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史无前例这个词几乎被孔家屋子的人用烂了。

村里人原本不知道这个词,这个词是在一个清亮亮的日子里,一不小心从小学教员高原的嘴里冒出来的。高原每天读书看报,看到这个词,认为是一个难得的好词,就特意记住了。看来知道的事情多了没坏处,说不定哪一天就能用到。令高原始料不及的是,第一次使用,居然会让全村人都记住,并且风靡一时;他更没有料到,在未来的一个年代,这个词会成为了一个炙热鲜红的烙印,灼痛了许多人的心,也包括他自己的。

如果不是因为那条铁路,平原本是一览无余的。许多年前,德国鬼子修了一条铁路,路基五六米高,像一条僵死的蛇横在村子东边,使那个方向的视野突然局促起来。一条灰白的大道先爬长长的大坡,横跨铁路,又下长长的大坡,然后一溜歪斜进村子,自东而西穿村而过。

坡上走过什么人,村里人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乡下人没什么消遣,闲来没事,无非聚在一起,说说瓜田李下,道道家长里短,捎带着张望一下大坡上来往的行人,揣摩一下他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其实也没有什么好揣摩的,从大坡上走过的人,大部分都是庄里庄乡,熟得提一下骨头就能掉净了肉的那种。

白香衣和她男人孔宝柜一出现在大坡上,就一下子跌进了村里人的眼窝子。高原细长的脖子更加细长了,情不自禁地高呼:“史无前例,真是史无前例啊!”

“那绝对是一爿史无前例的好炕!”孔宝橱的脑袋瓜子忽然灵光起来,活学活用,他的话引起了男人们更强烈的共鸣。

待他们走近,孔宝橱才认出与那爿“好炕”同行的居然是他的堂哥孔宝柜,脸皮就像过了滚水的螃蟹壳,一下子红得扎眼,抽身想躲开,却被几个促狭鬼揪住,在他耳边低声嚷了一大串“一爿好炕”。

人们纷纷热情地和宝柜打招呼,眼睛却无一例外地瞟向白香衣。

白香衣那一身宝石蓝的旗袍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玲珑有致、珠圆玉润的身体,一步一步走来,简直像一朵荷花在颤颤悠悠地绽放。她雪白的腮边荡着一对翡翠耳坠子,晃悠得人的心也跟着晃悠,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她没有说话,但在场的人都觉得她说过话,因为她眸子里的那一弯微笑已经替她把话说完了。她走过之后,有人下意识地使劲抽动鼻子,以便闻到更多那隐约的袅袅香味。

这一夜多少人失眠,多少人在梦里累坏了眼珠子无从统计,第二天男人们普遍得了红眼病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当他们红肿着眼睛,眼角挂着一坨白花花的眼屎扎堆的时候,一边彼此打趣彼此的眼睛,一边忍不住朝宝柜家的方向张望。你说真是活见鬼了,整整一个晚上,醒着的人和睡着的人,眼前都有那么一件宝石蓝的旗袍晃来晃去。

孔宝橱成了众矢之的,大伙儿都说,别人也就只能看看过过眼瘾,说说解解嘴馋,而他作为小叔子,没准可以爬上那爿好炕,好好摸摸那一对香饽饽似的妈妈。孔宝橱就脸红脖子粗地咒爹骂娘,心里却有些莫名的得意,想抬起屁股走人,却又舍不得挪窝,实在想听他们满嘴里跑火车。

男人们无一例外的不忿,那孔宝柜是啥玩艺,不过是在村里混不下去的松(应该是上尸下从)包,凭什么就能抱着那么一朵香花儿睡?孔宝橱也不忿,但是嘴上不说,在心里说,别人可劲地糟践他的堂哥,他听得也着实过瘾,只有在他们说得实在过火的时候,才煞有介事地骂他们两句,干预一下。

和男人们的骚动愤懑相比,村里女人们也并不平静。其一,昨天夜里,自家的男人都是少有的亢奋,折腾得人没法睡觉;其二,她们从来不知道女人还可以穿成那样,该凹的地方凹,该凸的地方凸,羞死个人也好看死个人。她们管中窥豹举一反三得出一个结论:城里的女人是最不要脸的一群,穿那么显山露水也就罢了,居然还要开那么高的叉,一不小心就能露出白花花的大腿,实在不成体统。她们对宝橱所说的“好炕”嗤之以鼻,却对高原说的史无前例情有独钟,仿佛明白了这个词的意思。

镜子的使用率也突然间高得史无前例,但一方小小的菱花镜实在照不过瘾,于是就有女人借着鸡毛蒜皮跑到玉翠家里,在村里唯一的一面穿衣镜前搔首弄姿地迈几步,想象一下自己穿旗袍的风姿。

