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南门的战事,在炮弹横飞中,继续地到了入夜。西北角的战事,紧张一样,却是另一个局面,敌人是一味地放火。敌人和民房逼近,就用汽油点着烧,敌人逼近不到的民房,就放射着烧夷弹烧,他是不停地烧。他知道我们的师司令部去小西门不远,不到百五十公尺,人被覆廓碉堡隔着,打不过来,火总可以烧得过来。因之在兴街口的北端和西端,火像半环火焰山,把这核心的一个地方抱住,火烧过了的房子,黑烟还在向上冒,满地的红色未退,我们的士兵,就冲到不能再近的地方,搬着烫手的砖头石块来,架起临时工事,将敌人来路挡住。小西门正面文昌庙的敌人,向南冲不过来,就西窜白果树,再由白果树南窜三雅亭,迂回着到师司令部的后路上来。

这时,常德城东南北三面,都已被人炮打火烧,阵地全毁。只有兴街口经中山西路到大西门的这一片城区,还完全归我们掌握。大西门城墙,由一七一团和杂兵把守,也没有让敌人冲破,敌人既已到了三雅亭,立刻可以截断师司令部到大西门的联络,我军核心地方,就更要缩小了。所有在城里的官长,都已感到是最后的五分钟,那杜鼎团长在西门作战,看到局势严重,就想了应付局面的新计划,就和两个督战参谋一个督战副官商议了一阵。因为电话里报告太占时间,就请李参谋回师部去面呈师长。

李参谋在电话里请过示,师长允许他回来一下。他就顺着中山西路走。一路之上,那街北面的火头,横卷着丈大的火浪,舞着紫色的烟团子,只管向东南角冲动。烟火团里,又是千百枚大小弹花穿梭,那凶恶的形势,已是让人惊心动魄。更加上那些炮声枪声房屋倒坍声,风火呼叫声,兵士喊杀声,让人的耳朵,听不出自己的咳嗽。

李参谋几次被一股烟团扑着迷着眼睛,热气随了这烟,灼得皮肤忍受不住,向南钻着小巷向前,或直穿垮了的民房,才到达了兴街口。看那中央银行的楼房不分上下,全是上风头吹来的黑烟包围住。火星在烟头上纷射,也是在屋顶上风舞。李参谋老远地看来,实在不免心里捏着一把汗。可是到了近处,一切还是平常。站在门口的卫兵,还是持枪挺立着。中央银行的建筑,并没有哪里毁坏一个角,他到了楼下大厅里,站着犹豫了一会儿,是先到屋子里去弄口水喝,还是径直地就去见师长?就在这时,看到副师长和参谋一人谍报员六人,向外面走来。看那样子,不像是去督战,因为副师长只带了手枪,参谋没有带上督战臂章,六个谍报员全是便衣。当了长官的面,自不敢问到哪里去。

陈嘘云倒含了笑,先向他道:“我们实在有办法了。刚才接到军长来的电报,六十三师已经于三十日晚上克复桃源,五十一师一五一团已到了长岭岗。军长让我们派员前去联络,因为从前派了许多次官兵去联络,都没有消息回来,现在师长命令我前去迎接。长岭岗到城里不过是三十里路,我们可以设法由小路钻进,明天早上以前,可以赶到城里了。五十一师的战斗力是很强的,一定可以来援助我们的。你们在城里的人,再努力几小时就好了。而且我们的空军,现在积极来城区助战,今天上午我机八架和敌机九架遭遇,就击落了他一架。好消息陆续地到了,第十军的第三师,这时正在德山附近作战,说不定还是第三师先到城区,努力吧。”说毕,他带着随员走了。

李参谋看到副师长亲自迎接援军去了,这事千真万确,自己也立刻兴奋起来,把胸脯挺了一挺,走进师长室去。师长坐在煤油灯下,又摊开了五万分之一地图。他正在注意着常德西北那一角,分明是在估计着五十一师进来的路线。李参谋向前,便把西门的情形详述了一遍。

余师长望了他一下,见他神气还自然,便道:“一切的情形,我都明白。我已通知了各部队,五十一师已到了长岭岗,西门城墙在我们手上,我们正好由这里迎接友军进来。在任何情形下,是不能变更位置的。”

李参谋还想有所陈述,却见传令兵满脸带着笑容,走进来一个立正,一举手道:“报告师长,我军便探引来第三师谍报员一名。”

余师长点点头道:“叫他们进来。”

