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香衣攒了很多话要对野男人说,哪怕他一如既往的一言不发,白香衣也能获得一些安慰。可是那个野男人没有如期而至,那一夜是一个很凄凉的夜。白香衣觉得他可能怕了,怕白香衣请求他的保护。后来白香衣想通了,自己的儿子都指望不上,就别说一个连面貌都不肯让她见的男人了。白香衣骂自己不长记性,哪个男人不是这副德性,想要你的时候就摆出可以为你生为你死的架势,而当你真正需要他的时候,他却只会闻风而逃,跑得比兔子还快。

在白香衣绝望地痛下决心结束这场孽缘的时候,却意外发现自己有了。早晨起来,白香衣在菜园里忙碌,苦心经营的菜园,被糟蹋了七八成,她的心揪着,隐隐作痛。她忽然一阵恶心,伏在菜地里干呕了好久,也没吐出什么东西来。起身的时候,她出了一身冷汗,因为她想起了怀春晖的情形,竟和现在的状况一模一样。

白香衣决定,要进一趟城了,她不能生下这个孩子。

孔怀玉把有关参与群殴的人集合到一块,有理没理,各打五十大板,痛斥了一番,采用折中的办法了结了公案,宝橱家退还孔树林家二十元钱,并声明这事与白老师无关,谁也不许再找白老师的茬子。宝橱家和孔树林家都不满意,但慑于大书记的威望,敢怒不敢言,自然迁怒于大队长千般保护的白香衣,孔树林家还差一些,宝橱两口子对白香衣简直是恨之入骨了。

白香衣记起胡桂花跟她说只卖了二十元的话,觉得好气好笑,她终于不幸言中,到头来只得了二十元钱。

肚子里正在成型的孩子,成了她的心头大患,她要赶在显山露水之前把他处理掉。尽管她希望再要个孩子,但是她知道没有婚姻的保护,孩子一旦生下来,母子们将面临怎样的残酷。

野男人再没有出现过,也可能来过,只是白香衣把房门栓得紧紧的,他来了也进不了屋。白香衣也曾想告诉那个男人,她怀了他的孩子,问他能不能给肚子里的孩子一个保护伞。可是白香衣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想男人知道了这个消息,只能溜得更快。

秋收的时候,学校放假,白香衣把春晖托付给玉翠,独自进了城。

半个月以后,陈医生蹬着一辆借来的自行车驮着白香衣回来,不等自行车爬上那道大坡,白香衣就下了车,感激地对陈医生说:“你回去吧。不能让你到家喝口水了,希望你能体谅。”白香衣脸色苍白,有些憔悴,说话的时候楚楚动人。

陈医生走了会儿神,旧话重提:“香衣,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就和那婆娘离了。”

这句话是在城里的这段时间,白香衣听到的最多的话。“女人啊,谁都不容易,你和她好好过日子吧。”白香衣眼睛看着别处,她怕村里人看见陈医生送他,说闲话。

陈医生恋恋不舍地跨上自行车,慢悠悠地蹬着自行车,几次三番回头张望。

白香衣爬上了那道大坡,看见了绿树红瓦的村子,眼睛就湿润了。这次进城,九死一生,好多次以为自己再也回不来了,亏了陈医生关照着。服侍白香衣喝药的时候,陈医生忍不住埋怨,白香衣不懂得珍惜自己,对于一个不能给她名分的人,是不能付出真情的。

白香衣在心里苦笑,真情?她和野男人确实谈不上真情,有的只是身体里潜伏的野蛮洪流,快活的时候是两个人的事情,现在却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受罪。痛定思定,白香衣告诫自己,这种荒唐绝不能再次发生了。

过了十天,白香衣的病情才有了起色。她那悬于一线的小命,在阎王殿溜达了一圈,又回来了。陈医生拿出全挂子的本事,调理白香衣的身体,顺带着把夜盲症也一块调理了。又休养了四五天,白香衣惦记着儿子和菜园,决定回村。陈医生劝她再观察几天,以防不测。白香衣说她没有那么娇气,阎王爷要收她的话早就收了,不会拖到现在。

临别,陈医生告诉白香衣:“以后你可能不会再怀上孩子了。”白香衣刚从怀孕的痛楚里复苏,并没有感到这有什么不好,反而觉得有些轻松。

白香衣进城后的第五天,春生走夜路,挨了黑棍,当时被砸得晕了过去。玉翠怀疑是宝橱家的人干的,站在大街上,亮开嗓子指桑骂槐。没有人接茬的咒骂就像一场蹩脚的独角戏,骂来骂去,玉翠自己先腻歪了,垂头丧气收了兵。

