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少伯从探监回来就没再说过一句话,程杏元被处决后,更是闭门不出。

程杏元干出坑害志愿军的事来,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所以,对他是真恨、真怨、真生气。这不光是因为程杏元辜负了他的教诲,也辱没了程家的名声,更主要的是他断送了程家人不亏心的几世清白!

当年,祖父程云鹤以一介寒士步入杏林,启蒙业师汤九翁开宗明义:杏林生涯,悬壶济世,习的一个“技”字,修的一个“德”字。技者,医之术也。德者,医之本也。有技之医,医得人之躯体,医不了人之灵魂。有德有技之医,方能既医人之躯体,又医人之灵魂。故而,医之境界有三:为医又医不了人之躯体为下;只医得了人之躯体医不了人之灵魂为中;为医既医得了人之躯体,又医得了人之灵魂为上。汝欲做名医,必取乎其上。而欲取乎其上,必先苦修“德”字。何以为德?“仁义”二字是也!

祖父秉承师训,以德立人,以技立身,在杏林之中,声名鹊起,享誉一方。当时,广宁大户邱员外,两个姨太争宠,大姨太乘二姨太妊娠用药保胎之机,重金请祖父帮助堕胎。祖父坚决不允,激怒大姨太,派杀手相胁。祖父面对凶器,不改前口。大姨太无奈,只好放过了他。就这样,祖父一生,德技兼修,清清白白,洁身自好,为后人立下楷模。

父亲程汉卿,自幼承祖父之志,德技双修,弱冠出道,青年成名,中年进宫,掌太医院左堂官之权,常被后宫争宠各派拉拢,也常被朝中各位重臣当成御前耳目,多次被胁迫卷入各种阴谋事件,但始终未出卖人格,玷污清白。真正做到了出污泥而不染,保持了杏林高士应有的节操,一生的高风亮节,为程姓增添了光彩。

自己谨记父训,一生清白做人,随父告职还乡期间也好,来京开鹤年堂兼著书立说三四十年也好,都一直谨慎操守,仁义修身,对岳父范沉香开药房的任何欺诈行为都坚持反对,未予妥协,故能赢得鹤年堂的满城称赞,深得同业人士的敬仰。

程杏元接手经营鹤年堂,十几年来,虽也功不可没,却未能守住程家几代人建立起的行业道德之神圣,玷污了他的清白,嘲弄了他的尊严,这也正是他这做父亲者恼火不已的原因。

当然,作为杏林中人,程少伯也深知程杏元心中不平也是应该理解的。十几年来,他也的确是头一次犯浑,做出这种蠢事来。按理,他应该得到改正错误的机会,可他不明白,这个世界有些错误是一次也不许犯的,比如正是全国人民同仇敌忾携手支前的历史关头,别人都在节衣缩食捐飞机,他却利欲熏心赚志愿军的黑钱,这让人对他怎么姑息?所以,任凭程杏元怎样哀怨“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渴望得到悔过自新的机会,他也没有软下心来去替他求情。他知道不仅儿子为此会怀恨于他,韩玉茑知情后也会抱怨他心肠太狠,毕竟是亲生儿子啊!可他只能冷眼相对儿子的乞求,别无选择,是惩罚逆子对程姓清白的玷污也好,是没有勇气去面对国家领袖心忧天下时的期许目光也好,总之,他没有满足儿子的最后哀求。

当听到程若东伏在韩玉茑怀中哭述爸爸披枷戴锁被押赴刑场而去时,当听到韩玉茑苦口婆心劝慰儿媳朱月节哀莫哭,以免惊动上房里还不知真情的爷爷、奶奶时,程少伯的心碎了,抑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六十岁的人蜷曲在书案上,呜呜咽咽孩子般啜泣起来。

何若菡进来给程少伯送茶,见状也默默立在他身旁,陪他落泪。

院子外面汽车刹车声响过之后,程少仲夹着皮包走了进来。

“你们这是干什么?”程少仲见程少伯与何若菡双双饮泣,颇不以为然地说,“不肖逆子,败坏了程家名声,死有余辜,值得为他这样伤心吗?”

