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门铃再次揿响,梅姨从书房匆匆而来。开门走进了立青和瞿霞。

“吓死我了,我以为立仁又回来了!”梅姨余悸未消。

“立仁来了?”立青错愕地。

梅姨点点头。

“那瞿教官呢?”立青问。

“立仁带走了。”

“他带走了?”立青大惊,看向瞿霞。原来他二人是来接瞿恩回家的。

立青按捺不住地大叫:“爹,你怎么能相信立仁呢,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地滥杀无辜,能放过这样一位到手的大共产党?”

“可是,可是瞿先生自己同意了的,他们一块出门的时候,情绪很好,还聊着什么。”杨廷鹤也感到此事做的有点唐突。

“反正我就是不相信,他猫枕着咸鱼能睡得着觉?黄鼠狼能对鸡发慈悲?”立青说。

“立青,你能不能不喊?伯父,你是说立仁答应送我哥哥登船去武汉?”瞿霞从中圆场,并问杨廷鹤。

“是的,我听他们是这么商议的,所有手续由那位英国巡捕帮着办。”

“立青!会不会和你同一班船?你现在就去登船,我留在这儿等消息。”瞿霞催促立青。

“儿子,我送你去码头,如果遇上你哥,你不用管,由我来对付他。”杨廷鹤对儿子立青说,一副赳赳武夫的样子。

十六铺码头,轮船发出沉闷的呜咽,立仁站在巡捕车旁,不一会儿,克拉克从轮船那边走了过来。

“都办妥了?”立仁问。

“也斯。船长,我们英国人,安排他在船长室,没问题。”克拉克的中国话有点生硬。

“克拉克,你真够朋友!”立仁笑了。

立仁与克拉克上了车,巡捕车亮灯开走。

此时杨廷鹤和立青就在近旁一直隐蔽着,观察动静。

杨廷鹤听了立仁和克拉克的谈话后,这才感到放心,对儿子立青说:“我们都看错了你哥哥……”

“妈的,还真有太阳从西边出来的时候!”立青还是有点似信非信。

“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吧!我就不送了,你们各奔前程……”杨廷鹤忽然有一种沧桑感。

在武汉第四方面军司令部董建昌的指挥室里,瞿恩与立青并排坐在沙发客座上,董建昌发出爽朗的大笑后,对瞿恩说:“瞿先生,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相看两不厌呢!瞿先生肯屈尊来我第四军,我实在是太高兴了。武汉政府就要二次北伐了,第四军不日将开往河南前线,与张作霖的奉军作战,兄弟我急需你这样的将才……”

“你敢收留我这个南京政府通缉的共产党要犯?”瞿恩有意问。

“瞿先生,第四方面军之所以号称为铁军,是以叶挺做先锋,贺龙任包抄,黄琪翔为预备队,战无不胜!你瞿先生如果不弃,可现在就去二十五师任党代表。二十五师的师长李汉魂一直对我抱怨,离开了共产党的帮助,他那里的仗打不好。你去二十五师把政治组织给我统领起来,就像你当初带领四团打惠州,你看可好?”

“我愿意前往。”瞿恩说。

“好,赵副官,你领着瞿党代表现在就去见一见唐长官和张司令。”

瞿恩站起身子:“那,我就先告退了。”

董建昌说:“你先去,我会派我的参谋长陪你去二十五师宣布任命!”

瞿恩看了立青一眼,跟着参谋长前往二十五师。

瞿恩走开后,董建昌对立青抱怨起来:“立青,你把瞿恩带来,可是给我出了大难题。”

“长官,您刚刚不是说得挺好的吗?”立青感到不解。

“你懂什么?瞿恩这样的共产党,就像一颗拉了弦的手榴弹,丢出去可以炸张作霖那些王八蛋,可搞不好又会攥在手里炸了自己。不是二次北伐,我敢用他吗?”董建昌不愧为老谋深算。

“那你干吗不明说,说完了又后悔?”立青诧异。

“还不因为他是你姐姐的朋友,我不能让你姐姐觉得我小肚鸡肠。我要让你姐姐看到,我与瞿恩,孰高孰低,谁是真正顶天立地的男人!”董建昌不无傲气地说。

“可惜,我姐姐远在重洋。”立青不冷不热地刺了一句。

“不,她就要回来了。”

立青眼睛一亮。

原来蒋介石在上海杀共产党,激怒了共产国际。莫斯科东方大学国民党籍的学员,日子不好过,蒋介石自己的儿子蒋经国也在苏联公开在报上与父亲决裂。

“难能可贵呀,你姐姐!她没有向左转,而是选择了回国。南京方面为此大做文章,在刚刚改组的监察委员选举中,特意选中她为妇女委员。”董建昌对立华此举十分欣赏。

“有这样的事?”立青问。

“也是性格使然,你姐姐就不是那种随大流的人,也因此,我董建昌爱慕她呢!”董建昌很是得意。

“可是长官,武汉同南京是势不两立呀!我姐姐要是去了南京做委员,你们能好得下去吗?”

