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宋学兵床上有个顾正红,网上有个刘冰清,真是天上一个太阳,水中一个月亮,把身体和心都占得满满的,对自己老婆彻底无所谓了。不过他尽量避免和樱桃吵架,也尽量避免一切节外生枝的事,尽可能平安无事地跟她把日子过下去。

可是他和顾正红好了也就两三个月,就听到了外面的风言风语,他们床上的事情也被街坊四邻传得神乎其神,有些人见到他脸上甚至忍不住露出既像是羡慕又像是嫉妒的古怪表情。他和街上的人平素基本没有来往,对各路消息也不敏感,他想连他都听到了,估计这些话流传甚广。他凭直觉判断这些流言最大的可能就是兴旺散布出去的,上次兴旺借过三千块钱之后不到两个月又向他借钱,被他断然拒绝,他估计他心里不快。平常在茶园里他事情做得少钱拿得多,估计也让兴旺心里不平衡。不过兴旺表面上对他还是殷勤恭顺俯首帖耳,不管他做什么事他都会抢过去做,就像是他身上长出的一双额外的手。兴旺对他的谄媚和巴结经常能让他脊梁后面浮起鸡皮疙瘩,他终于相信了顾正红说的小人不能不防那句话。

顾正红也听到了外面的那些传闻,不过她态度坦然,似乎并不当回事。她是久经沙场的,多少年来古城里关于她的流言就没有断过,她向来就是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似乎早就习惯了,心平得很,我行我素,不去管别人怎么议论。她也叫他别去管别人说什么,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他嘴上答应,心里却没法坦然。

他最早得知外面有风言风语是葵正在电话里告诉他的。他羞愤难当,气得发疯,好多天一想起这事心口就像压着一块石头一样沉甸甸的。自从来到这里,在和顾正红上床之前,他除了和樱桃谈恋爱结婚,再没谈过另一次恋爱,也没有相过亲,他自认为在这个城市里名声清白,心里也很以此为荣。这下子这份清白就像一只掉在地上的玻璃杯一样打碎了。他不敢问表哥这些话是从哪里听来的,也不敢问他大概已经有多少人知道了,他很担心这些话也传到了舅舅和舅妈的耳朵里,他真不知道他们会怎么看他。舅舅本身就是个名声受损的人,他和老高的事在古城里可以说是家喻户晓,他向来是一个被人议论的对象,不过几十年被人议论下来别人也说不出什么新内容了。他不知道要是舅舅被人说一句“外甥像舅”或者“上梁不正下梁歪”这样的话心里会是什么滋味?舅妈是一个在外面自我感觉好得出奇的人,尽管有这么一个不给她争气的老公,也并不影响她走在外面昂首挺胸,趾高气扬。她虽然也是一肚子的苦水,在他面前感叹自己是“失败的人生”,可她在外面表现出来的却一点没有失败的样子,相反却是一副打不败的样子。她是个嘴不饶人的人,喜欢张家长李家短搬弄是非,用当地话说是嘴巴搁在别人头上的。她在家里关起门来可以对丈夫有一百个不满,可是走出去又会把丈夫吹得天花乱坠,让不知内情的人以为他们夫妻多恩爱家庭多幸福。她的扭曲的生活状态,加上半辈子都生活在舅舅和老高的阴影下,心理和生理受到双重的压抑和摧残,令她特别痛恨不正当的男女关系,她只要一听到诸如此类的事情就会嗤之以鼻,鄙视和厌恶的程度远远超过一般人。这件事要是让她知道了他想她恐怕再不会让他上门了。

