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ma!ma!我是不是在呼唤一匹马?我难道是在呼唤母亲?我莫非得了腹语症?小老舅舅,并不是外甥被疟疾折磨糊涂了,多少年来,我常常听到这种呼唤,一种非常遥远的呼唤。我常常听到它响亮的,渐去渐远、渐远渐近的蹄声,ma!ma!我常常感到她温存的抚摸,她有时好像在咬我、掐我,ma!ma!我心里很难受,小老舅舅,我们食草家族的恶时辰早就来临了,红蝗的再次来临就是一个明确的证明。ma!ma!你当真没有骑过它?你没有想过要骑它?夜深人静的时候,玫瑰的香气扑鼻,你在梦里也没有骑过它?

我起初以为是在飞行呢。人们都不相信人会飞,没有翅膀怎么会飞?我也不相信人会飞,所以,分明当我飞起来的时候,分明当我俯卧在一团云上,飞速地掠着林梢滑行时,我竟不敢相信自己。高压电线上的电火花刺激着我的肚皮,公社屠宰场里的猪嚎叫着被抬到黑血模糊的案板上,屠夫挽起袖子,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腥血上溅,杨叶上都滴血。你一定是疯了!小老舅舅说,你老发高烧,把神经烧毁了。王八蛋!外甥,你怎么又骂人呢?多少人都劝你:不要骂人,要走正道,可你总是骂人!我从来没有骂过人呵!小老舅舅我是说:王八的蛋!完了,你这孩子,入了旁门左道,没有出息了。你当真没骑过它?你看着我,我不相信!我不相信。草地在我肚腹下旋转,房顶上跳出一群又一群纸扎的小孩。奇花异草,珍禽怪兽,在地上开放生长奔逐嬉戏。马牙山的积雪早就开始融化,山那边是食草家族世代居住之地,外祖母就是从那边来的吗?那为什么又把母亲嫁过去,这不正应了婚姻上的大忌:“骨肉还家”吗?金豆,你谁都可以骂,但不能骂支队长,这件事甭我哕嗦你也清楚。过了山,是一片茂密的松林,松林是黑松林,林梢挂雪,不知是什么季节,雪的冰凉气息直扑我的鼻翼,飞得高看得远,飞得高自然也跌得重。只要能高飞,哪怕跌得粉身碎骨!ma!我发现,黑松林是呈圆环状的,它包围着、环绕着、藏匿着、狼吞虎咽着一块草地。草地上玫瑰盛开!玫瑰玫瑰香气扑鼻!玫瑰通通是粉红色,花朵都大如绣球千瓣万瓣,重重叠叠。在那花丛中,竟有一个暗红色皮肤的少妇在徜徉。她头上梳着高髻,面孔瘦削、颧骨很高,嘴唇丰满,眼睛是凹进去的,很大很黑,额头凸出,光洁,像半扇葫芦瓢。我惊异于在这融雪的天气里,空气清冽,她竞穿着一件短裙,不及膝盖,裙子的材料非绸非缎,像一种麻布,看起来很硬,如蜻蜒类昆虫的翅羽,裙色暗红,有一条条黑条纹均匀地生在她的裙上。她在玫瑰丛中走着,时尔抚摸抚摸花朵,时尔扯扯玫瑰的黑叶,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她光着的脚上,被玫瑰的刺划出了一道道伤痕,她似乎无痛觉。小老舅舅,你对我说实话,你真没有骑过它?我把脸埋在醉人的草丛里我又听到了那遥远的呼唤声:ma!ma!ma!分明有一个纯黑的裸体男孩骑在一匹高大的红马上,绕着那一大片玫瑰花奔跑,绕着她奔跑。玫瑰花繁盛如云絮,沉甸甸地下垂着,花瓣都如冰一样冷。我一只手抓着一大朵玫瑰花,一阵犯罪般的感觉涌上心头,我忽然想放声大哭。玫瑰花竟然没有香味,不由我暗暗晾诧。但她却唱道:“好一朵玫瑰花,好一片玫瑰花,满园花开香不过它,我有心摘一朵戴呀,只怕被人骂。”

歌曲的旋律熟悉极了,但歌词总有点别扭,哎哟!想起来啦,你唱错啦,应该是,我歌道:“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

她用那深凹的深奥的洞穴般的深湖般的黑的漆黑的眼睛瞟着我,约有半秒钟,然后,半握空拳对准一朵碗大的玫瑰花深红色的玫瑰花猛擂了一下,赌气似的唱道——分明与我做对头——她唱道:“好一朵玫瑰花,好一朵玫瑰花——”

她咕嘟着嘴,嘴唇深红像个即将开放的玫瑰花苞。那朵挨过她的拳头的玫瑰花摇晃着,像个沉甸甸的头颅。

我唱一句:“满园花开谁也香不过她!”