何若菡见是程少仲,没打招呼,转身走了出去——虽然都已是六十岁的人,何若菡依然不愿正面面对程少仲。

程少仲多年来已习惯了何若菡的冷淡,他能理解她的心情。所以,目送着何若菡离去后,他把头扭回来对程少伯说:“杏元和药圣、药佛虽然都已伏法,可他们在卫生医药界的恶劣影响实在太坏,许多人建议卫生部取缔全国各地的鹤年堂和双合盛药局,但李部长碍于我的面子始终按兵未动。”说到这里,程少仲重重地长叹一声:“咳!我这个副部长实在难当啊!亲属们今天抹点黑,明天又抹点黑,而且都是惊天动地的大手笔——哥哥当着卫生界全体领导批评毛主席!侄儿和小舅子们公然以劣药坑志愿军!都这么出类拔萃、胆大包天!部里人都让我好好和你这当哥哥的谈一谈。”

“住口!”程少伯突然拍案而起,“你给我滚出去!”

“咦?你这是什么意思?”程少仲被哥哥的突然发作吓了一跳,愕然地问。

“我不是你哥哥,你也不是我弟弟!”程少伯闭起眼睛,皱着眉头,愤然地说,“你怕给你脸上抹黑?呸!我还怕你给‘杏林’二字抹黑哩!”

“我不懂你的意思。”程少仲大为不屑地说,“但我必须批评你的态度。你不要总是以哥哥自居。你不就比我早来到这个世界十几分钟吗?我为什么要处处让着你?再说,就凭你们父子出的洋相,给程家丢的人、现的眼,值得我尊重你吗?”

“好,那我们就一刀两断!”程少伯突然转身狠狠打了程少仲一个耳光。

“你凭什么打我?”程少仲气急败坏,眼睛瞪得溜圆,像要冒血。

“打你自有打你的道理!”程少伯也瞪圆眼睛,毫不含糊地说。

“什么理?你说!”程少仲像只被啄伤的斗鸡,怒吼着。

“第一,我是替屈死的弟妹戴安娜打你!在她不该死去的情况下,是你鬼迷心窍,一剂凉药断送了她的性命!你二次出洋,运交华盖,是戴安娜帮助你重新在英国创业,又帮你到香港发展,使你有机会接触共产党香港地工人员,得以成为早期共产党人,才有今天的副部长职位,可你对得起戴安娜吗?”程少伯的质问咄咄逼人,且有些气急败坏。

“行了,又扯到戴安娜身上来了,我承认对不起她,还有什么?”

“第二,我是替爸爸打你!他老人家送你学西医,是让你用西药和西医的技术来补充和丰富中医的不足,不是让你用西医来葬送中医。你现在通过戴安娜之死,心里也明知中西医结合是不可能的,但你却反倒变本加厉地鼓噪中西医结合,这是为什么?就是昧着杏林人的良心去逢迎媚上,换取个人的名利和地位!你这样做,对得起爸爸的期望吗?对得起普天下的杏林人士吗?”

“不错,你说对了!”程少仲惨然一笑,坦然承认,“给戴安娜的一剂错药,使我明白了你的理论可能很有道理。可是,我的人生经历告诉我,平民百姓手中的真理,只有在与统治者的主张相一致时,才能被承认。所以,我的是非观并不像你的是非观那么简单。谁比我权力大,谁的话在我心里就是真理,哪怕事实上是谬误。你作为民主人士当然可以站着说话不腰疼,可我是党内的高干,我不能像你那么天真!”这样说着,他拔腿就往外走。

“站住!”程少伯大声喝住了他,“我的话还没说完,我打你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你身为长辈,却公然昧着良心,信口雌黄,在大庭广众面前,肆意血口喷人,诬蔑杏元对无产阶级政权无比仇恨,是公然配合美帝国主义的侵略,向志愿军施放暗箭等等。杏元以劣药坑骗志愿军这个事实是抵赖不了的,可你为了洗刷自己,与他划清界限,就恶意乱泼污水,你还有个长辈德行吗?你看他失势无助就肆意伤害他的人格,你还是个人吗?他现在九泉之下,没办法和你计较。可我还活着,我要替他出出胸中的恶气!”说完,揪住程少仲又欲打。

程少仲转身把程少伯推倒,匆匆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