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两口子是和春宝一块进城的,孩子留在家里,玉翠领着他们走街串巷炫耀去了。春宝进城是硬着头皮去,因为他奉了玉翠的死命令,一定要把存粮、存东叫回去,她可不想自己辛辛苦苦养大了的孙子,让桂兰了现成。

存粮、存东在县城了住了几天,迷上了县城里的生活,都乐不思蜀了,春宝几次奉了玉翠的命令叫他们回去,他们都不肯。现在桂兰给存粮找了个临时工干着,等待找机会转正。存粮的志向是学开车,他觉得汽车司机神气而风光。存东插班进了五七小学上学。

恰逢星期天,桂兰和存粮都在家里没有上班。

白香衣到了城里,没有地方落脚,暂时住在了桂兰家里。娘儿五个正守着一台黑白电视机,一边看电视,一边说笑。

春来的意外到来让桂兰和白香衣措手不及,同时也给了她们一种措手不及的喜悦。桂兰打发存粮骑着自行车带着白香衣去买菜,自己则烧水泡茶,和春来两口子聊这些年工作上的一些事情。

午饭非常丰盛,充当饭桌的茶几上摆满了碗碟杯盏,桂兰还特意拿出一瓶珍藏了多年的五粮液。酒满上了,春来喧宾夺主,先举起了杯子说:“我先敬两位嫂子一杯。”见白香衣的杯子里没倒酒,就说:“二嫂也满上。”

白香衣没说话,桂兰先替她开脱:“你二嫂的眼睛不行,沾不得酒。老三今天要豪饮,我陪你走几盅。”

春来却不肯放过白香衣,用话挤兑她:“二嫂,十多年你兄弟才逮着这么一次机会,赏个脸吧。”

白香衣自己主动倒满了酒说:“我就是眼睛瞎了,也要领春来的情分,先干为敬。”说着就端起杯子干了,桂兰想拦都来不及。

“还是二嫂痛快。”春来也一仰脖干了。

桂兰干了自己的酒,嘱咐白香衣说:“哎,别再喝了,你的眼睛真瞎了,娴雅就掉地下了,没人替你管!”

江红察觉气氛不对,就对春来说:“别挤兑二嫂喝酒,我陪着二嫂喝水,你们喝酒。”

春来也不接江红的话头,扭头对春宝说:“大哥,愣着干啥?你也喝啊!这是好酒,错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你想喝都喝不到。”

春宝畏畏缩缩,偷眼瞅桂兰的脸色。

桂兰冷声说:“想喝就喝,看我干啥?”

春宝就低头干了。

桂兰冲存粮使眼色,存粮跟着桂兰经过几个酒局,因此心领神会,离开自己的位子,给春来倒满酒,双手端起来,说:“叔,侄敬你一杯酒。”

春来不接酒杯,瞅着存粮的脸说:“看你小子人模狗样的,不像不懂事的样。出来没几天,别学坏了,常回去看看你奶奶。”

存粮被他说得脸上冒火,春来不接,他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江红站起来,从存粮手里接过杯子,说:“别理你叔,他爱喝不喝,你只管坐着。”

春来却从江红手里抢过杯子,一仰脖干了,说:“老侄子端的酒我能不喝吗?想当年,他一个光腚猴子,哪一天不缠我,尿我一身也是常有的事。现在大了,他要敢忘本,我就揍他。”

这话说重也不重,在这个场合,却让存粮禁受不住,眼里噙了眼泪,饭也不吃,扭头躲了出去。

江红数落春来:“你看你,惹孩子干什么?”

桂兰看出了春来是存心找茬,说:“小江,咱们不管他们爷们的事,狗咬狗,一嘴毛!”

喝了几口酒,春来觉得一股热气冲上头来,许多话跳跃冲撞着要出来。他听见桂兰这样说,又自己倒了一杯酒,吱溜一声干了,郑重其事地说:“本来有些话是不该做兄弟的说的,今天就豁出去了,咱们开诚布公地说一说。”

江红一口菜没来得及咽下,就连忙阻止说:“你喝多了……”不想呛住了,咳嗽个不停。

桂兰一边帮她拍背,一边说:“就让春来说说,话憋在心里,难受!也让我和你二嫂听听,春来这些年长了多少出息。”

“好,那我就说了。”春来不顾江红一个劲地递眼色,不紧不慢地说:“这里没外人,除了我亲哥还有两个亲嫂子,再就是亲侄子,亲侄女。俗话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咱一大家子人,和和美美多好,也不被外人小瞧了。你看看咱们家,人本来就不多,我二哥又早走了,现在家没有家样,七零八落的。我也知道,咱娘脾气太爆,可咱们为子女的,也不能只想着自己,对老人应该多担待些,其实她打也好,骂也好,还不是为了咱们做儿女的好?”

