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生去学校呆了一整天,玉翠就犯堵了一整天。春生晚上回家,玉翠饭也没给他留,说饿死个白眼狼。

春生满肚子情理,理直气壮地说:“又咋了?你不是巴巴地让俺认干娘,让俺孝敬她吗?俺往学校跑,那是听你的话!”

“孝敬自然应该孝敬,让春宝春来去就行,你不能去。”玉翠苦口婆心。

“凭啥啊?又不只是他俩的干娘?早先俺还不乐意认呢,还不是你怀里揣着剪子,逼着俺认的?现在又说这话,当娘也不能不讲理啊?!”春生满肚子牢骚。

“放你奶奶的屁!俺揣把剪子干啥?听谁胡嚼嗒?你娘一辈子啥都会,就不会寻死觅活!跟俺说,是谁这么糟践俺,俺去撕烂她的嘴!”玉翠火冒三丈,她平生最看不惯寻死觅活的把戏。

“你真没揣啊?俺也犯嘀咕,俺娘是啥人,咋会用那下三滥的玩意?”春生忽然明白,那天是大舅骗他呢,于是就幸灾乐祸地煽风点火。

“是谁?快跟娘说。”玉翠急于知道谁是造谣者。

“还能有谁?俺大舅张玉成。”春生说出了名字,心里痛快,忍不住哈哈大笑。

“笑你奶奶个头!”一听是自己的娘家哥,玉翠回过了味儿,便连忙改口说:“说实话,那天俺真揣了把剪子,看你心里头到底有没有娘。”

春生已经不信这话了,不过他也不记恨他大舅,因为他觉得认了干娘,自己接近白香衣更加名正言顺了,心里痛快。现在他还知道了娘绝对不会寻短见,没有了后顾之忧,心里就更痛快了。

“魔怔!魔怔!”玉翠恨恨地骂。“说一千道一万,你要是真心疼娘,以后就少去学校。”

“娘,俺要心疼!干娘,俺也要心疼!这是做儿子的本分,做干儿子的本分!”春生平时话不多,今天却说一句是一句,还合着情理。

“还说本分,搂着你干娘睡觉那也叫本分?”玉翠被春生逼得恼羞成怒。

“那当然是了。你想啊,早先你搂着俺睡觉的时候能算不本分?”春生嬉皮笑脸地反问。

玉翠简直要气疯了,把手中的鞋底冲春生砸过去,说着狠话:“明天俺就给你说一个干爹去,让你再和你干娘骚!”

“你找就是,你找一个,俺就揍跑一个,找俩,俺就揍跑一双!”春生摇头晃脑。

“今晚你哪也别想去,也别想睡觉,啥时候想明白了再说!”玉翠被春生气炸了肺,可愣是像猎狗守着一团刺猬,干转,干吠,没处下嘴。

二月二,龙抬头。那一天晌午,天空中咔啦啦响了声炸雷,震得房梁上的尘土簌簌地落,震得人心惊惶惶的。又过了一袋烟的功夫,锅底一样的天空,铺天盖地砸下鸡蛋大的雹子来。那一天恰逢王家镇上的集日,许多赶集了人被砸得头破血流,抱头鼠窜。没有被砸到的人心里也倒抽凉气,幸亏这雹子来的早,要是迟两个月,还不得把庄稼地砸成白茬?

玉翠踩着一地的雹子,去学校。天说晴就晴了,太阳鲜亮亮地照下来,雹子晶莹剔透,熠熠生辉。

校园里,春晖和一些小厮们捡起雹子,放进嘴里吃,咂摸得有滋有味。白香衣看见了,就大声呵斥,说不卫生,别吃坏了肚子。玉翠走进院子,刚好听见了白香衣的话,就说:“乡下人哪有那些讲究,让他们吃吧,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只是春晖可吃不得,吃公家粮食,肠胃娇嫩,要拉肚子的。”

春晖看到玉翠,赶过来亲热地喊大娘。那天白香衣也让春晖认了玉翠干娘的,玉翠却不让春晖叫他娘,说听他叫大娘顺了耳朵。

白香衣亲热地把玉翠让进屋里,说了一会儿闲话。昨天夜里,白香衣记着春生说要来的话,一夜不曾睡踏实,心被分成了两瓣,一瓣盼着春生来,一瓣祈祷春生千万别来,到了早晨,两瓣心才慢慢合二为一,是一个大大的失望。此时见到玉翠,白香衣庆幸起春生没有来,她在心里告诫自己,既然认了干亲,万万不能再做对不起玉翠的事。

说着话,白香衣察觉到玉翠的明显的生分,就使出浑身的解数,想拉近和玉翠的距离,就提起以前的事情,感念玉翠对她的好,眼圈红红的。玉翠的眼圈也红了,却说:“别说那些陈谷子烂芝麻,孤儿寡母,不容易,谁见了谁心里不动弹?换了别人,也一样的。”

