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暴雨连连。

初夏的暑气,倒是被暴雨夹带的凉意给兑淡了,可暴雨似没有停的意思,水汽随着暴雨和地上的渍水,蔓延开来,把汉口整个儿笼罩在潮气中。

唐诗有云,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汉口市井百姓没有文人那般的雅致,眼下,倒是可以剥出点古人的诗意来:黄梅时节雨倾盆,市井穷人欲断魂……

“老头子诶,睡着了?你听叻,这雨下的,硬是像要把这棚子砸穿哪!”

王玉霞仰躺着,瞪着黢黑的空间,听暴雨敲打棚屋顶子,用肘子戳了戳身边的王利发。

夜,黢黑的夜。

黢黑的夜里,除了哗哗的雨声,什么声音也没有。

“哪里睡得着哟,要不是怕把你吵醒了,我早就想跟你说说话,我看这天,怕是要发大水哟!”王利发也车过身,仰躺着,瞪着黢黑的棚屋顶子,在脸上抹了一把,“棚子漏了。”

“唉,前些日子,这腰就酸胀酸胀的,就晓得要下雨,冇想到会是这大的雨!这背时的腰噢,疼得……”王玉霞车过身子,企图用一只手去揉那疼得难受的腰,可肩周的关节,像是上了锁,硬是弯不过去,稍一用力,就扯得生疼。“唉,老头子诶,不中神了哇,这浑身上下的骨节,都生了锈哇。诶,你跟我说实话,住到这破棚子里来,你怨不怨我?”

“小山的姆妈,你这是说的个么话!我一个随么用都冇得的剃头匠,连婊子都瞧不起的人,要不是你,我哪里像个男将唦!我本来就是住棚屋的么,怪你做么事!”

王利发知道,王玉霞又在想儿子陆小山了。

陆小山是什么时候被抓起来的,王玉霞和王利发夫妇并不知道。直到那一天,王玉霞老两口住的小洋楼,涌进来一伙枪兵,为首那个当官的,口气倒是还客气:“你们是陆小山的父母吧?有人告了,这房子,是陆小山索贿得来的,属不正当财产。现在,这房子要封了等待处理,请您二老搬出去!”当官的一发话,底下当兵的可就不客气了,三下五去二,过日子的东西丢了一街。虽然住着小洋楼,毕竟是住棚屋的出身,值钱的东西不多,就是有点细软,也是陆小山平时塞的,王玉霞都习惯别在腰里。王玉霞夫妇被眼前发生的一切弄懵了,木头木脑地被赶到大街上,直到那一伙人把门封了,扬长而去,还没有醒过神来。

人不能太有钱哪,尤其不能太有权——我王利发活了几十岁,别的冇看清白,这几年,倒是让我看清白了。小山那杂种,板眼是有板眼,人是一个,嘴是一张,手腕也活泛,可就是太贪了哇!他关进去了,倒是小事,害得他的姆妈一天到黑眼睛就冇干过!

“这鬼天,哪里是在下雨唦,简直就是在泼水。”王利发说的,不是他心里想的。

“来,车一下,我给你揉揉……”王利发一触到王玉霞的腰,就发现她在颤栗,“唉,算了,莫想了,不会有么事的,小山做的官不小,也不是随便一弄就能弄跨的。说不到,兴许明天,他就回来了咧。”

本来只是在暗中抽泣的王玉霞,被丈夫一劝,倒把哭声给劝出来了。

这哭声在王利发听来,还是像在抽泣——外头的雨声太大了。

“诶,小山的姆妈,那个年轻伢咧——总是跟着小山的那个年轻伢咧?”

王利发好像突然想起来了一样,他记起了黄后湖。

“不晓得……长得几像小山哦。”

听到这个题目,王玉霞停止了哭泣。她的思绪,悠悠的,在豪雨之夜漂浮起来,浮出逝去的岁月:二十多年前,黄素珍生下了小山的伢,张腊狗正自狐疑不定,放在家里的小伢被人偷到我王玉霞屋里来了。那是长得几好的个小伢哟!

王玉霞太想当初丢失的那个孩子了,王玉霞她太想有个孙子了。想到极处,浑身的疼痛都消失了。她下意识地推了推王利发揉她腰的手。

“么样噢,不疼了?”王利发缩回了手。

要不是王玉霞哼腰疼,王利发一点揉捏她的欲望都没有:一堆泡肉。一堆肥泡子。唉,当初,她身上的肉,真是嫩滴了!哎呀,王利发哦王利发,你不也早就退火了么!如今,就是让个贵妃娘娘一丝不挂贴在你身上,你也未必能做个么事!

瞎想了一通,王利发居然就有了尿意。他翻身坐起,伸脚探鞋。鞋没有探到,倒探到了一脚的水!

“诶,我说小山的姆妈,邪完了咧,屋里都淹了哇,鞋子都漂起走了!”

雨还在下。不过,比起昨天夜里,这雨,已经显得温柔多了。

花白的头发蓬乱着,眼泡肿得像桃子,黄素珍虽然在照顾卤菜摊子,眼睛却不住地朝四下望,从泡肿的眼皮子里射出来的眼光,无神而又无望。间或有人试图拢来买点卤菜,一看她的样子,愣一愣,摇摇头,转身走了。

自从儿子被警备司令部捉进去,一向爱干净清爽的黄素珍,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每天清早,她还是到屠户那里去买回一些猪零碎、牛下水;买回后,也还是细细地洗;洗净之后,也还是精心地卤制;卤好之后,也还是按时开门,把一屋子的卤菜香,填满这一条僻静的小街。可就是精神没有了,心里倒是还蛮明白,就是打不起精神来,有好多次,她都打算把这卤菜铺关了,不做算了。可不做这,又做么事呢?有点事情做,手不闲着,光阴还好过些。再说,每天一开门,可以看着街上,要是儿子回来了,不是可以先看到么!噢,这眼睛也像是不中神了,看东西像是长了毛刺,糊糊的。

黄后湖从街上过来,又出了巷子,黄素珍只看到个缥缈的糊影子从巷子里出来。可黄后湖却看清了母亲的模样:哦,不就是几个月么,姆妈就老成这样子了,真的像个婆婆了!

“姆妈——!”还没有喊出口,黄后湖的鼻子就一阵发酸,高高大大的个小伙子,竟然哽咽了。

“噢,噢,是我的儿哪——后湖哦,我的儿哪——!”

黄素珍忘记了自己和儿子隔着卤菜摊子,忘情地朝儿子靠过去。黄后湖冲过摊子,扶住差一点倒在卤菜摊上的母亲。

“儿噢,儿哦,让你姆妈惦记死了噢!要是晚些时还不回来,你姆妈我就不得活了的呀!”黄素珍伏在儿子肩上,抽搭着,鼻涕眼泪糊了儿子一肩膀。

“姆妈,我不是好好的,不是好好的回来了么?他们说了,这审查审查,也是为我好。我冇做么拐事。前年从重庆潜伏回汉口,快三年了,冇得功劳也有苦劳,要我安心工作,还是在文化运动委员会里头做事,您家放心!”

黄后湖说的是实情。黄后湖被抓进去,完全是因为陆小山的牵连。把黄后湖抓进去之后,审查了几天,没有发现黄后湖有任何劣迹,当局打算放出来算了。可放得太快,不说明当局抓错了吗?于是,就把他多关了几个月。好在这几个月里,一日三餐,也没有吃什么亏。

“姆妈,您家晓不晓得,陆教官出来冇?”

自己一被抓,黄后湖就明白,是陆小山出了事。

“不晓得。反正,这些时都冇看到他。儿哪,身上都湿了,快进去换件衣服。”儿子一回来,别的事,即使天马上要塌下来,对黄素珍来说,都不重要了。

“那就是还冇出来。我也是一点消息都冇听到。照这样看哪,陆教官很可能已经不在汉口了。唉,那两个老人,不晓得么样了?”黄后湖转过身,朝巷子里头望过去,似乎要透过厚重的雨帘,看明白些什么。

“儿哪,你回来了就好,莫管那多闲事了,进屋换衣服!让我跟你弄碗热汤,驱下子寒气!你莫说,都五月了,这雨下久了,寒气还是蛮重的咧。照我说哇,你那个么事文化运动么事会的班,不上也就算了。就在屋里,跟你姆妈做点小生意,弄个合心的媳妇,等天下太平了,再出去做事也不迟。儿哪,像这样子,你姆妈我么样放心哪!”不好明说叫儿子别去管王玉霞夫妇,黄素珍想把儿子的注意力分开。

“您家说的也是呀,姆妈!不过咧,眼下东西卖得这贵,钱又不值钱,您家这生意是不是能做得下去,也难得说哇!唉,不晓得政府是么样在歪掰,弄得钱都不像钱了。”果然,黄后湖接过了母亲的话题,还很感慨。

“是的唦,是的唦!我每天早晨去进货,都是满车子去,满车子回!么样满车子去咧,装钱唦!拉一满车子钱去,拖几十斤货回来!唉,这生意,多半是做不下去了的。昨天,我就听屠宰行的人说,他们都快维持不下去了。他们不杀猪宰牛,我哪里来的卤菜卖咧?”瞥一眼自己的卤菜摊子,黄素珍露出惋惜留恋的神色。

“嗯,嗯,那么大本钱的屠宰行,都撑不住了,平头百姓,该么样活哟!不行,姆妈,汤等下子回来再喝——我要出去一下子。”黄后湖惦记着陆小山的老娘:这样的天气,年纪来了的人,经不起磕碰。唉,人哪,要知恩报恩,不能冇得良心哪!

黄素珍还来不及阻止,黄后湖就钻进了雨雾中。

像是有鬼样的哟,又冇得哪个跟他说明,他像晓得那两个老家伙是他的爹爹、太一样。

眼看着漫天的雨雾吞没了儿子宽宽的脊背,黄素珍心里像是翻了五味瓶。

其实,在关帝庙弄死张腊狗那天,对自己的身世,黄后湖心里已经很明白了。

孙孝忠拖着满满一板车钱,在街上转悠好一阵子了。

找到过去熟悉的杂货铺,杂货铺关了门;找到过去经常买米的米铺,米铺紧闭的门板上,红条子黑字写得明白:回乡省亲,停业数日。即或偶有尚在营业的铺子,不是排着长长的转了几个弯的队,就是铺子前人头攒动,像是打码头集体斗殴的场面。

“累了吧?”孙孝忠回过头,见美枝子正擦汗,不由生出些怜惜。

自打从家里出来,跟这个朝鲜姑娘同居,孙孝忠就没有回过家。不是不想家,也不是对父母有什么怨恨。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最疼自己的是父母,最爱自己的是美枝子。正因为这样,他才不敢回家。他怕一回家,父母的亲情,会动摇他与美枝子的爱情。这样坚持的结果,是孙猴子和杜月萱夫妇想儿子,想得受不了了,就一起到儿子这里来看一看。

每次到儿子这爱巢里来,孙猴子夫妇看到的,都是年轻夫妻恩爱持家的和谐场面,时间一长,也就放心了:“这一对小鸳鸯,不晓得有几黏糊!我孙猴子养出来的儿子,么样对女人这上心咧?”孙猴子嘀咕。

“你孙猴子么样?你孙猴子不喜欢女人?你忘记了,当年,一见到老娘,恨不得吞进你肚子里去!”杜月萱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反唇相讥。

“也是,我孙猴子活到四十多岁了,除了喜欢吃点有味的东西,都冇想过别的。就是那天看到了你,不晓得么样被鬼迷住了心窍。我的个儿咧,比老子还狠些,硬像是魂都掉了!真是一代强似一代呀!可得,连老子的钱都不要,骨头长硬了。”孙猴子的感慨是由衷的。

孙孝忠不知道爹的感慨。此时,他和朝鲜姑娘美枝子,拉着一车子中国钱——法币,穿街过巷地转悠。这是他一次又一次拒绝父母资助的结果。

“我说哦,美枝子,回家吧,天太热了。”孙孝忠抬头朝天上瞄了一眼。

尽管美枝子说她的真名叫朴喜善,但孙孝忠还是执拗地喊她美枝子。朴喜善也就依了他,让自己还是美枝子。

八月的太阳,正朝一团厚厚的云絮里挤,似乎适才赤裸裸地暴晒还不惬意,要钻进云堆里,烤出黏糊糊的闷热来,才算是解了恨。

“买不到,做衣服的材料,又,买不到,日用的东西,怎么过呢?”美枝子朝周围扫了一眼,没有开着门的铺子。“要不,把这钱。存到银行去吧,难道,又拉回家去?”

