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一阵骚乱,春生拿着一根扁担,猩红着眼睛横冲直撞。这一天他在睡闷觉,迷迷糊糊,似睡似醒。白香衣的婚期越来越近,他的情绪也越来越坏,好像装了满胸腔子的火药,随时都能爆炸。他动过许多念头,如何阻止这场婚礼,可是想来想去没有一个行得通。

存粮慌慌张张地跑进家来,在院子里大叫:“奶奶,奶奶,斗白奶奶,学校里斗白奶奶了。”他一听,火气上撞,趿上鞋,抄起扁担撒开腿往学校跑。

春生抡起扁担,带着呜呜的风声,逢人便打,打得台上的红卫兵和村民们抱头鼠窜。孔树林家老五背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心中冒火,瞅了个时机,就地一滚,滚到春生的脚边,抱住他的腿,把他掀倒在地。红卫兵们蜂拥而上,死死按住了春生。

瘦高个又跳到台上,叫嚣道:“奶奶的,竟敢破坏伟大的文化大革命,给我捆上!”

“俺操你们的祖宗,谁敢?”玉翠披头散发,一手握着一把菜刀赶来了。她额头上密密麻麻排满了小红点,眼珠子瞪得溜圆,把手里的两把菜刀敲得当当作响。这一天她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正歪在炕上打盹,隐约听见院子里存粮的话,就挣扎起来问个究竟,正好看见春生拿着扁担出门的背影。她怕出事,从厨房里拖出菜刀,紧赶慢赶追了过来。大家看见她来势汹汹,都有一份怯意,不由自主地让出一条路来。

她大大咧咧地走到台上,用菜刀点了点按住春生的红卫兵,命令说:“把俺家老二放了!”

瘦高个蛮横地问:“你是什么人?文化大革命你也敢破坏?”

玉翠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骂:“哪儿来的私孩子?毛还没干呢,就来这里撒野!”

瘦高个涨红了脸,回敬说:“一看你就是地主婆,居然敢骂革命小将!”

玉翠跳着脚骂:“俺日你奶奶的腿!毛主席亲自来了,也要说俺是响当当的贫农,你敢骂俺地主婆,就是不尊重毛主席!”

这个大高帽瘦高个可不敢戴,忙说:“骂你和尊重毛主席两回事!”

玉翠冷笑了一声:“毛主席不是号召你们向贫下中农学习吗?你敢说没有?”

“是说过。”瘦高个不得不承认。

“那你打算咋学习?”

“尊重贫下中农,虚心请教。”

“这不就得了。这也就是说俺能骂你,你不能骂俺,俺可以揍你,你不能还手。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瘦高个一时语塞,被玉翠问住了,总觉得不对,但一时又想不出哪里不对。于是他收敛了一下嚣张的气焰,赔笑说:“老大娘,那你把你儿子带走,别妨碍我们批斗阶级敌人。”

“俺们村的事用得着你个私孩子指手画脚吗?快滚快滚,别朝巴一样戳在这里,碍俺的眼!”玉翠寸步不让。

“可……”瘦高个颜面扫地,还要不甘心地分辩。

玉翠早不耐烦了,说:“你奶奶个熊,想让俺用这个教育你吗?觉着不过瘾,家去斗你爹你娘去!”说着又把菜刀敲得当当作响。

小三看不过去,想站出来说话,被桂兰扯住了衣襟。

瘦高个见讨不了好,扩大战果无望,垂头丧气的挥挥手说:“撤!”

红卫兵们呼啦啦爬上了卡车。高原扶起儿子,高声喊:“等等我们。”

瘦高个在驾驶室里催促司机说:“别理他,走!”

汽车发动了,高原情急之下喊:“别走,我们没有路费。”

瘦高个脸色铁青,冷笑着挥挥手,汽车冲了出去,拖着漫天的尘土。

白香衣扔掉身上的破旗袍破鞋子,从凳子上跳下来,款款走到玉翠跟前,眼圈一红,无限感激地说:“谢谢嫂子。”

“别谢俺,俺是为了俺儿子!”玉翠哼了一声,把菜刀往地上一扔,冷冷地说:“你们都给俺听好了,以后谁敢打俺儿子的主意,俺就用这个说话!”

白香衣没在意玉翠的恶劣态度,脸反正丢尽了,再丢也没什么可丢的。她拉过呆愣愣的春晖,飘然走过高原身边,瞧也不瞧他们爷俩一眼,走回屋去,咣当一声关上了房门。

高原目不转睛地看着白香衣。在应该狼狈的时候,白香衣却依然表现出一种优雅,那是一种铭刻在骨头上的优雅,向四周悄无声息地漫溢。高原想和白香衣说些什么,但是白香衣不给他机会,经过了十多年的相思,蓦然重逢,却连一句最简单的问候都不曾说出口。

村民们远远地看了他们爷俩一会儿,也稀稀拉拉地散了。

玉翠揪着儿子春生,破口大骂,把自己身上的器官问候了一个遍。这本是件很可笑的事情,但是没有人笑。玉翠拖着扭头望向白香衣的房门的春生,走过高原身边。“少见啊,小高兄弟。”

高原心里一热,说:“嫂子好。”

玉翠没有回应他,却骂春生:“自己拉了屎自己擦,哪个能跟着舔你的腚沟子。分不出香臭的疯厮,人家赶着往脸上抹粉,你却只知道抹屎。”骂完了,才对高原笑笑说:“俺也不让你家去坐了,小庙里放不下天罗大神仙。”

高原讪讪地说:“那嫂子走好!”