她唱一句:“满园花开谁也香不过她!”

她唱完了,恶狠狠地盯着我的嘴,好像只要我再敢张口,她就要扑上来咬死我,我的身体逐渐矮下去,透过犬牙交错的花枝上的黑刺,我看到她乌黑的小腿上那一条条白的红的痕迹。

“ma!ma!ma!”我呼喊着,只有呼喊着,马才能飞跑起来,适才还为一丝不挂而羞耻的我,现在伏在了光滑又温暖的马背上被遮掩了,但是屁股上还有凉意,我更紧地骑在你的背上,我用双手紧紧地抱住你的脖子,“ma!ma!ma!你的绸缎般的鬃毛缠在我的脖子上,你四蹄腾空时,像一道流动的彩虹,我仿佛在飞行,马,你的感觉就是我的感觉,你肌肉的愉悦和紧张,全部传导到我的身上,你嘴里喷出我嘴里的青草味道,炒豆和麸皮的味道。ma!ma!ma!你的蹄飞起时我的脚掌银光闪烁,你身上流汗我周身汗湿,浸在微咸微酸的汗渍的味道里,我马。马我。展开优雅的弧线,我们,尾巴招展,像一匹华彩的绸缎,我马!ma!ma!ma!但依然能感觉到大腿和臀尖被撞击的神奇力量,你的嘴冰凉我的冰凉的唇有一股豆麦的香气一条顺流而下的扃舟,我马听到了那遥远的呼唤看到了那火花,ma!

阳光在臀上闪烁,短小的羽毛,厚而韧的皮,有皮无毛,我们,我们。

还有玫瑰的眼睛,沉甸甸的,头颅般大,是玫瑰的花朵,重浊厚道地打击着臀部,玫瑰的花粉像沙子,沿着我们光滑的皮肤流淌,远处是马牙山的积雪的闪烁,松脂芳香。

你分明是骑过它的,小老舅舅!

你胡说……小老舅舅哀鸣着,好像一条被打伤了的狗。

夜晚,当马的皮肤在星光下闪烁时,你能不动情?马身上那股亲切的味道你能不依恋?

ma!ma!ma!小老舅舅也用这样的声音狂叫起来。

我马马我在奔驰着,流光溢彩,像彩云追月,像高胡独奏,像《彩云追月》,她漫步花丛,她有玫瑰一样的颜色,她有丁香一样的芬芳,她在那一片迷宫般的玫瑰花里行着,阳光强烈时,玫瑰花都变成墨绿色了,残雪的银光令人胆战心惊。她的红裙也变成墨绿色了,裙口开张,露出锁骨,脖子优美而细长。风刮起了,无尘土,风的颜色雪白,好像一道道银光射进玫瑰花丛,玫瑰的叶子摩擦着,玫瑰的花朵碰撞着,玫瑰凋零。

后来,当她走出玫瑰花丛时,那匹马便跑到她的前边拦截她,马用牙齿啃着她的肩头,马用前蹄拍打着她的臀。最令人惊异的是,她好像是昏倒在玫瑰花丛旁边的草地上时,马来来回回地,不停地跨越着她的身体,飞过来飞过去,马腰身矫健,鬃毛翻卷,尾巴飞扬,像一匹绸缎。我忽然忆起,她弯腰去嗅玫瑰味道时,她的裙里光明进去黑暗消逝,她的鼻子触到花蕊上,玫瑰玫瑰香气扑鼻。

赛马的日子就要到了,梨树上的梨子已有酒盅那么大,支队长烦躁不安。不是烦躁不安,他是跃跃欲试,想到赛马场上施展身手的意思,对吗?小老舅舅?就像盼望日久、准备日久的那种大事即将来临前夕那种既兴奋又紧张的心情,对吗?小老舅舅。

支队长每天上午都到草地上去跑马,他的骑术精良,我这辈子再也没看到过第二个人能像支队长骑得那样好,小老舅舅无限感慨地说着,一眨眼几十年就过去了。他骑着红马跑来跑去。支队长在草地上骑马奔驰的景象如一道道闪电,夜以继日地掠过小老舅舅的脑海。早晨,太阳刚刚出山,雄鸡开始啼鸣,黄胡子把马拉出厢房,拴在南墙里侧的拴马桩上,小老舅舅也爬起来萎缩在门槛上,搓着眼屎看黄胡子扫马,红马的皮渴求抚摸渴求搓擦一旦着了扫帚的蓬松的枝条,它便舒服得直弹蹄子。马眼闪着蓝光,阳光照耀红马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小老舅舅你难道真没骑过这匹马?连想都没想过?这不可能,狸猫枕着鲜鱼能睡着觉吗?如果狸猫枕着鲜鱼能睡着觉那么我相信你连想都没想过要骑它。

