煞气

镇长说:你怎么在这儿?带灯说:老鼠在哪儿猫还不是都能寻着么。镇长说:你心目中我是猫呀?!带灯说:综治办这次工作没做好,拖累了樱镇也拖累了你,我来这儿冷静冷静,准备着接受处分,也准备着被取消三百元的补贴么。镇长说:我就知道你们有这种情绪!路过这里听运树的妇女说你在里边,就进来见见。综治办重点工作是处理上访,但上访是全镇的事,所以我在会上并没有单独批评你们么。带灯说:你惩罚了我们。镇长说:怎么惩罚了?带灯说:你揉的纸蛋儿,你故意把镇街三村和南胜沟村留在最后给我们的。镇长就笑了,说:你真灵得像狐子,我做手脚谁都没发现,偏偏逃不出你的眼睛。你想想,如果镇街三村和南胜沟村分给别人,别人能完成任务吗?

镇长信任着带灯,事事还依靠着带灯,带灯是心明肚知的。镇长在询问他这次部署的工作怎样,带灯说是用了脑子也费了心。镇长在向带灯诉苦,这次危机总算解除了,但樱镇的工作要再上新台阶,他的压力非常大。书记全身心抓大工厂的事,别的担子都压给了他,而镇政府这一干人,心不齐,干活疲沓,平时闲着关键时又顶不上去,他才决定分片包干抓落实,以每人每月三百元补贴来调动大家的积极性。但带灯并不认同这种办法,她认为每人每月三百元买了干工作,是可以激活积极性,但始而惭焉久而安焉,终究还得用智慧。她说你或许还要在樱镇干几年,就是将来你顺势当上书记,那也得再干满两届,你就得在镇干部身上伤筋动骨,靠哄不行,领导有威力和感召力,可不是仅仅交心,现在人是难喂熟的。镇长就问怎么个伤筋动骨?带灯说有奖有惩有对比度才有力度,这次综治办工作没做好,就得惩罚才是,可以取消每人每月的三百元补贴。镇长说这怎么可能呀,不能说为亲朋好友谋私利,但也不能损害了你们的利益呀。带灯就说那一次性罚五百元吧,一定得罚,杀鸡给猴看才能提升你的权威么。镇长作难了半会儿,说那我就得罚啦,过后我想办法再补你们吧。

末了,镇长发感慨:我老想不通,咱书记身上怎么就有一股煞气,谁都怯他?带灯说:我也把你俩做过比较,虽然说性格不一样,可你确实有你的不足。比如吧,听书记讲话,要听的就是他开头说什么,而听你讲话,倒是听最后说什么。讲话一开头就把自己的意图说出来他就有强势,而前边绕了那么多最后才说意图的显得不自信,反而还给人一种有阴谋的感觉。镇长说:我也是学着书记哩,可就是学不会么,在镇上干了这几年,能体会到解放初期为啥国民党的高官反倒没事,枪毙的尽是些乡镇干部,啥朝代里,直接和老百姓打交道的就是乡镇干部,乡镇干部也必定会罪大恶极。带灯说:看把你说得可怜的,那你就不要干这个镇长了么。镇长说:干到这一步了也只能往前干的,我真的佩服有些领导,他们也都是从村干部、乡镇干部干上来的,他们那是怎么就干上去了?!带灯说:要一步步能干上去的,那你就得学毒些学狠些了,咱县委卢书记和市马副市长都是咱本县人,他们哪一个不是这样的?!可我真心给你说,我是盼着你往上上的,上得越高越好,而一旦你上去了,我就不会再来往了。镇长说:我把我也知量了,我也不得上去,能当个镇长就满足了,只要能在我的任上樱镇上平平安安就烧了高香了。带灯说:那我给你反映三件事,你要引起注意,免得又以后出乱子。

反映的三件事

带灯反映的三件事。

一、元斜眼一伙专门寻找从大矿区打工回来的人赌博。茨店村王采采的儿子就是输光了打工的钱又还不起所欠的账,元斜眼就逼人家再去大矿区打工,而让包工头直接把工钱交给他。

二、元黑眼五兄弟现在河滩办沙厂,换布拉布和乔虎也动手购买老街上的旧屋,这些人脑瓜活腾,全是在大工厂进来之前就开始占有资源了,你是不是同意了他们。

三、王随风领回来后还比较安定,朱召财最近也没异常,张正民依旧嚣张,但他的问题还好办,目前头痛的仍是王后生。王后生鼓动过毛林以矽肺病的事上访,毛林没同意,他又跑到东岔沟村找了十三户人家要上访。这十三户人家的男人都曾在大矿区打过工,患了矽肺病,有的已经死了,有的丧失了劳动力,家庭生活都极度困难。

社会是陈年蜘蛛网,动哪儿都落灰尘

镇长听了,眉心就挽了绳,说:这社会是咋啦,这么多的事!带灯说:陈年蜘蛛网,动哪儿都落灰尘,可总得动啊!