传令兵出去不多大一会儿,就引着两名便衣人进来。其中一名是我们的谍报员,化装成难民,拿了师长的信和名片,于昨天晚上渡过沅江,去德山联络的。另一名是第三师被引来的谍报员。这师长室非常之小,一桌一床铺之外,很难再容纳多人,李参谋就退到门口听消息,第三师谍报员,敬过礼,在怀里取出一封信和一张名片,向余程万呈过去。

余程万先看那信,信上写的是:

余副军长石坚兄鉴:本师于十一月三十日晨到达德山以南地区,开始向德山攻击,经一昼夜之激战,于同日午后五时三十分确实占领德山,并控制其东南之线。唯以远道驰援,常德敌我情况,诸多不明,故特着本部谍报员龚志雄、黄茂林两员前来联络,请将一般情况,详为示知为感,即颂勋祺!

弟周庆祥鞠躬十二月一日

再看那名片,是见着我们谍报员,补充地答复了几句话。名字下盖了图章,背面用自来水笔写着:

来函及名片所示均悉。本部已派第七团于本日下午五时,由德山向常德西南挺进,并即入城协助。除该团尔后应请兄直接指挥外,但该团到达后,渡河事宜,请兄妥为准备,并协助为感。此致余副军长石坚兄!

弟名正肃

余师长问明这位谍报员是龚志雄、黄茂林一员,半路被流弹所伤,没有渡河。他立刻向旁边坐的周义重指挥官道:“这几天派了官兵十多次去联络,都没消息回来,你到德山去一趟吧。一切详细情形,非你去面呈周师长不可。有你去了,也可引友军入城。”

周义重应声站立起来答道:“我愿去,可是副师长也走了,参副处的人都已出去督战,师长一个人太辛苦。”

余程万微笑道:“全师人谁不是太辛苦?这任务太重大派别人去不妥。”说着命令谍报员在外休息等候,他立刻就在煤油灯下写了一封亲笔信,交给周指挥官,并指定他调参谋副官谍报员勤务兵八名一同前去,周义重接着信,立着正道:“事不宜迟,马上就走。还请师长指示几句话。”

余师长很客气地站起来,和他握了握手便道:“我们很光荣地,得着保守常德这个任务。我们只要能达成任务,就是虎贲的光荣。自我说起,并不要什么功,我想你们全师兄弟都会信任这句话,我只图常德这一仗,光荣地结束,我并不要功。这个表示是相当要紧的。你明白了没有?”

周义重道:“明白师长的意思。”

余师长点点头,他然后敬着礼走了。余师长就叫李参谋进来,把数路友军都已达到常德外围的情形,用电话通知各部队,叫大家格外努力,争取时间,这时参谋长皮宣酞、参谋主任龙出云,也都在外作战,师长就留了李参谋在屋子里协助一切。时间在炮火里面缓缓地消耗,已到十二月二日的零时。敌人在东门经过一日的平射炮攻击,虽已进展了半个圈圈的几条街巷,每次在肉搏后,总是一个重大的伤亡,到了这时攻势已停顿下去。可是西北面的敌人,却乘了晚风,加紧了火攻。最迫近师部的阵线是兴街口北头文昌庙的火,向南烧了几十幢房子,在每节覆廓里面驻守的弟兄,都被烟火熏死,敌人在废墟上推进了三四十公尺,到师部门口,还有八十多公尺。那里现由追击炮营营长孔溢虞负责驻守,他所率的部队是一六九团第三营的残部,不分哪一连,也不分什么兵种,所有官佐兵夫,一齐编入战斗。全数算起来,不过五十个人而已。但他们知道这里和师部太近,不能让敌人多进一公尺,在覆廓里逐节地守着的人,就像生铁铸下似的。敌人要由兴街口直接攻来,我们覆廓里的守兵,可以用枪和手榴弹在两面打他。敌人在正面攻不动。小西门的部队就分两面伸开,一面向大西门伸展,一面向北门伸展,企图和原来两处敌人合流,北门和文昌庙相接的防地,这时归一六九团一营驻守。

