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师的野战医院,被敌人炮轰火烧,也就邀移过两次了。这时有一部分轻伤士兵和绷带所,移在下南门附近。王彪顺了南巷里面小巷子穿绕,却遇到师长带了四名官佐士兵,由水星楼火线上回师部去。王彪在小巷子口,被喝问着口令,清楚地答应了。

余师长倒听出了他的声音,在大街上插言道:“这是参副处的勤务兵王彪。”

王彪扶着那个伤肩的士兵走近,敬着礼道:“报告师长:我们在大高山巷巷战,挂了彩了,班长叫我们到绷带所去扎绷带的。”

余程万将手电筒照了两人一遍。问着另一个伤兵,是个工兵,便点着头道:“好弟兄,你们的行为是光荣的,好好地到绷带所去扎,治好了伤,好好地休养着。我们援军随时可到,我和你们弟兄,同心努力,一定要把敌人打退。”

王彪看到师长和颜悦色,敬着礼,扶了那伤兵走开。那伤兵肩上流血,兀自没有完全止住,已经发着晕,走不动了。王彪道:“老兄,我背着你去吧。”

他道:“你也是受伤的人,我怎好让你背着哩?”

王彪道:“没关系,我只是小伤一块。师长不是让我们同心努力吗?”他不问人家愿意,背对了那位朋友,两手一反夹,就背到了绷带所。究竟他腿上划的口子不小,到了绷带所,放下人也就坐在地上喘气,军医看到,立刻给他洗血换上绷带。

我们的作战,一贯是艰苦的,轻伤兵士,除了休息不作战实在并无其他的安慰。这里是一所砖墙民房,只是在人家地板上,铺了些稻草,让伤兵在上面坐卧着。王彪自昨日半夜起,随着班长候令,东奔西走,刚才一场肉搏,又受了伤,人也实是疲倦已极,把身放在这“金丝被”上,人也就睡过去了。等到迷糊过来时,却听到轰隆隆几下响声,自己是猛地被东西推动了一下,砂石木块落了满身。

睁眼看时,天色已经有些昏昏的亮色,这已是十一月三十日的拂晓了。猛烈的马达声,呜呜怪叫。炸弹接二连三地爆炸,就有两枚炸弹落在这绷带所附近。王彪想着,这一次算是真完了,睁眼向上看,屋檐歪倒,瓦像流水般地倒下。屋子外墙坍塌了,门上一个大窟窿,惨淡的白光上升。他跳起来向屋角一缩,借以避免房屋压倒,口里连声大喊:“烧夷弹,烧夷弹。”可是在这墙倒房塌,炮打弹轰的时候,响声真是惊天动地,哪里喊得别人听见,在这绷带所里,都是些受伤的弟兄,没有谁有那股力量再去救火。顷刻之间,外面那惨白的光焰,就是一阵火头带了黑烟向上直涌。不到四五分钟,这绷带所里,已是烟雾弥漫。眼面前就有几个人跌跌撞撞地走了出去。王彪想着,坐在这屋角上,决计躲避不了危险,还是出去的好。也就随了众人,由大门口走出去。到了巷口上,四周一望,已是火星向身边乱扑,巷子前后,全是火,全是烟。好在自己睡了一觉,精神好得多,也就不再顾及腿部的伤痕,选择那烟焰稀薄的地方钻出去。

出了巷口,忽然有人走近前来,一把将他抓住,叫道:“王大哥,还好吗?救救我吧。”却是黄九妹,她蓬着一头的乱发,满身都是灰尘,面色惨白。

王彪道:“怎么样?你们也还……”

她两行急泪,由眼睛里抢流出来,哽咽着道:“昨天晚上,我们那幢房子中了一枚炮弹,把屋子打垮了,也不知怎么有那样热,人像在蒸笼里,立刻房子就烧着了。我当时让一声大响震晕了,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听到刘小姐乱叫,跑过去一看,她和我妈压在一根倒下来的横梁上。我用力把她拖出来,刘小姐也爬出来了。我也来不及多问话,抱了她就向外面走。因为后进屋子,烧得烟雾迷天,不容人站脚,走到了大门外,把我妈放在地下,她……她……没气了。王大哥,我怎么办呢?”

王彪道:“唉!想不到我倒看到她老人家先牺牲了。这城里是没有棺木的,你把她放在哪里?”