春生被抬回家,趴在炕上,嘴里咝咝喊疼。玉翠要帮他脱下褂子来,他却死活不肯。儿大三分客,玉翠只当春生害羞,就骂:“你是一块从娘肚子里爬出来的臭肉,臊你娘的脸啊。”春生拗不过,玉翠扒下他的褂子一看,背上隆起了一道门闩一样宽窄的青紫,渗着些许红艳艳的血水。心疼得玉翠跑出门,人在天井里打转转,泪在眼睛里打转转,忍不住又一通街骂。

玉翠在给春生擦洗抹药水的时候,发现了一个秘密,儿子的肩膀上,一些新旧伤痕一字儿排开,旧的长出了鲜红的嫩肉,新的还结着痂。那些伤痕,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咬的,一些清清楚楚的牙印子。玉翠心里迷惑,就问:“这是咋弄的?”

春生支支吾吾,不肯说。

玉翠厉声追问,春生被问急了,就信口说是春来干的。玉翠一听就跳了起来,让春宝满村子搜捕春来。春来懵懵懂懂地被春宝带到玉翠面前,玉翠不问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就是几巴掌,打得春来抱头鼠窜,连声叫屈。玉翠骂:“你他娘的也太狠了,和你哥有啥深仇大恨?把你哥咬成那样!就是哥俩闹别扭,也该像个爷们似的动拳动脚,咋就学着娘们咬人?一看就是没有出息的孬种!”

春来死不承认,眼泪长流。春来也是二十岁出头的毛头小伙子了,脸嫩好面子,赶着要和春生当面对质,玉翠就骂他是敢做不敢当的孬种。春生身上有伤,玉翠的一颗慈母之心自然偏到了他那边,因此对他的话深信不疑。

玉翠找不到打春生闷棍的人,春来就成了她的出气筒,想起来,就是一通暴风骤雨般的谩骂,吓得春来不敢见她的面。这时候村里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吸引了玉翠的注意力,春来的日子才好过了些。

孔宝柜老宅子下面埋着财宝的消息不翼而飞,村里掀起了一股掏宝热,老宅子的废墟上整天人满为患,男女老少挥舞着铁锨、洋镐、火钩一齐上阵,老宅子的上空整天尘土飞扬,热气腾腾。

孔宝橱被迫退出二十元钱肉疼,猛然记起老宅子底下还埋着财宝,现在房子塌了,正好再去寻宝,就转忧为喜,三更半夜提着马灯,和胡桂花挖到黎明。如此昼伏夜出了两天,孔树林路过那儿,发现了挖掘的痕迹,觉得蹊跷,联想到搬家时宝橱两口子的古怪,得出一个振奋人心的结论,这宅子下面肯定埋着好东西。孔树林等不到晚上,就动员了一家男女老少上阵挖掘。

宝橱得到消息,率领一家子赶来了,经过一阵小小的摩擦,达成共识,现在不是大动干戈的时候,找宝贝要紧,谁家先找到归谁家。村里人来看热闹,孔树林的大儿媳不慎说漏了嘴,没出半天,全村人就都涌来了。大人们埋头苦干,小孩子们围着宅子拍手欢唱:“公鸡叫,母鸡叫,谁先找到谁先要!”

这事越传越邪乎,财宝的数量不断急剧飙升,从一坛子银元疯长成两大瓮金银财宝。玉翠忙把春宝两口子和春来打发了去,她在家里坐立不安,埋怨白香衣没有脚后跟,一走就没音没讯,摸不到家门。她焦急盼望白香衣快点回来,心想只有财宝的正主回来了,才能阻止这些无法无天见利忘义的人们继续胡来。

老宅子那儿没日没夜地热了七八天,才逐渐降了温,别说装金银财宝的大瓮,就连破尿壶也没挖到一个。也在这个时候,白香衣回村了。

玉翠正在给春生敷药,听见了白香衣在天井里说话。

“春来,嘴噘得能拴头毛驴,谁惹你了?”

“没谁。”春来哑着嗓子回答。

“妈,俺春来哥咬俺春生哥了。”春晖搭腔。

“春晖,俺告诉过你,俺没有。”春来气恼的声音。

玉翠在屋里叫:“白老师,别理那死孩子。俺在西屋呢。”

白香衣应了一声,转眼就到了门口。春生心里犯急,要盖上被子,被玉翠摁住了,说:“她是老师,又是婶子,算半个娘了,有啥好臊的。”玉翠有意要让白香衣看见春生背上的伤,好让她认清宝橱那帮人的歹毒心肠。

白香衣走到跟前,低头看到了春生背上的青紫,惊问:“这是咋的了?”