镇长就和带灯商量着怎么处理这些问题。镇长的意见是元斜眼这人太坏,必须得管管,否则肯定要出事,他得让派出所去调查一下,如果事实确凿,必须给以严肃处治。至于元黑眼兄弟办沙厂,元黑眼是给他口头提说过,他当时也强调这要办相关手续,他们还没办手续就干开了?既然已经干开了,就让去干吧,我尽快帮他办手续,让其合法采沙吧。对于王后生找东岔沟村病人上访一事,镇长拿不定主意,要听听带灯的,带灯说:要一旦替那十三户上访,这就是群访,问题就大了,上访的问题是大矿区的事……镇长说:我生气也就在这里,信访制度是属地管理,他们告的是大矿区,却要算咱的访件。得控制王后生,把这件事压住。带灯说:不让王后生插手,但东岔沟村十三户人家连同毛林现在确实困难,不解决不仅是咱工作上失责,更让良心上过不去,我们综治办已经了解情况,整理材料。准备以镇政府名义为他们申报矽肺病赔偿。镇长说:你们已着手办了?带灯说:估计不容易。镇长说:这样吧,可以先了解情况,收集整理材料,但不必太急,眼下上访的这么多,已经焦头烂额了,等屙下的屎都擦净了,再去干吧。带灯说:那些人家实在可怜,你有空了也去看看。镇长说:我是要看看的,但你记住,首先控制好王后生!

天上起了瓦碴云

从梅李园出来,天上起了瓦碴云。差不多是做午饭的时候,沿途的人家烟囱里都冒烟。有人掮着犁,牛在身后跟着,牛走着走着就拉长了身子要嚼地塄上的酸枣刺,可能是身子拉得太厉害了,前蹄没有撑住,从地塄上咕哩嘛啦掉下去,吓得掮犁人就往塄下跑,牛却重新站起了,又拉长身子嚼那塄畔上的酸枣刺。掮犁人骂:那有啥吃的,那有啥吃的?!镇长还笑着说:人吃辣子图辣么,牛吃枣刺图扎么。谁家的狗突然从院子的栅栏门里冲出来,发出一阵汪汪声,只不过叫一阵后,确实没了什么威胁,又趴不动了。而另一家门口有婆娘压着孩子剃头,孩子觉得那是一件痛苦的事,乱蹬乱蹭,叫唤不已。

经过那座石拱桥时,遇见了侯干事。侯干事提着一小捆烤烟,忙藏忙掖的,但还是夹在了胳膊下,说:啊领导散步哩。镇长说:你回了老家?!侯干事是鸡公寨再往北的沟脑人,他说:没呀!我舅来捎了话,说我妈上山挖蕨菜摔断腿,让我回去看看,咱刚分片包干,我这时候怎么能离开呢?!我是去我包干的鸡公寨和村长沟通了些情况这才回来,把他妈的脚都磨泡了。他弯下腰脱了鞋,弹了弹鞋壳里的沙子,又穿上,说:我不回去。镇长说:辛苦你。侯干事说:领导更辛苦么!镇长说:又向谁家要的烤烟?侯干事说:这次不是,你批评过一次了,我还没记性吗?是王拴娃要给我烤烟,我知道他是求我给他侄女报户口呀,要行贿我,我脑子清白,坚持付了钱!

带灯哼了一声,心里说:过河沟渠子都夹水的人,鬼信你的话哩!也不再等候镇长和侯干事说完话,就拐脚往李存存家去了。

李存存在锅里下了土豆和苞谷糁子,又放勺老碱,灶膛里火烧着,腾出手来在瓮里捞酸菜,还剥几瓣蒜,捣成泥了调在酸菜里,然后退了火捂了锅盖,拉了孩子去地里喊乔天牛回来吃饭。她不喊乔天牛喊的是孩子的名字。在地里的乔天牛栽完了辣椒苗,拄了拐杖走出了地,把装辣椒苗的笼子给了李存存,李存存突然尖锥锥地喊带灯:赶得巧,来吃饭呀吃饭,是你爱吃的煮了土豆的苞谷糁糊汤!

