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舅舅,宋学兵看时间差不多了,向火车站走去。

火车站不远,就在老城的边上。他不紧不慢地在雪中走着,雪花飞到脸上很快就融化了,天气并不很冷,南方的雪和东北的雪大不一样,一边下一边已经在融化,街道两边的屋檐滴着水,到处能听见滴答滴答的水声,地上也很泥泞。他泥一脚水一脚地走到了火车站,买了张站台票进了车站。

他在下车的人流里一眼就看见了刘冰清。他跟她已经有十多年没见过面了,他发现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而且比小时候更加漂亮了。他走到她面前才看见她笑起来眼角和鼻翼两侧有些细纹,如果把这些忽略掉,这些年的时光在她身上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

他走上去接过她手里的箱子,他手心冒汗,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不过他尽量装得平静,就好像一直和她在一起的那样。他心想他们这么近的关系,如果显得陌生和拘束,反倒尴尬了,也反而把距离拉大了。他看她的箱子很大,跟她开玩笑说:“哎哟,你把家都搬来啦!”

刘冰清轻轻甩了下头发,露出一个动人的笑容,说:“可不咋的,让你一眼就瞧出来了!”

她的乡音让他心里一暖,他觉得她不但是神态就连说话的口气都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他们出了火车站,上了出租车,没几分钟就到了酒店。那一刻雪停了,太阳居然赏光一样露出脸来,照得酒店大堂里明晃晃的。他觉得这是个好兆头,心里不由喜滋滋的。

他去前台办入住手续。酒店里刚到了一个旅游团,有五六十人,正乱哄哄也在办入住。他排在他们后面,等得十分心焦。

总算办好了手续,他和刘冰清乘电梯上了楼。这一路他们没说一句话,就像是两个陌生人,又像是两个太熟悉的人。他们都相当自然,比真的自然还要自然。

他们进了房间,他梦寐以求的一刻终于到了。他的目光迅速落在房间中央那张硕大的床上,他目测了一下,很满意这张床的尺寸,他想象躺上去一定很舒服,一念之间他的身体忽地一下热了起来。

刘冰清脱了外衣,在靠窗的沙发上坐下来。他放下箱子,没有去她旁边的沙发上坐,而是远远地坐在床沿上。刘冰清望他一眼,声音很轻地说:“你怎么不过来坐?”

他也望她一眼,笑了笑,说一句:“就坐这里挺好的。”

房间里异常安静,他很局促。他心里对自己说这个时候不能拘束,一定要放松,可是他没有办法让自己不拘束,更没有办法让自己放松。他心里特别高兴,却找不到话跟她说,更不敢去把她抱在怀里,只是那么僵坐着。从家里出来他想好见面要跟她做什么,事到临头他发现计划和现实有相当大的距离。

刘冰清先站起了身。他又紧张又渴望,等着她走近他。但是刘冰清径直走到了镜台前,她用酒店的电水壶烧了开水,泡了两杯茶。她端起一杯递给他,茶很烫,他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口,赶紧把茶杯放到了床头柜上。再看刘冰清,已经回到沙发上端端正正地坐好了,而且表情严肃,就像等着上课一样。

他觉得无论如何都要找点话说才行,不然就真的尴尬了。

他问她:“你冷吗?”

她莞尔一笑,说:“不冷。”

房间里温暖如春,的确是一点不冷。问过之后他就有点后悔。

他又问她:“你累吗?”

她摇了摇头,笑盈盈地说:“不累。”

他还想问她饿不饿,但觉得太絮叨,话到嘴边咽了回去。

他问她:“你怎么会从武昌过来的?”

她说:“其实我是从柳州来的,到武昌转车。”

他惊讶地说:“你什么时候又去了柳州?”

“孩子没娘,说来话长。”她婉转一笑说,“就这半年我又换了好几个地方,还没机会跟你说呢。”

他很想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看她欲言又止的样子,好奇心更加强烈,只是觉得刚见面问得太多不好,就忍着没问。

他们又沉默了。

过了片刻,刘冰清开口说:“我们这一行挺难做的。”

他不了解咖啡厅有什么难做的,她没有说下去,问他:“今天是周末,你从家里也出得来?”

她笑嘻嘻地望着她,眼睛里闪着俏皮的光,他真想立刻冲过去把她搂在怀里。

他回答她说:“做我们这行的没有礼拜六和礼拜天。”

她乌黑的眸子望着他说:“你跑出来我嫂子对你能放心?”

