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学兵到顾正红家送完东西一头大汗回到龙元五金店,看见店里正在进货,表哥葵正在一箱箱往里搬东西,也是一头大汗二葵正看见他一句话没说,招呼也没打一个,只是朝他翻了下眼睛。表哥的眼睛白多黑少,他感觉被他狠狠地瞪了一眼。他赶紧下了车,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小货车后面,和葵正一起搬货。

他扛着纸箱走进店里,看见舅舅正和老高坐在沙发上面对面抽烟,两个人乔云吐雾,都是悠然自得的模样。老高原来是市工商局局长,退休前因为经济问题被双开了,差一点进了监狱。退下来之后他风光不再,但走出来照样还是风度翩翩,他隔三差五就会来店里坐一坐,只要他一来,舅舅就会放下手上的事情陪他,而且总是一副喜出望外的样子,宋学兵听来店里闲坐的街坊说过舅舅和老高的关系很不一般,说这话的人不止一个两个,而且说这话时的表情和口气都相当暧昧,渐渐地他也就明白了他们话里话外指的是什么 他听舅舅总说老高帮过他好多忙,但究竟帮过他什么忙,他却是一件也没有细说过。每次老高来,舅舅都要叫新烧了开水给他沏一杯绿茶,而且必须是用玻璃杯沏,不能用平常待客的一次性纸杯,老高喝的茶叶也是专门的,装在一个陶瓷的小罐子里,除了舅舅本人别人是不能喝的 老高享受这样的特殊待遇,不过他人例还是蛮随和客气的。有一天老高来舅舅正巧临时出门去了,老高和他多聊了几句,对他夸起了他舅舅:“你舅舅可是个大好人啊,厚道,仁义,大方,稳靠,明白,待人真诚,现任像他这样的人可是不多了!”当时他听得只觉得头皮一阵阵发紧,脊梁后面爬起一路鸡皮疙瘩。他自己也 知道怎么会有这样的反应,只觉得老高说话时哪种掏心掏肺的由衷样子让他有点吃不消,不过,他还是喜欢老高到店里来,因为他一来舅舅脸上就有了笑容,店里的气氛也不再沉闷,老高还有一点好,就是说话行事能把在场的人个个都照应到,包括他这么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也不例外。因此只要老高一来他立马会觉得龙元五金店蓬荜生辉,而别人谁也没有他那个气场,至少不像他那样能让舅舅情绪振奋。所以他对这个上了年纪依然仪表堂堂的晚节不保的前市工商局局长很有好感,看见他心里时常会不由自主地冒出这么一句俗话:骆驼死了架子不倒。

舅舅见到他进来,慢悠悠地问他说:“你哪里去了?刚才外面乱着四处找不见你人。”

他没有正面回答舅舅,只是说:“现在要我做什么?”

舅舅停顿了片刻,脸色不太好看。他以为舅舅要发怒,不过并没有。舅舅喝了口茶,吐掉嘴里的茶叶说:“也没啥大事,就是些零碎事情。你先卸货,卸完了你去一小送两箱合页。陈阿婆汤团店刚才打电话来说自来水龙头又坏了,你去帮她修一下。还有,你舅妈说家里洗衣粉用完了,我忙得没顾上,你去超市替她买一下。你也别单为买洗衣粉跑一趟,打电话问问她还要啥,一块买了。对了,葵容昨天说要吃糖炒栗子,你去土巷的春晖南北炒货店买,也不要多,给她买五块钱的,小孩子零食吃多了会把嘴吃馋的,好了,就这些吧,你记清楚了吗?”

宋学兵点点头。听舅舅说这一篇话,他肩上的一箱东西越来越沉,压得他快弯下了腰。听完舅舅的吩咐他一溜小跑去把纸箱放到柜台后面,又一溜小跑继续去搬运。出门时正好葵正进门,表哥的一张脸拉得老长老长,他立刻明白表哥是嫌他干活慢。

卸了货他赶紧出门去办舅舅交代的几件事。外面天色已经暗下来,天边的晚霞只剩下几条暗红的道道了,风吹在身上比刚才凉多了。等把舅舅布置的事情一件一件办完,天也彻底黑了下来。他加大了油门,风驰电掣一般赶回家去。

回到家,舅妈从厨房里探出身,板着面孔问他:“你不是早就从店里出来了吗,怎么这时候才到家?”

听她的口气好像他去哪里玩了一样,他赶紧解释说:“舅舅还让我去办了别的事情。”

舅妈盯了他一眼,好像要确认他有没有撒谎。她看他手里拎着一包洗衣粉,接过去看了看,不满地说:“不是这个牌子的,跟你舅舅说过多少遍了,他总是弄不清楚!”

宋学兵赶忙说:“是我去买的,是我没有问清楚。”又说,“您要什么牌子的?我重新去买。”

舅妈不快地说:“这一包就买贵了,多花了六毛五分钱,再去买,你以为不要钱呀?”

说话间铜壶里的水烧开了,宋学兵提着去厅里灌暖瓶。舅妈追出来问他:“你舅舅怎么这时候还不回来?你走的时候他在做什么?”