玉翠咬牙比划着说:“还不是宝橱家的那些混账王八蛋,不敢来明的,就砸黑棍,这会儿好些了,先前肿这么老高。”

“书记不是都处理了,事儿说过去也就算了,他们咋能这样?”白香衣有些惊讶和气恼。

“都和你的想法一样,这天下就太平了。”玉翠趁机因势利导:“你的心肠就是太好,宝橱家的脾气生是你给惯出来的,你对他们仁义,可是他们却以为你好欺负,越发对你狠。以后别总好好娘娘似的,分不出好人歹人。”

白香衣听着直点头。

玉翠猛然记起财宝的事,问:“白老师,你家老宅子下面是不是埋着东西?”

“没有啊。”白香衣茫然摇头。

“你走的这几天,村里闹得厉害,说得有枝有叶,说你和宝柜回来的时候,带回来两大瓮金银财宝,都埋在宅子底下了,全村老老少少,在那儿折腾了好几天呢。”

“是吗?我的妈呀,这是谁编的瞎话?”白香衣忽然咯咯地笑起来,笑得如扶风的杨柳,乱颤的花枝。

玉翠笑骂:“看你没心没肺的,俺可是替你担了好几天的心,生怕你的东西被那些财迷们抢了去。”

白香衣好半天才止住笑,捂着胸口喘气,这一笑倒把这些天心里的郁闷打扫光了。

东屋里忽然传来存粮的嚎哭声,夹杂着桂兰的咒骂。玉翠心疼孙子,把药碗递给白香衣说:“白老师,你帮俺给他敷着,俺瞅瞅去。这个懒老婆,除了会吃,就会打孩子。”

白香衣嘱咐说:“好好说话儿,别总对桂兰凶。”

说着坐到炕沿上,一股非常熟悉的气味迎面扑来,让她一阵恍惚。她用棉花蘸上药汁,刚要擦,赫然看到了春生肩膀上的牙印,如同遭到了当头一棒,愣在了那里。春生紧紧闭着眼睛,大气也不敢出。

“你……”半晌,白香衣想问他些什么,可是话到嘴边,说不出口。

他们就这样冷着场,心里都翻江倒海。东屋里传来玉翠的骂声:“存粮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你凭啥打他,别以为你生了他就有了脸,有俺在,你休想拿大做派。你兄弟还躺在西屋的炕上,你就不能让家里消停消停?”

没听到桂兰言语,存粮的哭声却更响亮了。玉翠把存粮拉出来,慈爱地说:“别嚎了,奶奶帮你出了气不是?去,跟你春来叔春晖叔玩儿去。”

玉翠嘴里念叨着“畜类”进了西屋,白香衣慌忙给她让出地方,说要回学校看看,慌里慌张地去了。玉翠发现药还是那些药,白香衣愣是没有敷上一点,不由哑然失笑,埋怨自己真是糊涂,人家白老师这么一个水灵灵的人儿,咋能干得了这样的肮脏活。

白香衣出了玉翠家,遇到了小黄。小黄见了女主人,摇着尾巴扑了过来,撒了几圈欢,忽然看见孔树林家的母狗,就撇下香衣,追了过去。白香衣要出胡同了,听见小黄连声嗥叫,好像被人打了。随即孔树林家的声音传了过来:“真是谁家养的畜生随谁家的脾气,骚也不看看地方!”

白香衣已经出了胡同,小黄看见她,像看见了救星似的,夹着尾巴一瘸一拐的跑了过来,喉咙里呜呜地向白香衣诉说委屈。白香衣正心神不定,孔树林女人的话又戳到她的心尖子上,脸上就挂不住,清了清嗓子,对孔树林家的说:“婶子,至于和畜牲一般见识吗?打狗看主人,婶子好歹给我留点儿面子。”

孔树林家的猛不丁看见白香衣从胡同里出来,后悔说多了话,听她这样说,心想人反正得罪了,不在乎多得罪一下,就瞪着一双眼白多眼黑少的三角眼说:“主人?笑话!在这地儿,你算哪门子主人?还说啥里子面子?”说完,甩给白香衣一个后背,拧着身子去了。

白香衣被她抢白得欲哭无泪,想想也是,她苦心经营了这些年,自己倒是把自己当成这里的主人了,可是人家始终拿她当外人。在孔家屋子她成不了主人,可是天地虽大,到哪儿她才是名正言顺的主人?

老宅子下面没有财宝的话在村里传开了,村里大多数人信了,宝橱两口子却坚决不信。他们认为白香衣一定早把财宝起走了,发大水的时候,全村人都到大坝上避水,就她没去。胡桂花说:“这个寡妇嫂子也太毒了,就知道吃独食,你吃肉,给俺口汤喝喝,也多少有点儿一家子的滋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