我觉得朋友一回,不该不讲,所以,特地绕道经过药王庙,来告诉你们家,车在外边等我,我马上就走。”说完,站起身就往外走。

此时,程汉儒夫妇已经浑身瘫软,精神恍惚,不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程少伯叮嘱韩玉茑看好二老,自己虽也心乱如麻,可还是想着给方志武往怀里揣了几块大洋,表示感谢,并送到门外。

临上车前,方志武对程少伯说:“我是少仲的朋友,有句话应该说。少仲媳妇应该早些另做安排。”程少伯连连点头致谢,看着那木轮敞车奔驰而去,又伫立良久。

这时,韩玉茑匆匆奔出门来,嚷道:“快,二婶儿晕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