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月亮,积雪却使夜晚不那么黑了,天地间的颜色,就像一碗冲得稀薄的藕粉。村里绝大多数人早早地就爬上了热炕头,男人们打瞌睡,女人们就着豆大的洋油灯做针线活。还在外面晃悠的都是些忙人:有闯寡妇门子的闲汉,有醉得站不稳还要找酒喝的酒鬼,还有警戒巡逻的民兵,更有为革命工作夜以继日的孔小三和桂兰。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小三和桂兰的配合也验证了这句话的真理性。工作兢兢业业地干了,捎带脚儿也甜甜蜜蜜地暗渡了陈仓。

李小忙自从有所察觉后,悄悄上了心,常常盯稍儿。这天夜里来到革委会办公室门外,听见小三和桂兰在大队办公室里谈笑风生,不由得心底翻腾酸水,冲了进去。小三和桂兰的谈笑嘎然而止。

桂兰的慌张稍纵即逝,含笑揶揄说:“瞧瞧,这是跟踪追击呢,主任你前脚来,俺兄弟媳妇后脚就到了,还真是秤杆不离秤砣啊!”

小三正被桂兰风骚得上火,被李小忙冲散了好事,心里窝火,哪里还禁得住桂兰满怀醋意的打趣,恶声恶气地对李小忙说:“去去去,回家去,俺和桂主任有正经事要办呢!”

李小忙拧着身子,坚决地说:“你回俺就回,你不回俺也不回。有多少正经事白天不忙,非要黑夜忙?”

“兄弟媳妇说得对,这事儿也不急,明天就明天吧。”桂兰以女人的直觉,捕捉到了李小忙浓浓的醋意,心里发虚,急忙撂下一句话,笑吟吟地飘然而去。

小三就像偷腥的猫,眼看就要得嘴了,偏又偷不着了,不甘心,煞有介事地对着外面喊:“桂主任,革命事业就要不分白天黑夜,大干苦干加巧干,今天的事今天一定要做完,你别忙着走啊!”

也不知桂兰有没有听到小三的话,人却早已远去了。小三无趣之余,看到李小忙冷着眼看他,心里的星星之火一下子燎原了,冲上去拳打脚踢,嘴里冠冕堂皇地骂:“没见识的娘们,革命工作也是你随便破坏的?打你个不知道轻重缓急,打你个分不出啥是大家,啥是小家。”

李小忙没想到小三会动手,惊愤之余,不躲也不还手,带着哭音骂:“诳谁哩?诳谁哩?说得比唱的还好听,明明是穿破鞋,还说革命工作!”

小三更加怒不可遏,左手揪住李小忙的头发,右手扇了她几个嘴巴子,骂道:“让你胡说八道!让你胡说八道!”

李小忙被打得眼冒金星,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嘴里仍然不留情:“有种咱到你爹娘那里说说理,玩了破鞋,还有功劳了?”

小三狠命把李小忙搡倒在地上,不解气地用脚踹。“小心眼的娘们,真他妈够反动的,对付你这种反动分子,就得打倒在地,然后踏上两只脚。”

“小兔崽子,革命革到自己媳妇头上来了!”闻讯赶来的宝橱举着一根扁担冲了进来,照着小三就轮。

小三见大事不妙,顾不得保持主任风度,虚晃了几下,让宝橱的扁担落了空,趁势窜出了办公室。

这里吵吵嚷嚷,村里人听到动静,纷纷舍了热被窝,出来瞧热闹。见到小三的狼狈相,不禁哄堂大笑。小三立在院子里,双手叉腰,想挽回点颜面,气势汹汹地吼:“奶奶的,笑什么笑?还不兴主任打老婆啊?”

法不责众,大伙笑得更响了。

追出门外的宝橱不管三七二十一,又把扁担呼呼的抡了过来。“小兔崽子,长本事了?俺这扁担却只认儿子,不认猪人、狗人!”