诺大的校园里只剩下了高原父子,望着这个生活过许多年的校园,高原百感交集。

“爸爸,你为什么不是一个工人阶级,要不是一个农民也行,你知道吗?都是因为你,我在学校里抬不起头,没有面子。我不愿意回去了,不愿意听见人家叫我狗崽子。我都和你划清了界限,可是他们还是不会放过我。我后悔有你这样的爸爸,你是我的耻辱,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高军忽然爆发了,控诉有高原这样的父亲的悲哀。

高原无语,面对儿子的指责,高原有种欲哭无泪的感觉,当儿子说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时候,他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让他痛得窒息。他又一次望向白香衣的房门,现在所有的人都有理由不原谅他,尤其是白香衣。

白香衣的房门忽然打开了,春晖怯生生地探出头张望了一下。高原心里一动,这个满面泪痕的孩子和高军长得太像了,他非常迫切地想从白香衣的口里得到证实,这个孩子的身体里也流淌着他的血。

白香衣也出现在门口,她已经换了衣服,洗净了脸。高原随着白香衣的一举一动,心忽上忽下,上是痛,下也是痛。白香衣和春晖说了些什么,向外推春晖,春晖却一味向后缩,娘俩僵持了一会儿,白香衣放开春晖,向高原父子走来。高原恍惚又回到了许多年前,他伸长着脖子,看着一个穿着宝石蓝旗袍的女人,娉婷走来。白香衣还是那么明亮,亮得让高原心惊肉跳,亮得让高原自惭形秽。

白香衣在离高原两三米的地方站住,把一个用橡皮筋缠着得纸卷扔在地上,扭身往回走。

高原不再矜持,快步追上白香衣,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一个远离高军和春晖的角落。

白香衣弹弹被高原抓过的衣袖,冷着脸说:“高老师,你儿子看着呢,请放尊重些。”

高原急切地问:“那个孩子是我们的孩子吗?”

白香衣冷笑:“笑话!春晖姓孔,他爹是宝柜。”

高原忽然跪下说:“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咱们的儿子,求你饶恕我吧!”

白香衣怔了怔,冷笑说:“男儿膝下有黄金!软骨头!”说完,她高傲地昂起头,像一个尊贵的女王,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回了屋。她看到春晖正在照镜子,脸上布满了疑惑。

高原捡起纸卷,里面是二十元钱和十斤粮票。高军饿了的时候,高原才做通了他的工作,爷俩踏上了归途。他强忍着不回头,但他感觉到有一束目光在目送他离去。当他站在大坡上,终于忍不住回头的时候,看到学校门口站着一个单薄的身影。那是春晖,他的另一个千真万确的儿子,一个不能相认的儿子。他的视线有一些模糊,下意识地向春晖挥了挥手,他忽然有一种冲动,要告诉高军,站在那里的是他的哥哥。可是他最终什么也没说,拉着高军走下大坡,孔家屋子被隔在了大坡那边,他感觉到那道大坡已成千山万水,他再也没有跨越的能力。

两天以后,一个带着眼镜的城里女人来到了村里。她是高原的妻子,听说高原父子被红卫兵们撇在了孔家屋子,来接他们回去,在路上她和高原父子错过了。在学校里,她看见一扇门上贴着大红的喜字,知道有人要办喜事。她敲开那扇门,一个举止优雅的女人接待了她。在那个瞬间她怀疑自己看错了,她没想到这小村里,居然还有这样出类拔萃的人物。当她问起高原父子,那个女人告诉她,他们已经走了。她忍不住好奇,问谁要办喜事,那个女人说:“我。”她说了一些祝福的话,就告辞了。回到城里,高原曾经和一个妓女鬼混的消息已经传得满城风雨,于是那个和她有一面之缘的女人,成了她心中的一根刺,她和高原的婚没离成,到死这根刺也没有剔除,一辈子和她争抢高原的心。

白香衣并不想把婚礼搞得多么隆重,却尽量让全村人都知道这场即将举行的婚礼,因此早早地贴出了大红的喜字。门庭有史以来的冷落,村里人都像避瘟疫一样地躲避着她,但是她自己打点得津津有味。春生自那天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这使白香衣的心隐隐作痛,转念一想,这样断了更好,本来就到了该断的时候。

