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沉闷的隆隆声慢慢朝这边滚。

芦花朝远处天边扫了一眼。一弯镰刀样的月,斜斜地挂在西边天幕沿。月挂处,星稀朗;近处至头顶,晶明晶亮的星星,撒得到处都是。看不出有一丝儿云彩。

芦花鼻子翕动几下,品出几许硝烟火药味,眉头就皱拢来了。

“唉,仗真的是打到跟前来了咧!”

芦花又一次爬起来抹澡。抹到肉多之处,芦花自己捏弄捏弄,摇了摇脑壳。得亏骨头架子长得高大,要不然,这些肉往哪里堆哟!她暗自叹息一阵。胸乳处的赘肉最多,赘叠处也最容易藏痱子。原来年轻的时节,她自己朝这块地方抠,还没抠到两爪子,吴二苕帮忙的手就伸过来了。当然,那帮忙的手就不仅是抠一处地方了。如今都有一把年纪了,当年的如饥似渴仿佛都随岁月的流逝而消逝了。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岁月真是个最无情的东西,竟然连人生最基本的饥渴都可以消磨得无影无踪。

芦花没有读过书,平时也就是苕做憨吃哈睡横长肉的,很少有动心思的时候,不可能有什么哲学思想。此时,她最多的感慨就是,老了,自己像是老了,自己的男人也像是老了。也就是感慨感慨而已,不深刻,没有伤感的成分。老了就老了啵,也该老了哦,伢们都这么大了,自己还不该老么!其实,芦花两口子,比起和他们相同年龄的人,真是不显老的。快五十岁的年纪,看着也就像是三十几岁的人。朝汉口街上看看吧,不到四十岁,却一脸丝瓜瓤子的人,太多太多了!

这不是个让人年轻的年月。

街上的米价一天一个样。盐又涨价了。为盐涨价,汉口好几拨人到商界联合会请愿了好多次,搞得周伯年的脑壳都大了。他真是有苦说不出。他自己并不做盐生意。再说,食盐涨价,也不是汉口商人自己决定的。盐价一向由政府说了算,与汉口商人的关系实在是不大。市民们烧香也好,拆庙也好,都走错了庙门。

连芦花这样不关心外头事情的人,都晓得市面上随么事都很“吃紧”。东西涨了价,说明眼下的形势很糟糕。从刘宗祥和吴秀秀他们的只言片语里,芦花晓得附近就在打仗。好在这多年总是听说打仗,听多了,倒也不怎么怕了。今日这个打那个,明日那个打这个,可汉口倒一直没有经过战火。这一回,像是说南边打北边,就是朝汉口这边打。这就拐了。难得过这几年还算是安静的日子,真的一打到汉口来,虽然跟着刘宗祥这样的大老板,不至于有什么饥寒之虞,逃兵荒的日子,几难得过哦!

“这些时的天道,真是热得很有些邪哪!”芦花抹完一遍,一件薄薄的府绸衫子还没穿上身,又通身都是汗了。

“算了,有个么抹头唦!抹去抹来,还不是一身的汗!不如就在外头坐一下子,过一下子就凉快了,你冇听说过,心静自然凉么。”

不晓得什么时候,吴二苕回来了,一边朝房里走,一边把破蒲扇拍得沙啦沙啦响。

丈夫回来了,刘老板肯定也回来了。

“像个鬼样的,一点声气都冇得,把人吓了一跳!”芦花下意识地把还没有来得及扣上的衫子朝里一拢。

“我像个鬼?你像个么事咧?敞着个门,真是!”吴二苕朝堂客瞄了一眼。乌黢麻黑的夜色,屋里又没有亮灯,实在看不到什么。

“伢的个爹咧,这些时,您家们么样这忙噢?差不多见天晚上都搞得蛮晚……”

男人的批评,显然含有珍惜的成分,这种批评让芦花心里很舒服。年轻的时节,二苕硬是像饿牢里头放出来的,恨不得一个晚上匍在她身上不下来。为这,芦花总是三把眼泪四把鼻涕地劝。如今,男人的酒倒是喝得勤了,那种事情呢,也稀得多了。经常一些时不挨身子,也习惯了。

“老板的事情么,哪里好去打听咧。反正哪,不是么好事。街上紧张得很。伢的个姆妈咧,几个读书的伢们,你要嘱咐,放了学,就回来,莫要让他们在外头玩。姑娘伢们尤其要打招呼。这种世道,哪里是养伢们的年月唦!个把妈!”还没说上几句,吴二苕就显出一股子烦躁。

丈夫的神态,更让芦花担心。共一个枕头近二十年的人,她还不晓得习性?如果没有非常烦心的事情,丈夫是很能沉得住气的。

“莫烦,莫烦。喝不喝两口唦?烦有么用呢,大了不得,也就是个逃兵荒唦。我们还是回老家柏泉去。算了,我去端两个凉菜来,有多的菜,不吃,放到明天,也是馊了。”芦花匆匆把自己收拾好,忙忙地朝客厅那边走。自己的丈夫要喝两口,倒还是小事。刘老板一回来,可能有些厨房里头的事情,秀秀一时要她帮着料理,这是大事。任何时候,不能忘记自己夫妻两口子是帮工的。尽管人家称呼这两口子,叫的叫管家,喊的喊先生,那是瘌痢跟着月亮一路走,沾老板的光,人家抬举你。要是真的不自觉,老鼠扒秤杆,自己称自己,那就离背时不远了。

“哟,管家,您家来得正好,麻烦您家一下,看有冇得顺手的凉菜,绿豆稀饭还不晓得有冇得?”吴秀秀正在和刘宗祥说着什么,看芦花进来了,眉梢一挑,顺口吩咐。

相处长了,刘宗祥和秀秀一家人,对芦花二苕这对夫妻,更多了客气和尊重。

“噢,管家,还有,麻烦您家的先生再到这里来一下,临时有个蛮重要的事情,叫他您家跟我一路出去一趟。”刘宗祥插了进来。刚才接到的一个电话,使这位大老板刚回家,又不得不马上出去。

“我看哪,是不是就麻烦吴师傅开车子去接,你就不去算了。你去,是接,吴师傅去,还不是接么。”秀秀不想让刘宗祥这么晚了又出门。她担心他的病。

“哪不好,不妥。”刘宗祥看一看手表,“还是我亲自去。有绿豆稀饭冇得?这种鬼天道,真是蛮想喝一碗绿豆稀饭哪!”

“您家不想喝法国的咖啡了?加牛奶的那种?绿豆稀饭有噢,还用井水镇着咧您家。过一下我就换一遍井水,过一下我就又换一遍井水……”芦花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一边赶忙往外走。一来她是忙惯了的,二来咧,她也是心疼自己的男人:

我的男人不也是才落屋,屁股还冇落板凳,就又要出去么?老板有人疼,他还是坐车咧。我的个男将还遭孽些,还要开车,那是一点野都不能打的事情哪!

“好,好!秀哇,还记得不,我们柏泉那口古井里头的水,这时节,有几冰凉咯!”刘宗祥接过秀秀递过来的热毛巾。他揩脸,感到秀秀在他上衣口袋里掏摸什么。

“莫动,我看看,看你带了药冇。”

缓缓朝码头靠近的轮船,移动着庞大的黑黢黢的影子,身上缀着一些橙色的灯光,把江水刻出一道道变幻不定的波纹。这些波纹,以黑白色调为主。黑白之间几乎没有过渡,偶尔也被刷上一层浅浅的橙红,把冷冷清清浓夜糊住的江面,抹出几分虚幻的热闹。在这炎暑逼人的盛夏,看着这很有些诡异的夜景,很容易产生寒意。是寒意而不是凉意。

刘宗祥赶到码头的时候,船正朝岸边的泊位靠拢。

刘宗祥在车里坐了一会,感到车内实在太热。走出来,踱到靠码头近些的地方,看着江面上黑黢黢轮船的影子,觉得不是轮船在朝码头移动,倒是自己在朝那个黑影移动,一时间竟生出许多感慨来。

他掐了掐太阳穴。那里有些胀。他下意识地摸摸上衣口袋。那里有硬硬的感觉。

可能是秀秀刚才装进去的药。就在这时候,才觉得身边还有一个黑影。背脊上刚窜起一层鸡皮疙瘩,蓦地觉得很可笑:有二苕在旁边,会有什么危险呢?不就是一个大活人么?嗯哼,离尺来远,身上的热气都逼到我身上来了么!

“是刘老板么?”果然,是个大活人。

“您家是?”其实,刘宗祥已听出身边这个人是谁了。

“我姓李,您家的朋友。”李长江肯定是在黑暗中笑了。

“噢,刚才的电话是李先生打的呀!您家说的冯……噢噢呵!”刘宗祥意识到自己说多了,连忙用老大一个哈欠遮掩过去。平时,刘宗祥是绝对不会在人前这样打哈欠的。

战火已经越烧越近了,省城和汉口、汉阳这边的来往船只,起坡上岸,都要受到严格的检查。汉口早就没有了城墙,汉阳那边的城墙呢,聋子的耳朵,算是个摆设罢了。只有省城武昌,仍旧是金城汤池,孤零零地把自己围困着。尽管这样,眼下汉口还是吴佩孚的天下。刚才刘宗祥接到李长江的电话,说冯子高要先期潜进汉口,摸清三镇的布防情况,等待北伐军的大队人马打过来时,少一些牺牲,少受点损失。这样的电话打给刘宗祥,意思是再明白不过了。刘宗祥几乎是没有犹豫,就答应为冯子高的潜伏全力提供条件。无论是公还是私,刘宗祥都不好拒绝。刘宗祥和冯子高,是唯一这么多年来没有过钩心斗角的朋友。

“子高兄是跟孙文先生的人。子高兄是个经济之才,孙文先生也是个很务实的人。听说,孙文先生设想过要在汉口和武昌之间建一座跨江的大桥咧。这样想着搞大建设的人领导的党,要是当了政,我刘宗祥的后湖梦,就可以圆了!”

“老板,走吧?”果然,正如刘宗祥所估计的,二苕就站在身后。也许是怕声音大了把老板吓着了,也许是出于别的谨慎的原因,吴二苕提醒老板的声音很柔和。

“嗯?走?该接的人还冇接到咧,就走?”刘宗祥很诧异。和老板出来办事,二苕一向是很过细的。这么多年,在刘宗祥的印象里,二苕从没误过事。

“该接的人,已经在车上了咧,您家。”吴二苕又上前一步,几乎是耳语。

“那……李先生,您家是不是……”刘宗祥的话说得很吞吐,边说边朝车停处大步地走。很显然,刘宗祥的这种邀请,可以理解成仅仅只是客气,也可以理解是尊重对方的意愿,不勉强对方的意思。

“哦嚯,刘老板,今天我真是要搭您家的镶边,会一会您家接的朋友。”

刘宗祥已经没注意李长江在说些什么了。本来,刘宗祥邀请的话,说得就很是心不在焉。他只想早点晓得,阔别几年,冯子高是否还风采依旧。

芦花惊异地发现,秀秀完全乱了方寸。

在芦花眼里,秀秀一向是不急不躁不愠不火的。秀秀是个大闲人,芦花是这么看的。这个滋润的女人,时间似乎在她身上停滞了,停滞在二十七八、三十上下的年龄。闲人也有闲人的过法。在芦花看来,秀秀这个闲人蛮会过。散散步,有时帮芦花做点厨房噢园子里头的杂事,纯粹是混混手罢了。更多的时候,芦花看到的秀秀,是手里捧一本什么书在那里看。

可今天,从刘汉柏一回来,秀秀就完完全全手忙脚乱了。

也难怪,就是刘宗祥,也没想到,他到码头上接到的,根本就不是冯子高,而是李汉江和自己的儿子刘汉柏!他随吴二苕钻进车子的时候,愣了好久,也没认出并肩坐在车子里头的两个年轻人是谁。先认出了李汉江,他的变化倒是不很大。

对自己的儿子,刘宗祥几乎不敢相认了。出国走的时候,汉柏几乎是个奶腥气还没有褪干净半大的伢,可现在,坐在跟前的,完全是个气宇轩昂的洋派青年。当认出自己的儿子后,刘宗祥曾下意识朝自己浑身的打扮扫了一眼。很显然,这是在进行比较。就这么一眼,刘宗祥就不得不承认,和儿子比起来,他自己实在是太土气了。

和刘宗祥相较,见到儿子,吴秀秀更多的是惊喜,是太突然太没有思想准备而产生的惊喜。

当时,秀秀正在客厅里。事先知道刘宗祥是去接冯子高的,秀秀当然应该等在这里。她看到好几个男人进来了。她站了起来。没有冯子高。她看到了李长江,由李长江而很快认出了李汉江。这兄弟两个,虽然长相有差异,但大模子还是很相像的。还有一个细条条身材的年轻人是哪个呢?嗯,这是哪个呢?这是哪个清爽的小伙子呢?本来,秀秀应该认得出自己的儿子才是。自己生自己养的伢么!只是,只是,这见面实在是太突然了!