小三刚刚凝聚起来的威严始终硬不过宝橱的扁担,好汉不吃眼前亏,撒腿就跑。宝橱在后面虚张声势的追了几步,又骂了几声小兔崽子。

胡桂花一半拖一半扶着李小忙走出革委会办公室,悄声数落:“哭哭哭!连自家男人也拢不住,你还有脸了?”

李小忙猛然挣开胡桂花搀扶的手,一溜小跑着去了。

胡桂花看着她的背影,啐了一口嘟囔说:“蛋也不会下,脾气却不小,挨打活该!”

李小忙回到家,在炕沿上怔怔地坐了好一会儿,猛然站起身,揭开炕席,从下面翻出一些一毛两毛的零碎票子,用手绢包了。然后梳了梳头,换了一身鲜亮衣裳,开门出来。

正巧胡桂花扎着腰带从茅房里出来,没好气地问:“又要干啥去?”

“闷得慌,出去喘口气。”李小忙硬梆梆地回答。

“别再去烦小三,他那是忙正事。”胡桂花连忙嘱咐。

“放心,俺再不会烦他了!”李小忙甩甩头发,走出了院门。

胡桂花进屋自言自语:“都是闲出来的毛病!”

小三在街上溜达了一阵子,估计人散了,又回到了革委会办公室,中了邪似地狂躁不安,转了几圈,忍不住跑到玉翠家门口,把大门拍得山响。

春宝披着棉袄站在天井里问:“谁呀?”

小三说:“小三,快叫桂兰,要开紧急会议。”

春宝不敢怠慢,忙叫醒了桂兰,桂兰系着衣服扣子一股子风似地出了门。

玉翠也醒了,在屋里问:“啥事啊?”

春宝说:“没事,小三喊桂兰开会呢。”

玉翠骂道:“你个软骨头!就由着你媳妇乱搞吧,你知道他们是开井台会还是楼台会?”

春宝被骂懵了,站在院子里发愣,一阵风冷嗖嗖地穿过院子,他打了个寒颤,缩起脑袋,耸着肩膀,窜回了屋。

村革委会办公室里贼亮的嘎斯灯,在二人紧急会议举行了半个钟头后熄灭了。值夜班的单人床上,小三和桂兰轰轰烈烈地革了一场命。

当家雀叽叽喳喳成一片的时候,桂兰推开小三,爬起身,一边整理衣服一边说:“三,咱们都离婚,你娶我吧。”

小三阴沉下了脸:“开啥玩笑?你想让唾沫淹死啊!门都没有!”

“连春生都不如,还主任呢!”桂兰撇着嘴说,“看看春生,闷声不响的,办真事儿!”

“哎哟,勾搭了俺还不算,亲小叔子也看上了?”小三脸上挂不住,反唇相讥。

“死吧你!”桂兰的脸也变了颜色,一拧身子走了出去,把门摔的咣当响。

桂兰回到家,春宝正在堂屋里呼哧呼哧地拉风箱做饭。桂兰心虚,走进去说:“俺来吧。”

春宝冷着脸没搭理她,梗着脖子不挪地方。

“这是咋了,要过阔日子,一天吃三顿饭啊?”桂兰又问。

“咱娘让煮几个鸡蛋,给老二送去。”

“哟,这老二还有功劳了,又是老母鸡又是鸡蛋的。”桂兰嘴一歪,提醒说:“别忘了白香衣的身份,上面的人可是随时都会再来,别让春生把咱家带进深水里。”

睡在炕上一直没有说话的玉翠忽然开了腔:“你喝了尿还是吃了屎?大早晨就净闲屁!”

“德性!”桂兰一甩手,进了自己的屋子,掀开被子和衣钻进去,挨着存粮躺下,要睡回笼觉。刚迷糊过去,听见春宝不耐烦地喊:“存粮他娘,小三又叫你开会了。”

桂兰一骨碌爬了起来,心中一喜,以为小三回心转意了,急着来跟她表白,麻利地下了炕。

小三脸色铁青,失魂落魄,见桂兰出来,低声说:“桂兰,俺要出去躲几天,村里的事你多操心。”

桂兰不解:“好好的,躲什么?”