不过他最害怕的还不是让舅舅舅妈知道,而是让家里的三个人知道;他和丈人丈母虽然感情一般,但将心比心替他们想想,觉得自己愧对他们。樱桃妈尽管骄横势利有时甚至还有点跋扈,但对他大面子上还是过得去的。这近一年他和樱桃的关系就像一条行驶在风浪中的船一样颠簸起伏很不平稳,甚至多次面临翻船的风险,他难免生气暴躁,樱桃妈倒是很沉得住气,既没有给他们火上浇油,也没有给他们雪上加霜,有时不当着樱桃甚至还会说几句和缓的话来安慰他。她还有一个特别明显的变化就是以前她只给老公和女儿留饭,现在要是他吃饭的钟点正好没有回来也会给他留饭。他发现近来丈母娘对他越来越好,也越来越宽容,不像他刚进这个家门的时候对他事事挑剔,而且也不怎么叫他去买菜了,他觉得自己在她那里就像是过了试用期得到转正了一样,她大体上可以说是把他当自己家里人了,这让他心里多少有点感动。樱桃爸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他越跟他接触多越发现他是真的老实巴交,而不是装出来的。每天他勤勤恳恳干活,偶尔去茶馆里坐一坐,也就是看看别人打牌,自己很少上桌去打。在外面他向来跟人家客客气气的,从不说三道四,更不搬弄是非,是街坊四邻嘴里的大好人。宋学兵觉得让这样两位长辈受自己的负面影响,心里着实不好受。他想外面都传成那样了,他们不可能一点没听说,可是却没有丝毫流露,跟他该怎么过还怎么过,不能不说对他是宽容的,也让他领教了江浙商人家的圆通。而对于樱桃他反倒没有太多的负疚,只觉得自己跟她是半斤八两,一路货色。他隐约感到有一种报复的快意,不过那种感觉很快就让他心生厌恶。他甚至想如果一切可以从头再来,他真希望能和樱桃从头到尾恩恩爱爱过一辈子,谁也没有任何横生枝节的事情才好。当然这是不可能的。有时候睡不着或者刚睡醒想到这些,他会很郁闷,甚至心口隐隐作痛。

因为自己也有事情,他心里觉得跟樱桃算是扯平了,因此对她反倒宽容了不少。有时候樱桃对他说话很冲,甚至莫名其妙地发作,他都忍了。他听葵正的话尽量改善和她的关系,可是不管他怎么做都收效甚微,都很难让她满意。他不知道樱桃有没有听到自己和顾正红的事,但他还是感觉到这一段她对他尤其冷淡,还经常找碴发火,话里话外带着刺,不过倒是没有挑破这件事。他虽然不觉得自己有多大的错,心里却还是发虚。他仔细想想和顾正红好是好,跟她再情热也没往婚姻上想过,和樱桃才是正经夫妻,因此他只要想到外面的传言很可能会毁了这层关系,就会变得忧心忡忡。

他干脆像鸵鸟一样把头扎在沙子里,不去多想那些烦心事。对樱桃他尽量不闻不问,他认为自己是息事宁人,也算是给自己留条路,总之就是为了能把日子过下去。他自己都觉得自己不讲究,没原则,可是不这样又能怎样?他既没法跟她较真,也没法不对自己网开一面,所以一切只能将就。他发现自己和樱桃越来越像同住在一个屋顶下同睡在一张床上的陌路人。这样的日子过得久了,居然也能一天一天过下来,就像本该如此一样。

可是随即发生的一件事却深深地刺激了他。

那天顾正红睡过午觉起来忽然说想吃糖炒栗子,兴旺那天正好不在,她叫他去土巷的春晖南北炒货店买,说那家的糖炒栗子最正宗。他正给客人泡茶,耽搁了几分钟,她已经过来站在窗外看过他两次了。他知道她是催他,赶紧斟完了茶就出来了。她已经等得不耐烦,眉头皱得紧紧的。他想如果是樱桃,他肯定不买她的账,可是为了她却乐意,而且还心甘情愿。跟顾正红相处时间长了,他看到了她小女人的一面,她的嗲劲也是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的,算是开了眼界。比如她想起要什么就立等着要,他就得立马去办,要不然她就会不高兴。她不高兴倒也从来不对他发脾气,只是把一张秀丽的脸拉下来,或者就是点一支烟闷闷地抽着,还有一招绝的,就是一个人默默地坐着淌眼泪。这几招对他都是杀伤力很强的,他既受不了她拉着脸,更受不了她生闷气和淌眼泪,因此只要她让他做什么他都尽量麻溜地替她去做,通常是她指令刚发出他就立刻投入了行动。他心里觉得她就像一个女王,不过他从来不敢在她面前抱怨一句。他脱了围裙,二话没说就出门去给她买栗子。