黄九妹道:“我又能把她放在哪里呢?刘小姐带着伤出了大门,她坐在我妈尸首旁边,还是她和我出的主意,放在巷子对过,一个炸弹坑里,上下用两扇门板夹着,弄了倒墙的干土,盖在上面。刘小姐受了伤的人,动不得,我昨晚上简直忙了一夜。你看,天一亮,鬼子的飞机又来丢炸弹,我倒不要躲了,一炸弹把我炸死,倒落个痛快。我怎么办呢?”最后她又补上了一句,抓住王彪的手,只是颤抖。

王彪道:“姑娘,现在城里四处都在巷战,你是一个姑娘,有什么法子呢?你找个地方躲避躲避吧。”

黄九妹道:“我躲避什么?哪里去弄一支步枪,我和你们一路打鬼子吧。”

王彪道:“找支步枪,连我都没有呢!我昨天和敌人打了一仗,就只有一柄长柄斧头,现时这柄斧头,也没有了。”

黄九妹还没有答话,抬头看,叫道:“鬼子的飞机又来了。快躲开吧。”

王彪早听到马达声呼呼号号乱吼,看天上时,四架敌机,依次排开,正向头顶扑来,王彪忘了避嫌疑,也忘了腿部上的伤痛,拉着黄九妹向侧面屋子里就跑。这所屋子,屋顶是左一块右一块地向下歪倒,四处是大天窗,最后面有一口井,井圈里并没有水,像是淤塞了的。这时,接连两下大响,大概就在附近,怪风扑来,把两人都掀着扑在地下。同时,哗啦啦地响着,那要倒的屋顶,瓦片像泼水似的落下,黄九妹趴在地下一看,白烟滚滚涌了进来。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变动,一时没了主意,爬起来,走到井口,伸着两脚就向井里一溜。王彪大声喊着,但是来不及,她已溜下去了。王彪奔到井口,连连向里面叫了几声。

她却在里面答道:“王大哥,你快也下来吧,这井里是干的。”

王彪道:“都下去,我们怎么上来呢?你就在井里等一等吧,等敌机过去了,我把你想法子弄上来。”

黄九妹道:“那么,你在上面小心一点。”

王彪连声答应着是。他听听飞机的马达声,业已走远。这就屋前屋后四处在找绳索,粗粗细细找了七八根,他就一起连接着,走到井口,缒了下去。因对井里喊道:“九姑娘,把绳子头缚在身上,我好拉你上来。”

黄九妹照他的办法做了,就被拉出了井。

王彪道:“九姑娘,这是你命中有救,这口干井,太好了,比什么掩蔽都安全,以后你就躲在这里吧。我们的绷带所虽中了弹,但是受伤士兵,还要集合起来的。而且我的伤,根本就不相干,我还要去归队。你遇事要谨慎,我不能照应你了。”

黄九妹道:“那是应当的,你请便吧。”

王彪站着望了一望,想要说什么,可又说不出来。

黄九妹道:“那位刘小姐不知道在哪里了,我得到原来的地方去找找她。她和我一样,是一个孤苦伶仃的难民。”

王彪道:“那也应当。”说时,他听听不远的所在,又是枪炮声中,夹了喊杀声,他料着又是那里有事故发生。身上现在只剩了一枚手榴弹,这实在算不得武器。和黄九妹点了点头,又从倒屋的砖瓦缝里钻了出来,又挨着人家去找合用的武器,走了四五家人家,见着头上包着绷布的伤兵,在一所歪斜的小铺里面,拿了一把杀猪尖刀出来,举着还只是看那锋口。

王彪道:“同志,你怎么找这么一把短武器?”

他道:“肉搏的时候,这东西最便利不过了。反正到了肉搏,我不想活,敌人别碰到我,我一个八字,决拼他四五个。我归队去了。”

王彪道:“我也有这个意思。睡着不动,不是让敌人炸死,也是让炮轰死,让火烧死,不过,我们不候师长的命令,也应当请示一下。”

那人道:“你不听连师部四处都是枪声,来不及了。轻伤的弟兄,全都归队去了。朋友,你快找样称手的武器吧。绷带所里出来的人,每个都去找了一样武器。”说着,他举手一敬礼就告别了。

王彪想着也是,就也跑进这小铺店里去。这个铺子,原来是个猪肉案子,大小刀子,案子上,地面木盆里,都还排列着。他挑了一把割肉的扁刀,先插在裤带上,又继续地向街头巷尾,没有倒光的屋子里去找,一路之上,遇到四五伤兵,都在人家屋里,拿着家伙出来,有的拿着棍子,有的拿着斧子,有的拿了切菜刀。有的是伤兵,有的却是夫子或杂兵,这找武器倒也像成了一种风气。王彪总觉不拿长柄家伙,究竟不妥。他继续地向全倒的半破的市民屋子里去发掘。又找了三四家,在一堵倒了的墙堆脚下,找到了一把长柄锄头,看看锄头和木柄相合的所在,是用铁皮包着的。他拿在手上颠了两颠,笑道:“行了,总可以拼他两个鬼子。”他扛着锄头,一点没有踌躇,在枪弹纷飞之下,直奔大高山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