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黄咆哮起来,弓着身子护在白香衣和李小忙前面,一个黑影飞起一脚,小黄被踢得腾空翻了个跟头,哀哀地叫着夹着尾巴跑开,躲在远处继续狂吠。

三四道黑影如狼似虎横冲直撞,把李小忙冲得后退了两步,差点儿跌倒,摇摆了两下才站稳了身子。白香衣“啊”的一声惊叫,已被扭住双臂,推翻在地,两三双手紧紧把她按住,一动也不能能。黑影们兀自七嘴八舌厉声喊着多此一举的话:

“不许动!”

“老实点!”

李小忙大着胆子吆喝:“放开她,放开她!”

一个人走向李小忙,李小忙吓得连连后退。

“社员同志,不要怕!”那人说,“我们执行特殊任务,不会伤害任何一个阶级兄弟,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阶级敌人!”

春生举着枣木杠子,喉咙里滚动着愤怒的“啊啊”声,冲进了学校,早有人迎了上去,和春生周旋在一处。

白香衣的脸侧着,贴在冰冷坚硬的地上,看不到背后的事,但她听见了春生的声音,就感到不那么害怕了。

春生虽然把枣木杠子抡得虎虎生风,却打不到人,忽然挨了一记扫堂腿,被撂倒在地上。

有一个声音说:“女的弄屋里去,男的捆在树上。”

李小忙趁着春生引起的混乱,悄悄后退,退到车灯外的黑影里,撒腿就跑,她要去搬救兵,救白香衣。

小三这革委会主任当得窝囊,全然没有刚开始的风光,孔存庆事件活活扒了他一层脸皮。现在最能安慰他的,也就是桂兰了。那次别扭以后,他们很快就和好了,如今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而那绳结是两个扣儿,一个明扣,一个暗扣,明的是战友同志,暗的是野鸳鸯。

李小忙气喘吁吁地跑到革委会办公室,直撞进屋里。

屋里只有小三和桂兰,他们的脑袋挨得很近,学习同一张报纸。听到门响,他们倏忽分开,看见是小忙,脸上都有片刻的惊慌。

李小忙心急火燎,顾不得多想,带着哭腔急切地说:“三儿,快救咱学校里的大娘,有人在欺负她哩!”

“是谁?哪个王八蛋吃饱了撑的?”小三噌得站起身,拧着眉头问。

“不是咱村的,是坐汽车来的。”

“他娘的,拿孔家屋子当柿子摊呢,都来捏着玩!”小三气闷了这么多天,终于找到了发泄口,连桂兰给他递眼色都没看见。

小三一路小跑着召集了十来个五大三粗的民兵,前呼后拥地开进了学校,耀武扬威地吆五喝六:“他娘的,在俺这一亩三分地上,谁想撒野,冲俺来。看看到底谁是爷爷,谁是孙子?!”

“小三,他们在屋里,快去。”被绑在树上的春生喊。

小三这才看到梧桐树上绑着人,就挥手说:“反了天了,还敢随便绑人。你们快给春生哥解开。”

两个民兵刚要去解绳子,白香衣的屋门口有人喊:“谁不想吃枪子,谁就解!”接着便是拉枪栓的哗啦声。

两个民兵像被施了定身法,定在了那里。

白香衣的屋门打开了,一个人站在门口,屋里的灯光照着他,投射到院子里一个巨大的阴影。

小三被这气势唬住了,可民兵们都看着他,他也只得硬着头皮上:“你们是干啥的?凭啥来孔家屋子随便绑人?”

“我们是来执行公务的。你又是干什么的?”屋门口那人威严的说。

“俺是孔家屋子革委会主任孔小三。”孔小三底气不足地回答。

“哦,是小孔同志呀。”那人居高临下地说,“来屋里,我跟你说句话。”

小三有些怯了,乖乖地走了过去,那人侧身把小三让进去,随手关了门。小三看见白香衣被两个穿军装的人架着胳膊,跪在屋当中,脸色蜡黄,眼神散乱,看见小三,眼睛微弱地亮了一下,嘴唇蠕动,却没说出话来。

白香衣被扭进屋里的时候,春晖早被这情形吓傻了,缩在墙角打摆子,大气也不敢出。

“那就是他们的小崽子。”一个声音说。

白香衣望过去,那人正是那个瘦高个红卫兵,也是这帮人里唯一一个没有穿军装的人。一个好像是领导的军人挥挥手说:“把小崽子弄出去。”

