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中秋,月光清亮亮的,冷得炫目。白香衣看着月光渐渐从窗棂上隐去,红艳艳的阳光悄悄爬上来。昨晚折腾了半宿,她和孔宝柜都大汗淋漓了,可孔宝柜那儿还是像条霜打了的丝瓜,软塌塌的。白香衣在努力,不是因为有了孩子才能拴住孔宝柜,而恰恰是让孩子把自己拴在孔宝柜的身边,她总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就要管不住自己的心了。她窝了一宿的恶气,用脚踢了踢还在沉睡的孔宝柜。

宝柜翻身坐起来,满脸大醉后的憔悴。“这就去烧水,这就去。”他睡糊涂了,回到老本行去了。

白香衣又好气又好笑,说:“不长记性的东西,想哪儿去了?”

宝柜四下瞅瞅,寻思了半天,才回过神来。

“宝柜,去跟宝橱说一声,把咱家的地收回来。”

“收回来?咱家家什没有,牲口没有,咋种?”

“你只管去说,别的事不用你操心!”

“嗯。要种你种,俺可不管。”孔宝柜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身子一歪,脑袋一沾到枕头,就又打起了呼噜。

种麦子那天,白香衣穿着玉翠的蓝布大襟褂子,头上打着花手巾包头,蛮像那么回事地站在地头上。

听说白老师要种麦子,这家出牲口,那家扛家什,稀里哗啦来了一大帮子男男女女。孔宝橱也想来,但胡桂花因为少种了二亩三分地,心里窝火,死活不让他帮忙,他就赌气睡在了炕上。

玉翠和女人们用铁锨翻犁耕不到的地头,一边干活一边笑骂老天爷没有天理,偏着心眼子把白香衣生得就是穿破衣烂袄,也还是该怎么俏就怎么俏。

听得白香衣羞红了脸,听得高原撒了欢,非要逞能站在耙上赶牲口耢地。孔宝川禁不住高原软磨硬泡,把缰绳鞭子扔给了他,嘱咐他加小心的话还没说完,高原已站在了耙上,耀武扬威,甩得长鞭啪啪响,“呜呜咦咦”地一通乱叫,把骡子叫毛了,突然发力乱窜,高原被闪下了耙,摔了个四脚朝天。

吓得孔宝川的脸蜡黄,冲过去扶他,连声问:“没事吧?”

尽管高原连惊带摔,冒了一身冷汗,却不肯示弱,一骨碌爬起来,连连摆手说:“没事没事。宝川哥,快去追牲口。”

孔宝川经他提醒,回头见惊走的牲口已经拖着耙跑出了老远,便丢下高原,去追赶牲口。

女人们惊叫着围了上来,白香衣眼尖,发现高原的后脑勺上鼓起了一个大包,渗出了些许血珠子,心疼地埋怨:“不加点小心,都出血了。”说着,扯下头上的手巾,掂着脚尖给高原包头。

“这算啥,当年枪子打在身上都没喊过疼,没事。”高原还是一味的逞能,想阻止白香衣,却只是抬手模了一下耳朵,便放下,任凭白香衣给他包扎。

“傻小子,弯弯腰,没看见白老师够不着你的头吗?”玉翠笑着呵斥高原。

高原果然傻笑着弯下了腰。

孔宝川把牲口牵了回来,玉翠赶上去捶他。“都怨你,都怨你,你咋让高原这个冒失鬼站耙,真出了事咋说呢?”

“是他非要上。”孔宝川在玉翠面前总矮一大截,低声嘟囔。

“就你的不是,他知不道厉害,你还知不道吗?”玉翠不依不饶。

“赖我,全赖我。”孔宝川低声下气地说,又瞅着高原说:“你看你看,把你嫂子心疼的。”

“放你娘的臭屁!这幸亏摔在脑袋上,脑子浑点儿还不是大事,要是摔坏了那儿,你让人家怎么娶媳妇生小高原?”