梨子一转眼就像酒盅那么大啦。草地上清晨总是笼罩着淡薄的白雾,百鸟鸣啭,草梢上露珠点点。红马鞍鞯鲜明,尾巴弓着,蹄子发痒,盼望着奔腾。支队长一只手扶着梨树干,一只手刷牙,满嘴里喷吐着白色的泡沫。黄胡子不错眼珠地看着支队长的嘴。

小老舅舅说,支队长拉马走出庭院,飞身上马,只在马臀上象征性地打了一鞭,红马就像电光一样射进了草地。

支队长骑马出走后,小老舅舅回忆道,庭院就被阴云笼罩,黄胡子一边清扫着厢房里的马粪,一边高声詈骂,这种语言据说是具有高度污染性的,小老舅舅虽然像背书一样背诵给我听,但我不敢摘录片言只语。

马粪和被马尿浸渍的泥土被盛在一个筐子里,黄胡子命令小老舅舅把筐子拎出去,他拄着铁锹,愤怒和哀伤的表情齐集脸上,小老舅舅虽然心有不平之意,但也不敢违忤,只得弯腰驼背,提着那臭烘烘的筐子,一点一点往外挪。

支队长在草地上打马奔驰,他身体略略前倾,屁股与马鞍似接非接,穿着高筒马靴的双腿紧紧夹住马腹,红马在这样的骑手胯下,只有飞跑。

连红马也知道,比赛的日子来临了。

赛马那天,你去了没有?

去啦,我去了,黄胡子也去了,那天早晨,梨子都像鸡蛋般大了,天刚亮,支队长就起来。他是从来不到东厢房里来的,但是赛马前头天晚上他却钻到厢房里来了。厢房里点着豆油灯盏,灯火如豆,像杏子一般黄。支队长伸出手摸摸红马的头,又后移两步拍拍红马的臀部,红马愉快地摇动尾巴晃着脑袋,缰绳上的铁链哗哗啦啦响着。蚊虫飞动,艾蒿燃烧,冒着喷香的烟雾。

“老黄、黄胡子,”支队长亲切地说,“好好喂马,明天,咱一定要赢,赢来高司令的夜来香,我把她白送给你。咱一定能赢,是吧,一定能赢!”黄胡子埋头在膝盖上,一语不发。支队长亲自往马槽里倒进几瓢香豆,拍着马的头说了几句话,然后,走出厢房,皮靴咯吱咯吱地响到北屋里去了。

但很快听到皮靴声响到厢房门口,支队长把头探进来,叮嘱道:“黄胡子,你检查一下鞍子和肚带,免得出差错。”皮靴又响进了北屋,北屋里传来哗啷哗啷的水声,和她的……说话声。

黄胡子抬起头,脸放在豆油灯的黄光里,好像金子一样。他闭着眼似乎在倾听着北屋里的声音,又似乎高僧入了定……你是中了邪了吧?小老舅舅有些恼火也有些诧异地问,马自然是匹好马,可好马就人人都想骑吗?你知不知道好马还要好骑手?

人生有三大险:骑马坐船打秋千!骑不好筋断骨折,丢人现眼,并不是闹着玩的!马有龙性,犯了性子人如何能治服?被它咬一口就比感冒拉肚子厉害。

但我无法平息这强烈的愿望,这愿望本来就是一种病,任何愿望都是远比感冒腹泻厉害的病症。愿望有点像恶性疟疾,可以致人死命。那种遥远而神秘的呼唤仿佛从我心里的一个空洞里传出,发出一波又一波的回音。ma!ma!ma!

她在这一大片玫瑰丛中像幽灵一样究竟要徘徊到什么时候,狂风暴雨日,电闪雷鸣时她都在这里徘徊,她唱过那支歌子后再也不说一句话。一朵一朵碗口大的玫瑰花低垂着头,花瓣儿卷曲,花上凝结着忧悒的表情,但那表情立刻又狂荡了,低垂的头颅缓缓地、也有的是迅猛地高扬起来。我看到她伸出一个破碎的指尖,轻轻地抚摸着玫瑰们的脸,苍白憔悴的脸,玫瑰的叶子簌簌地抖动起来,花瓣并拢,包住了花蕊。花瓣包住了手指。又后来,暴雨倾盆抽打着玫瑰,空中亮着一道又一道飘忽不定交叉纵横的瀑布,一道闪电,竖起耳朵静候着雷鸣。雨水哗哗地响着。雨水,冲洗着红马光滑的厚皮。ma!光滑更光滑。你在飞跃,穿过一道道水帘,你身上的红光,如一道道闪电。竖起耳朵,静候着雷声灌耳。玫瑰凋零。她的翅羽般的裙子贴在了腿和臀上。她的头发缠绕在颈上,什么都被冲洗得干干净净。

她不时地捏起裙子抖抖,但一松手,裙子又贴在腿和臀上。你不冷我遍体鸡栗。金豆!金豆大外甥!大外甥!你又犯了病?别抖。小老舅舅脱下满是虱子的破棉袄,披在我的肩头上。究竟是谁骑在马上?