“姆妈,姆妈!”

哦,哦!是我的儿哪!是我的儿子噢!

秀秀觉得自己在喊,觉得自己喊的声音比儿子的声音大多了!可是,她又似乎只听到儿子的声音。这太奇怪了,我怎么听不到自己喊出来的声音呢?耳朵不是好好的么!要不然,儿子的声音怎么听得这么清楚呢?要就是我的喉咙坏了,喊不出来了?好一阵,秀秀就这么愣在沙发旁边,直到儿子几步跨上前,把她抱住,她才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姆妈,姆妈哪,是我回来了哇,是您家的儿子汉柏回来了哇!”

儿子的声音在耳边,开始,屋里的人还都听得见,到后来,喃喃地,越说越低,就只有秀秀听得到了。其实,秀秀根本就没听儿子在耳边说什么,她已管不住自己了,一任眼泪把儿子的耳语淹没,一任眼泪把儿子笔挺的派力司西服濡得一塌糊涂。

汉口人见面,没有拥抱的礼节,就是父子母女,甚至是夫妻之间久别重逢,也没有拥抱的礼节。可是,在刘园,吴秀秀和她人长树大的儿子见面当众拥抱,却显得这么自然!芦花站得远远的,不停地抹眼泪。李长江兄弟相视一眼,默默退了出去。刘宗祥像是觉得太热,不停地朝头上的电扇瞄。其实,头上的电扇在飞快地转。

毕竟已在车上惊喜过了。看李家兄弟退出去,刘宗祥想这两兄弟身上,可能维系着大事。他跟了出去——“两位,先弄点么事填肚子?”

“好,肚子里是像空得很,又热,身上的水,都变成汗流干了。”

李长江只是笑了笑,还是李汉江嘴巴快些,先说起了轻松的题目。

“有,有哇,您家,早就弄好了,该冰的,早就用井水冰着。”

到底是管家,人在客厅里帮着女主人流泪,耳朵还关注着刚走出客厅几个男人的对话。芦花撵出来,习惯性地把手在腰上抹。她只要一还原成管家的角色,首先就是这个动作。尽管,眼下她根本就没有系围裙。

“看,看,您家们,是在哪里摆着吃咧?”

芦花终于发现自己腰上没有系围裙,手不揩了,扬脸朝后头的耳房喊:“小月,秋桂,睡了冇?起来帮忙哦!”

“来了,来了!”声音还没落,芦花的两个千金就出现在眼前了。

“咿?管家呀,您家的两个姑娘,像是土行孙哪,么样您家的话音冇落,她们就到跟前来了咧!”从刘园到码头去接人,再回到刘园来,就这么一会工夫,变化太大,所有的变化又都是让人欢让人喜的。憋不住欢喜,平常从不和小辈们开玩笑的刘宗祥,对突然出现的两个姑娘开起了玩笑。

“刘先生,您家瞎说,我才不是土行孙咧,土行孙是男人,又丑死了!”

小月没说什么,一出来,就站到母亲的影子里头,半低着头盘弄自己的辫子。秋桂的嘴巴不饶人,半娇嗔半认真地顶了刘宗祥一句。

“要死哦,秋桂,死丫头,你跟哪个在说话哪,冇得大小,冇得轻重!”芦花还没开口,一直跍在客厅外的吴二苕先发了话。他在一处很不起眼的暗处跍着,谁也没有发现他。

“呃,小月呀,你们快来呀,来帮忙哦,把吃的都搬到大客厅里来呀!”

客厅里的吴秀秀终于注意到了,外头还有一个世界,而且,这个世界也有她的一份责任和义务。半是主人,半是解围地,她朝外头喊了一嗓子。

说是吃夜宵,说是喝点绿豆稀饭,说是随便弄两个凉菜,毕竟是说说而已。秀秀和芦花是绝不会真的就端上两碟腌萝卜或者炒白菜就了事的。倒是真的以凉菜为主。但这是些什么凉菜呢?熏鱼,熏肉,蒸火腿,油炝虾,拌蛰皮,不一而足,也算得上是水陆杂陈,丰富而丰盛。

说是招待接回的人,其实,在刘园,无论主人客人,除了秋桂,都来了。

“呃,秋桂呢?么样冇看到哇?刚才还跟我斗嘴的咧!”

可能是高兴吧,刘宗祥今天显得既兴奋,又特别过细。他发现桌边就少了秋桂。

吴二苕朝往桌子上端菜送酒的芦花瞄了一眼。芦花不晓得是没有注意到,还是不理丈夫的询问,木木然做自己的事,忙自己的活。秀秀注意到了二苕的眼光,眉头刚一皱,看到汉柏和小月挨坐在一起,时不时把眼光朝对方撞一回的神态,又把眉头舒展开了。

“还是小月逗人喜欢,你看,人长得甜,性子也柔酡酡的。哪像秋桂那丫头唦,心眼又小,性子还蛮刁钻!”秀秀挑了一只最大的虾子,搛到小月跟前的碟子里。

小月的脸,比虾子还要红。她怯怯地朝桌子周围扫了一眼,趁人不注意,把那只虾子搛到了刘汉柏的碟子里,顺便又朝汉柏盯了一下。刘汉柏朝她大有深意地一眨眼,把她的脸眨得更红了。

以祥记商行的名义,刘宗祥为李汉江办了通行证。凭这张纸片,李汉江可以在省城和汉口之间自由来往。刘宗祥这是担着风险的。一旦李汉江出了事,顺藤摸瓜,刘宗祥通南边革命党的罪名,无论如何也是赖不脱的。最近,省城那边,已经杀了十几个了。罪名都是通南边的革命党。

“小花子哦,你千万要过点细呀!”刘宗祥倒没有说什么,秀秀可是对李汉江嘱咐了又嘱咐。好像李汉江真的还是当年在刘园东戳戳西挖挖捉蛐蛐的那个小花子,而不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革命党人李汉江。

“谢谢您家咧,多谢您家咧!我记得您家的嘱咐,记得的,您家。”李汉江明知秀秀的反复嘱咐里,虽然有对自己的关心,但更多的是对刘宗祥的关心。这也在情理之中,也不是坏事。再说,人家的男人拿着性命担风险帮忙,真不是一两句“多谢”就能偿付得了的。

在省城跑了几天,李汉江得到的最深的印象,是吴佩孚肯定下了决心,要死守武昌城。另外,他还顺便得到一个消息,就是鸦片督军栾耀祖死了。

刘宗祥对李汉江带回的印象和消息,表现出的兴趣都不大。

吴佩孚要死守武昌,就让他死守去吧。起码,这可以从反面说明,汉口是守不住的。汉口最终绝对是冯子高这些革命党的地盘。刘宗祥的利益主要在汉口。

再说,哪有守得住的孤城呢!听听李家兄弟俩的对话就明白了。

就在兄弟跑省城期间,李长江也没有闲着。他一头扎进了汉阳兵工厂,硬是鼓动得那里的工人统统罢了工,直到厂方经营人,答应不为省城武昌那边生产枪炮火药,工人才复了工。你吴佩孚有天大的本事,也敌不住四面楚歌,十面埋伏。

唯一让刘宗祥放心不下的,是外国人的态度。现在的吴佩孚,打的是民国的招牌,南边的革命党,扛的也是民国的招牌。自从那个想做皇帝的袁世凯死了之后,随便哪个在北京做“总统”,都不会再有袁世凯那样做皇帝的瘾了。中国历来喜欢搞划江而治南朝北朝的把戏,今后真的又出来个划江而治的民国,外国人到底承认哪一个,这就是至关重要的了。

“什么叫承认?承认就是借钱给你,就是贷款给你,就是允许你银行的钞票到外国银行兑现。言而总之,总而言之,就是一个钱字。而中国人,哪怕你是革命党,最缺的,恰恰就是钱!”

这些话,刘宗祥只能闷在肚子里。毕竟,他不是革命党。还是他老早就对冯子高说过的,他最关心的,永远是生意。随便哪个当政,他都是做生意,都是赚钱纳税。如果要他选择,他当然选择革命党。

李长江兄弟俩,都能理解刘老板的这种态度,有这样的政治倾向,作为一个兼做外国买办的大商人,就已经很不简单了。还要什么呢?难道要刘宗祥像他们一样上前线吗?

从省城那边过来,刚一上岸,被江风收干了的汗,又不失时机地冒了一身一脸。

李汉江潦潦草草用袖子横着在脸上一抹。这动作,与他眼下的打扮很相称。半长不长的一件夏布衫子,已经洗褪了本色,一脸的疲惫之色,只有为生计不得不频频奔波的小店员、小老板才有。在这热死人的天里,还这般辛苦匆忙,汉口武昌两边跑的小店员小生意人,不引人注意。

太阳偏了西,热浪仍滚滚。

一上码头,就等于是被投进了太上老君的八卦炉。弥漫在空中的土黄色尘粉,就像是腾腾的热焰,除了在人的周身炙烤,还往人身上一切可以钻的地方钻。李汉江感到自己身体里一点水都没有了。舌头动了动,比平时迟缓得多,有限的唾液像胶汁,黏稠得似把舌头粘住了。舌头不动还好,一动,一种苦涩,就在整个舌面上蔓延开来。

他朝一江春茶楼瞄了一眼。里头像没有几个茶客。喝早茶的客人已走了,喝晚茶的客人还没有来。只有一两个完全把茶馆当家的老茶油子,似被茶醉了,点缀在茶馆里,仿佛告诉人们,在这个世界上,醉着比清醒好。

李汉江只是朝一江春茶楼里伸了伸颈子,就又缩了回来。显然,这里没有大碗茶。没有那种后湖沿人家这个季节必备的花红叶子凉茶。李汉江恰是最没有耐心,一本正经坐在那里咝咝吁吁喝热腾腾苦茶的。李汉江还没到从苦中品出甜来的年纪。

“米——酒!复——南米酒!”

正准备掉头走,隔壁巷子里传出一声尖细的吆喝。听声音,晓得这是真正的湖南人,“湖”叫成了“复”。

李汉江连喝了两碗,才觉得自己是一条晒干了的鱼,被糟得有些软了。

“再来两碗!”