他嘿地一笑,故作平淡地说:“有啥不放心的?”

她咯咯地笑起来,说:“要我的话就不放心!”

他也大笑起来,说:“要你的话尽管一百个放心!”

话一下说近了,他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

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他:“要是三年前我们就见上面,你想过会是什么样子吗?”

他立刻想起当时激动的心情,还有自己藏起来的两千块钱私房钱和火巷尽头那家干净便宜的小旅店,他两眼望着她,反问她:“你想过会是什么样子吗?”

她笑着,两只眼睛弯弯的,窗口照进来的一片金灿灿的阳光映在她的脸上,她脸上泛起一层金黄色的光泽,白皙的皮肤就像透明的一般,他还从来没有看见过一个人的皮肤可以像金属一样反光,他想这样光滑的皮肤,亲上去一定很舒服。他没等她回答,从床沿上站起身,走过去,向她张开了双臂。

她也站起了身,不过没有扑进他的怀里,而是顺手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大衣,对他说:“带我出去走走吧!”

他迟疑了一下,马上爽快地答应了。

他们走出饭店,来到街上。太阳不见了,外面比刚才冷了一些,不过空气很清爽,风也不大。他问她想去哪里,她说去哪里都行。他想带她去参观古城,但天还亮着,他怕碰见熟人,尤其怕碰到家里的人和顾正红,他决定先带她去城外看看运河。

他们打车来到运河边上,河上有木船在缓缓驶过,停靠在河岸边的船上袅袅地冒起炊烟,他们站在一座石头拱桥上,就像两个孩子一样趴在桥栏杆上低头望着运河水在身下汩汩流过。忽然一辆大巴开过来,在他们不远处停下来,刚才在酒店里遇到的那个旅游团来了,一大群游客从车上鱼贯而下,一时四周人声鼎沸。游客们拍完照很快就上车走了,河边又恢复了安静,而且喧闹过后显得更加安静。

拱桥上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他和她就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他只要稍稍挪过去一点,就能碰到她,他只要伸出胳膊就能轻而易举地搂住她,不过他没有动。他想起小时候看妈妈蒸馒头,不到火候妈妈是不允许他打开锅盖的。他记不清有多少次守在大锅边上,等着最难熬的那几分钟过去。现在也是一样,不过除了着急,他也觉得这样的时刻一分一秒都非常珍贵。

刘冰清就像是不经意地往他那边靠了靠,她的衣袖已经靠到了他的衣袖,让他想起他们同桌时的情景。他听她说:“这样的情景我好像经历过一样,就像在梦里来过这里……”

他望着她笑起来,逗她说:“那你的梦里有我吗?”

她的眼神显得迷茫,随后她咬着下嘴唇笑着点了点头。——这是他多么熟悉的表情,在他们还上中学的时候,不管什么事,只要他坚持,或者强迫,她都会给他肯定的答案,尽管他清楚她只是为了让他高兴,或者只是为了哄他高兴,但他仍然会非常高兴。

他说:“也许我们上一辈子就是在这里过的。”

她没有回答,眼睛望着远方,就好像被远处的风景吸引。一阵风把她的头发吹起来飘到他的脸上,那种温柔的感觉让他浑身一颤。那一瞬间他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麦草一般的香味,他的头脑一片空白,连眼前的运河都模糊起来。他突然拉住了她的手,可是她却没有像他期待中那样握紧他的手,只是由他握着。他很想把她抱在怀里,可是她这样平淡不热烈的反应让他迟疑。

他们手拉手站在拱桥上,就像两个迷路的孩子。在外面站久了还是很冷,刘冰清打破沉默说:“找个地方吃饭去吧。”

他拉着她的手走下拱桥,朝古城走去。他想带她去一个高档豪华的餐馆吃饭,好好尽一下地主之谊,可是她却说想吃当地特色的馆子,他想了想,把她带到了一家名叫“家的味道”的餐馆。那是他刚到这里舅舅给他接风的小餐馆,他尤其喜欢这家餐馆的名字,觉得带她去那里很应景。

他非常顺利地在金巷的一个岔出去的小支巷里找到了记忆中的这家小馆子。这家小馆子还跟他上次来时一模一样,连跑堂都是原班人马,就好像时光在这里停滞了一样。大约因为是雪天,餐馆里人不多,跑堂把他们安排在暖和的二楼上,而且特意给他们挑了一个临窗的小包厢。他认为跑堂一定是看刘冰清漂亮才这么做的,他心情大好,顿觉脸上有光,他把店里最贵的菜都点到了,跑堂一边记菜名,一边脸上绽露出大大的笑容,对他们的态度更加殷勤。