白香衣听到春来提到春生,低下了头,眼睛红得似乎要滴出血来。

桂兰倒是平静得很,说道:“说得好,继续说。”

“我对两个嫂子没有别的话,就是希望你们常回去看看老人,老人年纪大了,还不是图个红火热闹?”春来说。

“是哩,就是哩。”春宝也附和。

桂兰忽然横眉冷目地对着春宝爆发了:“你搀和什么?你也配跑到这里来充大尾巴狼?当年你娘糟践我,你也帮着你娘糟践我,现在还有脸一次一次地到我这里来?”

吓得春宝忙低下了头,大气也不敢喘。

春来说:“这就是大嫂的不对了,大哥也没说什么,即使说了也没有错。大嫂现在也是有身份的人了,大道理不用我讲你也明白。”

桂兰恨恨地说:“别人都能说,就是他没有发言权。春来,你是男人,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你觉得容易吗?我是一个女人,更乐意在家里守着那几亩地,一家人热热乎乎地过日子。可是我能安稳在家过日子吗?不能,你娘不让,你哥也不让!在外面抛头露面,表面上风光,心里头的苦谁知道?”

“我的那些事不提也罢,横竖我都熬过来了。”桂兰看看低头不语的白香衣说:“看看你二嫂吧,她比我更可怜。你二哥没了,那是意外,你娘硬说你二嫂害死的。你二哥说走就走了,你娘难受,你二嫂就不难受吗?可是她大张旗鼓地给你二哥找阴亲,不让你二嫂参加丧事,分明是用刀割你二嫂的心尖子肉啊。这还不算完,见了你二嫂就骂,见了引也骂,你说就算大人有错,也犯不着捎带上孩子吧?你看看,你娘骂得她们娘俩在村里住不下去,才躲到我这里来。春来你说说,这是做老的的应该行的事吗?要说一家子和气,两好才能裹一好;要说一家子窝里斗,一个巴掌拍不响。即使你能做得了我和你二嫂的主,你能做得了你娘的主吗?”

春来梗着脖子硬撑:“娘怎么说也是长辈,就是有不是,咱做小辈的也要担待着,孝顺孝顺就是既要孝又要顺。不说别的,咱娘给你带大了俩儿子,你总该领情吧?”

桂兰冷笑说:“俺就不领情。我出来的时候,存量十多岁了,用不着人照顾。存东那是你娘自作自受,我本来送到娘家去的,是你娘硬抢了去,存粮他妗子到现在提起来,还恨得牙痒痒呢,说你娘死不讲理。她受累,那是她乐意,活该!”

关于小存东这桩公案,白香衣心里最明白,确实是桂兰的娘家嫂子从中捣鬼,当年硬把存东送到孔家屋子,后来事事指望桂兰的硬腰杆子,就编排出这番说辞来糊弄桂兰。可是,白香衣气玉翠,也不肯帮她澄清。

桂兰喝了口水,接着说:“春来,你躲得远远的,水大也湿不了鞋,可以轻巧地当孝顺儿子。你要是真孝顺,这么多年,你为你娘做了些什么?不就是一年半载的写封信吗?要我说,春来,你在部队里过你的安生日子,这事你想管也管不了!”

春来被桂兰堵得半天说不上话来,酒精让他变得脆弱,一个三十来岁的大老爷们竟吧嗒吧嗒地滴下大颗的眼泪来。

白香衣劝道:“这是咋说?男儿有泪不轻弹,我这快瞎了眼的老娘们都没哭,你哭啥?”

江红用眼剜春来,轻声骂道:“丢人现眼!”

“还叫我过安生日子,你们这个样子,我能安生吗?”春来哽咽着说。

桂兰对耷拉着脑袋干坐着的春宝说:“春来醉了,你还不扶他进去歇歇?”

春宝扶起春来,春来痛哭流涕,还一个劲说没醉。进了里屋,春来又絮叨了大半天,才没了动静。

这一家子人就像水里裹了油,看着水是水油是油分得很清楚,可是想要分出丁是丁卯是卯,却又无法分开。春来本来踌躇满志,想把一家子人凑到一块,吃顿团圆饭,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是他一朝一夕就能化得开的。

团圆饭吃了,却不团圆。他的两个姐姐春花春草带着外甥们来了,桂兰也卖了春来个情面,让存粮带着存东回来了,桂兰自己却不肯来,白香衣和娴雅也没来。依着玉翠的主意,不放存粮和存东回城,春来好说歹说,说孩子们在城里更有前途,才说服了玉翠。

春来在家住了一个多月,带着遗憾回了部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