这种湖南米酒,不是装在大瓮或酒坛子里的。酿的时候,就是用这种比小酒盅大不了多少的碗,一碗碗地装着发酵的。这看似碗实是盅的容器面上,是一层白花花的酒酿子,底下,就那么一口甜甜的水。实在话,这样雅致的物事,真正应该在大雅之堂慢慢啜饮才是。

有了这么几碗湖南米酒在肚里,反倒把饥虫子给撩上来了。

“唉,蝶儿呃,你在哪里哟,这多天都不见面!”

中午随便来碗热干面,或者凉面,或者绿豆稀饭,也就混过去了。一到晚上这餐饭,李汉江一感到肚子饿,首先就想到自己的妻子。在南边,天各一方,那是没有办法。这在一个城市里,自己回来好几天了,连蝶儿的面都还没见到。这实在是太残酷。与其说是肚子饿,莫若说是精神饿。秀秀悄悄告诉过李汉江,冯蝶儿是受当局注意的人物,居无定所,但是,她有时候到刘园来。她有刘园后门的钥匙。

“唉,这丫头,心也变得太细了,说是怕连累我们。真是,有个么关系咧,虽然我不是你们的么这个党那个党,经过的,看过的,流血死人的事,只怕比你们要多得多咯!”那天跟芦花帮忙整理刘园后头那间茅草屋,作汉江的住处,秀秀说一句叹三口气。“我才不管这党那党的咧,我只要你们这些人平平安安。你们要是有么为难的排不开的事,只要我做得到的,就尽管说。怕个么事咧,人活一百岁是死,活一百天还不是个死!”

在花楼街口一个卖凉粉凉面的担子上,李汉江要了一碗凉粉。

“多把点醋!”他口里吩咐,眼睛不经意地朝四下瞄。晚上了,尤其要小心些。

真的遇到跟踪的,不作声不作气跟到刘园去了,自己束手就擒也还罢了,一是任务还没完成,二是真的要连累刘老板一家子。

“要不要葱?要不要酱油?要不要胡椒?要不要红萝卜?要不要香菜……”

见顾客有所选择和强调,卖凉面的就谨慎了,问了一连串的问题。一边问,一边看李汉江是点头还是摇头,那只调和佐料的手就上下只是飞。仿佛他不是在做一件与衣食有关烟火气极浓的事,而是在一架音色极佳的钢琴上弹奏一支美妙的曲子,人家醉了没有他不在乎,他自己倒是先醉了。

今天晚上,又是一点风都没有。越是没有风的时候,树上的蝉,就越是叫得欢,“吱呀!吱呀!”尖厉而高亢,单调的声音总僵在一个音阶上不动。真是邪了,大晚上的,蝉儿还叫得这般凶。池塘水凼里的蛤蟆,也摆出一副不甘示弱的架势,“呱啦啦!呱啦啦!”比较起来,蛤蟆的歌唱就比蝉儿高妙多了。看来,这与刘园的蛤蟆种类多有关系。草绿色背脊上,一边各镶一条金色线条的,是湖蛤蟆,叫出来的声音,“呱”音的前面加进“咕”音,有灌了水的沉闷和潮润。岸上草丛中色彩斑斓的花蛤蟆,“啦啦”的尾音就有空阔地带演奏的清越和悠长。至于浮在小水凼里的哈士蟆,由于身形壮硕,水凼的围子又构成了天然的共鸣箱,所以,它们的嗓门就显得很洪厚。蛙鸣蝉噪,这四个字下得相当准确。蛙之鸣,尚可听,蝉之叫,只能徒添烦躁而已。

刘汉柏和吴小月,他们两人,此刻,根本听不到这虽不动听却很热闹的立体交响乐。他们只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刘汉柏松了领口的那颗扣子,吁了一口气。小月总像觉得自己的手放得不是地方,一会儿盘盘辫子,一会儿扯扯衣角,也吁了一口气。

“有么发愁的事?”小月窃窃地问。

“没有哇,你咧?”刘汉柏觉得更躁了。

“我?冇得么事呀……”小月终于抬起头,瞄了刘汉柏一眼。

天上有一层薄薄的云翳。乳白色的云翳太殷勤,椭圆的月往往走不几步,素绢帛样的云巾就赶忙在她的脸上揩一把。

天上的月,脸色莹白,地上的小月,脸色莹白。

“小月,月亮真光洁,摸上去,不晓得是冷的呢,还是热的?”

“肯定是热的咧……”

“么样会是热的咧?照到身上一点热气都冇得咧。”

“不热,么样会这么亮咧?”

“要是能摸一下,就晓得了……”

“你摸唦,只要你摸得到。”

“汉柏,你几坏哟!留洋,留洋,冇看到有么事洋,就是流了……”

李汉江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样地,绕过汉柏和小月,沿着刘园曲曲折折的围墙,踏着零零碎碎的月影,朝园后头走。越是接近园后门,地势也就越空阔。后湖的风,夹着潮湿的水腥气,悠悠地荡过来了。哦,真好,噢,快哉,风也!

李汉江干脆敞开了衣襟,暗自称快。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清水黄尘三山下,变更千年如走马。遥看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

“噫?噢!蝶儿!蝶儿!”

李汉江觉得自己是在高呼,实际上,他听到的,只是自己心的狂跳声。他觉得自己是在飞奔,实际上,他还是站在原地,一动也没有动,只是眼珠子一阵潮润,喉头发干。

刘宗祥一直不知道,共产党汉口的一个地下支部,在他的私家花园开了一次很重要的会议。

从南边传过来的枪炮声,已清晰可闻。已经不是前几天芦花听到的遥远的闷雷声了。白天,枯焦的偏南风,混着硝烟的味道,告诉汉口的人们,战争,已不是遥远的梦,它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随时都可能在你面前开出血与火残酷的花。

冯蝶儿笑嘻嘻地告诉吴秀秀,说有几个关系不一般的朋友,想在这里聚聚:“就是几个朋友,都是您家晓得的。不想叫别个岔进来,想安静一点……”

冯蝶儿说得虽然很随便,口气却有些吞吞吐吐。秀秀朝蝶儿玉雕样的脸上瞄了一眼,在她肩膀上作势掐了一把:“蝶呀,莫把我当苕咧,这个世界上,就是你贼?我晓得,我么事不晓得哦!您家们聚,您家们会!么样咧,是我来招呼您家们咧,还是叫芦花来招呼您家们咧?”

“看您家说的,看您家说的!我才是个大苕咧。哪个把您家当苕,哪个就先是苕!”冯蝶儿嘻嘻哈哈说了一堆闲话,亲热得不得了。“招呼个么事唦,您家,我刚才说了的唦,都是您家认得的人。您家就用大抱壶,给我们装一壶花红叶子茶来,就可得了。”

“看咯,看我们的蝶丫头哦,到底是长成大人了喂,几会说话咯!”

冯蝶儿自小在秀秀身边长大,脾性都是熟悉不过的。秀秀听出来,蝶儿今天的亲热里头,显得比平常空洞多了。

“唉,人一革命,是不是就变得和亲人都生疏了?”

秀秀正自感叹,看到汉柏和小月就在不远的树荫底下站着,不晓得有什么说不完的话,咕咕哝哝的。秀秀瞟了一眼。小月的嘴动得多,儿子老是一副笑模样,多半是在听。心里一喜:儿子哦,比你爹傲多了哦。你的爹,傲是蛮傲,那是冇得话说的,就是难得有个笑脸。看你,笑得像个欢喜坨,就像那姑娘伢浑身上下冇得一处不让人喜欢。儿子哦,是傲哇,是个会盘姑娘伢的坯子!汉口话中的“傲”,与北方话中的“能耐”相当;而“贼”,则相当于北方话中的“聪明”、“精明”;两字都无“骄傲”和“盗贼”的贬义。用于品评人,“贼”与“傲”相较,“傲”中褒义更丰富。至于汉口人如说某人“小贼”,即“小聪明”,则略有批评之意了。

秀秀心里夸赞儿子,也有点自我欣赏的意思,就像艺术家远远地欣赏自己的一件作品,得意之余,口里就喊:“汉柏呀,听到冇?等一下园子后头他们有事,你们莫到后头去玩。”

“晓得,您家,我们听到了您家!我们不去!”

刘汉柏回过头来,望冯蝶儿一笑。

吴秀秀和冯蝶儿都觉得,汉柏的这一笑,有些诡秘蹊跷。

周思远是和钟媛媛一起进刘园的。照钟媛媛的意思,是让她先进来看看。这显然是为她的老师和上级的安全考虑。周思远认为没有必要。刘宗祥在汉口乃至省城,都不是个没有影响的人物。周思远还注意到,自从刘宗祥到上海去了一趟之后,和上海、江浙商界一些头面人物,也有了频繁的生意往来。这是个新情况,值得注意。像这样有影响的人物,当局要动他,不会完全没有一点蛛丝马迹。辛亥首义到现在,从方方面面的材料看,刘宗祥虽然不是个胆子很大的人,也没有听说他不转弯地依附于哪个革命党。他只是依附洋人,躲在洋人的大旗底下做生意,赚钱。如果没有冯子高和他的交情,可能又是另外一回事了。恋旧,重友情,这是与作为生意人的刘宗祥不怎么相一致的。还有一点,就是,刘宗祥的宝贝儿子刘汉柏,不晓得是个什么政治背景?从法国回来,年纪轻轻的,面子上看,仿佛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有些估摸不透。

周思远进来的时候,李汉江和冯蝶儿,都在这间外表看来很简陋的棚屋里等着。

粉白的墙,油漆的地板,一套看似粗糙实际上是红木制作的桌凳,组合成整洁而又淡素无华的格局。上下开合的窗户,用一根手臂粗细的树棍撑着。就这一点,从外头看,确是典型的农户看守庄稼的棚子。

一进来,钟媛媛就挨到冯蝶儿身边坐下,身子挤得紧紧的,还把头靠在冯蝶儿肩膀上。要不是有别的男人在场,要不是党的会议,钟媛媛和冯蝶儿肯定要做出诸如拥抱之类的举动来。

也难怪,这两个女人,虽然经常见面,但关系不一般。她们既是师生,也是同志,冯蝶儿还是钟媛媛的入党介绍人。

钟媛媛,这个生在刘公馆名义上是刘宗祥养女的女孩子,实际上一直没有被刘宗祥所承认。岂只是不承认她呢,这么多年来,刘宗祥实际上已经放弃他的刘公馆了。如果你在刘宗祥面前提刘公馆的话题,刘宗祥一定会以为你是在挖苦他。好在没有任何人提这方面的话题。再说,十多年都这么过来了,谁还记得与自己毫无关系的事呢。很有一些年,钟媛媛很不理解,也很不习惯这种不尴不尬的身份。后来,读了几本书,参加了这么多年的活动,见识也就开了。特别是那一次被张腊狗的侦缉队抓进去,吃了好几天牢饭,胆识也练出来了。她从牢里出来之后,才晓得,她之所以这么快被放出来,而且一点亏也没有吃到,还是刘宗祥出钱出面子的结果。

对于钟媛媛的“家庭”,冯蝶儿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还有谁比她的爹冯子高和刘宗祥的交情更深呢!冯蝶儿自己,是在刘家长大的,对刘宗祥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正因为她太清楚,太贴近了,所以,她更不可能有什么评价。

“冯蝶儿同志,介绍一下么。”

李汉江不认识钟媛媛。发现了李汉江的询问表情,周思远笑着提醒。

听周思远说要介绍,钟媛媛脸一红,圆圆的苹果脸上笑出一对深酒窝:

“还要介绍个么事唦,都是蛮熟的人呢。”

她的话还没说完,冯蝶儿就一愣:这个小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胆子这样大了?周思远同志是我们的领导呀,还是三镇党的主要领导人之一呢,小丫头敢用这种口气说话?