他问刘冰清喝不喝酒,刘冰清说当然喝。他问她喝什么酒,她说当然喝白的。她的爽快让他兴奋。

酒和菜很快就上来了,他们你一杯我一杯喝了起来。

他酒量不大,刘冰清却相当能喝,她说自己陪了那么多年的酒还从来没有喝醉过。他听她说到“陪酒”两个字,心怦地一跳,打断她问道:“是专门在饭桌上陪别人喝酒?”

她一双妩媚的眼睛望着他,摇了摇头。

他故作一无所知地问她:“那你说的陪酒是怎么回事?”

她弯起嘴角笑起来,向他举起了杯子,说:“先干三杯,然后我告诉你。”

他二话没说,和她连干了三杯。

三杯酒下肚,他脑袋有点发晕,不过头脑还是相当清醒。她又向他举杯,他说再喝自己就该趴下了。她没有勉强他,笑一笑,喝干了自己杯里的酒。他给她斟上,她端起来还要喝,他拦住她,叫她别喝得这么急。她说这点酒根本不算什么,不过她还是听话地放下了杯子。

“你说的陪酒不会是那种事吧?”他两眼盯着她说。

刘冰清眼睛望着别处,飞快地说:“我早就想告诉你我在做什么,不过我一直没有勇气跟你说实话。我做的事情的确是不光彩,见不得人。”

她停下来,看他的反应。

他没有任何反应,就像被锋利的刀割了一下,皮开肉绽,但一时血还没有流出来。

刘冰清接着说:“你不知道那年春节和你联系上我有多高兴,可是偏偏就听到了你结婚的消息,不瞒你说,我真的是太伤心了。上学那会儿我就觉得咱俩最好,后来不知不觉你就成了我心里的牵挂和依靠。那时候我们总在一起,上学放学,差不多天天能见面。那一段日子对我来说真是太幸福了!后来你离开了学校,我也就无心读书了。好像我读书就是为了能看见你,跟你在一起。从学校毕业我一直过得很狼狈,家里生活负担很重,我爸身体不好,我妈没有工作,一家人就没一个顶事的,只好我来撑起这个家。那时候能跟你在网上聊聊天就是我最大的快乐。我不敢告诉你这个情况,怕你看不起我,也怕你不理我。”

宋学兵说:“其实那会儿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也是过得狼狈不堪。”

刘冰清摇了摇头说:“肯定不会比我的情况更差。我爸肺癌晚期,躺在医院里,明知道治不好,又不能放弃治疗。我妈妈垮了,我妹妹才十三岁,指不上她,我必须出去挣钱,而且还要挣得多挣得快,我还有哪条路可走?”

宋学兵端着酒杯的手僵住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他真希望她什么也没对他说。

刘冰清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接着说:“我知道我告诉你这些的后果。我把我在你那儿的形象打破了是不是?我知道我在你那里彻底完蛋了,不过我是下了决心一定要跟你说真话的。”

宋学兵低头喝酒,不敢看她。

刘冰清打破沉默说:“我知道你不会理我了。”

她站起身,拿起大衣和包,准备离开,他一把拉住她说:“怎么会呢?”

他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凉。他忽然恼怒地问她:“除了这一条路哪就再没有别的路可走了?”

她脸色惨白,好像就要晕过去一样。过了片刻她才嗫嚅地说:“我只想让他们能过下去,过得好一点,我自己是无所谓的。”

他气极了,大声说:“你蠢啊,怎么你自己就是无所谓的?你真是傻到家了!”

她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光芒,就像是两朵燃烧的火苗。她重新坐下来,对他说:“跟你说句心里话,我告诉你这些,我的心就平了。等喝完了这杯酒,我们各走各的,你还是你,我还是我。”

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笑容却十分凄凉。

那一刹那有一股热热的东西涌上他的喉咙,他差一点流下眼泪。他冲动地抓住她的手,说:“我不会让你走的,我等了你这么长时间,每天都在想你,你不可能说走就走!”他端起酒杯和她碰了一碰说,“干了这一杯,把从前的那些事统统忘掉吧!”

她端起来一饮而尽。

她脸上泛起了红晕,一边叹气一边说:“你真的能不在乎?”

他说:“我更在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