带灯就牵了孩子手,跟着他们去了。这当儿,天上红堂堂的,一疙瘩一疙瘩的瓦碴云像是铁匠炉里的火炭。

带灯在李存存家吃饭,乔天牛完全换了一个人,嚷嚷着给带灯再盛一碗,多勺些土豆。李存存说:你以为带灯是你一样大肚汉呀?带灯问起村里的事,故意还提到换布和拉布,乔天牛说:人家过人家的好日子,咱过咱的苦日子么。就不再说,只是给带灯夹酸菜。李存存给猪也添食时,带灯跟了出来,说:听说市里医院能修补他的腿的。李存存说:还修啥补啥呀,时间这么久了,这也好,两条腿都好的时候他是我的仇人,没了一条腿他才是我男人!

回到镇政府大院,红云散了,却起了风,树开始摆头,巷道的鸡乱着毛,顺了风跑,就又吹翻了在地上打滚。以为是要下雨了,带灯快速跑到综治办的屋檐下,喘着气么,拿眼看着刘秀珍在院子里收拾晾着的被褥,又扭头寻杨树和院墙间的那张蜘蛛网,网没破,而人面蜘蛛不见了,白毛狗就站在了跟前,一把揽到怀里,再想起该抽支纸烟了。

忽地有一股香气,很快又没了,刚吸吸鼻子,香气又过来,带灯说:伙房里今日煮排骨了?刘秀珍说:啥煮排骨?!就过来悄声说:马副镇长又蒸药哩。带灯知道她说的意思,偏问:蒸啥药这香的?刘秀珍说:你给我装糊涂!要走了,却又说:带灯你说,那能长寿吗?身上有了五个娃娃的命了,娃娃有魂呀,魂不索命吗?带灯起身去屋顶要把那几盆指甲花端回屋,刘秀珍说:你咋恁营心指甲花的,书记批评过竹子,说镇干部染什么指甲,别让他回来了又指责。带灯说:那是他儿子考试没考好,心情不好才指责的。刘秀珍说:就是就是,他当领导哩,儿子咋恁不成器!

带灯把花盆往下端着,心想,书记什么时候回来呢,如果回来会不会元天亮也能回来?

但是,书记并没有回来。书记人没回来,给镇长打回了电话,告诉说签字仪式本来在三天前要举行的,因还有几项条件的意见难以统一,尤其是在土地征用价格上,元天亮一直从中协调,一亩地从三十万元往下降,估计到二十万元可以止住。如果二十万元能谈妥,签字仪式便毫无悬念地举行了。这消息让人振奋,镇长就鼓励大家干好分片包干的事,力争让书记回来看到镇上的工作也是上了一个新层面的,所以他每天清早像个叫明鸡,喊:下乡喽!下乡喽!

带灯和竹子一方面要坐办公室接待上访者,一方面还得去南胜村,然后是常常接待完了上访者又去镇街三村。一次去了镇中街村后,和村长一块处理完一宗家庭纠纷,又提到了建洗澡堂的旧事,村长说现在好像是虱子少多了,带灯问是不是你们给村民买了药料或硫磺皂,村长说这倒没有,现在好多村民洗衣服不再用皂角了,都用洗衣粉,洗衣粉可能会杀死虱子的。带灯觉得有道理,就让村长多鼓励村民用洗衣粉,也决定在综治办的救济物资中购进一部分洗衣粉。竹子倒说:洗衣粉是化学物质,它如果能杀死虱子,那以后大工厂建成,樱镇的虱子恐怕就彻底消灭了。带灯说:你还是说大工厂有污染?竹子说:这话我没说呀,我只是想,真要到没有虱子的时候了,樱镇人倒还怀念虱子的。带灯没有言语,她第一次面对着竹子的话她不知道了怎么个回答。

在镇中街村办完了事,竹子提议去小学那个教过舞的段老师处喝水,带灯的丈夫原来就是小学的老师,她不愿意去,但拗不过竹子,也就去了。教舞的老师十分热情,又拿糖果又拿瓜子,还派学生去镇街买了一串油饼。带灯偶尔发现竹子去热水瓶给茶杯续水时,段老师在竹子的腰里捏了一下,竹子只是打了一下手,并没反感,还低声说了句什么。等到段老师一出门,带灯说:竹子,啥事你瞒了姐?竹子说:没呀。带灯说:你们谈恋爱了?!竹子脸唰的红了,说:哄谁都哄不了姐!