“噢,说熟人可以,认识倒不一定呢,”冯蝶儿的一愣就是一刹那,马上就满面笑容了。正说到这里,李长江也来了。“蛮好的,都到齐了。钟媛媛同志,这是李长江同志,这是李汉江同志……”

“真的正儿八经地介绍哦,还有咧,李长江同志是李汉江同志的哥哥,李汉江同志是冯蝶儿同志的……”没有注意冯蝶儿刚才的一愣,也没有注意到刚进来的李长江脸上的阴沉,钟媛媛在冯蝶儿身上捶打了一下,一对酒窝更深了。

“好了,开会吧。”周思远倒是注意到了李长江脸上的表情,宣布开会。他是最熟悉李长江的。李长江从一个码头工人走上职业革命者的路,从一个一字不识的挑脚扛包的,到后来竟养成了读书的习惯,和周思远有直接的关系。

周思远扫视了一遍到场的人,脸色严肃了。

虽说很早就成了职业革命者,但周思远的年纪并不大。说起来,他比李长江还要小,和李汉江差不多的年纪。可能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更老成一些罢,他在上嘴唇蓄了一抹胡子,下巴颌上那一圈胡子,也经常不刮。加上周思远天生一副很浓的眉毛,棱角分明的脸,看上去,严肃的时候多。在冯蝶儿印象里,周思远和李长江是一类人,长相大气,甚至有些粗犷,脸上总是阴多晴少,连偶尔的一笑,也是苦叽叽的。

“今天的会,先由李汉江同志,把广州方面的情况介绍一下,我想,李汉江同志,肯定也带回了任务。”周思远把眼光盯在李汉江脸上。

这是汉口八月的一个早晨。太阳很早就跳到天上了。太阳他老人家虽然精力旺盛,但毕竟总还是休息了几个小时,下界的热气也就毕竟有些缓和。连接后湖无数水凼池塘的刘园后面,得后湖潮气之利,不仅温度比汉口内城低好多,最难得的是,空气中人的味道冲淡多了。细细一想,好怕人呢。人这种生物,最怕的是孤独,最难耐的,恰恰又是拥挤。

在这个平静的早晨,李汉江平静地报告了他这次回汉口的任务,报告了广州国民政府北伐的大致进程。

“估计,也就是这几天,北伐军就要打过来了。我到武昌那边跑了几天,看来,要打开省城,还很要费点力。”

焦燥的南风又开始刮起来了。潮润的湖荡潮气,像不堪一击的弱女子,经不住南风一阵吹,就退隐到芦苇丛中去了。蝉儿开始了它们声嘶力竭的鼓噪,人们的身上,又开始批量性地往外冒汗。

棚子里一时很静。

“我们的党,有没有什么具体行动要求?你刚才说的,都是国民党方面的行动。

“还是周思远打破了沉默。很清楚,要是按李汉江所说的,共产党甚至连存在的必要都没有了。要共产党干什么呢?国民党领导革命,就是国民党的革命,国民党的军队,一切的一切,都是国民党的事,与共产党何干?周思远问得很委婉,内心却很不平静。

“本来么,民主革命阶段么,照我们总书记的说法,我们党,就是个配合作用。这难道还有什么疑问吗?在这个革命阶段,自然是要依靠国民党。要依靠像蒋介石先生这样的人中之杰咯。”李汉江知道周思远是领导。但这是在党的会议上,又是指名要他发言的。再说,这些意见,也不是他李汉江个人的意见。

“你说么事呵?人中之杰?哪个呵?”李长江像是没有听清楚,又像是一直都没有听,刚才打瞌睡去了一样。

“哎呀,这可不是我说的咧,这是孙文先生说的咧。他老人家是这样评价蒋先生的:‘昂昂千里之资,虽夷险不测,成败无定,而守经达变,如江河之自适,山岳之不移’。您家们听听,这不是说蒋先生是人中之杰么?”

“噢,孙文先生也许是说过的,算了。不去说他老人家怎么说的了。”周思远的两道浓眉稍微往一起凑了一下,“李汉江同志,你在蒋先生当校长的学校里读了的,能不能谈谈你个人的看法?”

“既然是开会,既然是要我谈,我就说点我个人的看法。”李汉江的经历比他的哥哥简单得多,或者说,直接的面对面的流血的斗争和暗地斗智的经历,李汉江基本没有过。在黄埔军校里,像他这样以共产党员身份参加国民党的学生,多的是。

“说实在的,要说读黄埔军校,我刚一毕业,就被组织上派回汉口了。我这次回来,真正是双重的身份。既是我们党要在汉口建立大本营的需要,也是国民革命军北伐侦察的需要。北伐军指日可打进汉口,这是没有疑问的。我们党的中央机关,肯定要从上海迁到这里来。我是共产党,当然要为共产党着想。参加国民党,是接受党的指示。我说这一番话,不是别的意思,只是想强调,我和在座的同志们一样,是共产党员。至于蒋介石先生,就我在黄埔军校看到听到的,的确和孙中山先生评价的一样。蒋先生心里怎么想,哪个也不晓得。我只晓得,在我们的毕业典礼上,他您家说,除了共产党之外,其他团体肯与本党真正合作革命的,就很少了。他您家还说,我们国民党,现在只有左派与右派之分,不能有共产党与非共产党之分,更不能有国民党与共产党之分,如果国民党员有这种见解,那无异于削弱自己革命的元气。您家们听听,人家蒋先生,的确没有把我们共产党看成是外人。”

“你亲耳听到的,自然不假。但是,我也听到一些,说蒋先生是个流氓,是在上海滩帮人盘证券交易失了手,才跑到日本去的。后来就认识了一个叫陈其美的。

这个姓陈的和孙中山先生关系很好……”

李长江平时不怎么说话的。今天,自己兄弟作主要的发言者,这么有面子的事,照理他是绝对支持才是。可是,他毕竟在工人中间滚得久了,社会上的阴谋诡计也看得多了,口是心非的人也见得多了。他这么“搓反索子”的意思,并不是反对他的兄弟,只是想给兄弟一个提醒:过点细哟。

“是呀,是呀,长江说得对呀,是要多长个心眼咧。唉,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也是蛮难的呀!唉,是蛮难的呀!”

其实,周思远想说的话,远不止这么两句。他有很多话想说,但不能说。有很多想法,都是对党的高层人物而言的。个别高层人物的心思,真是危险得很。总把自己的党当成在野党,任务就是配合国民党搞民主革命。下一步,民主革命胜利了,资产阶级完全腐朽了,才可以开始无产阶级革命,到那时候,才是共产党的事。既然是配合别人干,自己的党就不要另外再建立什么军队了,工人农民的运动,也不要发展成为武装行动。

这些,周思远能在这种场合说么!

“这个蒋介石先生,真是比孙中山先生棋高一筹咧。不说别的,就是拉军队这一步棋,就走对了路子。以往,孙先生革命了那么多年,用的都是拉这个打那个的办法,没有自己的军队。打输了,不消说,就是打赢了,果子也是别人的。嘴皮子总是玩不赢枪杆子,枪杆子后头呢,少不了白银子。看上海的报纸透出来的口风,江浙那边的大银行家、大商家,晓得把了几多钱给蒋先生咯!我们的党总有一天,要吃一回大亏的。这大亏,不是别的,就是没有自己的军队,没有自己的枪杆子。没有枪杆子的团体,只能跑龙套,绝对不能唱主角。你看刘备,没有自己军队的时节,和有了军队有了地盘的时节,是两回事唦。没有军队,曹操和他论论英雄,也就是掏他口气的意思。他当了真,心里高兴,可又吓得要死。要是当时他手里有军队,他何苦要借雷来掩饰呢!唉,眼前的事,眼下就要发生的事,历史上都是有过的呀!”

会像是开完了,又像是没有开完。会议的主持人一副沉思模样,户外的蝉儿,倒是越叫越起劲。

“好吧,既然是这样,眼下反正也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先把军阀打倒了再说。为了表示我们党的诚意,我到湖南去一趟,迎接北伐革命军北上。”终于,周思远开了口。意思很清楚,口气却有些含糊。

“周老师,您家一个人,路上不安全哪!要不,我陪您家去一趟,一来咧有个掩护,二来咧,也让我长点见识咧,您家!”

钟媛媛的要求很及时,也很有道理。大家没有反对的意思。只有冯蝶儿,刚才还一脸的肃穆,现在浮上一抹调皮的笑,还用手肘,碰碰身边的钟媛媛。

刘宗祥进来的时候,弗朗克正还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转圈子。

弗朗克已经转了有一会了。

高高的额头上,糊着一层汗珠子。过了这么多年,弗朗克仍然不能适应汉口的热天。哪怕三伏已经过去了,头上呼啦啦地转着硕大的电扇,他还是这般狼狈的模样。不知道是动脑筋动多了还是怎么的,四十上下的弗朗克,头上就没有多少头发了。本来额头就很高,头顶中间的头发掉得一根不剩。这种掉法而成的发型,汉口人有个很形象的比喻:面窝头。盖因汉口很普遍很有风味的油炸小吃面窝,乃中间什么也没有,而四周焦黄之故也。

“这洋鬼子日子过得不晓得有几舒服,脑壳上么样不长庄稼咧?”

洋行的职员们私下窃窃议论。

其实,弗朗克的头发,也就是这两年来掉得厉害。他已经越来越不适应异国的这一方水土。要不为了多搞几个钱,他早就回国去啃他的面包夹奶酪了“这是个伤脑筋的城市,什么都没有规律可循,人人都狡猾得像狐狸!谁都不可以信任!”

弗朗克感到力不从心。他太佩服在柏泉乡下的老神父皮埃·让了。这老家伙,大半辈子都在这鬼地方生活,活得真的很滋润,适应力太强啦!

真正让弗朗克像磨房驴子样转的,是穆勉之,或者说,是他自己,是他自己的贪婪。

穆勉之虽然没有做法国洋行的买办,但是,弗朗克把大量的土特产生意交给了穆勉之。交换条件当然是有的,只不过不为人知,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开始,穆勉之无偿地塞给弗朗克个人一些“好处”,逐渐,穆勉之透出信息来,要是弗朗克肯投资,鸦片是最来钱的,只要他出钱,其余的都不要管,最少是五倍的赚头。

弗朗克下水了。当然,刚开始是试探性的。试探的结果,收获惊人。于是,弗朗克就瞒着总行,瞒着董事会,把自己经管的东方汇理银行汉口分行的资金,一股脑地投了进去。狠狠地赚了几笔,弗朗克就又连本带利再投入,没留任何后路。

哪里晓得,这次湖北周围战事不断,形势吃紧,所有放出去购货的款子全都埋进去了!只有弗朗克自己知道,眼下,他,法国汉口立兴洋行总经理,已经一文不名;法国东方汇理银行汉口分行,实际上已经倒闭。要是外界知道这家银行已经没有任何兑现支付的能力,汉口不晓得有几家商铺会跟着倒闭,不晓得又有几个人会吃砒霜或者跳江自杀!

刘宗祥一进来,弗朗克心里一喜。

这位只挂个名,什么事也不干的买办,这时候来干什么呢?这家伙是有钱的,能不能把他口袋里的钱掏一点出来呢?

一看到气色极佳的刘宗祥,弗朗克梦一样黑甜的感觉,在舌头上浸润开来,眼珠子就真的盯住了刘宗祥的口袋,绿莹莹的。

贪婪和绝望,让这个法国人近乎神经质了。

刘宗祥对此大感惊异:这个法国佬么样了哦,像是蔫了样的咧!

“刘,你的,有事?”