小老舅舅,那时候,你躺在滚烫的火炕上果然就一点也不动心?你闻着它身上热烘烘的汗酸味儿,难道半个梦都不做?梦里也没骑过它?

那么赤裸着身体的黑孩子究竟是谁?是我?是你?我们骑在它的滚烫的背上,随着它奔驰。我们看到她站在玫瑰花丛里,雨珠儿沿着她的面颊缓缓地往下流。雨过天晴,山河清新如画,空气清凉洁净,使人不忍心呼吸。花瓣上的雨水结成了一层浅蓝色的冰,花朵更加沉重。她也被冰冻在一层薄薄的透明冰甲里,连香气都禁锢住了。红马戴上了眼镜,鼻子冻得通红、唇边的硬毛上结满霜花、鼻孔里喷出一股股白色的热气。阳光在这里格外绚丽,冰里的玫瑰鲜红若滴。

红马蹒跚着,绕着玫瑰花蹒跚着,地上的薄冰被马蹄践踏,发出啪啪的破裂声。在运动中,马身上的冰甲也在破碎,一片片往下掉着,掉在冰地,再响再破碎,冷啊,太冷,马儿,红马,请你飞跑,让我飞跑,我们一起飞跑。我们在电线上飞跑。我们在地平线上飞跑。我们在光线上飞跑。我们在白色的、颤抖不止的神经上飞跑。我们在拱形的彩桥上飞跑。我们在五彩的虹霓上飞跑。雨过天晴,一道彩虹飞架半天,墨水河在草的原野上盘旋曲折,也像一匹巨大的绸缎。唱起歌、跳起舞,马儿骑着我、马儿骑着你,幸福的人儿、苦难的人儿歌舞几婆娑,泪水几婆娑,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似乎是很久很久以前,玫瑰盛开的时候,突然下起了鹅毛大雪。所有的玫瑰都被大雪掩埋了,只有一朵像婴儿的头颅那么大的玫瑰还露着头,花朵是紫红的,映红了一片白雪,一只焦黄的蝴蝶屏翅僵立在花瓣上,好像一片枯叶。她站在花前,依然穿着那条咖啡色的短裙,上身赤裸着,只戴一件碧绿的乳罩。她的裸露的肌肤上鼓着一个黄豆大小的疙瘩,冻疮。她脸上凝结着一层浅浅的微笑。她就这样微笑着立在玫瑰花前,好像一位守护神,还好像,一根黑木桩。马,你快些跑!红马在雪地里艰难地跋涉着,雪深数尺,雪面贴着马腹。每前进一步都十分困难,马,ma!你快些走。马说,我走不动了。它眼睛里流出两滴琥珀一样的大泪珠,像子弹般钻进雪里,雪被烫得吱吱叫。走不动也要走,我们要战胜感官的永不满足的奢望,奔向,理想的海岸,那里,飞禽走兽都与我们亲善,灰蓝色的温暖海浪懒洋洋地舔舐着黄金的海岸。马,你不要哭。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雪羁绊着我们的脚,我们飞跑的意识焦灼地吼叫可是雪羁绊着我们的腿脚我们拔蹄不畅。我无法忘记挂铁掌时的幸福。马掌匠腰扎油布,友善地抱住我一条腿,我的蹄子搁在一条厚木高凳上等待着。马掌匠用夹肢窝夹着一柄锋利的铲形刀,一上一下地,修理着我的蹄子。刀切蹄片时的咝咝声令我陶醉,我昏昏欲睡。也有那样的傻瓜拼命挣扎结果被绑住嘴唇高吊起来,细绳把嘴唇勒得像粒紫葡萄。他举起锤子把蹄铁钉在我的蹄子上,那一下下的打击仿佛打击着我的心。马穿上新鞋啦!我听到一个白胡子老头说。一个孩子拾起从我蹄上切下来的废片。一人说:此物可用来养花。可以养玫瑰吗?什么花都可以。我多么想飞跑,可是雪羁绊我的蹄腿。我焦灼。我永远也离不开这株血样的玫瑰,雪中的玫瑰,玫瑰旁的她,她在一秒钟内变得比上帝还可怕……金豆!金豆!你怎么啦?你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