美枝子看到了金诚银行的招牌。她会说汉语了,尽管还啃啃巴巴不连贯。

“诶,你这个主意好,好!”孙孝忠停住脚,朝周围瞄了一遭,没有看到一棵树,没有躲日头的阴凉地方。

“我先进去打听一下,你在这里稍微站一下,好不好?唉,让你跟着受罪了。”

孙孝忠从脖子上取下那条揩汗的湿毛巾,搭在美枝子头上,又顺手在她脸上揩了一把。

“去吧,去吧,别为我,担心。太阳,算什么呢,过去,我受的罪,你,不是不知道!”美枝子垂下头。

“哎呀,你这个年轻人,么样像是冇长眼睛样的!”放心不下美枝子,边上台阶边回头的孙孝忠,把一个从银行出来的老者撞了个趔趄。

“哟,哟,真是对不起咧您家!对不起咧您家!诶?您家背着这大个麻布袋子做么事哦,抢了银行的?”

孙孝忠一边给这个精壮的老者赔不是,一边打哈哈。他是想把气氛弄得轻松一些。

“哼!抢银行?银行有个么抢头?还不就是这样的钱?如今,随么事都不多,就是钱多!你看,像我这样的穷老头子,钱多得都用麻布袋子装!”老人气呼呼地嘀咕着,喘了两口,又朝太阳地里走。

哦,这是个取钱的。这个倔老头子,取这么多钱做么事唦,外头又难得买到东西,取这些钱回去引火?孙孝忠暗自讪笑,朝银行柜台跟前走。

“噢,先生,您家是取钱?取几多?”吴用语气柔和,满脸都是职业的笑。

“噢?取钱?我又冇在您家这里存钱,取个么钱哪?我是来存钱的咧您家!”孙孝忠朝吴用的脸上瞄了一遍,心里很是受用:这人蛮真诚,一脸的厚道,这样的银行,把钱存在里头,放心!

“噢?看您家刚才跟那个出去的老人交谈了几句,我还以为您家晓得了咧……”吴用还是一脸的笑,话也说得不紧不慢。

“我晓得么事哦您家?那个老人哪,哎呀,怪我冇注意,撞了他您家一下,赔了几句不是。”

“哦——,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您家是来取钱的咧!真是对不起得很,我们银行这些时不存钱了,您家!”吴用看到,惊愕的表情倏然飞上了这位顾客的脸。

“银行不存钱?银行不欢迎人家来存钱?那还开个么银行咧?是个苕都晓得,开银行,就是要别个来存钱唦。”

孙孝忠盯着吴用的脸,好像是在研究,银行的这人是不是脑壳有毛病。

“是的,是的,您家冇说错。只是咧,这些时咧,存的太多了,我们金库放不下了。您家想下子唦,我们把您家的钱收进来了,总不能就堆在街上唦!冇得法,麻烦您家到别的银行去看下子,蛮多银行的金库都比我们的大多了。”吴用还是一脸的笑,话也很得体。

“嘿,这才是邪咧,存的钱,把银行的金库都胀破了?真是邪完了,真是邪完了!”

孙孝忠把眼光从吴用脸上移开,茫然地在银行里浏览了一遭,似乎在审视,把自己那一板车钱堆在这里,是否合适。

“您家要是冇得么事,就坐一下咧?喝点茶?”吴用还是把笑挂在脸上。

“嗯?噢,噢!”孙孝忠好像从梦游中醒过来一样,朝吴用瞥了一眼,明白银行的人是在催他出去,“个把妈,真是邪完了,今日真是驼子淋雨——背时(湿),真是背时!”

虽然总是跟毛烟筒们混在一起,毕竟从小被母亲督促课读,装了些字墨在肚子里,养了些斯文气,孙孝忠说话很少“带渣子”。今天,从出门到现在,拉着一板车的钱,东西买不到,钱也无处存,这么毒的太阳,让自己心爱的人晒着,简直没有一样是顺当的,一肚子的气,没有地方出,憋得难受,兀自咕哝,渣子就带了出来。

当然,吴用也没有被骂的感觉。他知道,武汉人口里“带渣子”,往往不是骂人,多半是一种抒发某种情感、发泄某种情绪的形式。就是两个朋友久别重逢,相互亲热的招呼,也多半是“嘿,个婊子养的,这些时,你死到哪里去了唦?个婊子老子蛮想你咧!”之类,没有人认为这是两个人在对骂。

“么样哦,吴经理,还在送客呀?”刘汉柏从后堂出来。

“哎呀,老板咧,真是被您家算着了!这几天,都是来存钱的!你看,这个年轻人,遭孽,这大的太阳,拉了一板车的钱,买不到东西,要存。”吴用目送着孙孝忠的背影,朝刘汉柏呶呶嘴。

刘汉柏的眼光,越过孙孝忠单薄的脊背,毒辣的阳光,榨出美枝子孱弱的影子,叠盖在板车隆起的麻袋包上。

“唉,么办咧,不这样做不行唦!这时候,要是把这些比草纸都不如的钱揽进来了,一旦钱升了值,我们不赔惨了?”刘汉柏仿佛在自言自语。

“那是,到那时候,会赔得连裤子都冇得穿的,只有瞄着一库房的钱,哭都冇得眼滴!”吴用也很感慨。

两个月前,刘汉柏分析了市场行情,看准了法币还有一路狂跌的趋势,就对吴用下达了“法币只出不进,硬通货多进少出”的命令。前一段日子,还有不少储户不住地往外取款,到市面上购物,见什么买什么。最近,往外取钱的没有了,反倒往银行存钱了,而且,凡是来存钱的,少则一麻袋,多的用板车。

“唉,盘了十几年的钱,还冇看到过用板车拉钱来存的!也算是旷古奇观哪!”现实虽然在印证自己的预见,但眼下发生的法币大贬值,毕竟不是好事。

“是噢,是噢,怪得很哪!诶,姐夫,您家看,最近会不会有转机呀?长期像这样子,我们也难维持下去呀!”

“嗯,恐怕最近要有点变化。物极必反唦,天太闷热,必有雷暴。我翻了翻资料,从日本人投降到如今,整整三年的时间,法币发得太多了,简直吓人:1945年底,法币只发行10300亿元,到第二年底咧,就翻了个番,发到37260亿元了;到第三年底,干脆翻了三十番,发到了331880亿元;今年呢,到眼下,法币已经发行到了6000000亿元,是日本人投降那一年的六百倍!你想想吧,这么多的钱在市面上流通,有几多东西买不完哪!”

“哎呀,姐夫,您家么样弄得这清白咧?我也是在盘钱,就不晓得这些事。”吴用的钦佩是由衷的。

“看报唦!报纸上,每天都有金融方面的信息,我们盘钱的,就要关心这样的信息。也难怪,你盘的是具体的钱,是小钱,我盘的是抽象的钱,是大钱。你明白了冇?”

“嗯,嗯,明白了……报纸,我倒是经常看,这里死人那里翻船,嘿,您家看唦,今日这里就有一条蛮吓人的消息:景明大楼昨日舞会,外国人集体强奸中国舞伴……”

“这些外国人,吃饱了,随么事都做得出来!不过,这种钱不值钱物价飞涨的时节,还有闲心思闲工夫跟外国人一起跳舞的,不是靠跳舞吃饭的伴舞女郎,就是吃饱了胀不过的女人。唉,我说兄弟呀,莫光记着看热闹。”刘汉柏瞥了吴用一眼,“算了,多历练几年,你就会明白的。诶,你早晨说,你姆妈病了,是么病哪?小月跟我姆妈今日也回园子看你姆妈去了,我今日也到园子里去一趟,看看她您家。”

照说,吴小月带着孩子,住在刘园,环境好,又有一大帮子人帮着,对大人孩子都要好得多。可吴小月不愿意让丈夫每天来回跑,执意要住到银行来。这也正对了吴秀秀既疼儿子、又疼孙子的心思,最近,也陪着住到银行边的洋楼来了。

“不晓得是么病,就说是脑壳昏,浑身发软,冇得劲“唉,你姆妈是个勤快能干的人哪!眼睛一睁,就脚不停手不住地做,扯大了一群伢,我们刘家,也得亏她您家帮衬哪。”

刘汉柏喃喃地,思绪牵得老长。

推开芦花的房门,吴秀秀皱了皱眉头:“我说亲家诶,这热的天,把门关着做么事唦?”

她顺手推开窗户,夹着满园子的草木气的风,呼呼地灌了进来。

“你看,这有几凉快!去,到家家那里去!”离芦花三尺远近,吴秀秀鼓励蹒跚学步的孙子。

“慢一点,乖乖诶,慢一点,嗯,不怕,过来。”芦花蜡黄的脸上绽开了笑容,在床上朝外孙伸出手,使外孙离她的距离又短了一半。

这是芦花的大女儿吴小月生的第二个孩子,不仅是吴秀秀的第二个孙子,也是芦花的第二个外孙。这个叫刘盼的孩子,方面大耳肉嘟嘟的,成了大家最喜爱的对象。你抱过去,我抱过来,除了喂奶,这孩子就很少在吴小月怀里。才离开刘园几天,芦花就心里想得慌。

“去,走哇!到家家那里去!让家家抱抱你,家家的病就好了的。”

吴秀秀继续鼓励孙子移动胖嘟嘟的腿。小家伙朝前试探着移动脚步,脸色紧张地观察吴秀秀和芦花的脸色,看着两个老人慈祥的笑脸,小家伙胆子似乎大了些,看看手可以挨着芦花的手了,就顺势朝前一歪,偎进芦花的怀里。芦花忘情地在外孙脸蛋上亲着,眼泪簌簌地朝外滚。

“哎呀,我说亲家咧,您家到底是为么事唦?”吴秀秀显得有些着急。芦花是个心里不怎么装事的人。要不是有什么焦心事,她不会这样失态。

“冇得么事,冇得么事。就是蛮想这个伢,一看到这个伢哪,不晓得为么事,心里就发酸。”芦花松开外孙,用手揩滴在外孙脸上的泪水。

“鬼话!我还不晓得你?肯定是出了么事!是不是秋桂?”吴秀秀从芦花手里抱过孙子,顺便在孙子嫩滴滴的脸上亲了一口。

“您家么样晓得了的呀?”芦花惊愕滴睁大眼睛,眼珠上布满了血丝。

“我晓得么事,我是猜,是不是秋桂出了么事。你的这几个伢,除了她,还有哪个让你烦心?我也是听吴用昨天说,景明大楼前天开舞会,外国人把进去伴舞的中国女的都害了。我想,这些伢里头,就只有秋桂喜欢到那样的场合去。我看您家这个样子,就这样猜。”吴秀秀试探着说,观察芦花的脸色。

“唉,亲家咧,事到如今,我也不瞒您家了——丑哇!丢人哪!”