玉翠是村里公认的美人,大家都说要放在过去,凭着玉翠的俊是能进紫禁城当娘娘的。当年孔宝川吭哧吭哧地流了大半个月的臭汗,自个儿打了一个带穿衣镜的立橱,在四里八乡引起了轰动,前来看西洋景的人络绎不绝。许多黄花大闺女围着明晃晃的穿衣镜流连忘返,芳心激荡,玉翠就是其中的一个。当玉翠冲破重重阻力,毅然做了穿衣镜的女主人,过起了日子才发现,穿衣镜原是百无一用的东西,全然不如一口袋地瓜干来得实惠。而今蒙尘多年的穿衣镜,忽然时来运转,破天荒的风光,被好事的女人们擦得锃光瓦亮。

在穿衣镜前晃荡了半天,犹如隔靴搔痒,这星星点点的痒如此不禁搔,一把下去就泼辣辣地痒成了一片。女人们很不甘心就这样被一个外来的女人比下去,就怂恿着玉翠去试试白香衣的旗袍。玉翠架不住大伙的热情和自己的好奇,任由一群叽哇乱叫的女人裹挟着,去了宝柜家。

玉翠见了白香衣,自来熟地凑上去,一把拉住白香衣的手,鼻尖差点儿碰到白香衣的鼻尖,使劲瞅了瞅白香衣的面皮,尽管没有发现想象中的厚粉有些失望,却由衷地赞叹:“啧,啧,他婶子咋这么会长?肉皮精嫩精嫩的!”

白香衣询问的目光投向孔宝柜,孔宝柜却只顾扎煞着两手嘿嘿傻笑,不知道给白香衣介绍。白香衣撤回目光,想着总该说些什么,玉翠已撒了白香衣的手,对孔宝柜说:“宝柜,她们都想看看你媳妇的衣服,学个样儿,做它一两件,也俏一俏呢!”

女人们一阵吃吃地傻笑。

宝柜二话不说,哗啷一声打开了衣橱,然后躲一边继续他的傻笑。

女人们眼花缭乱了,拿起哪一件都爱不释手。“哎哟哟,俺的那个天王地老子,这么多衣服哪一辈子能穿完?”

宝柜听了,嘴巴咧得几乎把脑袋一分为二。“这算啥?要不是嫌行李多,她的衣服足足能装一马车。可惜了,都扔掉了!”

女人们也跟着啧啧惋惜。

宝柜他爹当年给他起名字,是希望将来儿子能珠宝满柜,现在虽然没能珠宝满柜,却也彩衣满柜了,不知道他爹是不是该在棺材里大笑三声?

细看白香衣的衣服,大多数是颜色式样各异的旗袍,绸的、缎的、棉的、单的、夹的、长袖的、短袖的,颜色更是仿佛占尽了天下所有的颜色,女人们实在想不出还有哪种颜色没有出现在这衣服堆里。

女人们七手八脚地给玉翠套上一件翠绿色的旗袍,不等扣子扣上,玉翠前胸的两团肉已经像推进了膛的炮弹,蓄势待发,扣子和扣鼻之间相隔十万八千里,仿佛南极和北极根本没有相遇的可能。玉翠羞红了脸,鼻子上渗出一层密密麻麻的油汗,慌忙脱下旗袍,抓住一个比较瘦小的女人,不由分说给她套上。这回扣子倒是系上了,却松松垮垮,只见衣服不见人。最后,女人们都过了一下旗袍瘾,可都没有穿出彩头来,也就没有尽兴。

在回去的路上,玉翠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说:“城里的女人都是照着衣服的样子长得,难怪咱们穿着不合适。”

另一个女人附和说:“就是哩,高原都说史无前例呢。”

高原是村里为数不多的让她们信服的男人中的一个。高原是外乡人,曾是一名解放军战士,几年前这里有过一次不大也不小的战役,高原光荣负伤,就留在村子里养伤,然后按照上级的指示,在村里做了教员。高原在男人堆里是数一数二的,二十来岁,白净儒雅,是女人们心目中的金童。她们家的孩子都是高原的学生,因此她们喜欢借询问孩子们的学习情况和高原搭话,说着话,常常出其不意地拧一把他结实的大腿,高原就会像受惊的小马驹一样跳起来,红涨着脸皮落荒而逃。高原害羞慌张的样子,能撩起她们心中无限的怜爱,她们喜欢。有了金童,她们便一直物色玉女的角色,可惜连玉翠那样的女人都落了选,原因是她说话的声音不够脆,也不够年青。现在村里来了一个史无前例的女人,使她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玉女,但是谁也不肯说出来,因为她们实在不甘心。

女人们忙着试衣服的时候,白香衣一直保持着一种优雅的微笑,在一旁静静地看。这是一群与她不相干的女人,做着与她不相干的事,一场闹剧乱哄哄地开始,乱哄哄地收场,曲终人散,她才从不相干里走出来,一个人收拾残局。