董建昌笑了:“一个党,两个政府,三个党部,四分五裂,能长久吗?你就看吧,分分合合的事还长着呢。对了,你呀,哪也别去,就在我的司令部特务营,做副营长吧。营长是张长官的人,五百人,一色手提机关枪,都是百里挑一的棒小伙子。”

立青是一个宁作鸡头不为凤尾的人,当然不愿去特务营,对董建昌说:“派我去作战部队吧,我这人不会伺候人。”

董建昌想了想,说:“好吧,二十五师还缺名营长,你就去二十五师,让瞿恩照看着你,至少,他和你姐是朋友,不会派你去做敢死队。”

外滩十六铺码头,熙熙攘攘下船的旅客,其中不乏金发碧眼的外国人。身着笔挺西服的立仁等在码头处他自己的一辆黑色轿车前。人群中走来了拎箱子的立华。

“立华!”立仁笑眯眯地迎上前去。

“立仁!”立华又惊又喜。

“欢迎回国,立华委员。”立仁朝立华伸出手。

“什么呀,你这么一五一十的,还握手呢!”立华不大习惯。

“请上车!”立仁为立华开车门。

轿车径直开到杨家,再次回家的立华,站在家门口,感慨万千。立仁让她不要在门口徘徊,赶紧进去见过父亲,立华才缓过神来。

杨廷鹤和梅姨见到立华,都好开心,立华一眼看见梅姨怀里抱着的婴孩,走上前,轻轻地捏捏孩子嘟着的小嘴巴,立华情不自禁地笑了,露出母性的爱怜,她索性把婴孩抱起来,左看右看,爱不释手:“还真和我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呢!”

梅姨羞涩地说:“那能不像吗?父系母系都一个种儿,就是奶水差了一点儿,要不,还更像!”

“给她起名字了没有?还是‘立’字辈吗?”立华问。

“起了,立秋当天生的,你爹就给取了‘立秋’,小名‘秋秋’。”梅姨说。

“秋天生的,那和立青一个月份,对吧,咱爹!”立华冲着父亲说。

没想到,杨廷鹤却坐椅子上,一言不发。

“立华,你来一下。”立仁站在书房门口对立华招手。立华依依不舍地把孩子交给梅姨,进了书房。

梅姨嗔杨廷鹤:“你干吗不说话?”

杨廷鹤不高兴了:“你跟她说什么‘孩子’‘孩子’的,你没见看她那笑?哦,就你当妈的能生会养?也不替孩子想想,这是好话题吗?立华上次回来吃了多大的苦!”

杨廷鹤真是细心,梅姨却忘记立华曾经的那茬事。

“别再跟她说孩子,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这人!”杨廷鹤狠狠地瞪了梅姨一眼。

梅姨自责地低下头。

“立青做共产党了!”立华一进来,立仁给了她一个天大的讯息。

“他做共产党了,在哪儿?”立华吃惊地问。

“在董建昌的部队。”立仁说。

“他又去找董建昌了?可董建昌不是共产党呀!”立华感到蹊跷。

“问题就在这儿,他董建昌什么人?朝秦暮楚。宁汉对立,他买了汪精卫的期货。如今宁汉就要合流了,他又回头向校长示好。可是晚了,共产党已经深入他二方面军的内部了。立青在二十五师做营长,可二十五师的党代表是谁你知道吗?就是你的朋友,瞿恩!”立仁说。

“瞿恩?他也在董建昌的部队里?”立华又是一个吃惊。

“昨天晚上,我刚收到的密电,说二十五师也靠不住了,连立青也在共产党的名单上。”立仁向立华透露。

“‘靠不住’是什么意思?”立华问。

“绝密呐!你对谁都不能说,叶挺的二十四师,贺龙的二十军,包括瞿恩任党代表的二十五师都在往南昌集结,他们很有可能在南昌有动作。”立仁嗅出了其中的不对劲。

全副武装的立青从一列刚刚到站的火车上下来,顺着月台往站长室走去。途经之处,突然从一间房舍里传出敲击声。门窗铁栅栏里露出被软禁的二十五师师长李汉魂,在朝立青招手。

“杨营长,瞿恩要造反,你劝劝他,别把弟兄们往绝路上带!”