吴秀秀发现,芦花眼里的泪水没有了,代替泪水的,是羞愤的火苗。这让她很是吃惊。相处几十年了,在吴秀秀印象里,除了二苕被日本人打死那次,芦花眼里闪过火苗外,芦花一向是很平和的。

“亲家,秋桂说了冇,到底是么样回事唦?”虽然不是自己的女儿,毕竟是在刘园长大的孩子,秋桂不招人喜欢是一回事,这出了事,吃了亏,吴秀秀心里还是很不舒服的。

“哎呀,亲家咧,这真是二两棉花——谈(弹)不得哪!”芦花的鼻子又有些发酸了,她揪了鼻子一把,“前天,哦,是深夜了噢,她回来了,旗袍皱得像抹布,下摆撕开了蛮大的口子。您家晓得,这个丫头,别的都马虎,这出门的行头打扮,那是一点都不马虎的!我问她出了么事,她嘴巴里头骂骂咧咧的,说外国人不是东西,把她们这些跳舞的汉口女的,都强奸了。更气人的,她还这样说:‘这些外国人哪,假开化!想跟我们玩,就明说唦!何必用强咧!这一用强,本来蛮过瘾的事,那个味就变了唦!’您家听听,这话,女人么样说得出口!这是人话么!真是把八辈祖宗的丑都丢尽了哇!”

“亲家,切莫这样说!您家养了五个伢,不就是秋桂有些子不安生么,别的伢都好生生的哦。”吴秀秀算是听明白了,也无多的话可说,只有用些家常话安慰芦花。“您家莫着急,嗯,我听像是汉柏回来了,跟他商量一下,看么样办好。”

“这秋桂简直就不像是我养的呀!她还说要到报社去,到法院去,您家听下子,报纸一登出来,不满世界都晓得我的姑娘,让外国人睡了?我的个天哪,您家看她的胆子哟!”

芦花的鼻子又开始发酸了,鼻子一酸,眼睛就发涩,眼睛一涩,泪水就成串地在脸上滚。

“么样办?这事不好办。”刘汉柏从母亲怀里接过儿子,眉头皱了起来。“这事说大就是大事,说小咧,也是搛不上筷子的小事。再说,事关风化,涉及面子,几个受害人愿意把这事弄得满世界都晓得?依我看哪,要是秋桂自己愿意把这事掀开,就让她自己去弄。反正,她路子宽。就是陆小山不在台上了,关系都还在那里。不是我不管,姆妈,这事,是不好管哪!”

“我说噢,汉柏,市里头你不是蛮熟么,就卖个脸去说一说。这事是蛮丢脸,但也太气人了!”看儿子在汉柏怀里朝自己这边挣,吴小月知道孩子是饿了,就从汉柏怀里把孩子接了过来。“噢,是的,是的,盼盼饿了,我们的盼盼饿了。”

到底是做了母亲,吴小月少了姑娘时的羞涩,麻利地解着上衣的扣子,硕大饱满的奶子跳了出来。

“到门口去喂,那里有风,凉快些。”吴秀秀怜爱地盯着儿媳妇和孙子,拎起一个小靠凳,放在门口。

“姐夫,不劳您家的大驾,市长那里,我自己去!”秋桂从侧边房里出来了。

自打陆小山被押解南京后,吴秋桂就住到刘园来了。

一头烫发,盘弄得如一堆很有层次的乌云,一件粉色柞绸丝旗袍,很是贴身,丰臀细腰凸胸,勒出许多起伏。这身打扮,说明秋桂真的是要出门了。

一娘养九子,九子都不同。老话说的真是不错哇!吴秀秀瞅了秋桂一眼,内心很是感慨,脸上却没有什么动静。

“吃了中饭再出去吧?”

“莫客气,您家!在汉口,混几餐饭,这点本事秋桂还是有的!姐夫,您家们忙。”

汉柏还来不及说什么,裹着一阵香风,秋桂飘然擦身而过。

汉口市市长徐会之,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渍,又感到脸颊腮帮子好生酸疼,就把擦汗的手移到腮帮子处揉捏。

“真见鬼了!这美国鬼子糟践了汉口女人,快活了,跑了,留下的龌龊烂污场子,要我来收拾!这些记者也真是狗鼻子,闻到这种新闻的味道,就像苍蝇闻到屎的味道,嗡嗡嗡黑压压地飞了过来!这么热的天,围着问这问那,又是谴责又是追问,好像我是强奸犯!这些记者,真是不晓得轻重!时局都这样了,不晓得去关心时局,为几个外国人玩了几个女人,这么上劲,真不知他们居心何在!”

徐会之刚接待了一批记者,含混的似是而非意义不明的话、擦题而过顾左右而言他的废话,还有总挂在脸上的与内心情绪无关的笑,让他的腮帮子遭了大罪。

“徐市长,有位女士要见您。”

还没进办公室,秘书小姐就迎上来报告。

“我说小姐,你就不能让我稍稍喘口气?什么?女士?又是女士?你没有看到,现在,我顶烦的就是听到女士这两个字?”徐会之刚把手从腮帮子上放下来,又一阵酸疼在脸颊腮帮子一带蔓延开来,不由唏嘘起来。

“我也是没有办法呀市长,她说是您的朋友……”秘书口气很是无奈,盯着上司腮帮子的眼神,充满了怜悯。

“她说是我的朋友你就让她进来?她要是说是我的娘,你不是要让我弄个牌位把她供起来?”徐会之心里有些恼火,瞥一眼秘书小姐,读懂了她眼神中的怜悯,恼火就不好发作出来。

“哟哟,徐市长,您家是么样搞的唦,今日么样像是吃了枪药样的,这么子炝?么样连您家的小妹都不想见了咧?我未必就老得这狠,像您家的娘?”

秋桂款款地扭着细腰,从徐会之办公室出来,嘴巴里吐的,尽是些不饶人的话。

“哎哟,是弟妹呀!真是得罪呀得罪!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徐会之和陆小山,虽然说不上是很知心的朋友,也算得上是老同事了。抗战那些年在恩施,两人交往很多,相处得还算不错。到汉口来之后,徐会之有段时间混得不怎么如意,陆小山还经常安慰他。两家的女人都是爱玩的,常在一起搓麻将。陆小山出事之后,徐会之担心会殃及自己,嘱咐自己的老婆不要再和秋桂一起混。现在秋桂一来,徐会之很快就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了:无事无聊的骚婆娘,肯定是被美国兵占了便宜,到这里告状来了。唉,还是我有先见之明,要不是我反复嘱咐,我家里的那个婆娘,不也跟着一起参加那个舞会了么!那才真是背时背大啦,背老大一顶绿帽子回来让我戴——还是一顶进口的绿帽子呢!

徐会之嘴里打着哈哈,眼睛在吴秋桂身上溜了一遍,心里暗自叹息:陆小山哪陆小山,你这么精明的人,怎么讨这样花哨的个女人做老婆呢!这种女人,一看就知道是个不安于室的货!真是可惜了你的精明哪!

“徐市长哦,您家莫笑话我秋桂背时呀,晓得出席了几多舞会酒会,晓得跟几多人跳过舞,还真冇碰到过这样子不要脸胆子大的,公开就在舞会上强奸舞伴!么事噢?您家不晓得?外头都传吼了咧,您家是装佯啵?我跟您家说,您家是汉口最大的父母官咧,您家要是不管,还不翻了天!”吴秋桂瞥一眼徐会之,读懂了这个市长脸上敷衍的笑容,心里的火直朝外冒。

本来,在景明大楼被美国人强奸,吴秋桂并不怎么往心里去。她觉得,人家是外国人,喜欢开玩笑,弄点恶作剧什么的,虽然有些下流,想想也就那么回事,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这事不晓得么样就像长了翅膀的,变成汉口最热门的新闻漫天飞,演变出多种版本。舆论这东西太可怕了!不要说社会上,就是自己家里的人,那嘴脸,简直就看不得!就好像老娘身上沾了梅毒长了麻风疮烂掉了一块肉!其实,不就是被洋人玩了一盘么,有么事了不起的呢!换了别个,这种机会还未必有!看这狗杂种徐会之吧,这眼神,跟刘园的人一个样,哪里像市长唦,简直就是个缩头乌龟!

“哎呀,我的大妹子哦,我装佯,也是没有法子呀!你看看吧,如今是什么形势哦,前方战况是败绩连连,后方是物价飞涨,人心惶惶,谁还有心思来管这样的闲事呢?我劝你算了,像这种越抹越黑的事,最好是算了。等小山兄回来……”

徐会之在办公室门口走来走去,焦躁而无奈。

“算了?我是可以算了,可您家是政府唦!政府是做么事的咧?政府就是小民百姓受了外人欺负站出来卫护的唦!如今,出来说句直话做做样子都不肯?这是么狗屁政府!莫跟我提么事小山回来的事!就是能够回来,晓得这事,又么样咧?又不是老娘自己送到外国人床上去的!中国的男将,眼看着中国女人被外人欺负连声都不敢作,胩里白长了根鸡巴!”

吴秋桂满脸通红,越说越气,也顾不得什么场合说什么话,汉口街巷的粗话一股脑儿喷了出来。徐会之办公室几个秘书模样的女子,本来打算过来相劝的,一听秋桂这等声口,不由钉住了脚,只有瞠目结舌面面相觑的份。

黄后湖把脑袋伸进黑黢黢的棚屋,瞳孔还来不及适应,就被一股子一言难尽的怪味呛得噎住了。他下意识地缩回脑袋,仰起脸来,热辣辣的阳光撬开鼻孔,很响亮地打了一串喷嚏,揉了揉鼻头,才觉得脑袋清醒了:哎呀,这两个老人,这热的天还关在屋里,憋出一屋子这种怪味,该不会出了么事吧?

“哪个噢?”响亮的喷嚏有了回应。

“是我哇,您家!”黄后湖听出来了,这是王利发的声音。

“是后湖哇?伢咧,进来,进来唦。”

这是王玉霞的声音,虽然很是热情,可在黄后湖听来,这声音中气不足,病恹恹的。

陆小山出事后,黄后湖惦记着王玉霞夫妇,到处找他们不着,后来,记起老人曾在铁路沿住过,到这里一找,果然找着了。黄后湖提议两个老人搬到模范住宅区,跟他住在一起,老两口死活不肯。无法,黄后湖只有经常来看看。尽管不知道陆小山是否把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对王玉霞说穿,黄后湖觉得,后辈人,应该尽一份孝心。

“后湖伢咧,有你教官的信冇?哦,冇得——?来,坐,坐。”

一见到黄后湖,王玉霞就无端地伤心起来。这个年轻人,太像儿子陆小山了!

