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短短二十几年人生经验里,最难的一次打车。我一个弱女子,穿得朴素,长得安全,手无寸铁,但是却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出租车司机拒绝,大半夜的丢下我扬长而去。真的,我觉得身上捆着个炸药包进美国机场安检口,也就差不多这个难度了。

我抬起手招下了四辆出租车,然后我分别得到的回答是:“你疯啦?”“你脑子坏掉啦!”“你再触我霉头我撞死你!”“我直接把你载去火葬场烧死好吗?”

所以在第五辆出租车停下来后,我立马拉开前车门,一屁股坐进去,然后从钱包里掏出了十张一百块钱,我心灵手巧地把人民币拧成一面扇子的形状,不停地朝司机脸上扇风,一边镇定地告诉他我要去哪儿。司机在我报出地名之后,下巴立刻脱臼了,他眼珠子差点没蹦到我的颧骨上,“你你你你你你……”他一连说了十几个“你”字,但你来你去都不知道下面该接什么……

实际上,这也是我在凌晨三点接到顾里打来的电话时,她告诉了我她在哪儿之后,我对她说的同样的话:“你你你你你你……”

在司机反复确认了我的脚没有悬空,头发不够长,没有穿红裙子,后脑勺上也没有一个大洞,脸上也没有戴着人皮面具之后,他才把那一叠钱塞进他的口袋里,开车送我上路。

是真的上路。

因为此刻凌晨三点,月黑风高,我要去的地方,是龙华公墓。

我没有搞懂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一个每天都掐着秒表睡觉,以保证充足的精力和肌肤自我修复效果,并且无耻地声称自己“出了内环高架我就会过敏,全身长疹子并且呼吸困难随时可能休克”的千年耗子精,会在凌晨三点去荒山野岭的龙华公墓里喝红酒,对,就是喝红酒,你没有听错。这简直比上午十点钟去钱柜party包房里面开选题大会还要匪夷所思,对,你也没有听错,顾里确实就这么干过。

但我显然低估了这个夜晚匪夷所思的程度。你以为半夜里可以拦到车载你去黑山绿水的公墓里喝红酒就很牛逼了么?不,你要能够顺利地走进去,那才是最牛逼。

司机把我开到了大门口之后,连车门都还没等我关紧,就嗖地一脚油门儿,逃之夭夭,那速度之快,简直把汽车的性能活活地提升了一个档次,我瞬间觉得他凭借一己之力成功地将大众开出了法拉利的感觉。他的车要是底盘再低一点儿,然后换掉现在这个土黄色,我想肯定有等待着被富二代包养的女鬼被这阵午夜里陡然响起的油门儿轰鸣声,迷得从骨灰盒里爬出来。你要知道,每天晚上都有无数等在香港广场MUSE 2或者恒隆广场停车库门口的妆容画得仿佛被家暴的女人,她们如同警犬一般只要一听到这种类似拖拉机的轰鸣声,就立马撒开蹄子飞奔上去一口咬住轮胎。

我束手无策地望着那高耸入云的生铁大门,我不得不叹服,顾里绝对是个可以和白素贞、祝英台、穆桂英、孟姜女、嫦娥、杨玉环、张柏芝等等古往今来的奇女子一样,可以名垂青史的狠角色。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从凌晨三点的南京西路打车到荒山野岭的龙华公墓,而是你在铁门里面的坟场里喝红酒,我在铁门外面的马路边吹冷风。

一个公墓而已,铁门修得比铜雀台还高,有这个必要吗?谁会想要进去偷点儿什么呢?能偷出点儿什么呢?顶多把坟前亲人们供奉的水果给顺两三斤出来吧,就算最近水果蔬菜涨价得厉害,也不需要如此固若金汤的防御系统吧?

而且万一偶尔还有妙龄少女想要在深更半夜进去喝个酒什么的,这样把大门关起来,你想过她们的心情么?也太不给市民们行方便了吧!

我站在铁门面前,愤怒地拨通了顾里的手机。这一次,她没有再让我长久地等待。我觉得她已经喝醒了。

“你怎么还没进来?”