竹子这才告诉带灯,教过舞后,段老师托另一个老师来给她提说这事,她先不愿意,那老师说可以接触么。接触了几次,倒觉得段老师人还不错。

带灯说:关系确定了?竹子说:八字还没一撇的,真要确定了能不给姐说?带灯说:是不要急。人在最不能决定大事的年龄时往往决定了一生最大的事,容易犯错,你要汲取我的经验教训哩。竹子说:姐还有教训?带灯说:人整个就糊涂蛋了。

以后,带灯倒几次主动提出和竹子到小学去,她发现了段老师多才多艺,不但舞跳得好,也能吹埙。带灯以前并不知道埙,见那么一个陶葫芦状的东西,吹出来的声音悠远苍凉,就特别感兴趣。她一感兴趣,就鼓动竹子和段老师确定恋爱关系,竹子说:你是说他好还是说埙好,我还冷静着,你倒不理智了!带灯落了个大红脸,说:恋爱是会让人犯糊涂,可太理智了又恋不了爱么。

带灯把那只埙带回来,常常是吃过晚饭了,就坐在综治办的房间吹。第一回吹,呜呜咽咽,镇政府大院里的人在各自的房间里听了,就跑出来。刘秀珍说:哪儿有鬼了,鬼叫哩?侯干事也说:是狼嚎,我老家前面山梁上夜里狼嚎就是这声。隔壁派出所的人听到了,以为是从审讯室传来的,而审讯室并没有人,就惊恐了,有人说把经血在审讯室墙上抹抹能镇邪的,让那个女警察去办,女警察不敢去,只是将卫生巾从窗子扔了进去。而竹子也发现,那个疯子谁也不搭理地在镇街上跑,跑过大院外的巷口了,听到埙声,突然站住,哇哇大哭。后来都知道了是带灯在吹一个陶葫芦,这陶葫芦是一种乐器,名字叫埙,就说:带灯,你吓死人呀?!带灯说:没听过吧,这是土声,世上只有土地发出的声音能穿透墙,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镇长说:这声音听了总觉得感伤和压抑,你细皮嫩肉的,吹埙不好。带灯说:有啥不好的,心里不舒服了可以排泄么。镇长说:马副镇长患过抑郁症,你又逗他病呀?镇长还是劝带灯不要在镇政府大院里吹,尤其书记回来了更不要吹,实在想吹了,就到河滩或山坡上去吹。带灯接受了镇长的话,往后再出门,那件蓝花布兜里除了镜子、唇膏、梳子、手纸外,还带上埙。

市共青团给对口扶贫村送歌舞

十三号那日,樱镇政府突然接到县宣传部通知,说市共青团要来给对口扶贫村送歌舞。市上在几年前有五个部门和樱镇的五个村寨结成了对子,而市共青团对口的就是黑鹰窝村。别的部门下来是给他们对口的村寨送过衣物,办过图书室,春节时给群众送过对联,而共青团还从未来过。不来就不来,来了却来个歌舞小分队要演出,这确实是件大事。但镇长犯了难。早不来晚不来,分片包干了他们来了?!他有些措手不及,赶紧调整工作,安排接待。先是通知黑鹰窝村长组织群众用砂石把村里的泥路垫一遍,再是收拾打麦场,在那里搭一个台子。然后抽带灯、竹子、会计刘秀珍、侯干事和小吴十四号晚上就到黑鹰窝村准备第二天的接待,他十五号一早也赶过去,因为来的不仅是些演员,还有带队的市宣传部领导。他给他们交代:去了一定要给群众讲明,不准拦道说事,不准递任何材料,来的是艺术家,不是大官,磕头抱腿没用的!

带灯和竹子不愿意头一天晚上就去黑鹰窝村,在那里过夜,担心惹上虱子。带灯就给镇长说演出队到了黑鹰窝村吃什么,如果派农家饭,一是山里饭菜差吃不惯,二是给农民也增加负担。镇长觉得有道理,但总不能不管人家的饭呀,也不能像镇政府的干部下乡一人发一包方便面和一瓶矿泉水吧?带灯提议从镇街买些元宵拿去,在那里煮元宵吃。镇长说好,你去买元宵。带灯和竹子去了趟镇街,回来说成品元宵只能从县城进货,最快晚上才能进到,干脆她和竹子留下,明天一搭早把元宵送到黑鹰窝村。

十五号早晨,带灯、竹子和镇长都去了黑鹰窝村,镇长坐的是小车,因为从镇政府还拉了五袋救济面粉,已经协商好了,作为演出队去专门看望五家贫困户的礼品,带灯和竹子只好骑摩托车,带上两大筐元宵。元宵是袋装的,有两种牌子。一到了村,镇长去检查垫好的村道和搭成的戏台子,带灯和竹子就在村长家负责煮元宵。