听口气,不像是说穿了的。黄后湖想。屋里的怪味,他还是很不适应,鼻孔里痒痒的,喷嚏在里头蠢蠢欲动。瞳孔倒是有些适应了:王利发坐着,板凳似乎是一截树根;树根着地的一头,根须虬曲,搁屁股的一头,被斫削平了。王玉霞靠在床上,看样子,病了不止一两天了。

“么样噢,后湖哇,外头蛮热?”看黄后湖一头的汗水,王玉霞似乎很讶异,兀自把身子往被子里头缩了缩。

“是热得很咧您家,八月间么!么样哦,看您家的样子,像是还蛮冷,病了?”对老人的关心让黄后湖暂时忘记了屋里充斥着的怪味,他朝床边靠了靠,摸了摸王玉霞的额头,“哟,烫手咧!走,送您家到医院去。”

“我说啵,要到医院去啵!你看,这伢不也这样说。”王利发在树根上嘀咕。

黄后湖朝王利发瞄了一眼,坐在树根上的王利发,像一截树桩。

“到医院去,到医院去,你只晓得说这句话!钱咧?到医院去一趟,得几多钱哪!你冇听隔壁的刘大爹说,他早晨上街,盐只买了半斤,钱倒是挑了一大担!”

“我们不是还有点钱么。”王利发朝屋角瞥了一眼,嗫嚅着。

黄后湖顺着王利发的眼光扫过去,屋角,堆着几捆纸,估计是一堆法币。

“这点钱,一斤米都买不回来,当钱纸烧给鬼,鬼都嫌少了。”

王玉霞瞥了一眼那几捆钱,叹了口气。

“街上贴了告示,要赶紧拿这法币换金圆券,三百万块钱法币换一块钱的金圆券,银行门口挤满了人,肩挑手提车子推,一大些法币换不了几个新钱。不准金银在市面上流通,手上有金银的要限期兑换,一块银元换两块钱的金圆券,一两金子换两百块钱的金圆券。姆妈前些时做小生意,收了些钱,堆了一厨房,今日我要去换金圆券,想到您家们年纪大了,要是有法币,我就代着跟您家们换了算了。”

黄后湖朝那几捆钱瞥了一眼,估计换不了几块钱,心想,这个忙,怕是帮不上了。

“哎呀,我的个……后湖喂,难得你随么事都记着我们这两个老不死的呀,你姆妈的卤菜生意,还在做冇?”

在王玉霞心里,黄后湖就是她的孙子,本来,“我的个儿”已经喊到口边了,一想这年轻人毕竟还不是自己的孙子,就又缩回去了。陆小山的确没有把黄后湖是自己儿子的事告诉母亲。

“还做个么事生意哟,您家,前些时,早晨一开门,生意冇做到两笔,法币倒是收了半堂屋!钱不值钱,东西又不晓得几金贵,哪个还做得起哟。这里住不得了咧,还是搬去跟我们一起住啵?您家们过成这样,我心里不安哪!我么样对得起陆教官咧!”

黄后湖站起身来,下意识地踱步,还没有挪脚,发现这屋里根本就没有踱步的空间,不由懊恼地摇摇头。

“后湖哇,你是肚子里有字墨的人,有句话呀,本来咧不该我说,又憋不过……”看黄后湖要朝外头走的样子,靠在床上的王玉霞欠一欠身。

“有么事您家就尽管说,陆教官是我的恩师,您家又是陆教官的长辈,等于咧,您家们就是我的爷爷奶奶了唦!”不知怎么回事,说这些话的时候,黄后湖鼻子酸酸的。

“噢,真是个好伢。我是想叫你跟你的姆妈带个话,这兑换钱钞的事,不是个好事!政府叫兑换的?我老婆子见的政府多了,冇得一个政府是好的!也难怪呀,政府的招牌也是人扛的唦!那些扛政府招牌的人,哪个不喜欢钱?又有哪个不是变花样从草民百姓手里扒钱的。我见得多了,见得太多了哇!我说噢,叫你的姆妈哦,法币咧,反正是连草纸都不如的了,兑换就兑换了,要是有黄的白的硬货,就捏在手里,千万莫上当哦!”

“哎呀,我说小山的姆妈噢,你这真是冤枉操的心哪!这明白的事,后湖的姆妈,做生意的人,未必还不晓得?后湖,你事多,你去忙,莫惦记我们!两个阎王都不收的老家伙,一个老鼠都不歇的破棚子,有么事惦记的咧。”

王利发对黄后湖,可没有王玉霞那样的亲情感。他和王玉霞手上还有点细软。这是他们用来防后事的,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拿出来。兑换?他王利发还不晓得这是政府做的圈套笼子?只有苕货才把金银拿到银行去,兑换成揩屁股都嫌硬了的纸!硬货放在自己手上才顶保险。再说,他和王玉霞住在这样的破棚子里,哪个也不会怀疑这样的人家还有金子银子!他不想跟外人谈钱财的话题。外人都是靠不住的。他巴不得黄后湖快些走。

王利发的催促起了作用。黄后湖又瞥一眼屋角的那堆法币,觉得实在不值得弄去兑换,就转身出去了。

担心黄后湖又转回来,王利发贴着黄后湖,也出了棚屋。

他一出棚屋,仰头被太阳一刺激,就打了老大一个喷嚏。

“外头,真的蛮大的太阳咧!”王利发抹着洒回脸上的喷嚏星子,嘀咕得很夸张。

黄后湖一进屋,就看到了陆小山,他还在愣怔呢,对方倒先开了口:

“后湖哇,换钱去了?”

“噢,陆教官哦,您家回来了?他们冇把您家么样啵?”

由于喜出望外的激动,黄后湖的声音竟然有些发颤,可他自己并不觉得。

“他们能够把我么样咧?在我上头的,哪个不比我捞得多?我弄的那点东西算么事啊,算是豆芽,小菜一碟!他们真的要把我么样的话,我把他们的老底子都抖出来!让你着急了啵?听你说话的口气唦!嗨,男子汉哪,要经得住呀!你是受过训的人咧。”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虽然不好明着相认,陆小山心里很是舒坦,“我的两个老的咧?他们搬到哪里去了?我到原先他们的住的地方去了的,冇看到哇,后湖,你晓得?”

“晓得,晓得!想帮他们换点钱,我刚才还去了的,就在原先他们住的铁路沿棚户那里。唉,又黑又潮,我劝了不晓得几多回,要他们搬过来,他们就是不肯。”

黄后湖朝陆小山的脸上瞄了又瞄,发现他的教官身体和精神都没有什么变化,知道他没有吃什么亏。

“噢,好,好!你有孝心,有孝心!”

“孝心不孝心的,还谈不上咧您家,您家不在,我不关心,哪个管?哦,陆主任,您家这回来……”

“嗯,你再莫惦记了,这后头的房子,已经发还给我了,我这就搬回去。两个老人,要是不肯跟我一起住,就在这模范住宅区里弄一套房子,原先我是有准备的,你姆妈晓得的。哦,还有,我已经不是主任了。这次回汉口哇,再不管文化上的事情了,眼下不是搞法币兑换金圆券、金银兑金圆券吗,上头叫我到警察局当督察长,主要是帮一帮这头,后湖哇,还是跟我一起好不好?”

“哎呀,这盘钱的事,晓得几麻烦,几得罪人!”好半天没有作声的黄素珍,冷不丁插了一句。

“麻烦怕么事!不麻烦,上头会叫我来帮忙?后湖的姆妈哦,我晓得您家的意思,我不直接沾钱的边,主要是督促警察,维持金融秩序。”陆小山听出了黄素珍的话外之音。

“哼,我看哪,说不到,还要叫您家当警察局长的!”

黄素珍语含讥讽。她的意思很明白,前警察局长张腊狗被你陆小山弄死了,你再去接他的位置,真是公私两便!

“诶,你倒像是市长,下起委任状来了。”

“哼哼,我把话说在前头,到真的您家当警察局长的时候,儿子是不跟着您家扛那七斤半的!”

既然儿子已经晓得了自己的身世渊源,当着儿子的面说话,黄素珍也就无所忌讳了。

槐树稍上,一只知了沙哑着嗓子,使劲地喊。在前面倒腾着小脚丫子蹒跚的小孙子刘盼,停了下来,用满是肉窝窝的小手,朝头顶指,眼睛盯着吴秀秀,口里嘟哝着:“要要要。”

吴秀秀抬起头,在浓密的树叶中搜寻,试图发现知了的藏身处。可她知道这是枉然。树叶太稠密了,根本没有发现知了的可能。再说,就是发现了,怎么上去捉呢?

一片树叶,好像被知了的叫喊震松了叶柄,晃晃荡荡地从树叶间飘落下来。飘落的树叶分散了小刘盼要知了的注意力,他追逐着飘落的树叶朝前跑。吴秀秀担心小孙子摔跤,跟了上去。

两只蚂蚁感受到了树叶落下的震动,稍一犹豫,发现这是一片新鲜的树叶,起码对于它们来说,这是一片新鲜的树叶。它们在树叶边沿探究一番后,合力抬起树叶,朝它们的巢穴走。

小刘盼在飘落的树叶跟前蹲了下来,聚精会神地看蚂蚁搬树叶的劳作。看着小孙子天真的模样,刚才被知了吵得有些燥热的吴秀秀,陡然感受到一阵沁凉熨上心头。

“太诶,虫虫虫虫。”

“小乖乖,这是蚂蚁,是蚂蚁哦。”

“太诶,蚂蚁,在做么事噢?”

“它们在做工哦!”

“它们为么事做工噢?”

“为了肚子饱唦,不做工,就冇得吃的,冇得吃的,就要挨饿。”

“盼盼,不做工,为么事,有吃的?”

“盼盼小,做不动。盼盼的爸爸做工,赚给盼盼吃。”

“盼盼也做工,盼盼做工,赚饭给太吃。”

“噢,我的个小乖乖,长大了再赚,噢。”

刘汉柏和妻子吴小月,从林荫小道那头,慢慢朝这边踱。

“我去把盼盼抱过来吧?”吴小月意识到男人有事要和婆婆商量。

吴小月有种感觉,自己的两个儿子刘璜和刘盼,婆婆似乎更喜欢刘盼。也许是刘盼更小些,正是蹒跚学步人见人爱的年龄?也许,也许公公刘宗祥刚去世,刘盼就出生这种巧合,让婆婆觉得刘盼是他祖父生命的接力和延续?