一个军人应声而出,像提小鸡似的提着春晖的脖领子,往外推。

“不许碰他!放开他!”白香衣挣扎着叫。她已经被吓得丢魂落魄,任人摆布,但是做母亲的本能迸发出强大的勇气。

“真嚣张!看你能嚣张到什么时候!”拧住她胳膊的手加了一把力气,她感觉到手就要断了,疼得浑身冒冷汗,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春晖还是被赶了出去,白香衣的心里忽然就成了白茫茫的一片。

为首的军人拿出一张照片,在白香衣眼看晃了晃,问:“认识他吗?”

照片上是一个陌生的年过半百的军人,紧闭双唇,双目炯炯有神地看着前方,刚毅而威严。

白香衣茫然地摇摇头。

“那么,这个呢?”军人又拿出一张照片。

这一张是高原的,这也许是他春风得意的时候照的,目光柔和,张开的唇间露出洁白的牙和灿烂的笑。

“认识。”白香衣答道。

“你们什么关系?”军人追问。

“同事关系。”

“还有呢?”

“就同事关系。”

那军人冷哼了一声,说:“不要顽固抵抗,我们已经掌握了翔实的证据,你目前只有一条出路,那就是坦白交待。你们明里是同事关系,暗地里是姘头,更重要的是上下线关系,我说的对不对?”

白香衣茫然地摇摇头。这时候她听到外面小三的声音,似乎又捕捉到了一线希望。

小三外强中干,看到这阵势,早没了主意,吞吞吐吐地问:“俺大……她犯了啥事?”

“这是机密。”军人有些故弄玄虚,“但是我可以向你透露一点。”

军人对小三耳语了几句,小三的神色越来越凝重,忍不住惊疑地瞟了白香衣一眼。

“小孔同志,我们的革命事业神圣不可侵犯,我们需要你的大力配合。”军人大声说。

小三似乎感觉到了些神圣气息,点头哈腰地说:“俺会全力配合。”

军人热情地握住小三的手,把他送出门外,压低了声音说:“估计敌人不会轻易就范,我们要在孔家屋子打持久战。我们来的时候,希望你做好外围警戒工作,我们不在的时候,负责监控,防止敌人逃跑。另外要做好保密工作,防止泄密,避免引来外面的敌人前来接应。”

此时小三唯恐答应慢了,连连称是。

桂兰在院里已经站了一会儿了,见小三出来,松了口气,凑了上去。

小三忙介绍说:“这是俺村的革委会副主任桂兰同志。”

军人热情地和桂兰握手,说:“小桂同志,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这儿的情况,等会儿让小孔同志跟你介绍,以后你们可是任重道远啊!”

小三等不及,马上低声和桂兰说了几句,听得桂兰也满脸惊惧。桂兰怯怯地指指绑在树上的春生,问:“那他呢?”

军人说:“他没什么事,就是不问青红皂白,干扰我们执行任务,绑一晚上,惩戒一下。这样吧,咱们分头行动,你们去安排一下,做好外围警戒工作。”

小三和桂兰带领着民兵出了学校,在村口、学校门口等处安排下岗哨,两人回到办公室,忍不住后怕。

军人们继续对白香衣的审问,问了半天,也没有问出有价值的东西。他们说的事情让白香衣如坠云雾,任他们厉声喝问,还是软语套问,白香衣只是一味地摇头,话也不肯说一句了。白香衣的态度激怒了他们,骂白香衣是死硬分子,试图顽抗到底,结结实实地抽了白香衣十来下皮带,白香衣的惨叫声传出老远,让人听了心惊肉跳。

春生喘着粗气挣扎,但只能让绳子勒进皮肉,平添一些痛楚。他连声咒骂,却没有人理他。

为了取证,军人们把屋子里搜了个底朝天,白香衣压在箱底的旗袍被搜了出来,这成了唯一有价值的东西。一个军人哧啦一声把旗袍撕成两半,对白香衣说:“这就是有力的证据,都这时候了,你还对过去腐朽的生活念念不忘。”

闹到后半夜,他们有些疲倦了,才撤离学校。临走前,他们警告白香衣,在他们下一次到来之前,好好反省自己的罪行,做个彻底交待。他们本想把旗袍带走,但考虑到一件旗袍毕竟说明不了什么,就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狠狠地踩了几脚。