原以为煮元宵是件轻省活,谁知却成了难场事,演出队什么时候能到,没个准信,晚下了怕煮不熟,早下了又怕煮烂了,就一大环锅的水烧得咕嘟嘟响,等候着。竹子站在屋顶上不停地打电话询问已经走到哪儿了,屋顶上有手机信号,就朝屋里人喊:快到了,下吧。元宵下到锅了,竹子又喊:说才到桦树湾,桦树湾过来十里路,还早着哩。带灯就生气了,说:已经下锅了能捞出来吗,让你接个电话都说不清?竹子说:去接演出队的是红堡子村的,他口音黏糊不清么。烧火的一个妇女就说:张红利本身就舌头短,让我问。她跑上屋顶又问了一遍后,朝下说:是还早哩。好的是发现下到了锅里的元宵开裂了很多,再煮就成一锅糊糊了,就说:这个牌子不行得换另一个牌子的。又把开裂的元宵捞了出来。帮忙的几个村人,一个说:是不是河南的牌子,河南产的东西都是假的。一个说:那我嫂子给你生的两个孩子都是假的?大家就嘎嘎地笑。带灯听不懂,问咋回事,原来是说河南产的东西都是假的那人是个泥水匠,他娶的就是河南的媳妇,生的是双胞胎。然后,重新煮元宵,又开始在院子里安桌子板凳,摆上几十只碗。带灯嫌碗沿有一圈黑,要求再洗,洗过了还不干净,村长的老婆说碗旧了,再洗都是这样。带灯说不行,再去邻居家借新碗。

好不容易等到演出队来了,人家坐下来录了一阵像就去戏台了,竟没人吃一口。

演出队的人没吃元宵,镇长说:人家敬业,一定要先去演出。带灯说:那演出完了还吃吗?镇长说:这我还不知道。带灯说:这敬业倒把咱害了,如果演出完再说,总不能把这煮好的元宵放凉了再热一下吃吧?镇长说:看样子演出完得回镇街下馆子。带灯说:这不浪费大了?镇长说:该算政治账就不计较经济账了,你和竹子在这儿经管着,把这些元宵给各家端一碗,就说是镇政府慰问了。

带灯把煮好的元宵让村长一家老少和在院子里帮忙的村民全吃了,并没有到各家去分。来时,带灯特意把埙拿着,还想着演出时她也能登台吹奏一曲,这阵竹子问:咱看演出去?带灯没了兴致,自个从院门里出去了。竹子端了一碗元宵撵出来,问:你要去你后婆婆家吧,空着手?带灯说:刚才借新碗时我去看望过她了,我再想去看看老伙计。

上次来探望过范库荣后,范库荣是第三天傍晚咽了气,下葬时带灯没来。现在两人端了一碗元宵到了范库荣家,门开着,院子里却没人,那棵苦楝子树冷清的还长在院角,时不时掉下苦楝蛋儿在地上跳着响。带灯站在那里,感觉到到处都是范库荣的气息。去年范库荣第一次病倒她来看过,也是这样的天气,范库荣躺在竹床上晒太阳,她时时看着太阳的移动而抬挪着小床让范库荣多晒一会儿。她实在是没办法,拜求太阳多照着能驱阴气,还摸摸范库荣的额头又摸摸自己额头看是太阳的热度还是范库荣发烧。带灯要把元宵献到住屋去,但上房门锁着,从门缝里看了范库荣的照片,范库荣的照片也在看她,带灯忍不住悲泪长流,把元宵碗放在了门口。竹子说:姐,姐,你给你老伙计吹吹埙呀,你一吹埙她就知道你来看她了。带灯就吹起了埙。埙声深沉低缓。她们同时看见了一只大雁在蓝天上盘旋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往上去往远去。这时候村中的打麦场上敲锣打鼓,演出正热闹着。

刘秀珍说的是非

带灯和竹子没有去看歌舞,骑了摩托先回的镇政府,而到了晚上,却发现计生办的小吴在房间里哭。刘秀珍就悄悄来到综治办,说:知道小吴为啥哭哩吧?竹子说:我不愿意听是非。刘秀珍给带灯说:她这是屁话,啥是个是非,世上不就是个是与非吗,领导讲话不是在辩是非吗,开会讨论不是在辩是非吗?带灯说:你说,你说。刘秀珍就说你们没去黑鹰窝演出现场,不知道那里情况,镇长安排我们在村道上领了群众欢迎演出队,说好的要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但小吴所在的路段说成了欢迎欢迎还欢迎,演出队的人发笑,镇长就罚了小吴一百元。竹子说:欢迎欢迎还欢迎,这没错呀!刘秀珍说:这还没错?这是小孩子的话还是镇干部的水平?一看就知道小吴没上过几年学,她是靠了啥后门到镇政府来的?!竹子说:在你眼里,镇政府的年轻人谁都没你儿子好么。刘秀珍说:这倒是真的,你知道学校选学生会干部,把我儿子选为了啥?带灯赶忙问:除了小吴还有啥差错?刘秀珍又说了两件事。一件是侯干事和村里一个人负责从车上抬面粉到贫困户门口时,本应就及时闪开,让领导上前录像的,但他们猪脑子不知道闪开,被镇长踢了一脚。踢了一脚你赶紧走开就是了,侯干事竟然讨好镇长,说领导你踢得对,是我没眼色。这话让人家录像录了去,后来镇长检查录像才让删了。一件是村里一老汉搭戏台时一根木头跌下来撞上腿,腿骨折了,镇长嫌挂的横幅不平整,他爬上杆去挂,挂完溜下来就是了,却溜了一半就往下蹦,把新皮鞋扯了。