“不,不慌。”刘汉柏不忍心惊动祖孙俩的宁静,思绪却被眼前的亲情图牵着,飞得老远老远。

“盼盼噢,你看,那是哪个来了?”吴秀秀感到身后有人,一回头,看到儿子和儿媳。

“姆妈,热啵?”刘汉柏朝知了叫的树梢望了一眼。

“我不热,看你热的哟!”吴秀秀嘴里说着,掏出汗巾,给儿子擦额头上的汗。

“爸爸丑,大人还要太揩脸。”小刘盼站起来,跑向爸爸。

“爸爸不丑,爸爸再大,也是太的儿子哦。”

“盼盼,来,姆妈抱,让太歇一歇。”吴小月抱起小儿子,“盼盼叻,饭快好了,哥哥也放学啦,我们准备吃饭咧……”

“太说了,不做工,就冇得饭吃。”

“对哦,不做工,就冇得饭吃,我们回去做工去哦,做工去噢。”

“么样,儿哪,看你像蛮大的心事咧!”看儿媳抱着孙子走远,吴秀秀朝儿子瞥了一眼。

“还好,冇得么事,就是时局……”

“我活了大半辈子了,太平时少,古人说的盛世,根本就冇看到过!眼下,是又逢乱世呀,世事如棋呀,伢咧,尽管你的事我问得少,可我晓得,你是棋局中人哪!娘年轻时节,受冯先生指点,读了几本书,别的道理晓得不多,忠孝节义这四个字,倒晓得哪摆在前头,哪该摆在后头。伢咧,人生在世呀,也难得做成几件事,认准了的,就挖着脑壳朝前头拱。像你的爹,人是不在了,可他做的几样事,像修后城马路哇,像张公堤呀,都还是男子汉大丈夫做的事。伢咧,能够把名字跟民国跟黎元洪跟张之洞一起提的,全中国也只怕冇得几个呀。”吴秀秀朝儿子的脸上盯了一阵。儿子瘦了,本来就白净的脸色里,透出些许的黄来。

“噢,姆妈,这些时呀,我心里憋得不舒服,听您家这一说哇,舒服多了咧哇。”对自己暗地里所从事的工作,母亲从来不过问,从母亲的这番话里,刘汉柏品出了亲情和理解。

“不过噢伢咧,凡是光想着朝前冲,那就是莽汉咧。古人不是有‘未雨绸缪’的话么,至理名言哪。人不能像这树上的知了,不管不顾只晓得叫,要是今日夜里一阵寒气过来,就要从蛮高的枝子上头掉……”从儿子的口气里,吴秀秀听出了感激之意,想进一步提醒儿子,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很不吉利,就刹住了。

“这天哪,真是说热就热了,诶,汉柏噢,我问你个事噢。”吴秀秀突然转移了话题。

“么事噢姆妈,您家尽管问。”刘汉柏朝树梢上瞄了瞄,试图找出知了藏在哪丛树叶中。

“你前些时不是说,四官殿旁边那个关帝庙里头有个死人,是张腊狗么?那个拐东西,么样死在哪里咧?”

“那是报纸上头说的。那个关帝庙是个废庙,长期冇得香火,也冇得哪个进去。是庙旁边几家住户闻到臭味,说是臭得厉害,简直熏人,就进庙去看,看到个死人,身上都爬满了蛆,就报了警。警察来查勘,说这人估计死了快一年了,是原先警察局的局长张腊狗。”刘汉柏也是从《汉口导报》上看到的消息。

《汉口导报》喜欢登这种稀奇古怪的市井新闻。

“死了一年才晓得?是么样死的?”拐人还是有报应的咧!吴秀秀心里舒坦得很。舒坦之余,好奇心也上来了。算起来,张腊狗应该是她的仇人。亲手打死她爹的陆疤子,虽然被她设计借张腊狗的手弄死了,但张腊狗毕竟是陆疤子的结拜兄弟,都是一路货色。

“他被人绑在庙里柱子上,嘴巴塞了块破抹布,又是个废庙,长年冇得人进去,报纸上说,警察分析,他只怕是饿死的。唉,张腊狗,也算是汉口的个角色,赚的钱肯定不少,到头来居然饿死!也是,听说他冇得后人,人不见了,也冇得人去找。”

刘汉柏也知道张腊狗同自己父母之间的关系不好,但在他成年记事之后,好像也没有张腊狗跟刘家冲突的印象。

“汉柏,伢咧,这就叫拐人必有报应!你晓得不,张腊狗有几拐哟!就是太拐了,才落得个断子绝孙无后人横死的下场头!”

吴秀秀长长舒了一口气。

“姆妈,算了,几十年了,人也死了。您家不总是告诫我,这世界上噢,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们不去整他,有人整死了他,也就罢了。”

刘汉柏担心母亲想过去的人和事,连带又想起父亲来。他知道,母亲一想起父亲,就会很投入地伤心。

“唉,要是你爹还活着,晓得张腊狗这样死了,该说些么事?”

果然,吴秀秀的眼睛顿时就迷朦起来,眼前的绿树蝉鸣,都消失了,仿佛看到刘宗祥着一身白西服,从天边无极处走来。

从市长徐会之家出来,市长夫妇送到门口。这让陆小山很是感动。

“市长您家请留步!市长夫人,您家太客气了!改日,叫我太太来陪您家搓几圈。”

这本是句客气话,可陆小山发现,听他说完这句话,市长夫妇俩对瞄了一眼,表情很有些怪。

“嗯哼?老子不在家里在些日子,秋桂这贱人,只怕又玩出么巧板眼来了?”

快走到自己家了,陆小山还在想徐市长夫妇间对瞄的暧昧表情。

陆小山掏出钥匙开门,可手一碰到门,门就开了。

“噢?晓得我回来了,她就从娘家回来了?昨天,她还不在屋里。”

回汉口好一段日子了,陆小山一直没有见到妻子秋桂。他也没有去找的意思。

陆小山跟吴秋桂这对夫妻,在外人眼里,是很风光很般配的一对。可只有他们俩知道,他们是貌合神离同在一个屋檐下躲雨的两个人。当初,吴秋桂疯了样地追陆小山,而陆小山呢,心思只在冯蝶儿身上。只是因为秋桂长得有几分像冯蝶儿,才有了他们的结合。婚后一段时间,两人做那房闱之事,陆小山必要关灯,必要环境黢黑了,才能成事。开始,吴秋桂还以为陆小山害羞,世上害羞的男人少有,碰到一个,也算是个稀奇。吴秋桂虽是风流性子,也就认了。其实,她哪里知道,只有在绝对的黑暗中,陆小山才能充分地想象,身子底下的女人,是他渴求而不可得的冯蝶儿。日子久了,连关了灯,房间里乌黢麻黑了,陆小山也没有兴致,这就让吴秋桂怨恨了:你不理睬老娘,老娘自己找快活!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只要你不缺老娘的吃穿,老娘哪里找不到快活!

对妻子的作为,陆小山一向采取无所谓的态度:老子有老子的事业。只要你婆娘不公开把绿帽子给老子戴,想么样玩就么样玩去吧!

这回被押到南京后,陆小山才知道,是有人告了他,其中有刘宗祥的亲友,也有穆勉之的揭发,当然,还有内部的所谓朋友。

“好哇,你们告吧!让你们初一,有机会,我再还你们十五!不就是那么点事么:房子问题,真的在我陆小山名下的,也就是这栋小楼,也不是我私人住,不是还挂着文化运动委员会的牌子么!我姆妈的住房,也就是暂时借住,没有办任何手续,退出来不就完了?其余么事模范住宅区的房产问题,那都是麻占奎的事,跟我陆小山有屁的关系!至于么事钱哪金子呀,哪个看到过?”

凭他的在军统的关系,这次陆小山没有吃什么亏,但是,也给他提了个醒:今后,还要更阴一点!

“回来了?吃饭咧!”陆小山抬起一只脚,正准备上楼,吴秋桂从厨房迎了出来。

“你猜,我跟你弄了么好吃的?滑青鱼!”见陆小山没有停的意思,吴秋桂还是热情地说。

陆小山停住了脚,朝吴秋桂扫了一眼。

这个鬼婆娘噢,哪里像是个读了书的哟,总是打扮得花里胡哨的,把自己弄得像个婊子!你看,在家里,嘴巴都抹得血红,像吃了死伢样的!在厨房里弄饭,还穿这紧的旗袍,那腰掐得噢,硬是像蚂蚁的腰哇,前拱后翘的,就是不生伢!

对于吴秋桂的不生孩子,陆小山心里很不舒服,又不好说出来。他知道,只要他一说,吴秋桂用一句话,就能把他给咽死:不生伢,你怪老娘?在你眼里,老娘我身上就像是洒了硝镪水样,你沾都不沾,叫老娘我么样生伢?去偷别的男将怀一个?这样一想,陆小山也就在意了:也是,难得沾一回身子,叫她么样怀?我陆小山是能让女人怀伢的,黄素珍不就是跟我生了个黄后湖么!不过,吴秋桂不生伢,兴许不是坏事,至少可以证明,她还冇偷别的男人。

“你到哪里去了?吃了饭?诶?到徐会之市长屋里去了的?冇吃?冇吃饭,为么事用这种卫生球样的眼珠子瞄着我咧?么样噢?未必老娘偷了人不成!是徐会之说的?他也不想想,他只晓得当官做市长,这政府,是个么狗屁政府唦!你们的那些么盟邦盟友,冇得一个好东西!在舞会上集体强奸中国女人,这种事情都做得出来!你当是老娘愿意的?你们这些男将,哪里有一点男将的相啊!自己的女人被外国人强奸了,还把尾巴夹着,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胩里冤枉多长了四两肉!老娘要不是出生的时节稍微跑快了一点,胩里少了一样家什,不跟那些外国杂种把官司打到海里摸螺蛳才怪!”

见陆小山停住了脚,看人的眼光很是怪异,又听说是从徐会之家里回来的,吴秋桂就以为,她在景明大楼舞会上被外国人强奸的事,已被陆小山知道了。本来,要是陆小山不知道,吴秋桂准备多献些殷勤,缓和缓和两人之间的气氛,然后再找个机会,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丈夫。吴秋桂生性风流,爱虚荣贪玩,可被外国人强奸,并不是她的错。为这事,她肚子里本来窝着一肚子火,自己的丈夫再一逼,她还有活路么!

其实,景明大楼舞会上,中国妇女被外国人集体强奸的事,在南京,陆小山从报纸上已经知道了,只是不知道他的妻子也是事件中人。

难怪得的!提起我的婆娘,徐会之夫妇的眼光那样暧昧!看吴秋桂振振有词的架势,回想起徐会之夫妇的眼神,陆小山气不打一处来。

“嘿嘿,听你的意思,你还蛮有理!未必,你坐在屋里,人家外国人拿绳子把你绑去的?还不是你骚不过!老子遭了难,你倒好,成天像匹跑骚的母狗,到处跑!这下好,你运气好,有福气,连洋鸡巴是个么味,都尝到了!我不像男将?我跟你去打官司?你当你被外国人日了蛮荣耀!让我再为你去打官司,闹得满世界水响,把老子八辈子的丑都丢得精光了,你就更荣耀了?吴秋桂呀吴秋桂,你真是有板眼哪,就是跟你的男将送绿帽子,也要赶新样的送,国产的还嫌不过瘾,非要送一顶外国的绿帽子,你这才舒服了!哼哼,我看你呀,要是还有一点脸咧,就哪天起个早床,往江里一跳算了!我告诉你唦,我看了的,江里还冇盖盖子!”