弗朗克终于醒了过来。

他不能向这个精明的中国人开口借钱。眼前的这个家伙,太聪明了。要不是看在老神父的面子上,早就把这家伙辞退了。不要说借不借得到钱,我只要露出借钱的口风,这家伙肯定会落井下石。对,落井下石,这是一点疑问都不会有的。

“哦,噢,弗朗克先生,是这样,由于原材料涨价,我负责施工的模范住宅区的工程,一时款子有些周转不过来。眼下政府也顾不到这个工程了,我又不能不继续干下去。能否在您的银行贷一点款子出来?”

刘宗祥的话还没说完,弗朗克的眼珠子,就瞪得像要从深凹的眼眶子里弹出来一样。这表情,真是叫刘宗祥大为吃惊。今日,这弗朗克怎么啦!一见面,大白天,眼珠子就绿莹莹的,像夜晚的狼眼睛。现在,找他贷款,应该高兴才是,倒像听到他的爹死了一样!银行做的就是贷款收利息、投资赚利润的生意,我又不是没有财产作抵押的穷光蛋,怎么这样一副怪相呢?好在我今日根本就不是真心来找这家伙贷款的。肯定,这家伙把银行盘空了!对,不会错的,这家银行垮了。

好险,得亏没有蛮多款子在里头。不过,还是要想办法弄出来!

“噢,弗朗克先生,有什么问题吗?”虽然看透了对方是假把戏,但不要去戳穿他,让他演,此刻,还有必要陪着他演,让他认为你真的是个苕,这样的效果,最好。

“有什么问题呢?什么问题也没有哇!刘先生,你看,你们汉口,只要热天一过,秋风一起来,真是美极啦!噢,刘先生,我差点忘了,忘了批评你呢。你身为我们的买办,既不买又不办,哈哈,既然这样,能不能安排我们到附近哪里去乐一乐,比如,打打猎?”

果然,这家伙是假把戏。这家银行真的完了。

英国汇丰银行汉口分行出纳室的华籍出纳,从吴诚手上接过贷款申请单,看了看数字,又过过细细地看清楚贷款方:祥记商行。

老出纳眉头朝上一扬:“先生,请问,您是?”

老出纳是北方人,在汉口生活了几十年,因业务关系,已修炼到听得懂汉口话却不会说汉口话的水平。

“我是祥记商行新任的经理,吴诚。口天吴,言成诚,言而有信的‘言’,马到成功的‘成’。”

吴诚一脸的诚恳。他接受这个任务的时候,心里是吃了一惊的。老板是法国买办,在法国银行存着六十多万,不到法国银行去取用,偏要到英国银行去另外借款,怪事!吴诚深感蹊跷,但他没有多问。

“你一定要把款子贷出来,么样说,是你的事。”刘宗祥的话里,没有商量的余地。

“噢,祥记商行,刚换了位老板,就又换了经理。嗯,新接手的老板叫什么什么啊,您看,人老了,嗯,老了……”老出纳一副极认真回忆的样子,看都没看吴诚一眼。

“哟,看您家说的!只怕是您家记错了商号哦?我们祥记商行从来就冇换过老板。刘老板刘宗祥,刚才还要我代他您家向您家问好咧!”吴诚一脸的笑,一脸的诚恳。

“哦?噢——!是我记错了,那是另一家商行换了老板!您看我这记性!对不起呀,吴经理!别见怪。”老出纳一脸的豁然开朗,好像他真的记错了。

“呃,您家哪里话呀!我是晚辈唦!您家这客气!您家一天晓得要接待几多商行!生意大了,哪里记得那多咧!再说,您家这一行,凭的是票据,又不是凭记性。”吴诚明白老出纳是在盘他的底,看他是不是哪条巷子里冒出来的混混,打着祥记商行的招牌来撮白行骗的。

“噢,哦,是的,是的……嗯?吴先生,你这不是法国汇理银行的资信证明单吗?为什么不就地取款呢?”老出纳口里问着,眼睛朝吴诚瞟。他只是瞟,不是盯。老出纳阅人多矣:你朝一个有可能说谎的人一盯,很可能盯出他把谎话说圆了的主意来。人说情急生智,说的就是这个道理。你要装着不在意,让他去说,只要是谎话,越说多,漏洞就越大。

老出纳又不经意地朝吴诚脸上瞟了一眼。这一瞟和刚才那一瞟大是不同。刚才是试探,这一瞟,就带有鼓励的性质了:说呀,看你怎么说圆!本来是个婊子,非要把自己说成是个没松过裤腰带的大姑娘,说吧,说吧!

“是这样的,您家,”吴诚朝周围扫了一遭,凑近老出纳,“在法国汇理的那笔款子咧,我们本来是要直接取的,不瞒您家说,您家这里出来和那里出来,两边还有一点水……”

“哦,噢!”吴诚还没有说完,老出纳就明白了:自己服务的英国银行,和这小子存款的法国银行,这两家银行存款的利息和贷款的利息相比,汇理银行存款的利息高于汇丰银行的利息。当然,就稍微高一点。这“稍微高那么一点”,六十几万,加起来就是一笔数字了。

老出纳不瞟吴诚了。他低下头,再次认真地研究吴诚递上来的贷款申请单。数字大是大了点,不过,银行就是希望客户存得多,希望有经济实力的商家贷得多嘛。再说,开饭馆的,还怕大肚汉吗?嗯,贷款不贷给像刘宗祥这样的大老板,还贷给谁呢!老出纳看看要求贷出的数字,比拿来作抵押的汇理银行的存款数字,还要小三万,就又放心了三成。他操起电话,先打给汇理银行的出纳,刘宗祥存款六十万得到了证实。然后,他又给刘宗祥打了个电话:“刘先生吗?您的商行都换了经理噢?是吗?噢,好,好,就用汇理的存单作抵押,行,行。”

“小伙子呀,你好福气,好运气呀!前程无量呀!”

放下电话,老出纳把手续办完,递给吴诚,然后,摘下老花镜,很有些羡慕地过细看了看吴诚。

“可惜,我家老姑娘只有十六岁,要不,嘿嘿,也不知道这小伙子成家没有……”

老出纳目送吴诚宽厚的背影,好一阵默想。

接完汇丰银行老出纳的电话,刘宗祥抹一抹额头。

“给,手巾!呃,你的手巾咧?”

秀秀把自己的手巾递给刘宗祥。整整大半天,刘宗祥就一个人在忙,也不说话。

不是打电话,就是一个人坐在藤椅上,手撑着太阳穴,也不晓得是在想事呢,还是脑壳疼。几次她都想问,看他一副进入状态的样子,就没开口了。

秀秀好久都没看到刘宗祥有这种状态了。这是遇到大生意才有的状态。这多年,社会上打打杀杀,很有点春秋无义战的味道。是不是义战可以不去关心它,但是,打过去打过来的,市面就这么萧条了好多年,刘宗祥也就像一匹长久没有听到鼓角的战马,显得闲散而疲软。也是怪得很,以往,总是忙,大生意一桩接一桩,人咧,总还蛮精神。这多年,没有么大生意,他反而显老了。

“是真的显老了呢!”秀秀朝刘宗祥白晳的脸上瞄了一眼,心里一顿。刘宗祥眼角上的皱纹,已经很明显了。额头上,也不是抬头皱,那是真正的岁月痕迹。

“给赵吉夫打个电话,给他说,吴诚一回来,他们两个人就一起到这里来。”刘宗祥刚接过秀秀递给他的手巾,才记起自己是有手巾的,就又递还回去。递还到中途,又缩回来,一笑,很累,也很抱歉的样子。

“汉柏咧?也叫他来。”见秀秀一边拨电话,一边朝外头树荫下努嘴,刘宗祥才明白,儿子和小月在那里说着什么。

“老吴,老吴哇!”

第二声还没落,吴二苕就出现在跟前了。

“这样,麻烦您家跑一趟。到商行去,等吴诚一回来,您家就连他和赵经理一起拉到这里来。”

看到二苕健步如飞地去了,秀秀才开了口:“忙完了?吃了药冇?”

“完了,完了。吃药?真是差一点吃了人家的洋药啊!哎呀,有味有味,赚了五十七万!”刘宗祥接过芦花端上来的一碗枸杞熬的绿豆稀饭。“噫,这清清汤汤的稀饭,真是又好看又好吃咧!”喝了一口,看一看,米似白玉,有红有绿,真有些不忍心就这么大口大口地喝。

“您家尽量喝,多得很咧!再说,您家一早上的工夫,坐在屋里,就赚了几十万,晓得要煮几多稀饭咯!”芦花听进了老板最后一句话,嘴巴半张着,惊讶佩服得不得了,实在忍不住,插了一句。

她哪里晓得,刘宗祥刚才说的这笔账,是折本倒算、小输当赢的算法。

看看该到的人都到齐了,秀秀招呼芦花给每个人盛了一碗稀饭,就是刚才刘宗祥赞赏的那种枸杞绿豆稀饭。

“今日商量事情,夜饭可能要晚一点,请各位先喝点稀的,垫补垫补。”

客厅里响起一阵唏嘘声。其实,每个人都喝得相当斯文。在喝咖啡的客厅里,即使是喝稀饭,也应该有一种雅致的氛围。就是平时不斯文的,装也要装出些斯文来才对。

当然,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喝这种稀饭的。起码,吴二苕父子,就不是很欣赏这种照得见人影子的稀米汤。要么干脆就是绿豆汤,要么就是绿豆稀饭,这枸杞放在里头,除了红莹莹的好看,还有一股子酸酸的味道。吴二苕父子当然晓得,枸杞这东西,是平和的阴阳两补的玩意。但是,他们还需要补么?就二苕这把年纪了,芦花虽小有意见,并不能说明二苕比过去差,只能说芦花比过去放得开些了。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芦花正当如虎之年。

尽管不是每个人都十分喜欢喝这种颜色艳丽的稀饭,主人娘子的赏赐,不好拒绝的。再说,这东西,毕竟不是坏东西唦!

秀秀把这场很清淡的招待,安排得很慎重,做得很舒缓,亲自一碗碗地递到每个人手上。只有她明白,这样过细地走过场,是想让刘宗祥多躺一会。

见大家都放下了碗筷,芦花也开始在收拾场子了,秀秀才进房来,把刘宗祥叫醒:“宗祥哥,人都来了咧。”

“噢,都来了!”刘宗祥眼睛没有睁开,但是,听他说话的口气,不像是睡着了的。秀秀正在为他没睡着而遗憾呢,就被刘宗祥一把抱住了。

“哎呀,你看你,一把年纪……外头都等了半天了,你……”秀秀有挣扎的心,却没有挣扎的力。

“晓得,晓得,就亲一口,亲一口!”