李汉魂话没说完,被一名看守军官喝住:“已经对你很优待了,别自找没趣!”

立青没理会李汉魂,走进站长室,向正在忙碌指挥的瞿恩行了个军礼:“瞿党代表,七十五团一营营长杨立青向您报到——”

瞿恩回礼:“你那一营人都到了吗?”

“都到了,在车厢里待命。”

瞿恩亲手将一根红领带扎在立青颈项上:“我们久已盼望的一刻就将来临,两小时后,即八月一日凌晨二时,南昌起义正式开始。我们对一下表——”

立青举起手腕:“现在是十一点五十七分!”

“你过来,领受一下你们营的任务。”瞿恩在地图上对立青指指点点的作着交代。

通往南昌的铁路桥上,远处传来“隆隆”的火车声,立青带领起义部队驻守在铁路桥头。

火车越驶越近。

哨兵报告:“营长!是二方面军长官专列!”

“鸣枪示警!让它停下!”立青命令。

哨兵举起机关枪,“哒哒哒”地对天连续打出长点射。

火车不得不在铁道拐弯处停下,雪亮的灯光照亮了铁路。

一名军官顺铁道跑来,手中挥舞小旗:“不要开枪!我是二方面军董司令长官的联络官!”

立青命令部下:“没有命令,不许开枪!”

联络官跑到近前,认出立青:“是杨营长,董长官就在专列上,请你不要这样对待我们,大家都是朋友。”

“当然还是朋友,不过我奉命封锁这座铁路桥,任何车辆未经批准,不得通过。”

“那杨营长何不到专列上亲自向董长官说明。”联络官说。

“可以。”立青回身叮嘱部下,“你们守在这儿,如果有意外,立刻炸断桥梁!”

立青由车门走进专列,敬礼:“董长官!”

董建昌“砰”地拍了桌子:“你还认我这个长官吗?啊!立青,你回答我!”

“据我所知,您和张司令都在我们起义部队的指挥名单里,当然还是长官。”立青说。

“还不错,还认我这个长官。那么,我现在命令你,带领你的营,随我的特务营一起,去二十五师师部,把他们从共产党手中拉回来!”董建昌煞有介事地命令道。

“这办不到,我受命在铁路桥设防。一仆不侍二主。”立青口气坚决,不容迟缓。

“下了他的枪!”董建昌吼道。

边上的卫士拥上来,用枪指住立青,下了立青的佩枪。

车厢外传来“砰砰砰”的枪响。

联络官冲进来报告:“长官,七十三团过来了!”

董建昌“刷”地站起:“来得正好,我要向他们喊话!打开边门,我得下车,喊话!”

卫士们顾不得立青,簇拥着董建昌走下火车,立青乘机取回了自己的手枪,立即离开。

车下传来董建昌苍白的喊话声:“七十三团的弟兄们!我是董建昌!我与你们势若唇齿,情同手足,万望你们详审利害,明辨顺逆……”

回答董建昌的是声声尖利的枪响。

有人大喊:“快走,董长官,往山里走!往山里走!”

董建昌一见不妙,赶紧逃脱。

瞿恩带人持枪冲进车厢,问:“董建昌跑了?”

“可不是,跑了!连地图望远镜都丢在这了。”立青说。

“太遗憾了,恩来同志听说他从武汉来南昌,特意派我请他去起义指挥部。”瞿恩深感遗憾。

也许是偶然巧合,也许根本就不是,瞿霞和立华在街上相遇。

两人十分亲热地来到一家咖啡馆,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谈着心。忽然,瞿霞发现立华耳朵上那对翡翠耳坠好生眼熟,问:“这耳坠……”

“是你们家的,你哥哥分手时送我的。”立华不好意思地说。

“我说我妈的耳坠哪去了,让我哥哥拿去定情了。”瞿霞调皮道。

“别这么说。你这么说,我还真不敢戴了呢!有你哥的消息了吗?”