他回答说:“他在跟高局长说话。”

舅妈鼻子里狠狠地哼了一声,没好声气地说:“哪门子的高局长?早从那个位子上一头栽下来了!一天到晚正经事不做,就知道荒地跑马瞎胡扯,多少工夫都叫他给耽误了!”

听舅妈这么说他后悔跟她实话实说,可是他又不愿意撒谎,如果连这都要撒谎的话他整天就得生活在谎言里。他早就发现只要舅妈心情不好提到老高她就要夹枪带棒损上几句,最初他不知道背景不明白为什么,后来听了街坊的传言也就不再奇怪。他暗中留意,发现好些事情其实都是对得上号的,也就相信了街坊们不是凭空捏造。他听舅妈嘴里骂骂咧咧地说些没头没脑的话,知道她心情又不好了。他怕殃及池鱼,不敢搭腔,赶紧端着菜盆到一边去择豆角。

突然门嘭的一响,小表妹葵容一阵风似的地从外面跑进来,手里拿着一只小乌龟,兴冲冲地来拉他,要他跟她一块玩。舅妈冲过来劈头盖脸给了女儿一巴掌,好在葵容躲得快,没有被打着。舅妈扯起嗓子骂开了,葵容拔脚就往外跑,眨眼工夫就跑得没影了。

宋学兵看了这一幕心里暗笑,觉得就像自己在这个家里不受待见一样,舅妈实际上也跟他差不多。舅舅对她是敷衍了事,葵正对她是敷衍了事,连年纪小小的葵容对她也一样是敷衍了事。他发现这个家里谁都不喜欢她,想想她起早贪黑,忙忙碌碌,样样事情替老公孩子操心,好吃好喝的都尽着他们,就得到这样的报答,混得也是够惨的。在他看来舅妈是个拔尖要强的女人,处处争先,谁的便宜都想占,只可惜她心上的这几个人就像一盘散沙,都不听她的,让她英雄气短。

舅妈一边烧菜嘴里一直没停唠叨,一会抱怨舅舅和葵正到这个钟点还不回家,一会又抱怨葵容不把心思放在读书上,宋学兵在她的唠叨声里择好了豆角,洗好了韭菜,擦干净了桌子,摆好了碗筷。他听见门铃响,跑去开门。舅舅和表哥回来了,后面还跟着小脸红扑扑一头大汗的小表妹。

晚饭上桌已经八点多钟,比平常晚了一个多钟头。舅妈的一张脸拉得像擀面杖一样长,大家一看她的脸色都识趣地埋头吃饭,没有一个人说话。

突然,舅妈把手里的碗重重地往桌上一蹾,凶巴巴地对舅舅说:“你一天到晚不着家,还以为你店里生意有多忙呢,成天跟个老棺材瓤子混在一起,还白以为了不起!”

舅舅听了不但没生气,反而绽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和颜悦色地说:“谁自以为了不起啦?没有没有!我跟老高是在谈正经事。”

舅妈撇着嘴说:“你跟他能有啥正经事谈?骗鬼吧!”

舅舅还是笑呵呵地说:“你看看,你一说就是气话!他真的是有事跟我商量。再说从前人家在位的时候没少帮我们,他来店里坐坐,就是没有事情,我陪他喝杯茶聊聊天也是应该的嘛。”

舅妈气哼哼地说:“当然是应该的,我说不应该了吗?正好你亲老子死了,他就是送上门来的干老子!”

葵正突然扑哧一笑,舅妈恼火地训他一句:“你笑啥?”

葵正使劲忍,还是没憋住笑。

宋学兵在旁边看着也忍不住要笑出来,但他知道这个时候是千万不能笑的,要不然战火就会烧到他头上,而且一旦火烧到他头上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舅妈的脾气他是领教过的。他使劲掐自己的大腿,憋着总算没有笑出来。

舅舅却大笑起来,说舅妈:“还问他笑什么,你说话嘴上没有把门的自己不知道呀!”

舅妈脸上的怒意一下子化开了,似乎也要笑了,不过她没有笑,她用略带夸张的蛮横口气命令舅舅说:“反正以后你少跟他弄到一起,听见没有?”

舅舅做出为难的样子说:“是他来找我,义不是我去找他,我还能不叫人家上门呀?”

舅妈两条眉毛竖起来,说:“怎么不能?你就明跟他说叫他别来了!”

舅舅突然提高了声音说:“你厉害你说去!”

舅妈也提高了声音说:“你当我不敢?”

舅舅立马软了口气说:“你有什么不敢?外头谁不知道我怕你?”

舅妈说:“那还不是你自己在外头造的谣,把我的好名声都糟蹋了!”

葵正听到“好名声”三个字又忍不住扑哧笑出来,这回宋学兵也实在憋不住了,他看舅舅的饭碗空了,赶紧一把抢过来到厨房去替他添饭。

等他端着饭碗回来,舅妈还在唠叨,她沉着脸说舅舅:“你总说他帮过我们多少多少,那怎么到现在我们也不是这个城里的首富?也别说首富了,恐怕连富人那一档也够不上,这说明了什么你知道吗?”她停下来,好像在考舅舅一样。舅舅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她接着又说:“说明你根本就没有把这头关系用好。我这个人倒也不是沾上谁就想利用谁的,我还真不是那样的人。我是说他还坐在那个位子上的时候你想做点什么生意不能够?那时候成天追着他溜须拍马的人有多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不是早就叫你把五金店关了开个来钱快的买卖,你肯听我一句吗?”