陆小山脸色铁青,正自骂得畅快,听到楼上电话响,就蓦地住了口。

他刚从南京被放回来,位置还没有完全定,这时候有电话来,肯定是上级部门的重要电话。武汉行辕撤销了,改为华中剿匪总司令部建制。武汉虽然是剿匪总司令部所在地,但总司令不是郭忏,而是白崇禧,副司令由武汉警备总司令部总司令陈明仁兼。

靠山没有了,陆小山知道,今后的一切,他都得从头来。

一股干冷的北风,跑进中央银行汉口分行后门这条巷子,被窄巷子一逼,力道被压缩得足了,冲出巷子口的时候,带着欢畅的啸声,奔出来,满以为可以在汉口这最有钱的建筑前盘旋一番,沾带些富贵之气,然后再到别处徜徉。哪知闯出巷子来一看,中央银行汉口分行门前这偌大个广场,此刻已经不见一寸地皮,全是黑压压的人头!干冷的北风不禁好生诧异,绕着人堆转了转,似乎想钻过人堆,到银行门口去探个究竟,无奈人墙太厚,钻进去几尺,深感太费力还不说,倒被人堆里的肮脏之气熏得翻了转来,软了腿脚,尴尬地溜进南面巷子里去了。

其实,挤在广场上的人头,并不都是黑的。因为这些人头上,大都或戴或裹或包着帽子以及相当于帽子样的物件。毕竟是冬月间了,虽说不是滴水成冰,可一大早上的,光着脑壳出门,把颈子缩进领子里,不雅相倒在其次,主要是影响视野,当然也影响听觉。

这些人,一早上就到这地方来,可不是缩着颈子闷着耳朵凑热闹来的。

自从八月间政府实行币制改革,强制收法币和黄金、白银、银元换金圆券,也就三个月的时间,金圆券就成了臭狗屎,贬值得一塌糊涂。只要金圆券一到手,市民就像被烫了手样地拿它去买东西,以至于本钱小的商铺相继关门歇业,尚在支撑的商铺干脆就拒收金圆券。这样一来,黑市交易就像梅雨天的菌子样出现了。为了掩人耳目,政府不得不要银行出面,许诺可以用金圆券兑换金银。

这挤在广场上的人群,就是来兑换金银的。

别看这些人的穿戴形同乞丐,面容枯槁,可他们个个都是腰缠万贯的人:手上拎的,荷包里塞的,腰里捆的,都是金圆券!以政府三个月前声称的金圆券是以金元为本位的纸币、每一元金圆券纸币含纯金0.22217克计,眼下广场上的每个人,哪个不是百万富翁呢!

可他们是汉口真正的穷人。

“三个月前,要老子们用三百万块法币换一块金圆券,一两金子换两百块金圆券。也就不到一百天,要老子们用一千块金圆券换一两金子!”

“是的唦,这是么政府唦,简直就是抢犯!”

“抢犯?比抢犯都不如!抢犯拐是拐,那是明的拐,你还可以防!这狗日的政府,他还冠冕堂皇,说是么币制改革!您家们未必冇算账?这三个月,这币制改革,一进一出,加上利息,抢了我们十倍的钱哪!”

“今日这多人,银行真的有这多金子换给我们?”

“是的唦!吃进狗嘴里的肉,未必还肯吐出来?只怕又是撮白哟!”

人群中嗡嗡嘤嘤的,相互打听传递信息,骂骂咧咧。

从远处看,这是一堆密密匝匝的人群,从近处看,这是从银行门口排起的逶迤的队伍。因人多,排在后面的人,时刻惦记着银行门口的动静,不愿往朝巷子里排,于是,队伍就这么蛇样地盘着,看上去像是杂乱的一堆。

“诶,稀——饭——稀饭咧!热——稀饭咧!”

北风冲出来的巷子口一侧,突然传出稀饭的叫卖声。

“咦——!这种时候,还有卖稀饭的?”人群中一老者,朝叫卖声发出的方向瞄过去,眼光就定住了,吞了一泡涎水。

“么样噢,您家早晨冇过早?”

老者身边的中年人,听到老者喉咙吞涎的声音,很是关切地朝老者的脸上瞄了一眼:嗯,蜡黄。也是,睡了一晚上,肚子还不瘪得像干皂角!这冷的天,这大的年纪,拖着个空肚子到这里来喝北风,有几遭孽!中年人又朝老者身上扫了一遭,绽出黑棉絮的袄子遮着臃肿的腰。嗯,遭孽,干瘦蜡黄的脸,哪有这富态的腰身唦!肯定是绑的金圆券!

“嗯,是怪得很咧!他穿得叫花子样的跟老子们差不多,么样还有多余的米煮稀饭卖咧?”饥肠辘辘老者前面也是个老者,也一样的饥肠辘辘。他也被卖稀饭的叫卖声吸引,只不过没有吞涎水而已。

近来金圆券暴跌,米铺大多关门。没有关门的米铺,也只收银元,拒绝金圆券。

有拿金圆券买米的,米铺老板也就照直说:“这东西我们要不起咧,您家!您家看唦,这东西我们都堆在墙角咧,揩屁股都嫌它硬了!您家想要,拎两捆去,好不好?”

过日子的人家,能不饿肚子都很不错了,有米煮稀饭卖,的确是稀罕。

“管他的咧,我去买碗稀饭喝。反正这钱也不值钱。一早上冇过早,就喝了碗热开水,也就是刚才的一泡尿。麻烦您家,我站在您家前头点咧。”吞涎水的老者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又吞了一口涎水,对他身边的中年人说。

“嗯,您家说的是,钱不就是用来买米的么?何况拿钱还买不到米,人家把米煮成现成的稀饭,为么事不买碗来喝咧!”旁边这个老者表示赞同。“要不要给您家带一碗过来唦?劳慰您家帮我们站着队。”

“不客气,不客气。不怕您家们笑话,我肚子里还有点数。昨天晚上,堂客晓得我今日早上要出门做这笔大事,就把稀饭留了一碗。一早上起来,她一看稀饭稠干了,就在锅里一热,先给我添了半碗干的,再往锅里兑了两瓢水,让灶堂里的余火热着,等几个伢醒了,哄他们的肚子。您家们去买,您家们去喝,我跟您家们站着。”中年人撺掇两个老者去买稀饭。这么冷的天,肚子里随么事都冇得,么样行咧!再说,排了这多人,要排到银行窗子跟前去,晓得排到么时候!

“几多钱一碗哪您家?”老者问卖稀饭的。

“一块钱一碗,您家……噢,不是这两块,是大头两块!大头未必您家不晓得,就是银元唦!”卖稀饭的正准备揭木桶盖子,一看到老者从腰里抽出一捆金圆券来,揭盖子的手就停住了。

装稀饭的木桶,最外头用稻草编的草包裹着,草包里头又是一层破棉絮焐着盛稀饭的木桶。这装备,在冬天保温虽然有效,但揭的次数多了,保温的效果就差了。

“诶,卖稀饭的,还有冇得?你们两个老的,不买围在这里做么事唦?围在饭桶边上,肚子就饱了?”

听说稀饭要银元买,两个老者心都凉了。正自尴尬间,毛烟筒挤了过来。他身后还跟了好些人。

“有哇,有哇,才从锅里舀出来的,您家要几碗?”

“你有几多?就是这两桶?我这一帮兄弟,一人一碗,不晓得够不够!”毛烟筒朝他身后的人一指,气粗得很。

“噢,满满的两桶咧,么样不够咧?”卖稀饭的朝毛烟筒身后的人扫了一眼,也就十来个人,一人一碗——就算一人两碗吧,两桶稀饭,足够了。

卖稀饭的也就是嘴巴里头说,手并没有动。

“咦?你么样不动噢?舀唦!”毛烟筒见卖稀饭的不动手,有些烦了。他把手插在荷包里。荷包里有五六块银元,插在荷包里的手翻弄着,弄出哗啦啦的响声来。

“麻烦您家们两个,稍微让一下。”一听钱响,卖稀饭的就晓得这是个懂行的。不像这边上两个老的,完全不晓得行市,居然想用金圆券来买稀饭!一认定眼下是一笔大生意,卖稀饭的劲头也就来了。冬天卖稀饭的,最喜欢这种“批发”生意。如果半天来一个人买一碗,隔三差五地,不等卖到一半,剩下的就都冷了。

“嘿嘿,嘿,弟兄们,喝呀,趁热的喝呀,喝暖和了,跟我到前头去排队。”毛烟筒显得少有的豪爽,仿佛阔绰的富翁,正在豪华饭店请客一般。

“诶?这是么稀饭哪?”毛烟筒的一个小兄弟,端起碗,还没有喝,就叫了起来。

“噢——?这不就是清米汤么,么样说是稀饭咧?”又一个在叫骂。

“来,来来,我看看。”毛烟筒是个吃饱了的人,本无心喝什么稀饭,一听手下的叫骂,就从卖稀饭的手里接过一碗,随便瞥了一眼。

“我的个天咧,你这也敢叫稀饭?个把妈日的,你这也太稀了咧!简直就看得清碗底咧,哪里找得到一颗米唦?”毛烟筒嘴巴里骂是在骂,可心里并不上火。毕竟不是他自己吃。再说,这些人,都是临时招募来的街头痞子混混,又不是山寨拜了山门的弟兄。

“哎呀哎呀,爹爹们咧,您家们包涵点咧!如今,这是么世界哦您家!像我这样的,哪里有多余的米呀您家!有么法子咧,从一家人嘴巴里抠几颗米,熬点米汤,换两个起早床的熬命钱罢咧!您家们咧,也算是暖和身子。”一看眼前这些人,似乎都不是好果子,晓得要坏事,卖稀饭的赶忙陪小心。

“算你有胆子,敢拿这种鸡巴汤水来哄老子们!算了算了,弟兄们,稀的就稀的,先弄一碗到肚子里去,只当是喝了热茶的!喝了快走,快挤到前头去!挤到顶前头,我们的弟兄们都在顶前头排着!随哪个都莫让!我已经打听好了,今天,银行只兑二十个人!你们二十个人一在前头挤定,我跟你们六指哥就在后头收钱。我们是做好事,帮他们用金圆券兑换金银。今日的事完了,我和六指兄弟,请你们的客!”毛烟筒呼喝。

他同六指的计划是,一旦他的人霸占了前头的位置,他就在后头煽动说,银行只今天收兑,而且只收兑二十个人,明天就不兑换了。有人信了,他就用比银行低得多的价钱在后头收金圆券,让前头的弟兄们兑换金银,前头的弟兄们一得手,他们就溜之大吉。

“诶,诶,爹爹们哪,您家们的稀饭钱?”卖稀饭的看这些人把两桶米汤喝完了,连屁股都不拍就要走,急得泪汪汪地呼喊。

“米汤还要钱?么事噢?还要银元?你个老杂种是不是在发烧噢?算了,算了,老子们今日有大事,也不跟你计较了,六指兄弟,丢一捆钱给他,让老杂种沾点便宜,算了!”毛烟筒吩咐。

“我的稀饭我的稀饭哪!你个砍脑壳的呀,你要遭报应的呀!这一捆钱,连打发叫花子,他都不得要哇!”

卖稀饭的哀号声,毛烟筒没有在意,他已经听到从银行门口传来的嘈杂声了。

“老子们鸡一叫就起来,吹了半晚上北风站在前头,你们凭么事插队呀!”

“哎哟哎哟!你杂种凭么事打人哪?”

“打!朝死里打!叫你杂种不听话!”

“诶!懂窍的,赶快把前头这些位置让出来,免得像这两个不懂窍的,挨了打,罪也受了,还是要让开!”

“哎呀,打死人了哇!这个人被打死了哇!”