听着外面没动静了,白香衣不顾身上的痛楚,冲出了屋门。她跑到梧桐树下,解开了春生身上的绳子。春生用麻木的双臂,环住了白香衣,白香衣歪在他身上,嚎啕大哭。

他们谁也不理会学校门口站岗的民兵,两个民兵对视了一下,没有打搅他们。

“春生,我不是特务,没有杀人,没有放火。春生,我没有罪,没有罪,不是害人精,不是美女蛇……”白香衣边抽泣边说。

春生搂着白香衣,坚定地说:“俺知道,俺信你。俺想明白了,要死一块死,要活一块活,他们再来,俺就和他们拼了!”

白香衣被春生的话感动坏了,也吓坏了,她忽然坚强起来,站直了身子,从春生的怀里挣脱出来。“春生,你听好了,这事你管不了,也不能管。以后,春晖只能指望你了。”

提到春晖白香衣喉咙一紧,她离开春生,满院子寻找春晖。

春晖抱着小黄的脖子蜷缩在院子里最隐秘的墙角睡着了。白香衣找到他,心里一痛,远远盖过身上火烧火燎的痛楚。白香衣不忍惊动他,透过泪水深情地注视着春晖贴着小黄脖子的脸,刚刚升起不久的残月惨淡照着,春晖的脸苍白得令人心碎。

春生默不作声地抱起春晖。

春晖惊醒了,激烈的挣扎,粗鲁地喊:“不要脸的,放开我!”

春生放下他,有些尴尬地木在那里。

“春生,你回去吧。记住我说的话,你一定要听话。”白香衣的声音很轻,但语气很坚定。

春生看着白香衣挽着春晖的手,进了屋。窗口黑了很长时间之后,石头一样的春生才挪动着沉重的步子,缓缓离开学校,他的心里也有了一个决断。学校门口的民兵没有阻拦他,任他离开,投向他的目光里有敬畏,有怜悯,也有迷惑。

这是一个干冷干冷的冬天,没有雪,地面冻出了一道道裂缝,仿佛触目惊心的伤口。村里的老人们称这种冷叫做哑巴冷。

春晖在外面冻了半宿,身体早凉透了,白香衣用自己的热身子捂了他半夜,他身上才有了些热乎意思。白香衣恍惚中感觉到胸前一片湿热,睁眼一看,原来是春晖把头偎在她的胸前流泪,她把春晖抱得更紧了些,恍然回到了他小时候的光景。春晖突然推开了她,翻身给了她一个冷漠的后背。白香衣流下冰凉的泪,她可以在世人面前抬起头来,不怕东边的风,西边的雨,唯独在春晖面前矮了三分,她欠儿子的,这笔无法偿还的债在儿子出生时就欠下了。

后来,迷迷糊糊中,白香衣感到身子下面热乎乎的,她知道,春晖又尿床了。

第二天,白香衣从一片狼藉中找出李小忙送来的螳螂籽,用火烤了,端给春晖。春晖粗暴地全撒到了地上,狠狠地用脚碾碎,屋里弥漫着一股焦糊的香味。

白香衣没有责怪他。她把地上旗袍捡了起来,细细密密地把撕裂得地方缝好,小心翼翼地折好,趁春晖睡觉的时候,她揭开主席像,露出一个墙洞,里面放着她的小皮箱,她把旗袍放在了皮箱上,打了些糨子,把主席像重新粘牢。

没有什么秘密能保得住,白香衣是特务的重磅炸弹在村子里惊天动地地炸响。村里人从不可思议到半信半疑再到深信不疑,联想到露天电影里看到的女特务装扮,哪一个不是身穿旗袍,妖里妖气,当初她白香衣不是也爱穿旗袍,打扮得千娇百媚迷死个人吗?于是倒抽几口凉气,守着一个毒如蛇蝎的女特务过了这么多年,没出意外真是万幸!