“南昌起义失败后,就一直没他的消息。”瞿霞说。

“可是去年底的广州起义,他仍然名列指挥名单中。”

“真的?”瞿霞一惊。

“我现在的工作,时常会看到些这样或那样的通报。”立华向瞿霞说了自己的工作性质。

“我都忘了,你现在是南京的中央监察委员,时常来往于沪宁之间。报上经常有你的消息,有时排名就在孙夫人的后面。”瞿霞说。

“说那些干吗!噢,对了,有件事我想向你打听一下,湖南老家有人给我父亲写信,说是在朱德的工农革命军里看到过立青,这消息确实吗?”立华问瞿霞。很显然,立华知道瞿霞还在为共产党工作。

瞿霞笑笑:“这事,你得问杨立仁,他有无线电台,而我们没有。”

“瞿霞,你知道立青是我最心疼的人,我想知道他的下落。他为什么没和你哥哥瞿恩在一起?他俩一个在广州出现,而另一个却在湘赣边界的大山!”

“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首先是白色恐怖,南京政府‘宁肯错杀三千,不可放走一个’的屠夫政策,把共产党人逼上了梁山。他们武装到牙齿的军队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都要斩尽杀绝我们,而我们呢,也就针锋相对,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实行武装反抗。”瞿霞并不掩饰自己的观点。

“怎么会弄成今天这个局面,兄弟阋墙,壁垒分明,都要置对方于死地。”立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是监察委员会里的妇女民意代表,你有责任有义务替全中国的母亲们妻子们女儿们说话,呼吁政府放弃他们的屠夫政策嘛!”瞿霞说。

立华不无敌意地看向瞿霞,瞿霞坦然地微微一笑。

“你今天是碰巧遇见我的?”立华问。

“可能是。”瞿霞说。

“可能压根就不是!”立华说。

“我也是做妇女工作的,你我过去和现在都是同行。”瞿霞说。

“我的天哪,瞿霞你在做我的工作呢!”立华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笑了。

“彼此交流一下,没什么不好。”瞿霞也笑了。

立华点点头,对瞿霞说:“你能告诉我,以后我能在哪儿找着你吗?”

瞿霞不便告诉自己的住处,对立华说:“你是合法身份的,找你容易,还是我找你吧!”

二人分了手。

穿越沿街叫卖的小贩和里弄里的孩子,瞿霞抬眼朝自家窗台望去。窗台上,端放着一盆作为信号的“勿忘我”蓝色花盆,瞿霞放心地走进家门,只见母亲正在给哥哥瞿恩理发。

南昌起义失败后,瞿恩回到上海,从事上海地下党的领导工作。瞿家又成为上海地下党的联络点,瞿霞为联络员。

“伍豪那有指示吗?”瞿恩问。

“带回来了,湘赣边界发给中央的军事报告。”瞿霞答道。

“哦。”一边剃头的瞿恩,一边拆开文件看,忽然高兴地大叫起来,“我的天哪,终于有立青的消息了!”

“真的,报告上谈到立青了?”瞿霞也感到惊喜。

“听听这一段:十六日下午五时许,敌先头部队陈壁虎一个团逶迤而来,朱德亲自指挥林彪的第七连和杨立青的第六连两个排从桥头和山圩包抄,先敌开火,在八千名农军配合下,陈团一千余人悉数被歼……”瞿恩激动地念着。

“不简单啦,一次吃掉他一个主力团,令我欣慰!从报告上看,我拉出来的二十五师,老底子都在。”

“立青的官怎么越做越小,早先还是营长,半年下来,倒成了连长。”瞿母在一旁问道。

“南昌起义部队的主力在潮汕受到损失,冲杀出来的,在湘赣边界做了整编,能当连长已经很了不得了。中央已经指示他们往宁冈方向发展,争取与毛泽东领导的秋收起义部队会师井冈山。”瞿恩解释说。

“对了,伍豪指示你选择两三个合适可靠的人,报考杨立仁在上海的无线电学校,争取打入中统内部。”瞿霞向瞿恩转达伍豪的指示。

“这个决策好,一举两得。现在各地的武装太需要无线通信人才了,就让他们来替我们培养。”瞿恩击节赞好。

杨廷鹤在家看报纸,饭做好了,梅姨催丈夫吃饭。正说着话,门铃被揿响,开门后,立仁走了进来。

立仁进门就问:“立华回来了吗?”