“小忙上吊死了,他娘家哥来,还不得扒了俺的皮!”小三说着,眼圈里蓄满了泪,使劲瞪着眼睛,怕一眨眼,流下泪来。

“好好的,这是咋说的?”桂兰的心里也慌慌的。

“是她自己想不开,不关咱们的事。”小三安慰桂兰,也是安慰自己。

“才没俺啥事呢,你别划拉上俺!”桂兰忙着撇清自己。

小三意味深长地看看桂兰,一扭头,泪水就下来了,擦也顾不得擦,慌慌张张地奔向村外。

李小忙是在春晖吊死的那棵大柳树上吊死的。

短短几天,那棵柳树上出了两条人命,成了村民们心目中的凶煞之地,大白天路过那儿都觉得遍体生寒。几个老太太私下里商量了,要去破破那儿的怨气,免得再出事儿。白天不敢去,怕被说成搞封建迷信,就趁着夜色,带着贡品和黄表纸去了,谁知刚刚点着黄表纸,一阵风呼啦啦地吹来,火苗子就扑向她们,吓得她们连滚带爬地逃。再回头看,火已灭了。她们不敢再回去,惶惶不安地回了村子。

于是,村子里越传越邪乎,说春晖和李小忙死得憋屈,连钱粮都不受,招惹过他们的人迟早要倒霉。因此心里有病的人,总觉得脊梁后面冒凉气,好象背后有人跟着。

死人要找活人算账,毕竟是人们的臆测,而明摆在那儿的是,宝橱一家活人这一关也不好过,李小忙的娘家人较上真了。

那天夜里,胡桂花以为李小忙很快就会回来,所以没有拴住院门,可她没想到,院门留了一夜,三儿媳妇回来的时候,却是被抬回来的。

听到噩耗之前,她盘腿坐在炕上,和趴在被窝里的抽烟袋的宝橱说春生和白香衣的事情。“你说,这不是光着腚打锣,胡闹台吗?又是侄子婶子,又是干儿干娘,寒碜死个人。”

宝橱磕磕烟袋,吐了口脓痰,没有搭腔。

二儿子闯进屋子,大口喘着气说:“他三婶上吊了。”

“谁?”老两口异口同声。

“三他媳妇。”

“这个傻大妮子!”胡桂花直了眼,喃喃地替小三开脱。“小三就轻轻打了她几下,咋就这么不禁打?你爹打俺不知多少回了,俺也没寻这条道。小三就打她这一回,至于吗?”

宝橱一边忙着穿衣裳,一边训斥胡桂花:“跟俺爷俩叨叨这些没用。想想咋跟人家娘家人交待吧。”

胡桂花白眼一翻,身子一挺,背过了气去。

李小忙的娘家来了二三十个青壮年男女,二话不说,先把东屋里李小忙的尸首抬到了堂屋的炕头上。

宝橱和胡桂花唬得趿拉着鞋,六神无主,直说:“这是咋说?”

一帮子人把李小忙在炕头上安顿好,齐齐举起哀来。忽然有一个尖细的女声压倒了哭声:“他们上赶着欺负咱老李家没人,逼死咱家的闺女,咱也不让他们过消停!”

哭声嘎然而止,一个半大小子抄起一个小板凳,咣当一家伙丢进锅里,把锅砸了个洞。接下来,李小忙的娘家人就疯了,逮到什么砸什么,水缸漏了水,锅碗瓢盆碎的碎瘪的瘪,桌椅板凳成了碎木头。宝橱和胡桂花拦了这个,拦不住那个,在人空子里打着转,干瞪眼,没办法。胡桂花又背过气去一回,宝橱顾不上她,李小忙的娘家人更不理会,被踩了十多脚,自个儿醒过来,哭天抢地。

能砸的东西都砸了,李小忙的娘家人口口声声跟宝橱要小三,说要让小三披麻戴孝,为小忙送终。宝橱哭丧着脸,说自个儿也找不到这畜牲,李小忙的娘家人不信,只管吵嚷着要人。

李小忙的娘家人早上来,晚上去,放出风来说找不到小三,想了了这事,就得宝橱顶瓦,胡桂花抱罐子,才能发丧出殡。这是明摆着糟践人,哪有公公婆婆给儿媳妇送终的?李小忙的尸体在堂屋里停了十天,虽说天气冷,但是尸体仍然不可避免地腐烂,尸臭几乎弥漫了大半个孔家屋子。