“你说的是人话吗?小姐,我面前这个铁门是修来阻止绿巨人的吧?我几乎要后空翻了才能看到铁门的顶。虽然你已经把高跟鞋穿出了风火轮的速度来,但是我依然不相信你穿着高跟鞋能够爬过这个铁门,你他妈手指上肯定有吸盘!”我听着电话里她明显鄙视我的语气,更加愤怒了。

“铁门?为什么要爬铁门?”我隔着电话,都能想象出她白眼翻进天灵盖里的样子,“林萧,我和你说,人呢,要变通,不能遇见问题就束手无策,这样是没办法建设新中国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早就告诉了我们,愚公不应该移山,愚公应该搬家。而且在这件事情上,铁门是无辜的呀,你没有必要和它撕破脸……”

“到底怎么进!再他妈废话老子就走了!”我真的要被惹毛了。我一个娇嫩的少女,一不偷二不抢,身份证户口本都健全合法,在这样花好月圆的夜色里竟然被拦截在公墓的大门外面,这个耻辱我受不了。

“听着,你不要管那个大铁门,我刚刚来的时候也被它吓住了。我还在门上找了半天门铃,后来我一想,就算装了门铃,里面不一定有人能来开门啊,怎么说呢,毕竟这是一座公墓……万一真有‘人’来开门,我也扛不住。”她把那个“人”字咬得抑扬顿挫的,以为自己很幽默。

“闭嘴!”我打断她,我发誓,要是她现在站在我面前,我一定把她的CHANEL 2.55抢过来摔在地上,然后蹲在上面尽情地撒尿。

“好了,你听我说,那个铁门不重要,真的,你看见大门右边有一排不知道是万年青还是竹子一样的绿化丛么?对,看见了是吧。你穿过它们,然后你就会看见一片草地,不过呢这草有点深,我穿着那么高的高跟鞋,都看不见我的脚脖子,我想你的腿毕竟比我短,而且你又经常只穿着袜子走来走去的,你要是走进去,发现腰以下部分都没了,你不要惊慌……”

我:“……”

“然后呢,你穿过这片草地,就会看见另外一排绿化丛,比刚刚那一排矮多了,我觉得应该是一排萝卜。然后呢,你只要跨过这排萝卜,就会看见一条笔直大道出现在面前了,你就可以上路了。”

我把电话挂断,朝包里一丢,老子上路了。

我沿着已经稀薄的记忆,一路寻过去。我只在顾里父亲下葬的那天来过这里。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全部健在,跑公墓的机会很少。当我看到那个巨大天使雕塑的时候,我知道,那就是顾延盛的坟了。当年唐宛如趴在墓碑上痛不欲生的样子历历在目清晰如昨。但我知道,很多事情都改变了。如果今天的唐宛如再一次站在这个墓碑面前,我觉得她有可能只是把手抄在口袋里,冷静地观看着众人撕心裂肺吧。

我找到了坐在墓地边石头长椅上的顾里,从她一片酡红的脸上来看,我知道她已经喝垮了。因为她如果只是微醺的话,那么她脸上的粉底的遮盖力应该能维持住她白皙的肤色。况且她脚边一字排开的三个空红酒瓶,就是犯罪证物。

我走过去站在她的面前,我看起来就是一座富士山,脸上挂着雪,内心烧着浆。我恨不得吐出火来把她精心雕琢的头发给一把烧光然后送她到峨眉山上去当尼姑。

“林萧,我破产了。”

我还没来得及吐火,顾里就兜头泼了一桶冰水下来。

我撑住自己的肾勉强站稳,难以相信我自己的耳朵。

后来,我每次回忆起那个夜晚,我都觉得非常地不真实。也许是墓地这样本来就另类的场地,再加上夜半三更的诡谲气氛,让我始终不相信那一切是真的。那个夜晚,就仿佛一个从头到尾铺垫着密密麻麻的伏笔和悬念的电影的最后五分钟。我们的人生在那个夜晚昭然若揭,所有的秘密都像是无数的牡蛎贝壳般,被一阵浑浊的巨浪冲上了海滩,搁浅在光天化日之下。整个天地间都弥漫着被太阳蒸腾起来的巨大腐臭和腥骚气味。