一种紧张,可以压制另一种紧张,从而达到解除一种紧张的效果。这就和身上痒的感觉一样,所有的止痒办法,奥妙就一样,用另一种感觉去压制它:挤、压、掐、擦、抠……一丝悠悠的偏东风,踏着一层又一层树梢,由后湖沿那边踱过来。树梢几乎没有动静,只有柳条儿,偏是多情,经不住这微风的撩拨,虽柔柔地动,也还是把七分羞涩,藏在三分顾盼里。

夏末的傍晚,就这么一副中年汉子知情知义知轻知重的模样,没有神秘,只有爽朗和充实。

“外头还是比屋里凉爽些呢!这天气真是有意思,又没有风,就是觉得凉爽些,屋子里头呢,这么大的电扇呼呼地吹,总还是不爽人。”刘宗祥一边往客厅里走,一边说。好像他一直都在外头,而不是和秀秀在房间里。

“那是那是,隔层纱,差几差,老话总是不错的。”赵吉夫接茬跟着打哈哈。他依然还是那副笑吟吟的表情,只是这表情一挂出来,一脸的菊花瓣也扯出来了。

这几个人里头,要讲猜度刘宗祥的心理,赵吉夫要数第一。场面上说废话打哈哈,他经得太多了。赵吉夫清楚,在祥记商行内部,刘宗祥是最不作兴说废话打哈哈的。要是刘宗祥打哈哈,就表示下面将有非常重要的话要说。最热的日子后头,总有最冷的日子等着。赵吉夫现在基本处于半退休状态,大部分的事,都交由吴诚去办。一来也是想偷闲,另外呢,也是贯彻老板锻炼重用后辈人的意图。人一旦从思想上懒散了,整个精神状态就不知不觉地疲软了。

“老话不错,老人也是不错的么!”刘宗祥朝赵吉夫热呵呵地一笑,笑得赵吉夫从尾椎骨往上蹿冷气。

“都来了?今日到得真齐哦!”好像这些人都不是他通知来的一样。靠上头的那张藤椅空着,刘宗祥径直朝上面一坐,顺便在每个人脸上扫了一遭。“今天,祥记商行全体管事的同仁聚一聚。议题是,在目前的形势下,祥记下一步怎么走?

由汉柏主持今天的聚会。他在法国去漂了几年,回来也有一些时了。是到处晃也好,是到处考察也好,总要有个施展的机会。不管么样吧,就是个丑媳妇,总是要见公婆的哦!”

“我很突然,虽然是父子,又在一个屋里,事先并没有跟我说过。我想,这也许是老板考验后辈的意思。好,那我就不客气了。”

刘汉柏也只是愣了一下,插在裤子右边口袋里的手指头又动弹起来了。

从少年时开始,受冯子高影响,刘汉柏迷上了围棋。为了这个爱好,被穆勉之手下的张全生设下圈套,遭到了绑架,要不是李大脚父子全力救助,差一点出了大事。尽管这样,刘汉柏的这一爱好还是坚持下来了。他总是在裤子口袋里装两颗围棋子,一白一黑。闲来无事,他就用右手的食中二指,反复地放下这颗夹起那颗。时间长了,就成了他的习惯动作。

刚才讲话的时候,刘宗祥已经注意到儿子的这个动作。他不知道儿子是在捏弄围棋子,眉头皱了一皱,心里一阵不愉快:这算什么呢?难道刘家的人连这种不雅的习惯动作,都要隔代传么!我的爹一生喜欢抠肚脐眼,闻抠了那个位置的味道。这小家伙抠的个位置,比他的爷爷还要下一些!今天的事很重要,又是有外人的场合,他不便说儿子。

除了愣怔那么一会儿,刘汉柏没有玩裤子口袋里的围棋,旋一镇定,右手的两个指头,又在裤子口袋里忙活起来。的确,父亲事先没有对他说要他主持今天的聚会。叫他参加今天的聚会,他以为只不过是逐渐熟悉祥记商行生意门径的开始罢了。

一阵沉默。这是一种不觉沉重的沉默。每个人都在打腹稿。在这种场合,说话不能开簧腔。

由于安静,刘汉柏手指头玩弄的围棋子,发出了不大却相当清脆的声音。

刘宗祥的眉头又稍微皱了皱。噢,这小家伙是在玩荷包里头的么东西,不是在抠胯子。真是,这大的人了,还这样大的玩性!也好,临大事不动声色,说不定还是块可以雕琢的材料。

“看看,是不是我先说几句?”赵吉夫朝周围瞄了一圈。除了吴诚和自己,就是老板的家人。吴诚固然是后生可畏,毕竟是后生,而且是外头看着憨头憨脑、心里头不晓得几有数的后生。你看他,已经学会在这种场合装佯了,眼睛眯着,一心只等鱼上钩的模样。

“您家说,您家说!”刘汉柏本来是拿眼睛鼓励吴诚先说的,一看吴诚眯眼似养神似思考似回避的样子,正有些着急,听赵吉夫开了口,心里一轻松。

“祥记这么多年冇得大发展,这也是世事如此,怨不得天,尤不得人的。赵某老矣,恕我直言,就目前看,不进不退,坐以待时,守株待兔之法,乃上上之选……”没有了生意上的进取心思,也没有了生活上的奢求,赵吉夫连武也不练了,倒是迷上了看书。闲来无事,把老光眼镜挂在鼻子尖上,可以一坐好几个时辰。

偶尔也到后湖沿“半开门”的去处走一走,也仅仅只是个习惯,带有温习旧梦咀嚼青春回忆的意思。

“说完了,您家?”刘汉柏已听懂了赵吉夫发言的核心。但是,他不满意这种发言方式。这不像是生意人说话,倒像是官场上的名堂。做生意讲究实在,一二三四,条条款款。赵吉夫的话听起来都不错,但稍微一想,却让人不得要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老骥可用与否,不在伏而在志。此人了无生气,不可恋栈了。”刘汉柏心里有了数。

“我说两句,好不好?”吴诚不晓得什么时候把眼睛睁得溜圆了。见刘汉柏朝他点点头,他又飞快地朝刘宗祥溜了一眼。刘宗祥头枕在藤椅靠背上,完全是一副闭目养神的姿态。这就不是刚才吴诚的样子可以比肩的。真正的斗智比心思,哪里还用得着眼睛!

“我有个蛮苕的想法。就是,像眼下的动荡世道,祥记的生意,要全面撤退。特别是首饰行,要把门关了。当然,要是老板取了这个‘退’字,就要想法子,在退中赚钱。退,不是折本的退,要是折本地退,还要我们今日坐在这里聚个么会咧?至于么样个以退为进,么样在退中谋利,我已有了些模模糊糊的想头,还要三思一下,您家们看咧?”

办法没有说出来,但办法是有的。说想法模糊,看似谦虚,暗藏机密。吴诚的话也不多,但原则有了,具体的操作步骤也有了。

“老板,您家看,要不要也说……”刘汉柏真的摆出了一副主持人的姿态。

“咿?汉柏么样回事?硬像是洋行办公事样的!”

他不称父亲不喊爹的口吻,让赵吉夫和吴诚都不习惯。

“我开头说了噢,今天你主持。”刘宗祥身子没动,眼睛也还是闭着。

“那好。我说哦,这样,同意吴诚先生的意见。具体有这样几条。一,祥记首饰行即刻关门,连招牌都要摘下来。二,祥记商行各分公司、铺面,从现在起不要进货。盘存之后,所有货品,一律涨价,涨到比全汉口所有商铺同种货物都高。

三,模范住宅区的工程,下一步如何办,这是个很复杂的专项问题,下来后,我和吴诚先生再议。”

一口气说到这里,刘汉柏才端起面前的杯子,抿了一口,发现茶冷了,放下杯子,朝小月扫了一眼。站在他斜对面的小月,盯着听他说。小月盯得太投入太忘情,好像才醒过来,赶忙红着脸兑了些水。

“老板,您家看,是不是说几句?”刘汉柏朝兑水的小月礼貌地点点头,询问刘宗祥。

“同意汉柏的意见。我宣布,从现在开始,祥记的老板再不是刘宗祥,而是刘汉柏了。诸位,听明白了没有?”刘宗祥身子坐得很直。在场的人都注意到,说这几句话的时候,他的眼睛,少有地射出了威严的光。

儿子比他预期的要强。看着儿子一本正经煞有介事的样子,刘宗祥有一种两肩霜花长途跋涉,陡然撂下挑子之后的疲惫和欣慰,还有那么一丝儿不太适应的怅惘。

嗨,远路无轻担哪!他心里一阵叹惋,为自己,也为儿子。

“还是由老板说吧。”

又是一阵沉默。不过,这阵沉默,非常短暂。

“既然如此,我就想再说几点。一,从现在开始,祥记商行总行经理,由吴诚吴先生担任,与原经理赵吉夫先生,用三天的时间交接。二,赵吉夫赵先生,为祥记的生意操劳了大半辈子,仍叫您家再操劳,实属大不该。赵先生退休之后,薪水照旧,如不嫌弃,吃住仍可在商行。三,祥记几十年来,一直是独资经营,这个原则不能改变。因此,原来如因种种原因参了股的,仍按老办法;以后,可能在相当长的时间,不吸收同仁资本。这样做,不是祥记贪婪,是爱护各位的意思。”

刘汉柏发布完他当祥记老板的第一道命令,稍停了停,端起了茶杯。

小月无端脸红红的,心里急慌慌的。她真希望他喝一大口。这是很有纪念意义的一口水哟,这是他当汉口有名大商家老板开始喝的第一口水呢,这杯茶,是我吴小月倒的呀!可是,谁又晓得,此时此刻这个姑娘的心思呢。也难怪,要晓得这个年龄女孩子的心思,就像去猜度朝霞的变幻一样不容易。

“另外,还说几句题外话。”刘汉柏把茶杯放下,眼光在四周扫了一圈,“今后,凡是祥记聚会商量正事,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切忌空话套话客气话。私事上,私下里,叙友情亲情,以长幼为序;生意上,以职位高低为序。还有,今后,像吴小月这种为公事服务的情况,不能再以帮忙的形式。噢,顺便问一下,小月,对你的前途,你自己有没有别的考虑?要是没有,我想正式聘请你担任我的私人秘书。容你考虑三天,再答复我。”

不晓得为什么,小月嘴角上挂着笑,眼泪却唰唰淌了下来。可能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无端失态吧,小月掩着雨打梨花的脸,匆匆出去了。

“咦——嘿嘿!出了伏的蚊子,比三伏时还狠些!”

吴二苕跍在离聚会客厅不远的一棵歪颈子柳树下。夜色已经把他和树蔸子胶合在一起,看上去,这棵歪颈子柳树,就比白天粗了好多。屋里人说的话,他一句不漏都听进去了。二苕心里一喜欢,从裤腰上抽出折扇,忘了撒开,当做蒲扇,毫无目的地拍得啪啪响。他已经好久都不用蒲扇了。

奔腾的江水,浑黄。

“这江水,我看着,怎么有些发红呢?”

冯子高面对一江奔水,表情虽怔怔,思绪却悠悠。

思绪没有随着江水朝大海走。思绪逆着流水,溯到很远的1911年——尸体,从刘家庙一直铺到循礼门。鲜血,凝固成块块的血,改变了后湖沿到芦汉铁路两边所有水凼子的颜色。难以数计的尸体,难以辨认的没有了生命的面孔,推倒了一个清皇朝,垒起了一个中华民国。这个民国,如今到哪里去了?是呵,当年的民国,如今到哪里去了呢?

我回来了。我和民国回来了。我和南边的民国回来了。这真是有些滑稽的事情。

是不是像吴承恩老先生《西游记》里写的那个真假美猴王?到底哪个是扶正祛邪逗人喜欢的孙悟空?

不远处,还是那个一江春茶楼。茶楼门口,一头灰发的瞎子算命先生,膝盖上铺了一块白毛布,布上竖着的那把黑乎乎的胡琴,咿咿呀呀地吟着一支说不出名字来的曲子,弓子上白生生的松香末子,像胡琴的口沫,四下飞溅。是弓子累了,还是弦子累了?琴声总是有些沙哑。调子似乎很熟,还是十多年前的调子。胡琴的吟唱,有一多半被淹没在尘世的喧嚣里,但胡琴的情绪,仍被岁月定格在遥远的从前。

夕晖又给浑黄的江水镀上了一层橙红,看上去,浑黄的江水就有了耀眼的光泽。

夕晖在暗淡,江水在流动荡漾,耀眼的光泽由金黄逐渐褪成灰白。灰白漾动着,如荡漾着一江铅水。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哦,我怎么记起李贺来了?”