孔怀玉主动出面了,他联络上李家村的老书记,充当和事佬。他们俩人虽然都被赶下台了,多年的老威望却还在,特别是办这种事。李小忙的娘家哥李凯子也是骑虎难下,开始只为出气,没想别的,可妹妹死了十多天了,还不能入土为安,咋能不心疼,但是心里赌着口气,苦于没有台阶下。两个老书记一出面,他正好有了台阶。

李凯子提出一个条件:“要办就得全村见白,家家闻声。”

孔怀玉一听,有些恼。李小忙死得再屈,那也是小两口打架短了见识,不能把全村老少一网打尽,都成了孝子孝妇。孔怀玉站起身,对李家村的老书记说:“这事俺管不了,也不冒充胖子大喘气,老哥您坐着,俺就回了。”说着往外走。

李家村的老书记忙起身拽住他,说:“凯子也是疼糊涂了,咱们再商量。”

特殊事特殊办,最后他们商量定了,李小忙的丧礼上要穿白,要拜祭,一切按照旧例办,不能马虎。

政府提倡移风易俗,丧事简办,李小忙的丧礼成了那些年四里八乡独一无二的发大丧,出大殡。和宝橱家沾了服气的小辈们,不管老少男女,都一身重孝,为李小忙送葬。胡桂花先咬着牙买了四丈白布,不够支分的,没领到白布的小辈们撅嘴膀腮,要知道丧事一过,谁穿的丧服就归谁,那可是做鞋底鞋里的好材料。胡桂花没办法,只得又扯了两丈白布,才算应付过去。

发丧那天,灵棚里花里胡哨,纸扎的金童玉女,摇钱的树,装钱的柜,骑的马,坐的轿,色色俱全。只是拜祭一项就花了半天的功夫,多年不走的老亲戚也通知到了,就要一个人多,一个大场面。看热闹的老太太们忍不住嘀咕,说等咱们过去了,说啥也赶不上这年轻媳妇的事办得排场。

出殡的时候,街筒子里白花花的一片男女老幼,女人们敞开喉咙像唱歌一样哭丧,男人们则像负重的牛一样发出一种沉闷的哭声。

临时搭起的伙房里也紧锣密鼓,大厨曹大嘴指挥着一应打下手的后生,犹如秋场大点兵。锅碗瓢盆叮当作响,灶上的锅里吱吱冒着热气,偶尔有馋嘴的孩子趁大人们不注意,抓起一片肥肉片子塞进嘴里撒腿就跑,引得大人们一阵喊打,几只瘦骨嶙峋的狗奔跑在人空子里,时不时挨上一记黑脚,惨叫着跑开,过会儿重新小心翼翼地回来。

院子里已经摆起了用门板搭起的几排饭桌,在小忙娘家人的监督下,陆续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碗碟,炸鸡、炸鱼、肉丸子,还有白花花的肥肉片子,晃得人眼花缭乱。小忙的娘家人只说一句话:“别给他们省,做多做好,吃不了喂狗。”

李小忙入土为安了,真哭的假哭的都来真的了,不等主家让,就蜂拥到饭桌前面,风卷残云般地大快朵颐,吃得满嘴泛起难得一见的油光。

胡桂花已经心疼得背气了好几回,宝橱掐人中,把她弄醒后,不哭她苦命的儿媳妇,却哭以后的日子咋过。这场丧事办下来,就是四五年的收成也补不回来。

李小忙的死吸引了村里人的眼球,没有人再注意快要死了的白香衣。玉翠在身上轻快些的时候,一心一意地给白香衣赶丧衣,尽姐妹一场的最后一点情分。这女人死了,他的儿子也就回来了。

当人们从宝橱家收回目光,却蓦然发现,这个被人们认定活不了几天的白香衣,居然又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