给元天亮的信

去赶集总觉得市声鼎沸就升腾在镇街上空,而你就在人窝里笑。我最喜欢你扭乱的虎牙了。我说我身后你对面的坡上恢复了一个小庙,今年以来香火旺盛咱去看吧。于是我转身咱们去看。这个小庙恢复的时候书记镇长曾经想阻止,但后来没有采取行动,不了了之。为什么要阻止它的恢复修建呢,村民能去了庙里也就少来综治办了,庙可能是另一个综治办,这不是好事吗?方圆的苦命人都来磕头上香,有双轮磨村那个卖了几斤黑豆来镇街买上香纸的婆娘,和那骆家坝的跛子,背着的草鞋才卖掉了一半也在插烛,他老插不直,烛油流了一手。还有那南河村的胖子,心脏病患得嘴脸乌青,上庙前的台阶几乎是一步一歇。更多的是硬腿艰难跪下的老太婆,她们按地扶桌起来后还不忘去边上的龙王像前再上香烧纸,然后把放在香案上的纸片儿小心地弹啊弹的弹到纸角,把小纸角用手利索地掐掉,在手心捋好,长吁一口气脸上有如意的笑容。说是龙王爷显灵给的药,而我分明见那是烧纸飘落的烟灰。我似乎听见旁边的另一个老太婆嘴里念念有词,竟说着:儿呀你跑得远远的,不要管我,能跑到天涯海角就天涯海角,不让人家抓着你。我想这一定是个逃犯的母亲,我扭头看了她一眼,她立即噤了口,匆匆离去,我也再没理会她。那个是结巴的守庙人不让年轻女人进去看龙王像,用棍子交叉挡着。我恨恨地说咱不进去,到繁华世界去。你让我上支香吧,我说镇干部呀他们都看我哩,走吧。我们从庙后坡道往下走,满坡的刺玫花都开了。花的鲜艳花的脆弱花的无知和无畏,有天的护佑花儿什么也不怕的,花儿尽情地开了尽心地开了。枝头的灿烂,终身的优雅。然而开后的花果谁不想结个果呀,但品种是上天早就定好的呀,我有什么办法?于是我们又出现在集市上。一街两行的摊铺,摩肩接踵的人流,我很快买下了小核桃、米花糕还有一只木梳子,看见炒凉粉的喊你吃,但回头看不到你。我知道你在上街头的那些卖柴禾的架子车旁等我,你买了米,灌了油,提着一把葱,咱们得回家动烟火。啊回家,家在哪儿呢?

小时候正月里被妈逼着走亲戚,提个荆条编的长形篮子,我也不看放的什么礼物只知道送到既定的人家了事。走那么远的路后还要上坡看到那个小竹园就算到了姨家。我一个人在桦树林间的小路上走,觉得走得好远了回头一看才走出一小段儿,不清楚这路是否真能到那个西三塬村,生气地坐在那里哭,骂我妈老妖婆,想如果这时有什么鬼怪精灵甚至狼外婆,我都会跟它们去,让我妈找不到我了气死她。而我现在长大了也长老了反而觉得永远也走不到那户人家,一直在路上。我是有主见的人但感情路我怎么不能收住脚步回头往大路上走呢?我一次次摆动着头像拨开眼前枝叶,想往远处看,想走出大的天地啊!

当我坐在河边看蓝天白云远山近桥和桥上如蚁的行人,刚才的空中分明有着呼之欲出的你,却什么都没有了,而我已多时地在清寂独坐,草从脚下往上长,露水湿了鞋袜。柳树上一只小鸟叼着小树枝在筑窝,我想呵我该叼着什么才能飞到你所藏身的而我想念的地方?