“你的意思是说,你爸爸从曾经的盛古公司里挪用了七千多万的公款,但是这笔钱却不翼而飞了?”我没想到事情的开头竟然会追溯到那么久以前,那个时候顾延盛还是一个叱咤风云的商业巨子,顾里还只是一个在学校里把财经杂志当八卦周刊看的富二代。

“对,说起来有一点复杂,我爸爸一开始是以员工及股东的医疗保险费用形式,连续累计了好几年,在整个数字累计到了七千万左右的时候,他把这一笔钱进行了第一次转换。本来公司内部的保险费用,历来就是所有企业的边缘灰色地带,这种金融手法的操作本来就和‘洗钱’二字一线之隔。在那之后,这笔累计了好几年的巨款,就开始不断地进行着各种金融衍生品的买卖交易,我这一段时间一直在翻阅公司没有被《M.E》收购之前的财务报表,我不得不说,顾延盛是个天才,他将七千万的巨款经过种种看上去是良性、但实则带有剧毒的金融衍生品多次交易之后,这笔钱就不翼而飞了。哦不,这样说不对,应该说是,他将这笔钱从财务报表上彻底抹去了。一般的会计,甚至是《M.E》在对我们进行投资尽职调查的时候,都没有发现这笔巨大的亏空。”

我已经有点听不懂了,我觉得这种对话只能存在于顾源和顾里之间,你用计算机语言去写一本小说,你能指望安妮宝贝能看懂么?就像你不能指望着那些每天玩期货玩做空的投行精英们,能欣赏得了:“月光下,我轻呕。我需要新鲜的菜蔬,和安宁。但我只是一个这样的女子。她。亦是这样的。一个女子。”

我揉了揉太阳穴,问她:“既然这笔钱在《M.E》收购你们家公司之前就已经赔光了,那怎么会牵扯到你现在破不破产的问题呢?”

“我刚说了,我爸爸并不是赔光了这笔钱,他只是抹去了这笔钱存在的痕迹。也就是说,这笔钱还在的,只是不知道去了哪儿。如果有人要较真儿,上升到经济犯罪的程度去查公司的财务状况,也是能查出来里面有一个巨大的窟窿没有填上的。用比较简单的话来说,就是那个窟窿还在,只是上面盖了一层纸板,上面种了花种了草,没有人知道罢了。但是这洞太深了,谁要是一脚掉下去,那就是死。”顾里又喝光了一杯红酒,她看起来完全没有喝醉,说起这些仿佛毕业论文般复杂的内容来头头是道的。当然了,这是她的老本行,就像流在她身体里的血一样,我相信就算她睡着了,她在梦话里也是可以条理清晰地做一个小时《公司财务管理艺术》的专题报告的。

“那现在有人发现了这个窟窿?”我似乎有一点听懂了。

“对。”顾里的眼睛望着远处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她漆黑的眸子里一丁点儿亮光都没有,“宫洺前天晚上告诉我的。然后白天给了我一个档案袋,里面装着各种调查好的财务数据,说简单一点,那个档案袋可以看成是我的破产申请书或者逮捕令。我直到今天,才想明白,宫洺他们一家人,竟然不动声色地布出了这么大一个局。”

“布局?你的意思是……这是一个圈套?你不是说是你爸爸挪空掉了那笔钱么?”我又听不懂了,我在自己脸上拍了几下,企图让自己的智商稍微振作一些,“那对付你干吗?”