白香衣说:“我心里镜子似的,没有哪个能和嫂子一样,真心实意地待见我,有时候我就这么想,要是没嫂子当我的主心骨,寸步难行。”

“你这样说,少不得俺再当你一次主心骨,说出来你千万别不高兴。”玉翠眼睛瞅着白香衣,似笑非笑。

“嫂子说的话,没有不是不为我好的,我哪能分不出好歹?嫂子你尽管说。”白香衣态度很诚恳。

玉翠未说先笑:“还甭说,真是一件好事儿。白老师,咱向前走一步吧,寻个男人,给你顶起天来,你就不用这样受累了。”

白香衣没有想到玉翠竟会说到这事,沉吟了一下,才慢吞吞地说:“嫂子,你和我还不一样?你家大哥去了以后,你自己拉扯着几个孩子,不也过来了吗?春晖一天大似一天了,不说这事也罢了。”

“俺哪能和你一样?俺多大岁数?你又多大?当年也怪嫂子看走了眼,撮合你和小高。那小高竟是一个吃白食的孬种,抬起屁股走了,忘了你们的情分。看着你们娘俩孤苦伶仃的,嫂子心里也难受啊!”玉翠忍不住滴下眼泪来,抬手胡乱擦眼睛。

白香衣也滴下泪来:“哪能怪嫂子,是我自个儿走错了步。这也是命,我只有认。”

“亏你是个文化人,心里也犯糊涂。毛主席还说人定胜天呢,俺估摸着就是说活人不能被尿憋死的意思。”玉翠忽然就笑了,说:“那天俺去宝橱家,看见小三的表舅,竟是一个很利索的人,虽说人瘦了点,但人家是货真价实的原瓶儿,这可比啥都金贵。”

“嫂子,我真的没有这个想法。有的话,也不用等到今天了。”白香衣态度坚决而明了。

“你是惦记着高原?还是心里另外有人?要是惦记高原,那就是你糊涂,这么多年了,人家早把你忘干净了,老婆孩子热炕头地过日子了。要是你心里另外有人,不妨对嫂子说说,俺帮你拿主意跑腿儿。”玉翠试探着说。

“都是没影儿的事!嫂子别拿我取乐儿。”白香衣矢口否认。

“不对,嫂子最会看了,你心里头装着人,说不准还是这村里的小厮。是哪家的小厮?嫂子给你说去。”玉翠明知故问,步步紧逼。

春生的形象蓦然就在白香衣的心里乱晃,玉翠的话比中午的雷还响,她在他们娘俩的内外夹击之下,走投无路,乱了分寸。于是,白香衣把心一横,心想嫁就嫁吧,断了是非。就银牙一咬,说:“嫂子你看着办吧,你爱给俺说谁就说谁!”

玉翠大笑:“那可不行。俺只管说,还得你自己拿主意。哪天俺让你和小三他表舅见见面、说说话?”

“不用,那人我见过。”

“原来你早上了眼了,还只管和嫂子装糊涂,你们文化人,净不实诚的心眼子!”玉翠嗔道。

胡桂花听到了信儿,欢天喜地,满村里说这可真是亲上加亲,亲了好几层儿,白香衣本是小三他们的大娘,又是过继的娘,现在马上又要成了小三的表妗子。胡桂花心急得很,恨不得马上就把事办了。

白香衣对玉翠千依百顺,玉翠的心便有些软,有些愧,怕委屈了白香衣,就跟胡桂花说事可以紧赶着办,但该走的过场一件也不能少,要办得热热闹闹,风风光光。胡桂花听了不敢驳嘴,但心里难免犯嘀咕:她白香衣又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两个人搬到一块过日子就得了,何必要那些只管花钱抵不了事的门面?

胡桂花约着玉翠去学校,和白香衣说了两个人商量好的意见,白香衣低头沉吟了一阵子,说:“不用什么排场,定个日子,俩人搬到一块,也就完了。可我有两个条件,依我呢,咱就办,不依我,一拍两散,从今就算没这事儿。一,事得等到春晖上了中学再办,也就等到秋天;二,他得搬来孔家屋子,我不会离开这里,去俯就他。”

胡桂花求援地看看玉翠,玉翠说:“让他搬来孔家屋子不算一个事,好说。只是,这日子……”

白香衣打断了玉翠的话,斩钉截铁地说:“嫂子你别劝了,前前后后我都依了嫂子,难道就这点儿主意,嫂子也不让我自己拿吗?”

玉翠的脸一红,对胡桂花说:“三他娘,俺看就这么着吧。”

就这样,白香衣又一次许给了一个男人,都谈婚论嫁了,却还不知道那人姓什么叫什么,胡桂花和玉翠也忘了告诉她,她仅仅知道那人是小三的表舅,至于是姑表还是姨表,也不甚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