他穿过长长的水巷朝土巷快步走着,远远看见前面拱桥上有一个熟悉的身影,定睛一看,竟是樱桃。惊喜之下他想都没想就叫了她一声,不过因为离得远她没有听见。叫完之后他才反应过来这个钟点她应该在上班,怎么忽然出现在这个地方?他对她一直疑心,这会儿心里的怀疑一下子都涌了起来,他决定先不惊动她,悄悄跟在她后面看了究竟。

他远远地尾随着她,跟着她穿街过巷。不一会到了水巷和土巷的交接处,这里也是古城最繁华热闹的一个地方,店铺林立,人也比别处要多得多。她走得很慢,不时在各种小摊前停下来,看看那些叮呤当啷的小商品,就像在逛街一样。有一阵他都不想再跟着她了,他怕耽误了顾正红的事情。可是他觉得就这么走心有不甘,总想看个究竟。当然,假如没有看到任何结果对他来说自然是最好的结果。他又跟了她一段,发现她身边出现了一个男人。他乍一看不认识那个人,那人个子很高,大约四十出头,远远看去有点发福,头发也有点花白。仔细一看,正是以前和樱桃一起遇到过的那个阴魂不散的姜老师。他没想到他竟然老得这么快,也就是一年多没有看见,他几乎认不出他来了。顿时一股热血冲上他的脑门,他心里腾地升起一股怒火,真有几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意思。不过他并没有冲动,他闪身进了旁边的中药铺,躲在柱子后面,透过窗户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

他们两个一前一后走着,并不显得特别亲热。如果不是他认出了姜老师,简直看不出这个拖着脚步落在后面两三米远的男人跟樱桃有什么关系。他们看上去一点不像是两个偷情的人,更像是一对年深日久的老夫老妻。他们之间的那种平平常常和不当回事居然更加让他妒火中烧——他以为自己对樱桃已经不在意了,可是当他亲眼目睹她红杏出墙他的心还是像被刀子割开了一样疼痛。

古城的巷子曲里拐弯,他借助围墙、门柱和店铺的掩护,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他们三绕两绕,进了土巷的一条支巷里的一家很不起眼的小菜馆,他也立刻闪进那家小菜馆对面的腌腊店,透过腌腊店和小菜馆两道窗户,远远地看着他们。

他就像一个蹲守的警察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他们坐下之后店里的伙计给他们上了一壶茶,姜老师给樱桃倒茶,樱桃两手托着腮,坐着没动。姜老师倒好了茶把茶杯朝她那边推了推,她还是没动。姜老师喝茶,说话,他身体前倾,两只手做着手势,就像在讲课一样。他讲了大约十来分钟,这堂课仍在继续,没有讲完。樱桃就那么坐着,两手托腮,两眼望着那个滔滔不绝的男人,就像在听课一样。因为离得远他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心里着急,同时又充满了愤怒。腌腊店里挂满了火腿、香肠、腌鸡、腌鸭,那种油烘烘腻乎乎的气味熏得他快要吐了。老板娘隔着柜台一次又一次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让他芒刺在背。他忽然觉得自己在这里窥视那两个人很无聊,他们都坐下来准备吃饭了,一时也难看到什么结果。他正想拔腿离开,忽然看见对面小菜馆里的情况发生了变化,不再是姜老师一个人在滔滔不绝地说话,樱桃也在说话,她看上去很激动或者是很生气,说着说着就站起身来,就像要拂袖而去的样子。姜老师一把拉住她,两个人原地站着说了好一刻,终于又各自回到椅子里坐下来。樱桃扭着身子,别过脸去,似乎很不情愿。他非常想知道他们下面还会有什么新内容,又退回到腌鸡腌鸭后面继续耐心地观察。

大约有十来分钟他们坐着说话,两个人看上去都比较平静,虽然他们一边说话一边伸出胳膊比划着,但并没有像他心里无比期盼的那样直接挥到对方脸上去。他隔着两个窗户和一条不算太宽的巷子看他们,怎么看怎么觉得他们就是一对,就是那种吵吵闹闹彼此谁也不买谁的账却怎么打也打不散伙的夫妻,他甚至觉得樱桃跟这个男人比跟自己看上去更像两口子。这个想法就像一把尖刀扎在他心上,他感觉自己的心在滴血。他忽然有点恍惚,觉得自己才是第三者,插足到人家夫妻当中,让他们反而成不了一家人。