吃饭

镇政府大院平常时苍蝇还不是很多,中午一吃开饭,苍蝇就来了,爱站在碗沿上闪翅或者洗脸。马副镇长每顿都要吃蒜,还不停地把蒜扔给你一瓣扔给他一瓣,然后他能用筷子在空中夹住苍蝇。带灯觉得恶心,农林办的翟干事说这是饭苍蝇,饭苍蝇干净。明明是从厕所里飞来的东西怎么是饭苍蝇?带灯一直用石灰在厕所里撒地,但她撒了女厕所撒不了男厕所,后来干脆也不顾及了,隔上三四天就去男厕所里撒,站在厕所门口说:有人没?里边的人还在勒裤带,她就把石灰撒得满地都是。

这回开饭前带灯又去撒石灰,出来见男人们都蹴在会议室的台阶沿上吃饭,他们吃饭都要蹴在台阶沿上,似乎随时要掉下去,但从没掉过。

他们边吃着饭边说着乱七八糟的话,而且主题常常就换了,换得自自然然,不知怎么便说到了烦恼。问带灯:你烦恼了咋办?带灯说:我坐河滩把一个个石头上写了你们的名字捣着骂!他们说:喜欢谁了是写上名字把石头抱在怀里?带灯说:是呀!他们说:那喜欢上我们其中的谁呢?带灯说:你们谁口里长象牙吗?!

他们都能说清这一个礼拜里带灯穿过什么颜色和形样的衣服,甚至鞋在地上踏出的不同的鞋印,但他们都也搞不懂带灯,他们要来带灯的房间,带灯的房间也是隔着前后间,前边办公,后边住宿,带灯不让进后间。气得他们说:肯定是不叠被子!带灯说:知音啊,千载难逢!

带灯知道他们是要看她在住屋里挂没挂着丈夫的照片,她偏不让看。

天真的要大旱了

从去年八月以来,天一直旱着,只说清明节能下雨,雨却仅仅湿了一层地皮,就没有了。带灯以前看电视要看天气预报,现在大家都要看天气预报,即便正忙着别的,双手在盆子里搓衣服,或后跑着蹲厕所,天气预报一播,就全停下来跑去看,没赶上看的,也着急问:还是没雨?

大院里清早仍旧跳十字步,八点吃毕饭,职工们就戴着草帽提个包儿到各自包干的村寨去。前一向,晚上回来了这个提了半口袋核桃,那个拿了一罐子土蜂蜜,甚或还有碱制的雪里蕻,豇豆干,炸了的蚕蛹,半吊子腊肉,让刘婶烙个锅盔了大家打平伙吃,说的全是各村寨难缠事、龌龊事、异事和怪事。而现在就说天气。

刘秀珍说:人家北京雨大得很,咱这雨咋恁金贵!刘秀珍的儿子自去了北京上学,她也像带灯一样每晚要看天气预报,但她看的是北京的。

连刘秀珍这样的人都操心起旱情,镇长就觉得问题的严重了,分片包干工作正干得有声有色的,极可能要创造出全县的一个先进经验来的,恐怕因此而受耽搁,何况天旱天涝,一有灾害,镇政府干部的苦情就来了,那就得没黑没明地在受灾现场。镇长焦虑不安着,却不说出来,便问带灯:你关注天气预报时间久了,有没有总结出什么规律,这旱像是很快缓解呢还是要继续下去?带灯说:我多大的本事呀能总结规律?只是咱这儿情况我留心记着,七年前气候不错,整个夏季天一热就下雨,而且往往是晚上下白天晴。到了前六年的正月二十五没下雨,却刮了风。谚语说正月二十五滴一点,去到州城买大碗,正月二十五刮一股,倒冷四十五。那年果然倒寒了四五十天,雨水减少。但麦熟八十三场雨,八月十月和来年三月还是下了雨,庄稼也没受大损。大前年到五月才下了场雨,前年是七月下的,去年是七月底下的。这一年一年雨来得晚,又下得不多,今年这样子干瞪着眼,会不会八九月里才能有雨呢?带灯这么一说,白仁宝说:这不就是规律吗?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啊!带灯说:我不是士,也没别三日,你尽快能给综治办修电视的钱报销就好。白仁宝当时嘴里像含了核桃,呜哇不清,说:你们那数目太大了么。竹子说:别人的电视机能由小换大,我们的三百元就大数目啦?镇政府里只有马副镇长的电视机换了大的。马副镇长就说:那你们也换么!竹子说:我们不是领导呀。马副镇长就说:那你还说什么?!竹子哼了一声,就喊白毛狗:过来!你聋了吗?叫你哩,过来!镇长便拍了一下竹子的头,说:瞧你这脾气,老马不说他是副镇长,年龄也是你的长辈哩!是三百元?竹子说:是三百元,白主任卡着不报销么。白仁宝说:规定报销二百元,多报我没这个权力。镇长说:现在啥都涨价了,原来的规定是有些少了,这样吧,以后哪个部门的电视机坏了,只要有发票,花了多少就报多少,再穷还能穷了同志们看电视?!白仁宝说:带灯主任,明日就给你报!还笑了说:记着拿一包纸烟呀!带灯却说:我只报三百元!拾起身回综治办去了。侯干事说:白主任热脸撞了个冷屁股。白仁宝说:我没啥。小资么,要允许有小个性!镇长就瞪侯干事,说:去去去,就你淡话多!