大伙儿一听这话,哄的一声大笑起来。

高原红着脸说:“刚才还觉得嫂子好,现在才知道你最坏的了。”

“没良心的,白疼了你。说实在的,不光俺疼你,你这一堆嫂子都疼你哩。”

别人听了这话没什么,白香衣听了却觉得炸耳朵,心发慌。恰好高原正朝她看过来,那俏丽的慌张让他的心头一震,低下头偷着乐,觉得这一跤摔得值。

人多干活快,很快就把地耕好耢平,只等耩下麦种了。

大伙坐在地头上,男人们抽着烟袋休息,女人们叽叽嘎嘎地说笑。也不知道白香衣张望了多少回,孔宝柜才扛着一口袋麦种,磨蹭到地头上。白香衣顾不得和他生闲气,忙张罗着往耧里倒麦种。牲口拉着耧缓缓前行,麦粒下落的声音仿佛潺潺的流水,把希望流淌进白香衣的心里。

每个人对土地都怀着朴素的感情,本能的依恋,不管他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有时候这种感情自己都不会察觉,但却实实在在地流淌在每一个人血脉里。麦子耩完了,人们都散去了,白香衣一个人留在地里,不肯离去。从来没有和土地如此的亲近,她在心里欢叫着,这是属于她的土地。尽管从来没有憧憬过得到一片土地,但她在无意中拥有一块土地的时候,立刻就被一股巨大的喜悦紧紧拥抱了。她在地里坐一会儿,躺一会儿,土坷垃硌在身上,有些酸痛,那竟也是一种美妙绝伦的享受。她仰望天空,有大雁飞过,她有些怜悯那些鸟儿,居所不定,不知明天将会栖身何处,而她是幸运的,身下的土地正给她带来前所未有的安全和踏实。

白香衣对土地的迷恋使她在村里获得了更多的尊重,一个珍爱土地的女人,无疑是一个勤劳贤惠的女人。早晨和黄昏,她都会到地里转转,仔细瞅瞅土坷垃之间有什么变化。当五六天以后,她远远看见地里一片朦朦胧胧的新绿,就欣喜若狂地奔跑起来。广阔的田野上,弯曲的田间小路上,一个女人,一个穿着旗袍的女人在奔跑,这是一个绝好的画面,你也许觉得它不和谐,但是正是这种不和谐衬托出人的内心和土地之间的那种深远的默契,广大的和谐。

麦苗一天天长大,白香衣的希望也一天天膨胀,她想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吃上自己亲手种的麦子。天越来越冷,夜越来越长,白香衣的梦里也塞满了金光璨璨的麦子。孔宝柜这段时间也过得轻松,因为白香衣把心思都用在了麦子上,很少纠缠他,让他安稳地睡了几天囫囵觉。

一个早晨,白香衣打开房门,吃惊地发现天上纷纷扬扬地飘着雪花,地上已经铺了薄薄的一层。在南方很少见到雪,偶尔飘荡的雪花一落地就融化掉,过后找不到丝毫的痕迹。白香衣开始担忧她的麦子,她一路小跑到了地里,雪花正在悄无声息地掩埋着她心爱的麦子,一片白茫茫中,只能看见零星的绿色了,看样子用不了多久,这些幸存的绿色也会被这冰冷的白彻底吞噬。

白香衣心急火燎,跑回村子,敲开了玉翠家的门。玉翠看到气喘吁吁蓬头垢面的白香衣吃了一惊,心扑腾到了嗓子眼,以为发生了什么意外。

白香衣慌里慌张地嚷嚷:“嫂子,不得了了!这么大的雪,麦子要冻坏了,怎么办?怎么办?”

玉翠爆发出一长串笑,都喘不上气来了,捂着胸口说:“哎哟,俺的大姐姐,差点让你吓死。没事的,把你家的被子给麦子盖上,不就得了?”