就在他一恍惚间,对面菜馆里小伙计端着托盘给他们上菜了。他看见他们面前的桌上摆起了冷盘热菜还有汤和点心,盘盘碟碟,丰盛得让他眼馋。他很诧异,心想又不是吃饭的钟点,摆这么一大桌能吃得下去吗?他远远地看着他们,突然觉得他们那样铺张,那样会享受,真让他打心底里羡慕。他想自己和樱桃是明媒正娶的夫妻,却还从来没有带她下馆子吃过这么丰盛的一大桌呢,心里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后悔和失落。

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把饭吃完,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开餐馆,他又一次像一条尾巴一样躲躲闪闪地跟在他们后面,他倒要看看他们下面要干什么,是不是有好戏要上演?他既害怕,又有一种快要接近真相的紧张和激动,心情十分复杂。他也想过调头回去,不再跟着他们,可是好奇心却让他欲罢不能。他看见他们两个就在他前面不远处拉起了手,就像两个放学回家的小学生一样。有一刹那他怒火中烧,真想冲上去一脚把他们勾在一起的两只爪子踢开。不过还是理智占了上风,他没有贸然行事。

他看着他们出了土巷拐上了火巷,这是几条大巷子中最不热闹的一条,也是他平常到得最少的,有些地方甚至根本没有去过,所以他对里面枝枝权权的小路一点也不熟,也没法抄近道围追堵截他们,只好老老实实地跟在他们的后面。走了约摸有六七分钟,他看见他们两个在一家小客栈门口停了下来,随后姜老师进去了,樱桃留在门外。又过了大约五分钟,樱桃也进去了。他猛然反应过来他们是在这里开房,真想立即冲上去把这个客栈端掉。他脑子很乱,第一个念头就想到要报警,比如给110打电话举报卖淫嫖娼,弄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狼狈不堪,不过他很快就镇定了下来,在心里否定了这个念头。他还不想弄得鱼死网破,他清楚自己绝对不能胡来。

他忽然觉得非常无助,真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也想直接找个高楼跳下去算了。他在原地呆立了好一会,拖着沉重的脚步转身往回走。

事情已经水落石出,樱桃和老情人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开了房,他想不相信都做不到。他昏头涨脑,踉踉跄跄走到茶园门口才发现自己两手空空,根本忘了出去一趟是做什么的。他赶紧折回身,往春晖南北炒货店走去。可是他十分疲倦,简直是心力交瘁,看着前面的路长得几乎走不到头,实在是打不起精神跑到顾正红指定的土巷的炒货店了,就在最近的炒货摊上买了一包糖炒栗子,拿回去向她交差。

顾正红等他等得望眼欲穿,看见他回来了,似笑非笑地说:“怎么去了这么老半天?别说是买栗子,种都种出来了。我还以为你被人贩子拐跑了呢,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报警了。”

他知道她不开心,却没有心情去哄她。他只是十分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却一句没跟她解释。

他把糖炒栗子递给她,她看了一眼纸口袋眉头就皱了起来,问他:“不是在春晖买的?”

他知道骗不过她,老实回答说:“嗯。”

她追问他:“那你这么长时间到底去哪里了?”

他觉得实在是难以启齿,他怎么对她说自己碰见了老婆跟她的老相好在一起?他怎么跟她说他还去盯梢了?他怎么跟她说自己甚至亲眼看见他们开房了?他觉得自己一张嘴就可能会哭出来,而且会嚎啕大哭。他其实很想对她一吐为快,把看到的一切都告诉她,可是他觉得这是太大的家丑,是他不能说而且得死死捂住的丑事。他对她挤出一个勉强而无奈的微笑,很不得已地对她撒谎说:“我肚子疼……”说着,捂着肚子跑进了厕所。

他蹲在厕所里,眼泪大滴大滴地淌下来。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哭过了。他十七岁离开家,在外面那么苦那么难也从来没有如此伤心绝望过,也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感到孤立无援。

