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营长放下了电话机,和程坚忍重叙了一遍。程坚忍笑道:“河洑能打两个好仗,区区也幸有荣焉了。我今日天不亮,就赶到这里来,总算躬与盛会了。”说着,又打了个哈哈。

原来常德到河洑街上,约有二十多里路,街上到河袱的阵地上,又有两里来路,程坚忍和王彪一大早动身,赶到河洑耆山寺营部所在地。那时由戴家大屋来的敌人,正在进扑河洑山的阵地。这河洑山牵连着常德西北角的太浮山脉,直到沅江北岸,将河洑街市屏障着。由戴家大屋向河洑市来的小路,恰被这山挡住。这山虽不怎样地高,却也丘陵起伏不断,五十七师料定了这里是敌人进犯之路,已几次筑好了阵地。沿着山麓,挖好了丈多壕堑,壕堑里倒插着削尖的竹钉。有些壕堑的前面,还有一些乱树枝堆的鹿岔。此后依着山的坡度,才是我们的散兵壕。有几处地方,我们也建筑了半地下式的小碉堡。这碉堡像半个大馒头,远看又像座坟墓。虽缺乏铁丝网,在这种防线之下,敌人少数轻快部队的冲击,根本也就可以不理。在那日上午一时,敌人第三师团六八联队,骑兵一百,步兵一千,由戴家大屋向罗家冲猛扑。那个地方层层都是小土山岗子,中间不时有长方的小山谷,我们的阵地在丘陵的东南角山麓上。由高俯瞰狭窄的小丘陵或盆地,火力压制得敌人无法接近我们阵地。敌人在深夜到了冲口,一看这形势,也就不敢钻进,只是把四五门山炮放在罗家冲口外,对了我们阵地,做梯形的轰击。

程坚忍、王彪一路由大西门而来,就听到炮声,一阵比一阵猛烈。到了河袱市街外,天还没有亮,正值敌人拂晓攻击。虽是隔了个山冈,远在半天里,看到一阵阵的火光一闪一闪。随着火光的闪动,轰轰的响声隔山传了过来。王彪随在程参谋后面走着,因道:“瞧这个样子,我们正赶上了这档子热闹了。我们上火线去吗?”程坚忍道:“为什么不去?你含糊吗?”王彪笑道:“我不过白问一声,跟着参谋两三年,不用说胆子闯得大多了,也受了许多智识。我除非愿意当一辈子勤务兵,要还有点骨头的话,我也就当巴结到有个参加战斗的机会,参谋,说你不相信,若是让我当上一名班长,我真能表演这么一手。”程坚忍笑道:“你这点志愿,不是为着你那干妈和干妹嫌你没出息吗?”

说到这里时,正好轰隆隆一阵炮响,好像是几尊炮同时向这边阵地射击过来。王彪笑道:“参谋,你真不在乎,没听到好响的炮吗?”程坚忍道:“你要知道拿枪杆的人,在拿起枪来的时候,就当心无二用地全副精神都去对付敌人。在没有拿起枪的时候,神经就当尽量地让它轻松自由。你看到拉胡琴的人没有?当他拉胡琴的时候,一定是把弦子上得紧紧的。等着把胡琴拉完了,就要把弦子松下来,码子除下来。那为什么?为的是尽管紧了弦子不松,那下面蒙着胡琴鼓的蛇皮,就会让弦紧绷了码子,把蛇皮压破了。人不是一样吗?大兵不是一样吗?我们的脑筋,就是胡琴下面竹筒蒙蛇皮的那面小鼓,不打仗不受训练的时候,我们就应当让它休息。”王彪点着头笑道:“你这一说我就全明白了。不过到了这个时候,我们也就快拉胡琴啦。”程坚忍道:“那就让你看我的。王彪,你现在该跟着我学了。”

说着话,天色有点微微的亮。鱼肚色的云脚,在东边天脚,由身后向身边射过光来,看到河袱的街市,已在朦胧的曙色中现出了重重的屋脊与墙头。街外有几棵高大的柳树,依然是在半空里摇撼着枯枝,那分自然的萧瑟景象,并没有因那轰隆噼啪的枪炮声,有什么变化。因为天阴,冷风拂过了长空,霜气浓重,围绕着这河袱市街的田野里,还有些稀薄的雾气。他们顺着街后一条小路,奔向营部所在耆山寺。在快速的脚步下,走着小路上的石板,噔噔有声。

在前面霜雾迷蒙中,早有一下沉着而严厉的吆喝声:“哪个?”程坚忍站住了脚答应了他。两人慢慢地走过去。一个警戒步哨兵,扛着枪立在路头上,程坚忍问了他两句话,便走了过去。路上又经过两道步哨,走到耆山寺。那小山岗子上,有一个小碉堡,营长袁自强他已是蹲身在那半截入土的小碉堡里,守住一架电话机作战。这碉堡外有散兵壕和机枪掩体。另外两个同样的小碉堡,相隔着一个步枪射击的距离。这里还控制着一连人,隐蔽在各处,他和副营长、营副与三个兄弟,守着碉堡。

外面弟兄进去通知程参谋来了,他便迎了出来,行过了军礼,报告了这里的军事,已经接触了三四小时,敌人丝毫没有进展。他说话的时候,挺着胸脯立正,精神还相当振奋,倒不像是苦战了半夜的人。程坚忍便向他道:“依着这里的山势,那是可以好好地打一仗的,先让我明了这里的阵势吧。”