“我的妈呀,我们家哪有那么多被子?”白香衣信以为真。

玉翠看她那副心焦的模样惹人怜爱,不忍心再骗她。“放宽你的心,没事的。正因为你家没那么多被子,老天爷才来给你帮忙了。雪就是麦子最好的棉被。”

白香衣还是一头雾水,玉翠给她解释了半天,她才似乎明白了些。

知道了雪的好处后,白香衣就希望这雪下得再大些,下个几天几夜。

雪下了整整一天一夜,人踩到积雪上,雪能没到小腿肚,村里的人都喜笑颜开,说这是一场罕见的大雪,瑞雪兆丰年,来年有望获得一个好收成。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们嘴里呵出大团的白气,跺着脚,搓着手。

高原早早起了床,打扫校园里的积雪。扫着扫着,猛然想起了白香衣,这么深的雪,她一路走来,鞋袜非湿透不可,教室里没有炉子,大冷的天还不把脚冻成冰棍。如此想着,他就扫出了校园,一直扫到宝柜的家。扫完了身上热烘烘地出了一身的汗,沿着自己扫出的小路,哼着小曲心满意足地往回走,走着走着,就觉得自己的举动冒失了,倘若让村里哪个人看见,还不知会怎样添枝加叶,拿他当话把子取笑呢。幸亏村里人还都睡着,四下望去,不见一个人影。

高原去宝柜家顺了腿,每次去都把宝柜灌得酩酊大醉。白香衣的话多了起来,但是大多时候都是谈论她的土地和麦子。小高很迷惑,这样一个好像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怎么会对土地这么感兴趣?每次白香衣谈论土地和麦子谈到意兴阑珊,就以姐姐的身份命令高原回去休息。高原有时候怀疑认白香衣做姐姐打错了算盘,虽然能够和她多搭几句话了,但是却拱手给了白香衣一个紧箍咒,关键时刻,白香衣就会念念。

白香衣沿着高原扫出的小路去学校,心里满是对这个不知名的扫雪人的感激之情。村里人给予了她太多的温暖和帮助,让她觉得受之有愧,她没有别的能耐报答村人对她的厚爱,唯有尽心尽力地教孩子们识字算数。

心里的暖很快被四周逼来的冷冲散了,白香衣觉得四面八方都是冰冷的利刃,切割着她的寸寸肌肤。她今天穿了一件水红色的棉袍,是她衣服里面最厚实的一件,在南方的时候她根本没机会穿,但是面对北方的寒冷,它就显得太单薄了,根本无力和声势浩大的冷抗衡。

将近中午的时候,玉翠和一帮子女人唧唧呱呱地走进了学校,直奔教室找白香衣。白香衣出来,她们在教室门口叽叽咕咕的说笑了一阵子,直奔小高的宿舍。玉翠走在前面,哗啦一声推开门,也不管什么礼貌不礼貌的,乡下人不讲究这个。

“小高兄弟,出去,给嫂子们让个地方。”玉翠冲着小高摆摆手说。

高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虽不知她们要捣鼓什么故事,但还是笑呵呵地走了出去。

女人们把宿舍门关上,只听见里面说一阵,笑一阵,热闹得很。

估计过了一顿饭的功夫,门开了,女人们簇拥着白香衣走出了宿舍。白香衣上身穿上了一件红蓝格子的棉袄,下身是蓝布棉裤,玉翠边走边给她扯衣角。

“让我说什么好?”白香衣眼睛湿漉漉的,“嫂子们待我太好了,我都不知该怎么感谢。”

“什么谢不谢的。这棉裤棉袄不如你的衣服光鲜好看,可它暖和。冬天没有棉裤棉袄怎么行?这雪一化,天就更冷了。俺们该走了,不耽误你了。”

玉翠看见高原在院子里跺脚,偷眼往这边看,就说:“小高兄弟,相中哪家闺女了?告诉嫂子一声,嫂子给你保大媒。大冷的天,该找个暖被窝的人儿了。”

高原脸红脖子粗,说:“嫂子,别闹。让学生们听见。”

“怕啥哩?他们还不兴老师找媳妇儿吗?”

女人们一阵哄笑。她们来得快,去得也快,白香衣等看不见她们了,才走进教室。

小高站在校园里,傻傻地笑,白香衣的好人缘让他感到无比的欣慰。教室里传出朗朗的读书声,他这才收敛了笑容,心想自己穷高兴个啥,活脱脱一个傻瓜。如此想着,很无趣地回了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