带灯一走,气氛有些冷,但镇长没离开,别的人也不好离开,镇长偏让竹子去给大家沏一壶茶去。茶沏了来,大家就又是担心去年麦秋二季收成不好,烟叶收购也没完成任务,那今年又得什么都减产,虽说农民都还积粮,少收一料还过得去,可连续这么下去,一旦没了吃的,问题就大了。他们开始了骂天,说秦岭里历来咱们樱镇四季分明,雨量充沛,草木茂盛,这些年天是给咱来点小脾气呢还是要灭咱?!镇长让大家说说各村寨受旱情况,有的说北沟天竺梁上的一片栎树枯死了。有的说往年这时候两岔口河里的水是满的,都架木桥,现在只有列石。有的说红堡子村的山泉涸了几眼。有的说接官亭村的那个泉是半山上流出来的,全村上百口人和牲口就凭在那里吃哩用哩,去年旱是旱还胳膊粗的水,这一月比娃娃尿还细。有的说去年十月,县上就用炮往天上打,落了一阵人工雨,咋怎么就不再打了?有的说打是打了,我也听到过西边有打炮声,但没打下雨。现在河里水少,别说天旱,就是天不旱,沿河上下都在拦水,水也就少了,而不下雨听说各地都在打炮,就是有一朵载雨的云,还没到咱县的上空,就被打散了。镇长就说:我估摸县上很快就要布置抗旱工作了,大家有个思想准备,分片包干的事要加大力度,抓紧进度,否则一抓起抗旱又顾不上别的事了。又对白仁宝说:这几天开个会,汇总一下分片包干的情况。白仁宝说:汇总是要汇总,但你别抱希望太大。镇长说:你这啥意思?白仁宝说:就这一段时间,能解决多少事?咱政府哪一年是把一件事做彻底过?上边安排事,各部门都说他们安排的事重要,可最后这个顶了那个,那个又替了另一个,猴子掰苞谷,掰一个扔一个!经发办陆主任说:咋是掰一个扔一个,有你写材料呀,你不是每一年材料上都写着各项任务都取得了圆满完成吗?镇长说:这话不对!要善于工作也要善于总结么!陆主任说:我的意思是感谢白主任呀,不是白主任一支笔,咱一年补贴要少拿多少?!我们担心,如果再旱下去,肯定县上又要抗旱是第一要务,维稳又得放下。镇长说:维稳是任何时候都要压倒一切的,就是抗旱开始了,分片包干的事不能了了,不说包干到死,三年五年里谁包干的还得包干。大家不言语了,马副镇长在叹气,说:这天难道要不成咱的事了?樱镇一切工作才摆顺,形势一派大好,天一捣乱,就显得咱又没政绩了。马副镇长其实在替镇长惋惜的,白仁宝就看镇长,说:咱镇长国字脸,高鼻梁,是个贵人相,天不会影响他前途的。刘秀珍一直在织围脖,这已经是给儿子过冬织的第二条围脖了,她说:旱不了的,能旱到哪儿去,樱镇是风水宝地,地灵人杰么。竹子说:千万不要说樱镇的好风水了,我来樱镇时,好多人总夸樱镇是县上的后花园,是秦岭里的小西藏,我心里还沾沾自喜,谁知几次去县上开会,樱镇的代表永远在最后一排坐,我就感受了被外面歧视,就像一个家庭歧视弄不成事的孩子一样。所以长时间里听别人说樱镇空气好、水质好、风光好,就感觉像对穷家说你干净一样,像对不漂亮的人说你身体好一样。因为穷,咱樱镇上访的多,再这么旱一年两年,你再看上访的多吧!侯干事说:多了咱下乡么,下乡还领三百元哩。竹子说:上访的再要多,社会就乱了,社会一乱你还下什么乡?!镇长说:扯远啦,这不扯乱啦?会说话了就说,不会说话了就少说!院子里就安静下来,只有白毛狗打了个喷嚏。马副镇长又喊竹子:续茶呀,续茶呀!把他的,这没吃啥油水重的东西么咋这渴的!竹子提了壶,壶里没了水,就到伙房去。又烧了滚水出来,院子里人都散了,白毛狗在啃根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