他怕眼睛哭红了没法见人,也怕有人进厕所撞见,赶紧收住眼泪,又去洗手池用冷水洗了脸,这才重新回到了茶室。

顾正红还是看出了他的异样,她走过来关切地问他到底怎么啦,还问他肚子疼得好点没有,要不要陪他去医院,他被她关心得差一点又忍不住要流眼泪。他只说肚子不疼了,用不着去医院,别的却一句没有。顾正红看他没精打采的样子,心疼地叫他早点回家休息。

他怕呆在这里她又要问长问短,就听话地回去了。出了大门,他看天色还早,不想这么早回家,就拐了个弯去了农贸市场。

他发现农贸市场快成他的避难所了,他在叫卖声不断到处是脏水和垃圾的市场里转了一圈又一圈,看见那么多和他一样甚至看上去还不如他的在生活里挣扎的人,他们穿着肮脏的衣服,脸上生着冻疮,手上裂着口子,一边卖菜一边看着比他们自己还要肮脏的孩子,不断地在为一毛甚至几分钱和顾客讨价还价……他的心情平静了不少,不再像刚才那样生气和憋闷。他买了一条乌鱼、一斤河虾、一块五花肉,又买了几样蔬菜,准备回去好好做一顿饭。

他回到家,樱桃妈正坐在客厅里织毛线,看见他惊讶地问:“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他支吾地说:“今天他们让我早点走。”

他怕樱桃妈刨根问底,快步走进厨房。樱桃妈果然一脸不放心地跟了进来,一边帮他收拾菜,一边疑惑地望着他问他:“没出什么事情吧?”又说,“这两天我眼皮子老是跳个不息,就像是要出什么事情,没事当然最好。

樱桃妈帮他把肉鱼蔬菜洗净切好,连葱姜蒜都仔细地备好,朝他莞尔一笑说:“你来做吧,你做得好吃!”

她脸上并不常见的笑容让他心里一暖。

他做了红烧肉、葱爆虾和溜鱼片,现在他做当地菜已经非常拿手,而且味道相当地道。樱桃爸一进门他把菜端上桌,只等樱桃回来炒蔬菜开饭。所有的程序都跟平常一模一样,只是他心里是麻木的,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在梦游。

这一切都弄停当不久,他听见大门一响,紧接着是来福兴奋的叫声,他知道是樱桃回来了,心不由狂跳起来。他转身进了厨房,手指颤抖地点着了火——他心里想的却是应该就把煤气拧开,悄悄地拧开,不点火。他被自己这个邪恶的念头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在铁锅里倒上油,等油烧得滚烫冒出烟气,把蔬菜倒了进去。几分钟之后一盘碧绿的炒菜心出锅了,他装盘端上桌,一家人坐下来准备吃饭。

一切跟往常一样,电视开着,一家人一边看电视一边吃晚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几句闲天。他看樱桃竟然没有一丝异样,只是她吃得很少,一小碗饭吃了几口就剩下了。她妈一次次叫她多吃点,她不耐烦,让她别管,这也跟平常一样。他想如果不是下午自己亲眼看见小菜馆里的那一幕,肯定不会想到她已经在外面吃过那样丰盛的一餐了。她在外面干了什么他也一样不会想到。他心里一阵阵刺痛,表面上却是若无其事。

等一家人吃完,他像往常一样收拾桌子洗碗。厨房里的事情做完他上楼进了房间。

樱桃已经在房间里了,正坐在梳妆台前卷头发,见他进去,没有任何反应,还是忙着自己手里的事情。他狠狠地盯了她两眼,她浑然不觉。他突然觉得口干舌燥,心里一股气直涌上来。他想喝口水,刚拿起玻璃杯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他就像失控了一般,等摔完了杯子自己才反应过来。玻璃杯在地砖上摔成了无数的碎片,有几片崩到樱桃的腿上。

樱桃从椅子里跳起来,大声责问他:“你发什么神经?”

宋学兵总算有了一个跟她吵架的理由,他比她声音还高,说:“那也是你逼的!”

樱桃生气地说:“你说说我怎么逼你的?”