舅舅不耐烦地说:“你老说这些没用的做什么?”

舅妈愤愤地说:“你当初要是肯听我的,就不是‘没用的’,而是有用的了’,现在还不知道我们发成什么样子了!”舅舅只顾埋头往嘴里扒饭,做出充耳不闻的样子,舅妈不管他在不在听,继续说,“二十几年前我就叫你开饭馆,你不听,你看看隔壁董家就开了个包子铺现在都弄成连锁店了。二十年前我叫你开卡拉OK,你不听,你看看最早开歌厅的汪大姐家现在都是什么身家了。再后来我叫你开桑拿房,你不听,叫你开游戏厅,你不听,叫你开网吧,你还是不听,商机就这么白白错过了。你这个人不是我说你,没眼光也就罢了,还没脑子,我都给你把路指明了,你就是不肯走,这让我有什么办法?机会错过了就没有了,哭都来不及,后悔也没有用!”

舅舅嘟囔一句:“谁后悔啦?”

舅妈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也就是你不后悔,那是因为你麻木!你看看金巷现在多热闹,早就成了娱乐一条街了,实际上就是那几个老东家在霸着。原先大家还是各占一块地盘各做各的生意,现在完全成了那几个大佬的天下!人家挣大钱住大别墅开豪华车进进出出,往来的不是大官就是有钱人,你们这些小店主跟他们一比就像瘪三一样,自己不觉得难过吗?你去数数像你这样守着老摊头的还剩几家?说句你不爱听的,有一家算一家都是生意日薄西山的。也就是你这样不长心肝的还能在那条街上撑得下去,我是连一眼都看不下去的!”

舅舅不以为然地说:“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又不是做的同一行,有什么好比的?”

舅妈冷笑道:“都是做生意的,怎么就不好比?比挣钱多不就行了吗?我前面说了这一通,不就是让你脑筋放灵活点吗?你当我说半天是放屁?”舅舅还在不服气地嘀咕,舅妈不容他说话,提高了声音说,“你说不是做同一行不好比,那你就跟也是开五金店的成老板比比,你看看人家那个财发得有多大,听说买房子都不是一套一套买,也不是一层一层买,而是一个门洞一个门洞从上到下都包圆了哎。我还听人说他明媒正娶的老婆之外还弄了四个小老婆,每个老婆都给他生了儿子,我就不相信你听了一点不羡慕……”

舅舅突然哈哈大笑起来,说:“我还真的是不羡慕,我要是有那么多钱也不会去弄四个小老婆,烦都要把人烦死了,我不会自讨苦吃的。”他笑眯眯地扭脸望着她说,“我要是弄四个小老婆,你乐意呀?”

葵正忍不住又笑起来,舅舅舅妈一起看着他,异口同声地呵斥他说:“有啥好笑的!”

葵正低下头,好容易止了笑,慢吞吞抬起脸,不阴不阳地回敬爹妈一句:“这还不好笑啊?”

舅妈恨恨地骂他:“没规矩!”骂完不解气,又补一句,“上梁不正下梁歪!”

葵正和舅舅同时翻了她一眼,父子俩面带不满,不过都没有说话。

等一家人吃完,宋学兵收桌子洗碗。从他到这个家的第一天起,这就成了他的事。他从小就不喜欢涮锅洗碗,认为那不是大老爷们干的活儿,他宁可去做力气活。他在东北长大,从小看惯的都是女人下厨房,所以一到抹桌子洗碗的时候他心里就有点不得劲,甚至会涌起寄人篱下的悲凉。

厨房收拾停当,铜壶里的水也烧开了,他给坐在沙发里看电视的舅舅舅妈一人泡上一杯茶。舅舅舅妈喝茶都是很考究的,他们只喝刚烧开的水沏的茶,嫌热水瓶里倒出来的开水有股子瓶塞味。而且沏茶一定要先洗茶,泡茶的水温也得恰到好处,稍微烫一点或者凉一点他们的眉头就会皱起来。饭后给他们泡茶也是他每天必做的工作,除了他没人动手,他要是不动手或者动手慢了,是要挨骂的。

都弄停当,他从挂在衣钩上的外衣口袋里掏出手机看时间,看见手机上显示有十几个未接电话,才想起下午去樱桃家把手机调成了振动,出来一忙忘记调过来了。那些电话无一例外都是樱桃打来的,他想她打了这么多电话他没接指不定多恼火呢,她那小脾气可不是好惹的。他不敢在家里给她回电话,怕她在电话里跟他发脾气让舅舅舅妈表哥表妹听见不好,而且当着他们的面低三下四告饶求情也不方便。他拿起外衣,嘴里咕噜一句:“我出去一下。”没等舅舅舅妈回过神来,就飞快地出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