杨维钧营长守着后稷宫门口的一座堡垒。他一面挡住正北敌人的火烧炮轰,一面又防止小西门敌人的抄袭,十分艰苦。程坚忍参谋率领一班杂兵,这时只剩七个人,还连他自己在内。就在四眼井的弹坑沿上,堆了些砖头,做了临时工事,掩护着后稷宫碉堡的后路,他们这个地方是被敌人隔断了后路的,已是一天没有吃饭。到了夜深,正北的敌人顺着风,陆续地放着毒气,守军扯出衣服里的棉絮,各自淋着小便在上面,掩住了口鼻,沉着地熬着。杨营长在堡垒洞口观望,见正面的敌人,在残破墙脚下,隐约地移动,料着随后又是一个冲锋,正预备了截杀,却得到师长的电话,已经派人去迎接两路友军进城。立刻就叫传令兵,分头去告诉弟兄们要争取时间。这话传出去,就听到伏在工事里的弟兄们哄然一声,有着高兴的欢呼。他想士气还是很旺盛的,只要有子弹,还可以拼下去。可是看机枪旁边子弹盒里的子弹,已不过二三十发,简直不够对付敌人一个冲锋的。没有子弹,堡垒有什么用?他低着头咬着牙地想了一想,就派传令兵去请程参谋来。

相见之下,彼此同喊出一句话:“援军快要来了。”

程坚忍脸上还勒着一条洒了肥皂水的手巾,勒住了嘴鼻。

杨维钧道:“敌人马上要来冲锋,没有子弹,堡垒没法子守。我的意思,趁了弟兄们这时高兴,来一个逆袭,若是抢得一挺机枪和一些子弹,那就有办法把时间拖到天亮。”

程坚忍低头想了一想道:“好是好,不过我们人太少,肉搏一次又要有个相当的伤亡。打个电话请示一下。”

杨营长伏在碉堡前壁说话,他却是不住地向外张望,将脸上兜口的手帕起下来,将鼻子耸了两下摇摇头道:“毒气已经稀薄了,敌人马上要冲过来了。那右边墙角上有挺机关枪,在人家倒了的门洞子伸出头来。我去把它弄到手。”说着,他就提起了步枪,走出碉堡旁门,见一位连副带了十几弟兄,蹲在两堵断墙的脚下。他把手一招,把连长叫到沙包掩蔽下面,弯了腰轻轻地道:“我们援军来了,快要进北门,我们杀开一条血路,把援军引过来。巷口上有挺机枪,挡住了我们的路,我们得连子弹都抢过来。去告诉弟兄,跟我上去,援军来了。”

连长复走到断墙下,对弟兄一个个地通知,跟营长接援军去。杨营长由沙包掩蔽下,跳着走到这面墙脚,只手一招连副和十几名弟兄,一齐跟上,正好对面敌人喊声大作,趁了放毒之后,要来夺这碉堡,哄然一阵叫着,便待冲锋。杨维钧首先一个,拼命向敌人奔了迎上去,手上一连串地丢出三枚手榴弹。敌人密集着,成了队形,还不曾开脚,见杨营长顺着残败的墙脚先挺身直奔上来,倒出乎意料,这三枚手榴弹,丢得面前火花涌起,密集的敌人就一面向左右散开,一面举枪射击。

杨维钧虽然是身子中了两枚子弹,他还迎着敌人,跑到他们面前,丢出第四枚手榴弹,做一个自杀的冲击。他和站在前面的九个敌人,一齐同归于尽,后面的十几名弟兄,也是冒了敌人的枪弹,跑近来丢着手榴弹。敌人见我们冲到面前来丢手榴弹,比肉搏还要厉害就退下去了二三十公尺。摆在面前的那挺机枪和几盒子弹,没有来得及撤退。我们有一个弟兄,跳上前去提了一盒子弹扛着枪,就回头跑。敌人一弹射来,把这个弟兄射倒。旁边蹿出来一个弟兄,就代替了他,提着子弹盒扛了枪,做个接力赛跑。将近堡垒,他也中弹而倒了。

程坚忍已出了堡垒,在掩门的沙包下藏着。看到这种情形,就凭空一跳,跳出了沙包,奔上前来向已死的弟兄身旁一伏,先拖过机枪,再提过子弹盒,就紧紧地贴了地面,很快地向后倒退,将退到沙包边,拖子弹盒的左手臂却让一枚子弹穿通。他咬牙忍住了痛,终于把枪拖过来。所幸四眼井方面那六名弟兄,已增援到这里,立刻掩在民房墙脚下,对那边丢去两枚手榴弹,拦着敌人向前,一面连人带枪,抬进了碉堡。

程坚忍看到夺过来的这架机枪,已由弟兄在洞口架起,笑道:“好了,有了子弹有了枪,我把援军迎接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