宋学兵愤怒地说:“你自己做的事情自己清楚!”

樱桃反击道:“我做的事情多了,不知道哪一件惹你了。我跟你说,我今天心情坏得很,你别在这里跟我找碴。”

宋学兵怒火中烧,吼道:“是我跟你找碴?我要找碴我们也过不到现在了!你说你今天心情坏得很,我看你结婚以来心情就没好过,我正想问问你到底是因为什么心情才坏得很呀?”

樱桃跑去关上门,这才说:“你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宋学兵知道她是怕她爹妈听见他们吵架,他却恨不得让她爹妈听见,他觉得自己忍得太久了,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他愤愤地说:“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你难道不清楚吗?你不要再跟我装了!”

樱桃也火冒三丈地说:“你有话痛痛快快说出来,别说得不清不爽。我敢作敢当,用得着在你面前装吗?”

宋学兵一听,也不跟她拐弯,直截了当地说:“我问你,今天下午你去哪里了,跟谁在一起?”

樱桃的脸上瞬间出现了复杂的表情,不过很快冷静盖过了一切。她绷着脸说:“你问这些干吗?跟你有关系吗?”

宋学兵怒不可遏地说:“老婆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你说跟我是有关系还是没关系?”

樱桃沉默了片刻,说:“你既然已经知道,就不要问了。”

宋学兵狞笑着说:“为什么不要问?我偏要问!我很想听听你怎么解释这件事。”

樱桃声气明显低落了下去,说:“我没什么要解释的。”

宋学兵震怒地说:“那我问你一句话,就一句话——你到底还想不想过下去?”

樱桃沉默了好一会,说:“不管你相信不相信,那件事已经过去了。”

她的这句话再一次激怒了他。

宋学兵忍无可忍,说:“我记得这样的话你老早就跟我说过了,那时候你就说事情已经过去,怎么到现在还没有过去?每次都是最后一次,你自己说说让我怎么相信你?”

樱桃也怒了,说:“宋学兵,你别跟我这儿车轱辘话没完没了好不好?这就是最后一次,信不信由你。我再说一遍,今天我心情很不好,我要睡了,有话明天再说。”

她快步走到床边,一掀被子就睡下了。他知道她是为了逃避他的追问,她一向爱干净,从来不会不洗漱就睡觉的。这么一来更加刺激了他,他站在床头,愤怒地说:“你给我起来,把话讲清楚再睡!”

樱桃躺着没动,用一种近乎哀求的声调说:“我真的很累,我一点气力都没有了,不管什么话,明天再说,好不好?”

宋学兵不肯罢休,偏要叫她起来说清楚,樱桃急了,掀开被子,腾地从床上跳起来,高声骂道:“你是抽风还是发疯?真是一根筋,死心眼,出门撞着鬼了,偏要一条路走到黑!明天哪里就死了偏要今天把话说完?”

他听她骂他,立刻回骂过去,情急之下两个人没什么好话,都是拣恶毒的骂,气头上说了不少伤感情的话。

正吵得不可开交,门上响起了敲门声,笃笃笃,笃笃笃,间隔一样,很有耐心。两个人都听见了,停下了吵骂,但谁也不去开门。敲门声持续了足足三五分钟,就像某个人在不紧不慢地钉东西,而且没有停止的意思。

樱桃盛怒之下对着房门大吼一声:“别敲了!”

敲门声停了下来,门外一点声响没有,也没有离开的脚步声。宋学兵想去开门,但樱桃冲在了他前面。她气呼呼地走到门口,猛地拉开了房门。

她爹和她妈站在门外,神情紧张,就像两个做了错事的小学生。樱桃爸本来站得略微靠前一点,门一开他立即后退了半步,好像要躲到樱桃妈后面一样。樱桃妈也一改平常麻利泼辣的劲头,唯唯诺诺,诚惶诚恐,一脸焦急地问他们:“你们吵什么呀?”

樱桃极不耐烦地说:“不要你们管,你们走吧!”

