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少仲的右派帽子应该说是咎由自取。

自从与沈茵结婚之后,他的心情特别好。沈茵的温柔与体贴,很快抚平他因失去戴安娜而产生的心理创伤,也驱除了他内心深处的孤独,使他的精神状态迅速得到改善。同是因为沈茵的关系,程少仲对方志武的戒心也解除大半。平日里,他和沈茵到方志武家做客,或是方志武和沙莎到他们家做客,相互间往来频繁,过从甚密,不知不觉间,成了好朋友。

方志武的留美经历,除程少仲外,在卫生部某些人的眼里也是很让人羡慕的资本。特别他一口流利的英语,每与马海德顾问交谈,必让在场的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连马海德顾问都说他的英语讲得相当地道,称赞不已。又听说方志武在美国还曾教过程少仲的英语,就认为方志武水平应在程少仲之上。所以,他便被李德全部长任命为医政司司长,主管全国西医医院工作。这与程少仲主管的中西医结合工作,有着相当密切的联系,二人也因此成了工作上的亲密搭档。

为了开展中西医结合工作,向李德全部长交差,程少仲布置全国各省建立了三种类型试点:诊断——在各医院门诊及住院部,任务是综合中西医临床理论,指导诊断与治疗工作,要找出中西医结合的若干结合点来。处置——将中医的推拿、针灸、刮痧、药洗、外敷(贴)及用于骨折的手法复位、夹板固定等对疾病的处置手段与西医的打针、开刀、切除、缝合各种理疗及用于接骨的金属固定、石膏固定等对疾病的处置手段不分中西,共同择其善而应用,要找出若干中西医经常共用的手段来。给药——将中医药效较慢的丸、散、膏、丹、汤、酒、羹、汁与西医药效较快的水针、粉针及药片、药粉和酊、水、油、膏不分彼此,混合应用,要找出中西医互相借用对方的若干常用药来。除了这三种类型试点外,程少仲还要求凡有条件的医院都要成立中西医科以区别单纯的中医科或单纯的西医科。同时,要求直属卫生部的协和医院和五五年底刚成立的中医研究院,除成立中西医科外,还要成立专门的中西医结合理论研究机构,以便指导全国中西医结合工作的开展。

这样,方志武作为部里主管西医工作的负责人,常有机会到协和医院的理论班子那里去指导理论研究工作,每次总要受到特别的尊重,这让方志武不能不感慨——当年,连院长助理都没当成,现在却是以司长身份来指导工作,真是人生难料啊!

飘忽间,便到了五七年初夏。

引蛇出洞的战略,隐蔽了中共中央的反右意图,所以,四月做出决定后,五六月份统战部、工商联、民进、民盟的鸣放会还在如火如荼。

急于做出成绩的程少仲不甘落后,便亲为协和医院与中医研究院的中西医结合理论研究班子点火,让他们对中西医结合工作大鸣大放,提供批评、建议。

如此一来,两院的理论班子成员便活跃起来。除了正面肯定意见之外,也提了一些反面批评意见。协和班子成员,均为西医权威,有些人对中医有成见,认为中医落后于时代,不科学,是封建迷信产物、经验主义的典范、具有浓重的巫医色彩、中药用药极不卫生、是摧残人体的巫术等等,认为中医连继续存在的价值都没有,还何谈中西医结合?而中研院班子成员尽是中医权威,有些人对西医具有本能的排斥心理,认为西医虽有所长,但也还是新生婴儿,只能头疼医头,脚疼医脚。还有人认为:西医不承认人体内有气运行,不承认经络学,就是不承认中医,所以中医也不应承认西医。更有人说:西医就是头疼片儿,二百二儿、刀子、剪子、纱布块儿,有什么好结合的?最过分的是一位爱开玩笑的老先生,竟编了一段顺口溜,说:

中医老,

西医小,

看病角度差不少。

论阴阳,

他不懂。

论表里,

他不晓。

论虚实,

NO!NO!NO!

论寒热,

把头摇。

经络、气,

不承认,

中草药,

他嘲笑。

中医精华全否掉,

让咱和他结合个?!

老先生最后一句的诙谐,显然过于粗俗了些,引得一群老专家哄堂大笑。在场的程少仲也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合。他当时理解老先生的顺口溜是对西医否定中医的不满,但对毛主席中西医结合的号召并无诋毁之意,便没说什么。不想,事后有人利用这次鸣放会和这段顺口溜大做文章,肆意歪曲鸣放会为严重的反对毛主席号召的大合唱,将所有批评性发言全说成是射向我们党的卫生战线方针、政策的毒箭,使中医研究院最终以公然谩骂毛主席的号召为罪名,将那位老先生定为极右分子。后来,又有人以程少仲煽动和纵容坏人公然谩骂毛主席的号召为罪名,将这次鸣放反映到卫生部,由此导致卫生部机关最终把程少仲也定为右派分子。

有人说,这背后做文章的人就是方志武,但程少仲不相信。因为方志武不主管中医研究院,鸣放会也不在现场,怎么会做得出文章?再说,他们早已摒弃前嫌,言归于好,方志武应该不会突然下此黑手。当然,嘴上这么说,他心里也在疑惑,难道方志武真会如此卑鄙吗?

程少仲把疑惑讲给沈茵,沈茵不作声。

她根本没心思去分析这种愚蠢的问题——为什么方志武不会这么卑鄙?方志武不是人吗?是人就可能会如此卑鄙。因为人比狼虫虎豹都可怕,是万恶之魁首——她这样认为。但她目前关心的不是谁卑鄙不卑鄙,而是程少仲的乌纱帽保住保不住。要知道,她是冲着副部长这顶乌纱帽及相关待遇嫁给他程少仲这个老头子的。如果定为右派并不影响这一切,那就定呗。可要是定了右派就要撤职罢官,降低待遇,那结果她是没有勇气面对的,就会感到是天塌地陷,没有了活路。这使她对五岁的女儿常发脾气,骂她小右派分子。

腊七腊八最寒冷的日子里,结果终于知道了:程少仲被撤销卫生部副部长兼协和医院院长职务,下放回原籍劳动改造。

整整一天,沈茵不吃、不喝、不睡、不说话。第二天,她提出了离婚,并明确提出她要孩子、房子、票子,留下这些,程少仲去哪儿都行,自便。

也是整整一天,程少仲不吃、不喝、不睡、不说话。第二天就同她一起去了区政府,办了离婚手续。

回乡劳改出发这天,程少仲希望能见到方志武,为对不起他们夫妇的大媒而致歉。但直到临行也没见到他,倒是看见沈茵躲在人群后面探头探脑。

程少仲故意装作没看见她,大义凛然地跨上了押送他的破卡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