白香衣小心翼翼地把衣服一件件抚平折好,收拾每一件都像收拾一件心事和一个渐次模糊的面孔。白香衣对发誓要娶她的男人,历来都会提一个不高的要求:只要一件中意的旗袍,使悲壮得要一掷千金的男人有种浑身的劲没处使的虚脱。听起誓言来白香衣总报以平静的微笑,笑得男人心虚,就发更毒更狠的誓。香衣明白,誓言即使挂在树上能开出花来,丢在地上能砸出坑来,那也不过是一句嘴里说出来的话罢了,当不得真。男人不是把女人当作衣服吗?何妨不把他们当成衣服,穿过了,洗几水就旧了,也不必伤心,因为还有新衣服在衣橱里静静地等着。

那个时候她不愁没有衣服穿,因此不怎么珍惜。今非昔比,她却有些心疼这些衣服了。有几件被撑开了缝子或挣脱了扣子,她挑拣出来,准备缝补。把衣服和男人相比,她更钟情于衣服,衣服可以当作知己来看待,你懂得它了,它也不会惜力,会使你时时刻刻保持着光鲜和优雅,而男人不会,男人只是彻头彻尾的破坏者。她觉得这一辈子不会爱上任何的男人。

孔宝柜她也不爱,虽然选择了孔宝柜做丈夫。她知道迟早要找一个男人嫁掉,等到人老珠黄的时候,就好比看破了红尘,削发为尼,穿一辈子古板的法衣。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么早就会嫁人。

那天兰姨慌慌张张地跑进她的屋,一把鼻涕一把泪,她知道又有事情要发生了。近半年来,外面发生着天翻地覆的变化,兰姨的神经质也越发修炼得炉火纯青,时常因为一点儿风吹草动而一惊一乍。等兰姨的手帕子湿透了半拉,她才断断续续地告诉香衣:“政府要采取行动,把我们都抓起来改造。现在还来得及,你快找个合适的人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兰姨的生意好,人缘也好,能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她的消息八成是准的。

白香衣没费多大脑筋,就选择了茶水房烧水的孔宝柜,一来他的家乡在很远的乡下,二来他身强力壮。那些有身份的人她想也不想,并且知道想了也是白想,一个个道貌岸然神通广大的样子,到了关键时刻,却都是一些依靠不得的脓包。

当她随口说出孔宝柜三个字的时候,兰姨以为她吓糊涂了,扭着大屁股小跑到白香衣跟前,摸她的额头,使劲提醒她终身大事一定要慎重再慎重,并列举了一长串名单,供她选择。她却干脆地说,“就孔宝柜了。麻烦姨去跟他说一声,他愿意的话,我们今夜就走。”

孔宝柜听到这个消息,高兴的差点儿得了失心疯,凭白捡了一个仙女似的媳妇,便宜大了去了,要知道原先遇到白香衣,他可是看了第一眼,不敢看第二眼,看多了怕晃坏了眼睛。

夜深人静,宝柜就喜滋滋地带着香衣,悄悄上了路。火车一路向北,走了两天两夜,才算到站。下了车白香衣才知道,到宝柜的家还有十几里的路程,不由得暗暗发愁,吩咐宝柜说:“去,租个洋车来。”

宝柜说:“这儿哪有洋车?干脆俺背你得了。”

白香衣心想反正是他的人了,背就背吧。孔宝柜在车站找了个熟人,寄放下行李。出了车站,是一片参差不齐的庄稼地,一条田间路弯弯曲曲,一头钻进了绿油油的庄稼里面。看看左右没人,白香衣就伏在了孔宝柜宽厚的背上。孔宝柜背起白香衣就往家赶,走得两脚呼呼生风。

白香衣忽然想起猪八戒背媳妇的戏文,就忍不住嘻嘻地笑。忽然有种幸福的感觉忽忽悠悠地飘过来,可没等她抓住就又忽忽悠悠地飘走了。北方的景致比南方粗旷了许多,大气了许多。穿行在红高粱、玉米地之间,她好奇地问这问那。在一问一答之间,路就要走完了。宝柜告诉她,翻过前面那个大坡,就要到家了。

白香衣要求下来,找了个明汪汪的小水洼,洗了洗满脸的风尘,抿了抿有些凌乱的头发,弹了弹身上的尘土,她不希望别人看见她的狼狈。

站到大坡上望下去,一些院落错落拥挤着,一些屋顶灰白参差着,一些绿树层叠掩映着。白香衣告诉自己,从今以后,这个叫孔家屋子的小村,就是家了。

孔家屋子千八百口子人,没有一个杂姓,全姓孔。据说以前还有几户杂姓的,但人丁不旺,慢慢的就绝了户。村里的老人说这是咱姓孔的旺,自然就把杂姓压住了,就好比树林子里的树,长在大树下面的小树,是无论如何也旺不起来的。因为这个,孔家屋子赚了一个“独”的名声,再没有杂姓敢来这里安家落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