“怎么,你有事找她?”杨廷鹤问。

“爹,你应该提醒她,作为一名南京的中央监察委员,以后别再和瞿家来往了。”立仁说。

“哪个瞿家?”杨廷鹤不解。

“还有几个瞿家,就是拉走立青的那个瞿恩家!”立仁没好气道。

“瞿先生家?他们一家还在上海,这可能吗?”杨廷鹤不大相信。

“你看看吧!”立仁掏出一张照片,递给父亲看,“这是我的部下三天前在大街上拍下来的,你看看立华和瞿恩的妹妹瞿霞,在一起,有多亲热呀,像姐妹!送到我这儿,让我给认出来了。”

“你在盯梢你的妹妹?”杨廷鹤不可思议。

“中统的职责,就是调查本党每名党员的忠实程度,即便是中央监察委员也不例外。”立仁说。

“这么看来你在上海不是办学?”杨廷鹤更恼。

“爹,我不便和你说什么,也不便直接和立华说什么,你替我劝劝她,咱家再也不能出第二个立青了!”立仁说罢,扭头走了。

入夜,忙碌了一整天的立华回到下榻的饭店,发现房间门已向内打开,不知什么人未经许可便已捷足先登。

进了房间,立华有点疑惑地敲了敲门帮:“有人吗?”

从套间走出笑眯眯的董建昌。

“是你?”立华感到诧异。

“委员同志,学成归来,还没来见过你的留学推荐人呢?”董建昌一副嬉皮笑脸。

“你不是来开会的?”立华问完后在沙发上坐下。

“我才瞧不上这种屁会。我是来筹饷的,三军要饷,锐利难挡。皇帝不差饿兵,老蒋要我剿共,可我的部队连饭都没得吃,你叫他们怎么打仗?”

“对了,有件事我一直想找机会问问你。”立华说。

“噢,什么事?”董建昌跷起二郎腿,不急不慌地问。

“立青的事,是你把他要到第四军的,你为什么要把他逼到那一步?”立华生气地问。

“你这话就说得不凭良心。你杨立华替人家找了两个姐夫,你让立青听谁的好呢?”

“你别那么猥亵好不好?”杨立华恼了。

“立华,有缘修得同船渡,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董建昌一副无赖。

“你不要扯那些,目前你的部队在江西,你应该知道立青的情况。”

“没有办法,立华。前五百年后五百年的事,我董建昌统统都给你弟弟算过了,可瞿恩还是把他拉走了,这里面很大的原因是你对瞿恩比对我更多情……”董建昌说到此处,忽然有点伤感。

屋内出现短暂的沉寂。

过了一会,立华又问:“你刚刚说,你的部队奉命剿共,是剿立青他们吗?”

“就算是吧。”

立华叹道:“你这姐夫可是真的做到家了!”

董建昌笑了:“噢,我以为你做了监察委员,早就认不得我了。”

董建昌走了过来,弯腰看着立华的眼睛。

“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立华避开董建昌凑过来的眼神。

董建昌伸手抚摸立华的耳鬓:“说吧,亲爱的。”

“替我找到立青,把他带回上海。”

董建昌坐到了立华身边:“可以,你做姐姐的说话了,我这做姐夫的能不照办吗?”

立华没好气地笑了。

在湘赣边界的一座山村里,随处可见休整中身穿北伐军服的军官士兵,立青凭着记忆在纸上认真地绘制地形图。

有人叫:“六连长,团部新来的保卫委员让你去一下!”

立青跑步来到团部:“报告!”

“进来!”

立青一步踏入,立刻怔住了:“老穆,是你?”

“想不到吧,立青,我们又见面了。”说话的是穆震方。

“你就是新来的……”

“江西省委派我来加强七十三团的党的保卫工作。”

穆震方仔细地看着立青,口气一本正经:“杨立青,你现在回答我,是谁,在何时何地介绍你入的党,证明人又是谁?”

“还真这么认真呢,老穆!”立青没把穆震方的提问当回事。

“我就奇怪,当初我在黄埔要介绍你加入组织,你是那样的蔑视组织,蔑视党。所以,我一到七十三团就觉得奇怪,你杨立青竟然已经是党员了?”

“我想你可以去问二十五师前任党代表,我们的政治老师瞿恩同志,是他亲自介绍我入的党。”

穆震方笑了:“你这不是等于没说嘛!我可是亲眼看到你,在中山舰事变的当天,你用步枪对准了瞿恩,并逮捕了他,这是事实吗?”

“是的,我是这么干过。”

“那么问题就来了,就算瞿恩出于某种原因,介绍你入党,那么谁又能保证,你在下一次的什么事变中,不会再次把枪对准我们的同志呢?”

