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格格和老姐夫结婚六七年了也没生出一个孩子来,不但是五格格,我的几个哥哥大多已经成亲,结了婚的哥哥们谁也没为金家制造出一个孩子来。

金家枉有儿子七个,竟面临着绝嗣的恐慌。

应该说,我的哥哥们都是绝顶聪明、绝顶健康的人,说也奇怪,他们的媳妇自进入金家以后却都不生养。我母亲将此归结为天意,说紫禁城内五十年不闻儿啼,同治、光绪、宣统三朝皇帝绝后,这也是大清江山走到了该灭绝的地步,是任谁也无回天之力的劫数。想清朝鼎盛时候的康熙,生了二十四个皇子、二十位公主,仍嫌不够,还要生。乾隆也是十七子十女,煊煊赫赫,热热闹闹的一个皇帝家族,体现着生机,体现着兴旺,那是一种什么气派啊!大清从昌盛到衰败,再怎么说也还经历了二百年的时光,而我们金家,昨天还是一个七子七女的家庭,今天说绝就绝了,跟二百年相比,也忒快了点儿。母亲说我父亲在外头一定是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才让金家有此报应,时常地追逼父亲作深刻反省,把我父亲闹得寝食难安。

金家的哥儿们七个,老大在南边当国民党,当得认真而忙碌,有时间逛窑子却没时间生孩子,也有说法是我们家这位大爷花天酒地过甚,已经生不出孩子来了。数十年后的结局,证实了此项结论的正确,我们家老大寿数九十有一,一生无子,最后孤寂而终。老二、老三、老四已娶过妻子,嫂子们也是正经人家儿出身。贤达而通理,只是都不开怀。老五装疯卖傻,吃喝嫖赌,一头栽死在后门桥。说是外头有子嗣,却已散落民间,正待查找。老六八岁早夭,不在谈论之列。老七因为恋爱失败,至今尚在痛苦之中不能自拔,生儿子的问题还谈不到日程上来。父亲的这七个儿子中,应该说只有老二、老三、老四是偏院老姐夫那儿的常客。在后院里,姐夫和他的这三个大舅子的关系融洽得比一家人还一家人,达到了水乳茭融的程度。

老姐夫住院,我的三个哥哥轮番端屎端尿,殷勤地在床前伺候,以至于病人的妻子我们家的五格格连走到病床跟前的机会都逮不着。旧时协和医院的规矩很大,再重的病人也不许陪床,探视时间更有严格限定,所以,我的哥哥们常为取得探视的小牌在协和的门房吵架。脸红脖子粗,彼此各不相让,引得别的病人家属羡慕地说,看看人家的儿子,多孝顺,什么叫儿子,这才叫儿子!

老姐夫出院的时候,金家的哥儿们偷偷动用了我父亲的洋马车,老四赶车,老二、老三护驾,前拥后呼,众星拱月般将金朝的二十九世孙接回家来。

不想一伙儿人刚上台阶,就被我母亲当头喝住,将一干人等截进正房。

正房里,女眷们早已等在那里了。

依着我父亲的意思,这场围剿战役要俟老姐夫身体恢复一段后再进行,可我母亲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样忤逆的事情在金家一天也不能持续下去了。那时候,父亲的第二个妻子,我的二娘张氏已经病重在床,重病中的二娘嘱咐我的母亲“对占泰这个孽障一定不能姑息”,“要及早处理,以绝后患”。在我的第一个母亲瓜尔佳氏死后,家里拿事儿的就是张氏母亲了,我的母亲不过是个执行者。对张氏母亲的话语,连我的父亲也要畏惧三分。我父亲在外头耀武扬威,回到家其实是很怕老婆的。张氏母亲说“要及早处理”,我母亲就及早处理了,没等老姐夫进家,批判会就开始了。

有关金家未来命运的那场很重要的批判会,我是没有资格参加的,从母亲那极少有的高一声低一声的呵斥中。从下人们那恐慌的眼神里,我知道老姐夫和我的哥哥们犯了大事儿。批判的结果是老姐夫终因体力不支而昏倒在地,被他的“徒儿们”——我的三个哥哥,架出了正屋。

长大后,我才知道老姐夫教授我的哥哥们练“添油法”的原委。

当然,没有人,也不可能有人给我详细道出“添油法”的真实内容,在我动手写这部小说,牵扯到这方面事情的时候,于“添油法”的知识仍是一片空白。回首望去,参与过此项功法的老哥哥们或已辞世,或已年近八九旬,五十年后再跟这些耄耋老人谈论“添油法”,实是有些荒唐可笑了。

不能去找他们。

只有奔赴图书馆,从那里寻找答案。

几番查阅,我终于搞明白了,所谓的“添油法”,实际就是道家的“房中术”,一种极简单的传统内功。道家讲究的是“见素抱朴,少私寡欲”。以其理论而言,男人的米青。液为三品上药,他们将少私寡欲不使米青。液泄泻称之为“闭”,故有“修道一闭,即得长生,人人得闭,人人长生”的说法。长生之要,即在房中,通过男女相交,性的倒错,从而达到交而不泄,存精保真的目的。这就是道家的“采战”之术了。从理论上说,“神有所感,即动化气,气即化精排出。或受胎成形,生男育女。或变秽浊流失,直是油干灯尽,精竭人亡”,故有“欲点长明灯,须知添油法”的说辞。有文章说,某某道人可夜御十三女而不泄。我想,该道人若活在今世,登上“吉尼斯纪录”当受之无愧。当然,为了不泄。具体的操练方法还有一二三,这就是我的老姐夫日日向他的徒儿们传授的主要内容。我的哥哥们为此而着迷,他们既想快活又想长生,他们将对宗教的虔诚处理为对欲望满足的渴求,在对欲望满足的同时使自己沉浸在对生命延长的幻想中,从而他们的精神获得了支柱,思想也有所寄托,忧患更有所排遣。这实在是个怪圈。

据说,操练的理想结果是要达到一种“马阴藏相”的程度。马阴藏相是什么?我到底也没弄明白,好像是说男子的荫。经缩如童子。

如此怎么得了!

对一个需要传宗接代、耀祖光宗的顶门男人来说,荫。经缩如童子,纵然长生了,又有什么意思?

我想我的那几位哥哥大概都没练到这一火候,他们跟老姐夫不同,他们是为了快活,正如当年结幡招鹤一样,他们是游戏,而老姐夫却是认真。

五格格未曾生育的原因豁然。

金家哥儿们未曾生育的原因豁然。

在那次批判会上,母亲声泪俱下地立下规矩,以后在金家,再不许练什么“添油法”,不但不能练,连说也不许说,老姐夫的小院,再不许金家的哥儿们踏进半步,谁违犯了就打折谁的腿!

我想像当时情景,哥哥们一定是垂手而立,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因为这样的训导他们在金家经历得太多了。他们很有应付这种场面的经验;而嫂子们呢,嫂子们是种什么心态?她们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哥哥们很听话。他们也的确很少再与老姐夫来往了。经老姐夫的一番训练,我们家的哥儿们受的影响实难一语说清,老二一直没有生育,老三到五十岁才勉强得一子,只有老四不受干扰,没心没肺地连着生了三个儿子,小老虎似的。一个比一个壮实。几十年后,母亲还对家里人不无庆幸地说,亏得早早打住了,总算挽回了一个尾巴。要不。还不知道成什么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