她爹和她妈不约而同把目光投向了宋学兵,仿佛在恳求他包涵。宋学兵木着一张脸,心里却好像被狠狠地抽了一鞭子。樱桃冲过去重重地把房门关上了。大约过了两三分钟,门外响起了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他知道是岳父岳母下楼去了,心里不由一阵难过。

樱桃突然又一次暴跳如雷,她气急败坏地说:“我说了让你有话明天再说,你偏要这时候跟我吵,闹得家宅不宁,我找你不是为了让我爹妈烦心的……”

宋学兵心里本来就对她爹妈有歉意,听她这么一说,更是雪上加霜,也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他反击说:“你摸着良心说说是我还是你自己让你爹妈烦心的?你想想我们吵架的根子到底在谁身上?今天我们干脆把话说清楚,能过就过,不能过另做打算。”

他说得一字一顿,掷地有声,话说出来把自己都吓了一跳。说完他才意识到这等于把两个人都逼上了绝路。

他觉得自己真是走火入魔,不过话说出去也收不回来。樱桃听了,并没有像先前那样暴跳如雷,相反,她沉默了。他是准备她要暴跳如雷的,她的沉默反而让他害怕。突然,她随手抓起一只粉彩花瓶,狠狠地掼在桌子上。花瓶顿时在大理石台面上粉身碎骨,她一只手狠狠地拍在那些碎瓷片上。他被她这个举动吓了一跳,忘了正跟她吵架,奔跑过去翻过她的手心一看,手掌已经是鲜血淋淋。他按住她的伤口替她止血,找了创可贴和纱布替她包好。他发现她脸色惨白,就像要休克过去。他赶紧把她抱到床上让她躺平,给她喝了一杯糖水,十来分钟之后她才缓过来。她睁开眼睛,脸色不再那么苍白。她凝视了他一会,一句话不说,突然就哭了起来。他怕她爹妈再过来,也不想让他们看见屋里一片狼藉,赶紧叫她别哭。她反而哭得更凶了。忽然她起身扑进他的怀里,把他抱得紧紧的。她已经好久没有主动抱过他了,她的这个举动让他吃惊不小,却没有丝毫欣喜。他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甚至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觉得跟她快走到尽头了。他突然伤感起来,紧紧地、怜惜地抱住了她。

樱桃的哭声慢慢小了,她狠狠地捶打着他的肩膀,说他:“你怎么这么气人!”

他听出她话里更多的是委屈,气消了几分,不过他不想跟她和解。他认为自己和她之间是原则性问题,如果就这样草率地和解是和稀泥,当然也太便宜她了。

樱桃不再哭,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她松开他,靠在床头,就像病了一样虚弱,有气无力地说:“我也不管你是听见了什么还是看见了什么,我跟你说句实话,我跟他彻底没关系了,我发过誓了,一辈子都不会再跟他见面,我说的百分之百都是真话。”

他冷冷地说:“我还是没法相信你。”

她愣了一下,说:“这么说吧,我跟他藕早断了,只有几根丝连着,现在是丝也断了,一了百了。”说着,眼圈红了,眼泪义一次流了出来。

他突然就心软了,觉得自己对她这样穷追不舍实在是有点过头了,别说自己也不是一个干净人,就是自己是个干净人,要不就干脆离婚,否则这样穷追猛打下去又有什么意思?这么一想,他收起了冷冰冰的面孔,带点息事宁人的口气说:“好吧,我就相信你说的。

樱桃眼泪汪汪地望着他,十分无辜地说:“我从来就没想骗你,我和他的事情结婚之前就告诉过你……”她声音很低,说得很快,“我实在是太傻了,他骗了我十年,把我的心伤得透透的。他简直就是我命里的克星,我用了这么久才认清他的真面目,真是太蠢了!好在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她在床上躺下去,长叹一口气,说,“回过头去想想真是太不值得了!”

他听了默然无语。他在大床的另一边躺下来,照例还是离她远远的。他熄了灯,正要昏昏睡去,他的手被一只手拉住了。他一动不动,就像睡着了一样。漫长的一两分钟之后,他的手指弯曲起来,握住了那只冰凉的手。她立刻钻进了他的被窝,扑到了他的身上。他心里第一次那样犹豫不决,他想推开她,可是最后还是搂紧了她。她像一只温柔的猫一样贴上来,热切地和他吻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