“对付我?林萧,你错了,我根本不重要。他们的目标是我父亲留下的整个企业。当年他们以并不算低的价格收购了我们公司的一部分股份,那笔生意本来看上去对他们来说,就不太划算,以我对Constanly家族的了解,他们从来不做不赚钱的生意,更不可能做亏本的买卖。我那时想破了脑袋,也没弄明白他们到底要干吗。那时我也只能简单地认为,他们是为了完成产业上下游的整合,所以不惜开出高价来收购我爸爸的公司。但是,我现在知道我错了,他们要的不是我们公司的一部分股份或者控制权这么简单,他们要的是我爸爸留下的一切,包括那块价值七千万的肥肉。”

“你怎么知道的?”我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猛地灌了下去。我实在需要给自己壮壮胆。不过我不是因为害怕墓地里闹鬼,鬼有什么好可怕的,就算他们全部从坟墓里爬出来扯我的头发,我现在都不害怕了,我害怕的是接下来会从顾里口中听到的秘密。她牙齿间都是葡萄酒残留的痕迹,看起来就像是刚刚喝完血的妖怪。

“在宫洺把那个档案袋递到我的手,他也同时掀开了他剩下的底牌,他开出了价码:他可以负责帮我把这个窟窿填平,但代价是我手上、顾准手上、我妈手上,以及我那个从未谋面的亲妈手上所有盛古旗下剩余的股份。”

我有一种电影快要放到最后的窒息感。

“在宫洺对我们公司展开调查的时候,其实我也没闲着,我也在利用财务总监的职务之便,查询着《M.E》在收购我们公司之前的财务情况,你知道我查到了什么么?”顾里讥诮了一下,又倒满了一杯酒。

我没有说话,只是闷头喝酒,我知道她一定会继续说下去。

“我发现《M.E》公司的财务状况,和我们公司竟然有一个一模一样的窟窿,精彩吧?这他妈简直像香港的连续剧一样。而且他们的窟窿明显比我们要大,大概有上亿的资金人间蒸发了。我敢肯定我爸爸和宫洺的爸爸是认识的,而且他们两个人联起手来操作了一件非常了不起,也非常挑战法律底线的秘密计划。但是我爸却突然死在了高架上,他还没有来得及完成这个秘密,就搬到这里来常住了。”顾里伸出手,指了指面前的墓碑。

“那你也可以威胁他们呀!”我突然觉得顾里的话不合逻辑,“既然他们也有这样一个窟窿,那要破产大家一起破产,要坐牢大家一起坐牢啊,我不信他宫勋会不爱惜他们Constanly集团那么华丽丽的羽毛。”

“你错啦。你威胁不了他们的。”一个低沉而磁性的男人声音从我背后传来,我立刻毛骨悚然、连滚带爬地扑到了顾里身上,紧紧抱住她的脖子死命尖叫。我真的是吃奶的劲儿都叫出来了,我从腹腔到喉腔甚至颅腔都在一起共鸣!我觉得我快要赶上宋祖英了。

顾里在被我勒死之前,用她犀利的水晶指甲猛掐我的乳房,我因为吃痛且羞愤,不得不松开了手,这个禽兽!在我跌坐到石头长椅上时,我从眼皮缝里看见了站在我面前穿着黑色大衣,看起来就像一个守夜人一样的Neil。

我确定自己喝醉了。“鬼啊!!!”我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然后Neil一把把我搂了过去,伸手捂住了我的嘴。当我的脸结实地贴在他同样结实的胸肌上时,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还好,是个人。

但我也不得不承认我的熏心色欲,即使是在这样性命攸关的时刻,也依然如此生机勃勃。

两三分钟后,我从“闹鬼啦!报警啊!救命啊!”的癫狂情绪里舒缓过来。我看着站在我面前的两姐弟,顾里和Neil都是标准的一身黑色大衣的黑客帝国或者忍者装扮,而我呢?我穿着一条牛仔裤和一件鹅黄色的居家套头衫,我看起来就像是所有美国恐怖片里迷路后走进了一个荒郊野岭中的小木屋的女主角。我觉得他们俩应该接下来就把藏在背后的电锯拿出来了吧。

“你们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六味地黄丸还是防水创可贴啊!”我看着夜色里异常清醒的他们俩,终于明白,喝醉的其实只有我自己。