于是和袁营长走进碉堡。这碉堡里毫无例外,铺着中国军队惯用的“金丝被”,这“金丝被”在华南华中地带是稻草,华北地带是高粱秸子或麦草,常德的“金丝被”是稻草。占了碉堡里大半边地方,袁营长所坐的地方,多了一条旧军毯,地下放着一架电话机。一支大瓦壶,这里有两只粗饭碗配着。袁营长亲自弯腰下去,给程坚忍斟了一碗冷开水,奉请他坐在“金丝被”上。程坚忍和袁营长要了阵地简明地图看了,袁营长和副营长、营副都坐在地上陪话。

那电话机的电铃响过了好几次,第六连连长在阵地上来电话说:“敌人冲上来两次,都压下去了。敌人后续部队还正在来,下次恐怕会来得更凶。”袁自强在电话里叫道:“无论如何,把机枪捏住他。”程坚忍在旁插嘴道:“袁营长你告诉他,我就来。”袁自强向他点着头,在电话里道:“打起精神,好好地干,程参谋在这里,他就来。”说毕,挂下电话,已听到前方炮声轰隆轰隆,只是加紧。

程坚忍道:“袁营长,我一定要到前面去看看,请你派一名弟兄送我去。”袁自强道:“既是参谋要去,请王营副陪你去吧。”那营副未曾答话,己站起来了。程坚忍看他们这样兴奋,也感到很高兴,便站起来笑道:“我想总可带些好消息回来。”王营副已首先走出了碉堡的洞门,程坚忍走出来时,王彪也站在散兵壕上,笑脸相迎。程坚忍道:“你若高兴去,可以和我同走;不愿意去,你就在这里候着,也没有什么关系。”王彪挺着胸脯道:“我绝对愿意去。”

于是王营副在前引路。顺了小土山上一条小路,向了炮火并发的所在走去,这里小土山坡度并不怎样陡,倒是沿山都有高高低低的松树,经过多日的阴雨,松树还是青郁郁的。约莫走了一里多路。到了一带较高的土山岗子上。地形略嫌暴露,大家便跳下山脚的交通壕里俯着身子走。这里是刚刚跳下,相隔十丈不到,一个山炮弹落下,咯的一声,尘土四溅,身后是一丛烟。但谁也没有理会。由这里前进,就钻进了散兵壕。

虽是敌人的拂晓攻击已有很久,可是那前面小山岗子后面,一阵阵的白烟冒起,敌人依然在加紧进攻。程坚忍俯着身子顺着壕弯曲着向前,还有敌人的两次追击炮落在附近,当听到轰轰的炮弹刺激空气声时,赶紧向壕底一伏,扑哧一声,便溅了满身沙土。王彪是紧随程坚忍身后走着的,当第二次炮弹落在附近时,他忍耐不住了,便轻轻地喝骂道:“这鬼子太可恶,我今天一定要回敬他一拳头。”程坚忍回头看了他一眼,将手反在身后摇摆了两下,依然继续地随了王营副走。

不多远,是个黄土岗子。前后大大小小倒有几十棵松树,地面上稀稀落落的黄赭色草皮,却也掩盖了些黄土。我们就借草皮的伪装,下面挖了散兵壕。作战半夜的士兵,散落地伏在壕里。由此向上,有个碉堡,在土里冒出半截来,上面也盖了草皮,伪装得极像一座野坟。王营副很快地向前,先转到那碉堡后身,爬进了碉堡,随着他又爬出来,招招手,将两人也引进了碉堡。这里面更简单,除了三个弟兄扶着一挺轻机枪,便是刘贵荣连长和副连长各拿了一支步枪,守在地面上的一个电话机旁。那刘连长迎着程坚忍行过军礼,脸上不但没有疲劳的样子,红红的气色,对师部派来的人员,倒表示一种欣慰。

程坚忍道:“我由师部到营部,一路都听到这里打得很好。我非常地高兴,所以亲自来看看。师长已派一排迫击炮加到这边助战,我们一定要打得更好。”刘贵荣道:“由昨晚半夜到现在为止,已进攻七次,有五次在半路上就给我们火力压住了。有两次冲到了面前,我们就跳出了战壕去肉搏,也把敌人揍退了。请参谋看,那对面山坡下,就有二十三具敌尸不曾抢了走,至少我们打死了鬼子两百人。”程坚忍说了句很好,也就伏到碉堡眼口,向阵地外张望。

这前面山坡下,是一块凹地,凹地上方的是拦阻壕,已被敌人的山炮把壕沿摧毁了几块向下坍着沙土。壕外的鹿岔,中了炮弹,也不成行列,有一堆树枝燃烧着在冒青烟,敌人的炮还只顾向前面落弹,弹起的白烟溅起来的灰尘,加上鹿岔燃烧的青烟,面前连成了一起。但烟雾的空当里,依然可以看到那山麓下躺着黄呢制服的敌尸,刘贵荣所说,倒都是真实凭据。程坚忍正要遥遥地默数那些敌尸是多少,却听到轰轰轧轧一片飞机响声。随着冲冲几声大响,面前火光闪闪,涌起白雾一般的炸弹烟焰。这就回转身来向刘贵荣道:“我们要特别警戒,敌人调了飞机来轰炸,一定又是一个攻势。但是我在这里,绝不含糊。”刘贵荣道:“绝不含糊!七次都把它压下去了。有参谋在这里,第八次、第九次照样把它压下去。”说着,也伏在碉堡眼里向前张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