春生在当院里把一扇铡刀片子磨得霍霍作响,听得玉翠心惊肉跳。早上,她从桂兰的嘴里听到昨天夜里的事,后怕得半天说不上话来。这一次,婆媳俩史无前例的一致,那就是不择手段,也要阻止春生做出鸡蛋碰石头的傻事。

玉翠没有惊动专心致志磨刀的春生,悄悄打发春宝去娘家搬救兵,她的娘家哥张玉成带着她的几个五大三粗的侄儿急急赶来了。

一片铡刀被春生磨得雪亮,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夺目的寒光。春生很满意,把铡刀靠在墙上,站在一旁看了又看。舅舅和表兄弟们的突然到来,他感到有些意外,和他们打了招呼,就要去西屋睡觉,养精蓄锐,等待晚上的一场恶战。谁知,他刚走到西屋门口,张玉成一个眼色,他的表兄弟们一涌而上,把他扑倒在地上。玉翠拿出她织的棉布,展开把春生的胳膊和身子缠在一起,缠了五六遭,既不太紧也不太松,然后用针密密地把几层布缝在一起。春生苦苦哀求放开他,玉翠戳着他的脑门骂:“好不识歹不识的东西,再不老实,俺用针扎你的肉!”

这是村子里管教儿子的方法,既能长时间限制人的自由,又不会因为影响血脉流通而伤了身体。办法虽好,但是十年八载也未必有人用一回,倒让春生尝了个新鲜。

春生像个大粽子被扔在西屋的炕上。春生苦求无效,就破口大骂,骂绑他的人断子绝孙。

玉翠张罗饭食招待娘家哥,张玉成竟不领情,铁青着脸领着子侄们气鼓鼓地走了。临走怒气冲冲地撂下了话:“以后春生这畜牲的事,别再找俺。”

春生骂了一通,没人搭理,就不言语了。玉翠吃过午饭,怕他饿着,端着一碗高粱米饭,进了西厢房。她坐到炕沿上,轻声笑着说:“朝巴蛋子,不吃点儿亏,就不知道锅是铁打的。你瞅瞅这天底下,除了娘,谁还在乎你的死活?”说着,就舀了一勺高粱米,往春生嘴边送。春生猛然睁开眼,不接高粱米,却照着玉翠的手背咬了一口,疼得玉翠勺子也扔了,碗也摔了,一蹦老高,骂道:“王八羔子,没良心的!”春生这一嘴咬得够狠,玉翠的手背上渗出了豆大的血珠子。

春生也不说话,瞅着玉翠冷笑,眼里闪着仇恨的光。

桂兰听见动静,进屋看明白了,幸灾乐祸地笑:“咋的?老二馋肉了吧?再馋,也不能吃咱娘的肉啊,跟嫂子说,嫂子给你割去。”

玉翠哪里容得她来打趣,张口就骂:“滚你娘的!不会说话,就别放屁!”

桂兰今非昔比,早就不把婆婆放在眼里,反唇相讥:“俺是不会说话,你可只会放屁。要不咋就臭得连你儿子都想吃你的肉解恨!”

春生在炕上咬牙切齿地骂:“没一个好东西,都他娘的滚出去!”

桂兰听见他骂不恼,反而称心如意,反正有玉翠给她垫底儿,就笑呵呵地走了出去。玉翠也走了出去,临关门恨声骂道:“朝巴种,饿死你,省下粮食喂狗!”

玉翠不等回到自己屋里,头晕病就犯了,她扶着墙站不稳,恰巧存粮在院子里玩,她就招手叫他过来,扶她进屋。歪在炕上,玉翠不再生儿子的气,却着实气恼白香衣,敢情她是狐狸精托生的,要不咋就把老二迷得连亲娘都不认?一时是窑姐,一时又是女特务,这样的扫帚星竟被崔瞎厮说成福星,诳得她当神供着。她拿定主意,得空非去找崔瞎厮算账,骂他个狗血淋头。

玉翠这一躺下,竟起不了炕了,她一辈子要强,到头来却被儿子治没了脾气。

春生不能走,却能用屁股蹾,用脚踹,硬把炕这里蹾一个洞,那里踹一个窟窿,玉翠听春宝说了,就发狠说:“让他能,等炕塌了,就让他睡地下,看看这是跟谁过不去!”

玉翠听人说吉普车隔三差五地去学校,一去春晖就被赶到院里,大冬天的晚上,冻得他像个小家雀。玉翠一直把春晖当自己的儿子看待,心里倒有些惦记,有心打发春宝接他过来,可又怕长了白香衣的脸,也怕担上私通特务的嫌疑,只得想想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