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王庙镇的百草院,院落不大,姑娘也不多。老鸨子大花鞋原是奉天城里开茶馆的,能说会道,勾挂八方,黑白各道的人物和她都能沾边就熟。所以,靠山多、门路广,生意做得就红火。

那天,范沉香让她给闾阳山上的土匪大瓢把子赵义卓捎个信儿,要与他在百草院里会个面。她当晚就让来院里打食儿的兄弟把信儿捎到了。第二天,赵义卓返回口信儿说掌灯后到,她就又打发人告诉了范沉香。范沉香是百草院的常客,晚饭前就来了,一头扎进小茴香的屋里再没出来。

大花鞋恭候赵义卓的工夫,偏巧这广宁城的骁骑校国燕雄陪着盛京兵部一位章京大人率领人马偶然路过,进来歇歇脚,这可把大花鞋吓坏了——在她心里,赵义卓若是条蜈蚣,盛京兵部的章京大人就是只大公鸡。两方面一方是胡子头儿。一方是专逮胡子的头儿,她这百草院好比是条窄桥,架不住他们两只山羊在桥上顶架,于是便慌慌张张喊出范沉香,让他到路口去迎赵义卓,她自己则打起精神去招呼盛京兵部的章京大人。

赵义卓带着贴身护卫陈二斤半潜入药王庙镇之后,径自选僻静小巷向百草院而来。接近百草院时,发现大路上有官兵马队在路旁歇脚,不禁心中生疑,便让陈二斤半拴了马,溜着墙根儿去探情况,自己则牵了马在暗中察看动静。不一会儿,陈二斤半竟引了范沉香来,两个人说明情况后,赵义卓沉吟一会儿,说:“兵部的章京大人在百草院,咱们回你家去唠!”——他的意思很明显,我先逼住你的老窝儿,就不怕你范沉香在里边搞什么鬼。

范沉香也清楚赵义卓的意思,他原也想在自己家与赵义卓会面。但一是怕被人撞见有碍他这会长的名声,二是不想让口无遮拦的马兰花知道,去到处张扬坏他的事儿。现在事已至此,再顾不了许多,便领着赵义卓与陈二斤半回到自家。想让刘妈去如归酒家要桌酒菜,赵义卓拦住了他,说:“家里有啥吃啥,别惊动外人。”后边的半句话,暗示范沉香别搞小动作。范沉香苦笑了一下,只好主随客便。

按照赵义卓的意思,他和范沉香单独对酌而谈,让马兰花招呼陈二斤半随便到厨下吃点儿就算了。范沉香明白他是分别盯住,以免有人溜出去搞小动作,便一切照办。

不成想,这样一来,倒给陈二斤半与马兰花制造了方便。陈二斤半所以人称陈二斤半,知情者都了解,那是他向别人夸耀自己胯下之物说的一句大话——上秤称至少二斤半,从此便得此雅号,而更多的人呼他的雅号,只想当然猜他喝酒能喝二斤半,他也点头认可,从不解释。这陈二斤半在江湖上算得是采花盗柳的高手,他知赵义卓给他的任务就是看住这家的女人别出去通风报信儿,便心中有数,偷眼看那马兰花,浓妆艳抹,目光流盼,显然是棵出墙红杏,更是暗暗喜在心头。他在被让到厨房里间热炕头上,与马兰花二人推杯换盏之际,夹带一些小动作,将马兰花之手摸了又摸,见马兰花只是面泛羞红,并不恼怒,心中更有了底,便假做失手,弄灭了油灯,将马兰花一把揽进怀里,却听马兰花轻声说:“别急,我把刘妈支走。”然后又听她对着厨房说:“刘妈,你看着点儿那屋,给他们添酒添菜,我这儿不用你了。”早已训练有素的刘妈听了这话心中明白,应了一声,便走了去。

……

刘妈走到上房,并没有进屋打扰范沉香和赵义卓谈话,而是倚在上房的门框上望着天上的星星发呆。

刚进腊月,正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日子,满天寒星冻得直眨眼睛,天河一片灰白,斜在树梢儿上。牛郎织女星也冻得满脸苍白,比七月七相会那天离得远了不少。天上的牛郎织女一年会一次,人间的牛郎织女们可是天天相会,这么看,天上的牛郎织女是够可怜的,可人间这些牛郎织女都是什么货色呢?刘妈斜了一眼厨房里间的窗户,还黑着。再扭头看看上屋,范沉香和赵义卓正谈得神神叨叨,声音压得很低。再环顾范家的三合大院,除了赵义卓和陈二斤半的两匹马吃草声,满院子死气沉沉,两侧厢房一片漆黑,便很是感慨——光有钱顶什么用?人口越过越少,家风越过越坏,这种有钱人真是富人吗?不是,刘妈心里说。第一样儿,连个儿子都没有。第二样儿,有个姑娘还跟人家跑了!第三样儿,整个小老婆还总跟别人睡觉!所以,他范大巴掌赚多少钱也是穷人一个。将来眼一闭,腿一蹬那天,他就啥都没有了,多大的院子也是别人的……唉,这人世上的事儿啊,咋说呢?

不管刘妈咋替范沉香惋惜,范沉香此时的情绪却是亢奋的。在马兰花和陈二斤半那屋的油灯重新亮起之后,他已经和赵义卓达成了预期的协议:由赵义卓出面,与广宁城的土豪劣绅分头“搭锯”种鸦片,总量不少于六百亩(范沉香留了一百亩余地),土地、种子、人工都由土豪劣绅们出,他赵义卓只负责保护鸦片田不受侵犯,和把所产的鸦片出手变成钱,与土豪劣绅们二一添做五。而范沉香到时候必须保证收购五百亩以上的鸦片,价格每斤是柳一凡出价的一半儿,这样儿一来,他范沉香不花本儿、不费力,也不和立宪派政府禁止鸦片对抗,只是两头儿一张罗,大钱就赚到手了。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哪儿找去?奶奶的!不就是胆子大点儿,比这些只会窝儿里咬架的土包子们多一点儿外边的门路嘛!赵义卓临走的时候,范沉香提醒他,孙中山虽然下野了,袁大头的立宪派政府也在学孙中山那套,搞禁缠小脚儿、禁赌博和禁鸦片,让他和土豪劣绅办事儿时留点儿心眼儿。

赵义卓冷笑了一声说:“不是还说禁中医、禁娶小老婆、禁止逛窑子吗?谁听他们那套了!”

陈二斤半上马后向范沉香拱手说了句:“感谢范会长的招待!”便策马而去。他这句话该是真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