仿佛被人看透了什么大了不的心思,冯子高朝周围瞄了一遭。

周围很静,除了与他隔一扇窗户站着一个男人外,宽大的房间里,没有第三个人。

离冯子高不远站在窗前的这个男人,好半天都没有挪动地方了。他时而举起望远镜朝江那边望,时而又把望远镜放下。他已经忘记了,隔着浩浩淼淼的长江,用他手上这架望远镜,是看不清武昌城那边什么东西的。把望远镜这么举起复放下,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没有任何军事上的意义。

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眼下却最需要了解有军事意义的东西:武昌城为什么这么久还攻不下来?

“娘希皮,怪哉,从广州一路下来,过关斩将,势如破竹,所向披靡,竟在这武昌城下陷住了!真真的娘希皮!”

蒋介石还是没有从望远镜中有所收获,心里狠狠地骂。

汉口从今天开始,没有了枪声。

吴佩孚最后没有在汉口做什么留下骂名的事。他走得匆忙而安静。吴佩孚不是15年前的冯国璋,他对汉口,既没有爱,也没有恨。他不会为了谁保卫汉口,也不必为了谁而毁灭汉口。他更多的是向往洛阳。那里有牡丹。尽管现在不是牡丹眩目的季节,但甲天下的牡丹,使这条久居洛阳的山东汉子有客居当归的安逸感。

当然,真正让他牵肠挂肚的是,洛阳一直是他的大本营,那里似乎藏着他最后可以开拆的锦囊妙计,让他重新振作起来,再展几乎横扫半个中国的直系军人的风采。再说,这里的地皮已经被刮了三尺,在他看来,留下一个贫穷的城市,不啻给对手留下一个沉重的装满饥饿和绝望的包袱。吴佩孚留下一名犟性子的爱将死守武昌城,也仅仅只是为了让他朝北撤退争取时间。当然,武昌城能够多守一天,也可以或多或少挽回一点面子。

“要是没有这条江,就好办了……”

终于,蒋介石垂下举望远镜的手,就像放弃一件已决定放弃的东西一样,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要是没有这条江,恐怕也没有蛮多蛮多的好诗呢!”

思路一旦廓清,决心一旦下定,蒋介石的心情反倒平静了。他想找点轻松的、与眼前硝烟和鲜血不怎么很相干的话题说一说。可惜,总司令从小就不怎么喜欢诗词歌赋一类的东西。从六岁入私塾起,就是《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礼记》一路读下来。少年时没怎么沾文学的边,青年时又一心沉醉在军事学中,崇拜的人物是曾国藩、胡林翼、左宗棠,总司令突然说起有关文学的话题,不仅有点生硬,而且现出些儿附庸风雅的无聊。

“总司令,武昌城虽非金城汤池,但的确是经营有年,易守难攻。莫若围点打援。另外,吴佩孚退至孝感,那里并无多少险障可屏,是否可以……”

“嗯,嗯?唵?”蒋介石从窗户边转过身来,朝冯子高翻了翻眼皮,眼光旋即柔和了。蒋介石身材清癯,加上一身戎装结束得煞是紧扎,显得特别精干。汉口大旅馆的窗框特别高大,清瘦而精神的北伐军总司令,恰像镶嵌在四周明亮相框中的逆光相片,眉目五官都不是很清晰,反倒掩去了面部表情的许多细微变化。

这个冯子高,硬是茅厕的鹅卵石,很不好缠的。我都在谈文学了么,不是在抬举你?给机会你,让你扬其长么!他倒要谈军论兵!哼,口渴了,不提茶壶却提夜壶!

蒋介石是个很敏感且好动的人。对这一点,他自己也是从不避讳的。五年前,他在《先妣王太夫人事略》中就有所表述——中正幼年多疾病,且常危笃。及愈,则又放嬉跳跃。凡水火刀棒之伤遭害不一,以此倍增慈母之劳。及六岁,就学,顽劣益甚,而先妣训迪不倦,或夏楚频施不稍姑息。

也就是说,这位黄埔军校的校长,从小就是个扒墙上壁顽劣成性的调皮佬。为此,他没少受皮肉之苦,没少挨老娘荆条子的抽打。不过,即令是眼下,当了北伐军的总司令,可以说得上是戎马倥骢日理万机了,其好动敏感如故。他很少能够坐得住半小时以上,总是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地想事情,走来走去地听部下的汇报。只是有一点很奇特,越是境况紧张,他反倒能够坐得住。慢慢的,周围的人熟悉了这一特点,看到蒋介石不停地转圈子,就知道事情有救。如果碰到他好久都坐在一处,一言不发,那就是大事不妙了。

“唵?子高兄,刚才你说什么?”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听到,蒋介石离开了窗户,开始在房间里头转圈子。给人的感觉是,一张五官端正清秀清癯的相片,从镜框子里走了出来,仿佛被定格得太久,憋得慌,才要这么不停地匆匆走动。

“我是说,趁吴佩孚还没有跑远,是否能够追上去……”

冯子高也不是不晓得蒋介石刚才在装聋作哑,毕竟在一起共事了这么久,又是在日本就认识的故人,哪会不了解彼此的脾性呢?实在是机不可失。吴佩孚是直系军阀的头目,主力已经在丁泗桥武胜关被打得差不多了,如不乘胜追击,说不定将来会东山再起。

“子高兄,君不闻,穷寇勿追的古训么?武昌虽难毕其功于一役,须知,尚有‘知不可为而为之’一说。何故也?武昌乃国父建我民国首义之地,此城不下,何以告慰孙先生于九泉?何以告慰首义埋骨于此之烈士?何以谢天下之苍生?子高兄,治心,乃治兵之本,蒋某不纳兄谋者,即为此也!”

义正词严,显然,这不是偶然冒出来的决定,是深思熟虑,久藏于心的。说这番话的时候,蒋介石仍在不停地走动。

“嘿嘿,这个蒋中正,真正是个人物咧!好像,当年的辛亥首义,他亲自参加了一样。唉,种树的人,死了不晓得几多,不晓得几多种树人的尸首埋在这棵大树底下。没流一滴血,没流一滴汗的人,倒是摘果子的正经主子!倒成了教训世人的楷模,大道理一套接一套。这世界上的事情,有几多是说得清白的呢?”冯子高心里涌起一股激愤,又找不出反驳的话来,干脆朝窗户转过身去,让心潮随着江潮起伏远去。

“冯兄,恕小弟唐突。搞经济,办外交,弟不及兄;带兵打仗,战略战术,兄或略逊小弟一筹。这样罢,武昌城是一定要攻下来的,要不惜代价。前方有李宗仁,老兄就在汉口坐镇罢。武昌攻下后,劳兄总揽一应对外事务。子高兄,多多拜托了!”

蒋介石终于还是停了下来,望着冯子高的背脊,口气是在商量,实际是在命令。

“冯子高噢冯子高,本当把你也送到前线去,当不当得了炮灰,就看你的运气了。看在同党老党员的份上,还是让共产党去打头阵吧。这共产党,真像不是血肉之躯,还真不怕死,打起仗来舍得拼命!唉,这么厉害的一股力量,哼哼,娘希皮,还真是……”

一想起共产党,蒋介石心里总像鲠着什么。国共合作嘛,还只能暂时就这么鲠着。再说,从广州一路打上来,共产党就是能拉得上去,攻得下来。当总司令的,有什么话可说?且再打阵子借力打力的太极拳罢。

冯子高听出了总司令话里的送客成分,转身拱拱手,就算告辞了。蒋介石朝冯子高的背影扫了一眼,摇了摇头。

越是这种犟颈子的人,越是没什么危险。蒋介石清楚,眼下,最重要的,也是首先要做的,是把到上海的路打通,把眼前的这条黄金水道打通。要打通到上海的路,就必须要消灭盘踞在江西安徽一带的孙传芳!

“上海哟,大上海,我的发祥地……”

蒋介石的心思,早就追着滔滔的江水,到上海去了。

“嗯,嗯,唵,唵?”

牟兴国觉得自己的嘴巴已经有些发黏了。嘴角里,一定堆起了老厚一层半干不干的浓涎坨子。舌头都发苦了,就只是听到对方偶尔发出这样的声音。这当然不能叫作“话”。话是有意义的,这只能叫作声音,没有任何意义。

牟兴国几次都想停下来,不说了。当然,他肚子里的话太多了,也憋得久了,就像屎憋久了一样,肚子胀得不舒服。牟兴国终于还是停了下来。虽然没有说完。

对方已经露出不耐烦的脸色了。他不能把对方怎么样。对方是国民革命军的总司令,生杀予夺,都是一句话的事。

“个把妈,真是邪完了,真正是邪完了哇!”

牟兴国朝蒋介石的脑壳瞄了一眼,眼光又赶忙躲闪开。总司令虽然戴着军帽,戎装整肃,但是,牟兴国似乎看到了总司令的光脑壳。他听说,蒋总司令,当年在上海街上混,风月场里玩,硬是把一脑壳的头发玩得掉光了。

“唵?完了?唵?好,回去等着,唵?我们党,不会忘记有功劳的老同志,唵?

我不能许你什么愿,凡事,要由党部,由政府来决定。我,只是服从党和政府的一名军人,唵?军人!这一位,唵,汉口大旅馆的主人?留下来。”

蒋介石没有走动,坐着,像一截清瘦的根雕。他心里很不高兴。娘希皮,什么东西!将军?功臣?见娘希皮的鬼!

要不是看到旁边的张腊狗几次做出青帮拜码头相认的动作,蒋介石早就想把牟兴国赶出去了。看在是和这个帮内同门一起进来的面子上,蒋介石尽了最大的努力,克制住自己,居然听完了牟兴国这一通冗长的自我推销。

蒋介石可以不理睬什么辛亥元勋,却不能不接待青洪两门的人物。蒋总司令最清楚,当年他的出头,得亏了上海帮派的抬举,就是如今,他的发展,仍离不开青帮洪门“抬庄”。眼前这个中年人,看来是这一方的老大,马虎不得。再说,任何时候,青帮都娘希皮是信得过的!

牟兴国终于听到对方吐出有意义的声音了。可是,这有意义的声音,对他牟兴国,却没有任何意义。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意义的话,那就是,牟兴国听到了国民革命军总司令的逐客令。而由他的面子引领来的张腊狗,倒成了总司令留下来的客人!这个张腊狗,是个什么东西!腊狗!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的街混混,流氓,还是前政府的侦缉处长!不是看在救了一命的份上,怎么也不会带他来见赫赫有名的蒋总司令唦!个把妈真是见了鬼了,完全是见了鬼了,自己接媳妇,竟把花轿抬到别个屋里去了!

牟兴国剜了张腊狗一眼,绝望而沮丧。

黄素珍提心吊胆地,看着两团火球,不住地在自己身上滚来滚去。这实在太吓人了。烟瘾还是发作了。本来,好几次把口张了个半开,要畅快地打一个哈欠,也被吓得憋了转去。

这是两颗被酒精烧烤成的眼珠子。颜色红得不正,布满血丝的眼白部分,红得鲜些;瞳仁,因为是黑的,红和黑相互渗透了,就难得分出是黑还是红。就像是燃着的两坨煤球,周边在熊熊燃烧,中间没有烧透。

张腊狗还在往嘴巴里倒酒。他脸色青白,这是走肝入里的酒路子。这种酒路子特别危险,害人和害己,都是猝不及防的。

喝到这种程度,张腊狗作了两个决定。

第一个决心好下:对国民革命政府征用汉口大旅馆和革命党把“新市场”改成专演革命文明戏的“血花世界”,都不置一词。

不就是两处房产唦?不就是个征用唦?未必还能背走?就是这些过激的革命党真的把这两处房产背走了,又算得个么事咧?当初,老子就是光着屁股闯码头闯出来的。钱是王八蛋,赚了用,折了赚。

第二个决心难下。

么样处置眼前这个小婆娘!不是老子舍不得,实在是这口气吞不得!这个贱婆娘,竟和陆疤子的儿子勾搭在一起!个把妈,老子是不是得了报应哪?陆疤子的儿子,倒成了老子的上司。真是山不转路转,石头不转磨子转哪!