“你这是在侮辱我,老穆!”立青感到这已不是一般的谈话,不由有点愠怒。

“不,是你在侮辱党。我问你,你在“四一二”的第三天,是否率队在上海衡山路抓捕并且处决了上海区党委的十四名同志!这是事实吗?”

立青牙齿紧咬着嘴唇。

“回答我!”穆震方厉声喝道。

“我是在现场,但是,但是……”

“好了,杨立青,能承认就好。”

立青突然大吼:“我不承认!!”

“你想干吗,嗯,想干吗?”穆震方发现不妙,忙朝门外急呼,“来人——”

门“砰”地打开,魏大保带了两名战士冲进,下了立青的枪。

立青不解地看向魏大保。

“魏干事,把他关起来!听见没有!我带你来七十三团,就是要清除这些党内奸细!”穆震方用严厉的目光逼向魏大保。

魏大保低低地对两名战士命令:“带走杨连长!”见立青不在,魏大保有点不满地对穆震方说,“穆委员,你应该让他解释清楚。”

“还用解释吗?我们一口锅里吃了一年多的黄埔饭,我连他会放什么屁都熟悉!太熟悉了。你拿笔来,起草判决书,这种杀害同志的刽子手,决不能留在革命军队里!”穆震方恼羞成怒。

魏大保手拿钢笔,取纸后,问:“判决书怎么写?”

穆震方:“你写,这样写,第七十三团革命军人委员会判决书。查七十三团第六连连长杨立青,系混入革命队伍中的反动异己分子,曾经在‘七二〇’、‘四一二’中坚持反共立场,并欠下杀害我革命同志的累累血债。为坚持党对七十三团的有力领导,纯洁革命队伍,特此判决如下……”

穆震方一边说着,随手推开了门,不由他大吃一惊,只见门前站满了六连的官兵,一个个像沉默的雕像。

穆震方“砰”把门地关上,怔怔地:“他杨立青还真有人缘呢!唉,可惜了!这样的人才,偏偏用不得……”

“杨连长还是有功的。”魏大保趁机为立青求情。

“那就……算上他的功吧。罪减一等,不予枪决。撤消杨立青连长职务,开除党籍。责令其立即离队,另行分配任务。”

魏大保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立青离开部队后,漫无目的地在山中游荡,走到一泓由竹筒逐节由山上引下来的泉水边。立青在竹筒前饮水。饮完水后,蜷缩着身子,在水源处石头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两名身穿国民党军服的炊事兵挑桶从石阶处走下,一眼看到睡在石头上的立青。

“快,快去叫人来,准是赤匪。”炊事兵中一人慌乱地抄起扁担,准备搏斗。另一人丢下挑担,拔腿就跑。

立青下意识地睁开眼来。

炊事兵手举扁担:“别动!动一动,我夯死你。”

立青冷笑:“夯呀!夯呀!老子本来就不想活!”

正相持着,从山上石阶处跑来十几名带枪的国民党兵,沿路大叫:“抓着了没有?”

举扁担的炊事兵胆子壮了:“跑不了的!赤党,起来吧……”

语音未落,立青忽然以极快的速度出枪,“砰”地一声枪响,举扁担的炊事兵被击中,痛得他大叫。

双方举枪对射。

不断有敌兵中弹。

有人叫道:“小子枪法还很准,拿机关枪来!给我打!”

“哒哒哒——”

立青藏身的地方被打得碎石乱崩,抬不起头来。他迅疾地滚翻腾越,转换地点。

弹着点跟随着立青,不离左右。

立青忽然叫道:“机枪打得不错!哪部分的!”

对方回答:“那是!爷爷是第四师的!”

立青一边还击一边说:“我说呢,第四军改第四师啦?”

“哟,还挺明白!爷爷就是先前的‘铁军’!”

“小子,老子才是正宗的‘铁军’!看枪!”立青“砰”地一枪射去,那边“哎哟”一声,又倒下一个。

立青打着打着,忽然手枪没子弹了。

“啊哈!跑不了了,给我上,捉活的,抓住他非剥了他的裤子,看他小子还敢不敢叫‘铁军’!”十几名敌兵“哗啦”上了刺刀,朝立青隐身的地方逼来。

正在这紧张时刻,山路上忽然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

端刺刀的敌兵回头看去。

“砰砰砰”三枪,一匹白马飞速冲来。马背上一人持双枪连发射击,打得围攻立青的敌兵抬不起头。

白马一跃而过,马上的人对立青大叫:“好汉,随我走!”

立青瞅准空儿,跃身飞奔,跳到马上。

白马上驮着一前一后两个人,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