“哎哟,我的胯子,我的胯子哟,被踩断了哇……”

“噢,噢,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警察来了么样!警察来了,老子们本来就是排在前头的!”

“诶!么样银行说话不算话咧?”

“么样还冇开张一下子,就关门了?”

“哎呀,这脚底下是么事噢?呀呀,是个人咧——这里有个死人咧,有个死……人……”

“警察来了,警察打人哪!你们警察么样也打人哪……”

就在卖稀饭的那个巷子口边,吴明右手朝挂在腰间的驳壳枪摸了一把,就要朝银行门口挤。他的队伍,已经把这广场包围起来了,一部分兄弟,已经挤到了那里。他看出来,那里是乱子的中心。

一直影在后头的陆小山一把拉住了吴明:“你去把那个杂种抓起来——看到冇,就是那个长得像鸦片鬼的!”

“看到了,我也盯那杂种半天了,就是个搅屎棍!”

“嗯,眼力不错!他就是个搅屎棍!”

他们说的“搅屎棍”,就是毛烟筒。

冬月里的集家嘴,显得很萧条。

要在往日的这个时候,集家嘴热闹得很。乡下人卖萝卜藕的,游方艺人表演杂耍的,手艺人现做现卖泥人、糖人……眼下,这些东西都基本绝了迹。金圆券贬得比草纸都不如,灶里烧的和锅里煮的,顿顿餐餐都发愁,哪个还有心思到这里来凑热闹呢!这不,一个用蒲草编蚱蜢蜈蚣之类虫豸卖的手艺人,在墙角枯站着,偶尔有人从跟前走过,他眼里就放出希冀和乞求的光来。可走的人身后,似乎都有鞭子在驱赶,一律缩着颈子,脚步匆匆,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

“哪怕是开个张,我白送只蝈蝈也可得唦。”他真想喊住一个路人,把这话告诉他。可站了半天,连拢来瞄一眼的人都没有。他终于泄了气。气一泄,本来硬撑着的一点精气神,就都散了。人一散神,肉体上的痛苦就冒出来了:脚生疼,那是冻的;肚子生疼,那是饿的。

“原先,这是几热闹的个位置噢,如今,硬是冷清得像坟场!”

靠近堤边,穆勉之嘀咕着,朝天上瞄了一眼。天上在朝下飘些稀稀朗朗的雪花,雪花刚一接触到地面,就化了,弄得地面湿叽叽的,显得更冷。他穿得很厚实。底下是一条新棉裤,上头是件一直笼到脚尖的狐皮袍子,头上戴的,也是一顶狐皮的带耳朵的帽子。尽管还在坚持练武,身体底子好,毕竟是过七十的人,马虎不得了。

“冇得吃的东西卖,么样热闹得起来哦!”六指朝昔日最热闹的地方瞥了一眼,又朝义父藏在帽耳朵里的脸瞄了一眼。除了眼睛鼻子嘴,义父方正的脸庞失了形,看上去有些滑稽。

“就是那个诊所?”穆勉之两手交互笼在袖子里,下巴朝罗英的诊所翘了翘。“像是冇得么人进去看病咧,咦!先进去的两个人,么样这半天还冇出来咧?这长的时间,就是随么病都看完了唦!”

之所以在这里站着,穆勉之和六指就是等先进去的两个人出来,他们再进去。

“不等他们出来了,我们一进去,他们自然就出来了,您家看咧?”六指问。

“嗯,可得!我一个人去算了,你进去做么事?你壮得像匹牛,人家一看就晓得不是来看病的。”

“我是陪您家看病的唦!您家这大的年纪,地下又是湿的,万一滑倒了咧?”六指对他的义父很孝顺。

“你就在这里,有个人在外头看着,也好些。”穆勉之朝罗英诊所走。

“嘿,走了?冻走了。”六指朝远处的墙角扫了一眼,刚才还站在那里卖草编虫子的,已经没有了人影。双脚跳了跳。他是个练武的人,不怕冷,但站久了,脚指头有些发木。

一盆炭火,在不大的诊所中央放着,烧得整个屋子暖融融的。

“您家这是长年劳损积下的毛病,总是冬月间发作得狠些,不要紧的。不消吃么药,我给您家熬点膏子,过几天叫这位兄弟来拿,或者,我给您家送去也可得。”

吴秀秀躺在诊所的那张窄床上,罗英一边给她在腰际按摩,一边安慰她。

近来,吴秀秀总觉得腰际有些隐隐的酸疼。昨天,吴诚来刘园看母亲,知道吴秀秀腰疼,就介绍说集家嘴有家私人诊所,女中医的手艺蛮不错的。吴诚知道罗英是兄弟吴明的妻子。

“婶娘诶,亲戚里头,有几个人晓得吴明在汉口哇?”罗英瞥了吴安一眼。

“我晓得咧,今日吴安来了,他也晓得了咧。吴诚晓得咧,再就冇得哪个晓得了。唉,我的亲家,生了五个伢,四个都在跟前,就这个吴明,她不晓得下落,晓得有几想哦!”

吴秀秀很想说,芦花已经知道吴明在汉口做事,叫吴明夫妻俩回家看看母亲,可一想到他们肯定是在党的人,跟冯蝶儿一样,是冇得个人自由的,到嘴边的话也就咽回去了。

就在这时候,穆勉之掀帘子进来了。

“吭吭吭……哟,这里头,好暖和哇!”穆勉之平时并不咳嗽的,上了年纪的人装病,最简单的法子就是咳喘。“吭吭,哟,忙得很。”

屋里实在太暖和,穆勉之只得摘下皮帽子。他下意识地解皮袍子的扣子,刚解开一颗,猛地想到这不是在家里,是在诊所,而且,自己是来看病的咳喘病人,继续解扣子的手就停住了。

“大夫哇,我这也不是一时半下的事,您家咧,先给这位先生看病。我咧,在这里歪一下。”

穆勉之一脱帽子,吴秀秀就认出他来了。

屋子里比外头黑,穆勉之又是刚进来,只顾着打哈哈,一时还没认出吴秀秀,吴秀秀就朝罗英眨了眨眼睛,把身子侧过去了。

“这老东西,说话的声气不晓得几足,有么病哪!嗯?这冷的天,他跑这远到这不起眼的诊所里来,为么事?这老家伙一露面,肯定冇得好事!”

吴秀秀一侧过身,吴安就在她身上搭了一条毯子。

吴安瞥了穆勉之一眼。他不认识穆勉之,但是,从吴秀秀话音里,他意识到,进来的这个人,跟老板娘大有渊源。他太熟悉自己的老板娘了。

“也好,那您家就先歇下子。噢,听您家,像是咳得蛮狠咧!嗯,干咳,冇得痰音!”

吴秀秀一眨眼,罗英心里就警惕了。她安置穆勉之坐在凳子上,开始给他拿脉,“把舌头伸出来看看,噢,您家像这样干咳了几天哪?嗯,嗯?您家的脉蛮好咧!您家今年高寿哇?七十了?看不出来,看不出来!您家住在这跟前?冇要个人跟着一起来?虽然您家蛮硬朗,这冷的天,还是要过细些呀。我看您家还好,冇得蛮大的毛病,或许就是在蛮暖和的屋里焐久了,一出来,被冷风呛了下子。我给您家开点润喉咙的药。”

来人身体正常得很。一看喉咙,这干咳,也是装出来的。罗英不经意地把手边上的窗帘子扒开一条缝,只一瞥,没有看到可疑的人。

“未必这里暴露了?照说也不会呀!就是暴露了,也不会派这么老的特务来踩点哪!不可能有这老的特务呀,这冷的天,派这老的个特务到这里来装病踩点?”

罗英面无表情,手在开药方,心里却很不平静。

“噢,您家说得对,您家真是神医。我只怕是吹了风,呛着了。”

穆勉之从罗英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心里就想:这婆娘,年纪轻轻的,好深的城府!不过咧,一个婆娘家,看病问诊,倒蛮是那回事。这睡着的个老婆娘,是哪里的?像是跟这医生蛮熟,还有跟班的。这跟班的,蛮精明的相,不是一般百姓人家。哼,怕老子认得,看老子进来就把身子车过去!

“一点小意思,一点小意思。”穆勉之接过药方,从荷包里摸出个纸包丢在罗英的桌子上,一边咕哝,一边朝外走。

“您家好生走,好生走!”罗英一掀帘子,送穆勉之出来,穆勉之朝堤边走,靠堤边不远处,一个年轻人朝他迎上去。

“果然,是个特务!”罗英放下门帘,心里一阵发紧。

“伢咧,他是个特务?你是说刚才走的个老家伙?他叫穆勉之,汉口洪门山寨的头子!就是不晓得,这老家伙到这里来是做么事的。”

吴秀秀坐起来,朝穆勉之丢下的纸包瞄了瞄。

“嗯,嗯——噢,子弹!”罗英打开纸包,里面是一张渣打银行的支票,支票里裹着一颗子弹。

“这纸包反面有字咧,敬告吴明,手下留情,放我徒弟,否则拼命!”看罗英惊呆了的样子,吴秀秀从她手上接过纸包。“前天报纸上登的,警察局捉了闹银行的人,只怕就是穆勉之的人。伢咧,莫吓不过,穆勉之跟我们作对了一生,我们都冇怕过他!”

“我倒不要紧咧您家,他能把我个妇道人家么样?我是担心吴明咧您家!他穿着那身黑皮,吃的是那碗饭,在虎狼窝里头讨生活咧您家!”

“莫着急,有法子的,有法子的。”吴秀秀口里安慰着,心里却在想:嘿嘿,罗英哪罗英咧,到底是共产党噢,口风真紧咧!你把我吴秀秀看外了咧!像冯蝶儿李汉江他们这些共产党,都曾经把刘园当联络点,你小丫头……唉,也难怪,做的是把脑壳提在手上的事,他们有他们的纪律。

“只有等吴明回来再说。婶娘,我给您家配点药,好熬膏子。”

“熬膏子的事,慌个么事咧!我这腰疼的毛病,又死不了的。伢咧,我跟你说噢,吴明的高头是哪个?噢,是陆小山?陆疤子的儿子?哪就好办了!我跟你说,这钱咧,你们收着,不要白不要,叫吴明阴着到穆勉之那里去一趟,把事情往陆小山身上推。你晓不晓得,陆小山跟穆勉之,原先是面合心不合,去年,陆小山出事的时候,穆勉之朝井里丢石头。这回,陆小山缓过气来了,还不死整穆勉之的人?我晓得,陆小山这人哪,报复心顶狠的。”吴秀秀给罗英出主意。

“这个吴秀秀,一把年纪了,还这好的脑筋!眼睛一眨,主意就出来了!怪不得的噢,地皮大王刘宗祥选中她了,这样的内当家,真是不简单哪!”听吴秀秀分析穆勉之跟陆小山的恩怨关系,罗英心里踏实多了。

“噢,下雪了!”看看事情办得差不多了,一直没有作声的吴安,想到吴秀秀要回刘园,就把门帘扒开一条缝,“您家是不是这就走?我去叫辆车。”

“走个么事唦!我把门关了,做个火锅!平时呀,真是请都难得请到的呀!”