以前总害怕婚期的到来,现在她竟盼着婚期到来了。农历九月十六如期而至,白香衣让儿子请一天假,参加婚礼,被儿子粗暴地拒绝了。早晨起来,白香衣发现下霜了,菜园子里的大白菜上凝着一层细小的冰晶,在初生的太阳下熠熠生辉。白香衣想,等举行过婚礼,就得收获白菜了。

事先说好的,胡桂花的表弟带着铺盖卷过来,一对新人在主席像前面三鞠躬,然后双双去公社领取结婚证,回来后摆一桌酒席,请亲戚朋友们吃喝一顿,婚就算结完了。

白香衣从早晨等到中午,望眼欲穿,终于有一个人影出现在学校门口,却是春生。

“娘,你不用等了,那人不会来了。”春生的眼睛躲躲闪闪,不敢正视白香衣。

这是春生第一次在没有人的时候喊她娘,把白香衣的眼泪都叫下来了,不是因为感动,而是因为心痛。白香衣摇头说:“不可能,不可能。”

“是他亲口告诉俺的。”春生的眼神很茫然,目光落在窗棂上的大红喜字上。

“是你,一定是你。”白香衣扑到春生身上,撕扯着他的衣服。“你凭什么?凭什么这样做?我需要一个家,一个名正言顺的丈夫,你知不知道?”

春生就势把白香衣搂在怀里,问道:“那天那个姓高的说的话是真的吗?”

“真的,是真的。”白香衣伏在春生宽阔的胸口上,哀哀地哭。

春生蓦然把白香衣推开,冷酷地说:“俺没有对他做啥。俺想好了,从今以后,你就是俺的干娘,以前算俺不懂事。今天俺去找那个男人,是想告诉他,让他以后好好地待你。可是他说,他不要你了。”

白香衣听着春生的话,一步步后退着。

春生说完话,逃跑似地冲了出去。

白香衣实在不甘心,高原抛弃了他,春生也抛弃了他,难道连那么猥琐的男人也不要她了吗?最后她去了宝橱家,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宝橱一家人正在吃饭,除了李小忙站起身外,其他人连眼皮都不曾抬一下。

李小忙说:“娘,跟我们一块吃吧。”

胡桂兰尖酸地说:“啧啧,你哪来那么多娘?横竖你娘家有亲娘,这里有我,你咋就缺娘缺得不管秃厮瞎厮都喊娘?你不寒碜,俺都寒碜了。”

李小忙被她抢白了一个大红脸,讪讪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白香衣心里打了个寒颤,脸上的笑容便僵了,硬着头皮问:“小三他表舅怎么还没过来?”

胡桂兰冷笑着说:“你也不瞅瞅自己是啥样的人,俺哪里敢攀你的高枝?俺表弟说啥也是苗红根正的贫农,就是打一辈子光棍,也不会要你这样破得没有鞋帮了的破鞋!”

白香衣梦游似的离开宝橱家,恍恍惚惚地走进了玉翠家。桂兰正要出门,看见白香衣进来,忙把眼皮一耷拉,扭头进了东厢房。白香衣走进玉翠的屋里,玉翠正歪在炕上闭目养神,她除了头疼之外,又添了头晕的毛病,每到中午就会头晕目眩心慌气短。她睁开眼睛,见是白香衣,便又闭上了眼睛。

“嫂子,婚结不成了。他们咋就说不结就不结了呢?”白香衣向玉翠诉苦。

玉翠半天没有言语,忽然睁开眼,目光炯炯地望着白香衣:“要俺说你就不该回来,走了就走了,偏又回来。能走的话你就再走吧,带着春晖走得远远的。今们俺就说明白话了,你也不用和俺装糊涂,你和老二的事情俺心里明镜似的,只是碍着多年的情分,没有点明。原来想着你再成个家,老二也就断了念想。现在你的婚结不成了,老二心里肯定又要弄鬼。你走了,俺会记你一辈子好的。”

白香衣像挨了当头一棒,身子晃悠了一下,她仿佛是一条搁浅在河滩上的鱼,干张着嘴,找不到救命的水。

村东的铁路上,每天晌午都会有一列客车呼啸而过,蒸汽机车头冒着滚滚的浓烟,惊天动地地驶向南方。白香衣知道,坐上那列火车,会带她到遥远的南方。那里水光潋滟,偶尔会闯进她的心里,像一只轻盈的小划子,一槁下去,穿过石拱桥。白香衣的眼睛那时候会迷蒙起来,润泽如南方的早晨,可是可是,那些韵味参差的房舍,没有一间是能容得下他们孤儿寡母的。她哪里也去不了,只能赖在孔家屋子。

一如既往,白香衣把自己和春晖收拾得干净利索,走在大街上仍然从容不迫,全然不顾满街飞的白眼。

晚上路过学校的人似乎多起来,小黄成夜成夜地叫个不停。白香衣穿上旗袍,在灯影里走来走去,屋里弥漫着凄凉的妖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