“从今以后,唵,你的上级,就是一个叫陆小山的同志。唵?除了陆同志的命令,你不要听其他任何人的!你应该明白,党纪帮规,两无情,唵!”

蒋总司令的嘱咐斩钉截铁,是一种类似重金属的声音。

为了将来还有赢的机会,老子和狗日的陆小山周旋一盘,也不是不可以。谅那杂种也不敢把老子么样了。纪律,未必只对老子不对他?再说,老子手下还有这么多弟兄,就是蒋总司令,还不是看老子手上有一批人,才拿正眼看老子!如今这世道么,总是免不了吃点暗亏的。老子是奇怪么,跟老子睡了这么些年,肚子一点动静都冇得。前年,个把妈,肚子无端像吹猪尿泡样地鼓了起来。老子早就不相信,未必种了这多年的地,一颗瘪谷都冇收上来,这凭白无故地,就满了仓呵!看到冇得个接香火的,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哪晓得,还非要老子当明王八,把一顶高高的绿帽子戴在头上,满世界地跑,老子实在吞不下去呀!

张腊狗搛起一块猪肝,咬了一口。猪肝汆得太嫩,一口下去,一汪乌血渗出来。

张腊狗盯着乌红的猪血慢慢朝筷子上浸,凝固住了,又把血红的眼珠子盯在黄素珍和她怀里的伢身上。

“呼呲!”

窗外传来刺心的声音。这是拉眼在擤鼻涕。在人跟前,拉眼不曾这样畅快淋漓地擤过。一个人在窗外守着,以为是无人之境了,放松了应有的警惕,放肆地舒服了一回,不仅黄素珍的孩子吓得把头往娘怀里拱,就连站在墙旮旯的荒货,浑身也一激灵!

王玉霞掸一掸士林蓝的大襟褂子,朝头上瞄了一眼。

一片树叶,似很沉重,落到她的肩上,嚓的一声轻响,仿佛一声叹息。

枸树长得快,也老得快。知冷知热也最快。你看,天气刚刚见了点凉,它就三不之地飘下一两片叶子,向这个世界报告秋的消息。这片擦着王玉霞肩膀掉下来的枸树叶子,近巴掌大,毛茸茸的,锯齿形的边还很清晰,只是周边染上了些鹅黄,中间还是绿油油的。生命还有很多潜力,怎么就如此匆匆地回到地上来了呢?

有好多天,在王发记包子铺门口的枸树下,王玉霞就这么每天站几个时辰。有时站忘了形,竟一站就是半天。

有好多天,黄素珍都没有来了。

依了陆小山的话,王玉霞没有再主动去看黄素珍。

“你个小杂种,心是铁做的!你当老娘蛮喜欢去看哪个,老娘是惦记那个伢。”

王玉霞人没有去了,心却总是放不下,口里总是叼叼咕咕的。

黄素珍来不来,王玉霞倒不是很在乎。又不是明媒正娶的个媳妇,再说,儿子也总是爱理不理的。看样子,小山这些时,只怕一回都冇跟她在一起过咯!小山哪,跟他的老子硬是不同哟,比他老子的心深多了哇。

来喝牛骨头汤的人多了起来。王利发又要舀汤,又要不停地揭蒸笼拿包子。三个蒸笼,三种包子,拿一种包子,盖子揭开盖上得两次。就这么揭开又盖上,王利发还忙中偷闲朝站在树底下的王玉霞看了一眼。做小生意的么,当然是越忙越高兴。忙,图个么事呢,不就是图个钱么!不忙,热天坐在荫地方,冷天捂在被窝里,闲是闲了,可钱从哪里来咧?冇得钱,米么样回来,菜么样回来咧?看着这油滋麻邋的小店铺,看着两个长辈忙出忙进,又不肯请人忙工,陆小山不止一次建议把这包子铺关了,两个上辈享点清福算了。他又不是没有钱。如今的陆小山,多的就是钱!可王利发一直不表态。求人不如求己,靠人不如靠自己。世界上,真正最靠得住的人,还是自己。靠自己的么事咧,还不是靠自己做么!只要有一口气,就做。多做一点,就多有几个。勤扒苦做,精打细算,才叫过日子唦!

小山个小杂种,荷包里有几个,身上就泡起来了。钱多,钱多又么样呢?钱多熬不过日子长!

想想早先挑着剃头挑子穿街走巷看人白眼受人呵斥的日子,王利发常常抚今思昔,感慨丛生。

这一辈子的大半生,王利发觉得,凡是机会,自己都抓住了。人活,就是活个机会唦。从挑个剃头挑子剃头,抓住机会开起了铺子,抓住机会娶了个看着就舒服的堂客。就一样,就是床上的事,他不满意自己。这桩事,不能说机会不多。机会太多了。只要有钱,有那份心思,大汉口,这种机会多得简直可以撞脸!可就是家什不行。就像切肉,蛮好的五花肉,坐礅肉,眉子肉,瘦是瘦,肥是肥的,晓得有几爱人咯。无奈就是刀不快,自己吃亏还不说,肉就只是在砧板上滚。

一阵小风吹过,把王玉霞身上的衣裳扯抻了,高峰低谷,这个年纪,尤其适合远看。

“唉,老子对不住自己,也对不住她哪!”

王利发肚子里叹一声,从蒸笼里拈起两个泡酥酥的豆沙包子。

“姆妈,站在外头做么事唦,您家?”陆小山脸色发青,一身疲惫。

王玉霞很少能在大白天看到儿子。就是晚上,儿子也难得回来一趟。儿子生意做得大,好像有好几样生意,有好几个铺子,难怪他忙。

“个把妈,我要是也能留个种下来,该有几好噢!别人的蛋,随老子下几大的神去孵,到头来,孵出来的总不是跟老子一样的雀子!个把妈,也真是怪咧,同是一块地,疤头怪脑的倒种出好庄稼来了,老子侍候得这么好,连根草都不长!”

看王玉霞母子俩亲热的样子,王利发又生出一阵感慨。

“小山哪,伢咧,你的脸色蛮不好咧!是累了哇,还是出了么事呵?”

王玉霞扯扯儿子的袖子,小声小气地问。

“伢咧,你也该弄个屋里人了咧,冷哪热哪,总要有个人招呼唦!娘再好,也只是娘噢,儿哪!”儿子长期这样漂泊,居无定所,虽然有钱,虽然风光,有么用咧?人哪,像条船,总还有靠码头的时候哇。

“姆妈,我顺便过来看看。这些时蛮忙,您家,一下子说不清楚。我就不进去了。”

“你看你,回来一趟,连门都不进,就是自己家里的人不见怪,隔壁左右的人看到了,也犯猜疑咧!”王玉霞咽了一口,还是没把这句话咽下去:“儿哪,那个小伢咧?这些时,都冇看到哇?”

陆小山心里重重地砘了一下。他的目光刚和母亲的目光相碰,就倏地闪开。眼前似乎什么也没有,一片空朦。

陆小山心里的确有事。

自从受了蒋总司令的秘密召见,陆小山就晓得,往后的这大半辈子,就拴在这个下江人身上了。这并不突然。在广州的时候,陆小山只在陆军学校上了不到半年的课,就结束了他顺顺当当做将军的梦。

当时的情况,记忆犹新。

“你是汉口人,唵?”蒋校长一身便装,头颅闪闪发亮。

时值暮春,南国蒸腾着一派夏日的威猛气息。高大的敞窗,收进羊城满眼的葱茏。高大的木棉,嫩生生的绿叶还没有完全展开,其大如拳肉孜孜的花朵,似乎一夜之间就跳满了枝头。

“这样肉兮兮的花朵,么样起了个硬戗戗英雄花的名字呢?”

一朵沉重的花,沉重地掉下来,陆小山居然听到一声钝响。但是,校长的一声问话,却如雷贯耳。他来不及多想,啪地来了个立正。其实,他一直是用立正的姿势站着的。刚才,校长一直把他晾在一边,自己就在屋子里头不停地走来走去。

走得陆小山有些分心了,就很僵硬地转动颈子,看了看窗外。

对校长闪闪发亮的光头,陆小山研究了好一阵子。看不出有什么毛病,光得很彻底,从印堂一直光到后脑壳。在陆小山眼里,这完全是一副彻底了悟世事人生的长相。上课和训话的时候,蒋校长一向着装整齐,陆小山还看不出有什么惊人之处。这么近距离看光脑壳的蒋校长,陆小山似乎看出了名堂,由衷地升起一股崇拜之情。

“你做过我党汉口党部的负责人?唵?”蒋校长还是没有停止走动。也许,如果停下来,很可能对他的思维不利。

陆小山又是啪地一个立正。没有必要说什么。这种时候,不说话是最聪明的。再说,他说什么呢?看样子,校长对他陆小山的情况清楚得很。

“为党国效忠,出路很宽的,不横刀跃马,也可以立盖世之功,唵!”

蒋校长什么都好,就是安排他领导张腊狗,让他心里不舒服。

这才是讨人嫌咧!这么多年和张腊狗作对,做了那么多的手脚,虽然也是为了报仇,毕竟是小打小敲,只能出得一时之气,报不了杀父仇。好容易等到张腊狗成了革命对象了,张腊狗的末日到了,蒋校长却把这个两世的仇人收到了自己的麾下!怎么办呢?反对,肯定是不行的。这不是胳膊和大腿之间的对比,简直是香签棍子和擎天柱子之间的反差。使阴坏整张腊狗么?也难。张腊狗也有嘴巴会向上说,手上有人有枪可以和他抗衡!当年的张腊狗,尚且心狠手毒,到如今,更是修炼成了精,既能杀人不眨眼,也能吃亏忍痛含而不露坐以待时!

今天,和张腊狗正式接关系之前,陆小山在报纸上看到了这样一条消息——本报讯本埠前侦缉处处长张腊狗向本报透露,他是一名忠实的革命党人,奉命一直在前政府里潜伏,直至国民革命军蒋总司令明令之后,方始公开身份,参与本埠新政府之工作。这位前侦缉处长还颇为伤感地说,为了革命,他已经作了重大牺牲,其妻(后证实为其小妾)黄素珍及其幼子,已失踪多时,似反革命分子因恨其深藏不露而报复,云云。

这则消息,让陆小山的心被锥了样地疼了一阵。不过,也就是一阵。

“个把妈,先下手了,把手脚都做到前头去了!还真是一坨老姜噢!”

“小山哪,你么样了哇,娘在问你咧!”

就在陆小山咧了咧嘴角,准备说点什么的时候,一阵激烈的“噼啪轰嗵”震响,好像突然在耳边炸开一样。

“么回事,么回事?呵?”王玉霞怔怔地愣住了,眼珠子定定地盯着儿子,仿佛这混天的震响是他儿子弄出来的。

“噢,冇得么事呵,您家,这是炸鞭炮噢。兴许,是武昌城被打下来了哦。”陆小山稍稍侧耳,听了听,淡淡地说。

这是公元一九二六年十月十日,北伐军攻占了湖北省城武昌。

整个汉口,万人空巷,整个汉口,笼罩在辛辣的鞭炮硝烟里。

“个把妈,十五年前的今天死的那些人,都是白死了的!”

陆小山心里暗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