“真的下雪了?好哇,这场雪,早就该下了!莫叫车,难得这好的雪,踏雪走下子,晓得几好。”吴秀秀掀开门帘,朝外看。

果然在下雪。雪朵儿不大,碎梨花似的,纷纷扬扬,还夹着些霰粒儿,落到地面飒飒作声,虽是纯白一色,倒也不失有声有色的韵味。

天色昏黑,在雪地映衬下,周围的物事影影憧憧,一切都不甚分明。又一阵北风,呼叫着,从对面巷子里冲出来,把地上的雪粉撮起来,漫天一撒,弄得眼前一片雪雾,把本就模糊的环境搅成纷乱的碎片。

穆勉之甩了甩脑壳,甩掉洒到脸上的雪粉,准备敲门的手,举了起来,就在要敲的一瞬间,又停住了。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犹豫。

他抬头朝门楣上的匾额瞄了一眼。祥记商行。冇错,这是祥记商行。老子跟刘宗祥打了几十年的交道,扯皮拉筋的事记不得有几多!人都说老子傲,说老子有板眼,老子还是经常吃他的亏!如今,他死了,汉口生意场上,能跟老子比拼的,也就冇得了。怪不得戏文里头说,英雄要是冇得对手了,英雄也寂寞哦!老子也老了,生意场名利场老子也懒得花蛮多心思了。诶!这吴明,为么事要老子到这里来见面咧?未必是给老子做笼子?给老子做笼子,你还嫩得一点!要不是顾及烟筒那小杂种的性命,这冷的天,老子这大一把年纪,跑到这里来打鬼!

“爹,还是我去吧。”见义父犹豫,六指自告奋勇。

“你进去?你进去能做么事?要是你进去了,我就可以不进去了,我来做么事!不争气!看人家刘宗祥的儿子,也不比你们大几多,老早就开银行了!你们倒好,事情冇做到个么名堂,钱冇赚到几个,倒把人给贴进去了!”

穆勉之咕哝了几句,似乎把犹豫给嘀咕走了,一来气,重重地敲了一下,门竟然就开了!

“穆先生么?等您家咧,门冇关您家!麻烦您家们把门关上,我好开灯。”

跟在穆勉之后头进来的六指随手关上门,屋子里的灯就亮了。

六指随即身子一侧,像桩子样地站在门边。

“听说穆勉之有武功,这年轻人,底子也不薄。”吴明朝六指扫了一眼,也就不招呼他坐了。

“穆先生,请坐。”

“吴局长,您家么样选祥记来会面咧?”

穆勉之悠闲地坐下了。一辈子都快活到头了,大风大浪他见得多了,一个吴明,算得个么事咧!要么就把烟筒放出来,要么就以命抵命。事情就这么简单。

“这您家还不明白?我家跟祥记的渊源深得很哦!”

无法与上级联系,选中祥记商行跟穆勉之会面,征求过吴秀秀的意见。吴秀秀的看法是,尽管穆勉之跟祥记一辈子扯皮,但大多数时候还不敢下毒手。刘宗祥毕竟名声太大,穆勉之有所顾忌。在祥记见面,也不把关系点穿,让穆勉之自己去想。

“能不能问一下,吴局长跟地皮大王是么样的个渊源呢?”

“穆先生哪,世界上噢,有些事情不晓得比晓得要安全得多呀!您家是老江湖了,不需要在下点明吧?”

“那是不是可以让老朽猜一猜,吴局长不是国民党的人吧?”

“穆先生,我看我们还是谈正事吧!”对穆勉之的这个问题,吴明采取了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的态度,他把手伸进怀里。六指一看倏地从怀里掏出一支枪来。

“做么事噢?在祥记,用得着你那鬼东西?”穆勉之白了六指一眼。

吴明淡淡地一笑,手从怀里抽出来,拿出一个纸包。穆勉之一看,就认得,这是前天他放在罗英桌子上的那个纸包。

“吴局长的意思?”穆勉之的神态凝重了。他以为,吴明拒绝了他的好意。

“穆先生也晓得,我们当警察的,荷包里不暖和,时局又是这样子,冇得么油水,您家的那张支票咧,我也不怕丑,就恭敬不如从命,收下了。至于这颗子弹么,您家只怕是送错了人。您家应该晓得,眼下警察局,是陆小山说了算。”

吴明摊开纸包,放在桌子上,朝穆勉之这边一推。

“此话当真?”

“您家洪门山寨手眼通天,扯谎,不是自讨无趣?”吴明给穆勉之斟了一杯茶,“这不是送客的意思噢您家!天冷,茶热,您家就是不喝,焐手也是好的。还有句话我也要跟您家说透。”

“说,您家尽管说!”吴明的态度,让穆勉之心里暖和了些,可一听他的话音,似乎不详。

“这次捉了三个,只有那个伙计,就是凸眉凹眼黑瘦黑瘦的那个,被陆小山定了死罪。他把罪状做死了:罪名是,扰乱国家金融秩序,破坏国家金融市场!被关在死囚牢里。您家们要是真的想保住他的性命,就要赶快!”吴明只是在穆勉之脸上扫了一眼,就把眼光避开了。

这件事上他扯了谎:毛烟筒被定了死罪不假,罪名也不假,可不是陆小山定的,而是警备司令部定的。武汉警备司令部总司令陈明仁,事发当天下午就把陆小山和吴明叫去,把两个人臭骂一顿之后,吼:“这还了得!扰乱金融秩序,私卖货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杀一儆百,杀一儆百!”

吴明这么说,是按吴秀秀的意图编的。吴明记得,向吴秀秀征求意见的时候,她说:你要把事情说得严重又严重,要把随么事都推到陆小山身上,让他们去狗咬狗,你就好不沾火星,脱个干净身子。

刚上床,陆小山还没有睡着,听门被拍得山响,他一个挺身跳起来,摸出枕头底下的手枪,到隔壁房间瞄了瞄。吴秋桂还没回来。他们已经分房睡觉好久了。是谁,这么晚了来拍门?陆小山更生警惕。他回到房间,把朝大门方向的窗帘子,扒开一条窄缝,朝街上看,借着昏黄的路灯,他看到,仿佛是黄后湖。

“出了么事?”陆小山下楼,一打开门,黄后湖就闯了进来,嘴里呼呲呼呲只喷粗气。

“姆妈!我姆妈不……见了……”

“哦,我还当是么大事咧!”陆小山掖了掖睡衣衣襟,朝楼上走。

“我姆妈不见了,还不是大事,么事是大事?”

在楼梯口,陆小山转过身来,盯着黄后湖。看不出来呀,这多年,都是蛮听话的伢,么样变得不认得了?此时的黄后湖,脸通红,嘴角两边都是白沫子,像一匹走投无路随时要拼命的狼。

“一个大活人,青天白日的,多半是办么事情去了,这有个么急头!说不到她是到铁路沿棚户去了?你看你,大人了,又是受了正规训练的,还这样沉不住气!”陆小山的话是在批评,可口气还很委婉。虽然还没有公开父子相认,毕竟是自己的儿子。再说,儿子长这么大,他一点义务都没有尽,他欠儿子的。

“我到铁路沿去了的,爹爹、太他们也不在!”黄后湖朝陆小山翻了翻白眼,还在喘粗气。

“噢?我姆妈他们也不在屋里?”陆小山被南京放回来不久,就要把王玉霞和王利发夫妇接到小楼来跟自己一起住,可父母硬是不同意,表示就在铁路沿棚户里以终天年算了。听说这么晚了,老人不在棚户区里,肯定是出了事!陆小山知道,住在棚户区的老两口,生活一向是很有规律的,从来没有这么晚还不归家的。

黄后湖又朝陆小山翻了翻白眼。陆小山看到了儿子的白眼。他明白这白眼的意思:我的姆妈不见了,你说我沉不住气,这好,你自己的姆妈不见了,你不也沉不住气么!

未必是哪个绑架了他们?

可绑架这三个人有何用处?一个是快进五十的女人,原先做点卤菜生意,如今货币贬值,东西也买不到,卤菜铺子也关门了。再说,做卤菜生意,赚得到几个钱,值得绑票?我的姆妈跟后爹,都是黄土快埋到颈子的老人了,绑架他们,有么价值?

陆小山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他也不理睬黄后湖,闷着脑壳,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踩得楼板嘎吱嘎吱响。

这肯定是冲着老子来的!要是江湖土匪为了诈财,绝不会绑架不值钱的老人!

张腊狗?张腊狗死了,再说,他也没有后人哪。那么,眼下冲着老子来的,就只有穆勉之了!

陆小山记起,下午,吴明还到他的办公室来,汇报穆勉之如何到他家,威胁说要是他不放了洪门山寨的人,就要杀他全家的话。

对,肯定是穆勉之!

可是,证据在哪里呢?俗话说,捉奸拿双,捉贼拿赃。这大个汉口,穆勉之又树大根深,他哪里藏不下三个人!

“后湖哇,你赶到关帝庙去一趟,把这事跟小空空说下子,看他有么法子。”

陆小山边踱步,边吩咐,话音刚落,黄后湖就一阵风冲出去了。

陆小山走到窗边,推开窗子朝外看,已不见黄后湖的影子。

“到底是母子情深哪!嗯,看来老子还是要亲自去一趟,他年轻,又急,老子去说得清楚些。”

“咦,这晚了,你跑到这破庙来做么事噢?”揉了揉眼屎,看清是陆小山,小空空不解地问。

自从报纸报道张腊狗死于关帝庙之后,舆论对这座废弃已久的破庙很是关注了一阵,甚至还有好几个版本的民间传说,什么世道颓圮,玉皇大帝下了圣旨,要关公显圣,替天行道,专灭恶人云云。弄得小空空很是不安生,在外“云游”了好久。好在天大的事,也熬不过岁月的漂洗,日子久了,一切都淡了,小空空才又住了进来。

“后湖冇来?”

听了睡眼惺忪的小空空这句话,陆小山脑袋蓦地一下就胀大了。

“么事后湖前湖噢,这晚了,他来搞么事?”

“我叫他来的呀,应该来了好半天了哦!”陆小山急切地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

“你呀你呀,被人盯死了哇!”小空空终于抠掉了眼皮子上碍事的那坨眼屎,深深地叹息了一声,“我问你噢,这回,你一共捉了几个人哪?三个?有几个是穆勉之心疼的人咧?就一个?噢,那就还有法子想了。”小空空终于打了一个哈欠。

听陆小山说得严重,这个哈欠他憋了好久。

“有么法子咧?我们又冇得穆勉之绑架人的证据……”

“你呀,平时不晓得几贼的人,么样事到临头了,脑壳反倒木了咧!”小空空翻了陆小山一眼,这一眼有同情,也有不屑,“找个么证据哦!明摆着是穆勉之干的咧!先绑架黄素珍,这是要黄后湖急,又绑架你姆妈。后爹,这是要你急,看你还急得不够,又绑架了黄后湖——你不是说他来了好半天了?为么事还冇来?多半在半路上出了事!这回,你不急都不行!你找么证据?紧走慢走,三天走不出汉口,这大个汉口,你到哪里去找证据?书生!书把你的脑壳胀坏了!眼下,你随么事都不消做得,就是放人,把穆勉之顶心疼的人放了,把那两个不相干的杀了交差!”

小空空又打了个哈欠。

陆小山瞥了小空空一眼。

他看得出来,小空空这个哈欠打得有些夸张,有送客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