“顾里前天给我打完电话之后,我就立刻订了机票从美国飞回来了。这件事情太复杂,里面有无数法律的陷阱,我要是不回来,她随便一脚下去就是三个坑等着她。”一段时间没见,Neil的脸苍白了许多,他甚至留起了一圈浅浅的胡楂,看起来比以前更性感了。

“你刚去哪儿了?公墓里也没什么好逛的吧?”我的恐惧感渐渐平息下来,心里渐渐升起与Neil重逢后的喜悦。

“我刚去撒尿啦。怎么说呢,毕竟这是顾里爸爸睡觉的地方呀,当着他的面,我也不好意思把裤裆里那玩意儿掏出来……”

“你怎么找到顾里的?”

“找什么找,我和她一起来的啊。我刚刚下飞机,开车到别墅,就遇见她正好提着几瓶红酒要出门,我看她打扮的样子以为她要去丽思卡尔顿的露台参加party呢,结果她特别淡定地要我开车送她来墓地,她完全没觉得地点有什么不对,她的表情看起来就像去转角路边那家7-ELEVEn超市一样正常。我当时还在想,哪家奢侈品品牌玩儿得这么狂野啊,把服装发布会开到公墓里来。结果到了之后她才告诉我,她只是想要来她爸面前,冲她爸的墓碑吐口水而已。”Neil一边说,一边脱下他的黑色羊绒大衣,递给我,“你冷就拿去裹着,我看你一直发抖……”

“我发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我生气!”我看了看在旁边悠然地望着葡萄酒水晶杯,看起来一脸飘飘然,似乎就快要吟起诗来的顾里,感觉自己的肺此刻就像一个生气的河豚一样,都是刺儿,“原来是你开车送她来的。”我想起自己的出租车遭遇,更加郁闷了。

“不然呢?”诗人顾里放下酒杯,那张白刷刷的巴掌脸正对着我,“这黑灯瞎火的,难道要拦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我要去龙华公墓么?别开玩笑了,哪个司机愿意啊?除非出卖色相陪他在车后座上搞两三个钟头,否则绝对不可能。”她斩钉截铁地下了结论之后,抬起头看着我,“对了林萧,你怎么过来的?”

我:“……”

顾里那张嘴,无论何时何地,都有着让人忍不住想要吞枪自尽的魔力。我说不过她,我从十几年前就已经认输了。我转过头看向Neil,我接着刚刚的疑惑问他:“你刚刚说我们威胁不了他们,是什么意思?既然顾里你也已经查到了他们的财务有问题。”我的好奇心掉进了我的肚子里,化成一只仿佛吃了兴奋剂的穿山甲,快要把我挠穿了。

“我和你问了一样的问题。”顾里看着我说,从她那张仿佛林黛玉一般幽怨的脸上,我知道Neil给她的回答一定非常让她不满意。

“因为我们都以为《M.E》的法人是宫勋,或者至少是宫洺。但是顾里最近才发现,在很久之前,整个《M.E》的股权就进行了很多次内部交易。法人已经变成了另外的一个人……”Neil看着我,他脸上露出一种很奇怪的表情,看起来又尴尬,又有点好笑。

“谁啊?”我知道他在等着我问他。

“武侠小说里不是经常都在写吗,最能保守秘密的人……”Neil突然摆了个武侠片里的白鹤亮翅的姿势,看起来格外搞笑,就像蜘蛛侠突然打起了太极拳。

“是死人……”我下意识地接过他的话,几秒钟之后,我的天灵盖像是被一小股电流击中了一样,“你的意思是,《M.E》的法人是崇光?”我终于明白刚刚他那么奇怪地看着我是为什么。

“对。从顾里查询到的文件资料上看来,当初《M.E》集团里那笔上亿的资金,其操作手法几乎和盛古的手法如出一辙,所以我们几乎百分之九十九能肯定,宫勋和顾里爸爸彼此之间肯定是有类似的约定或者共同的计划的。但是,在顾延盛突然死亡之后,这个秘密就只有宫勋一个人知道了。我们猜,他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打定了主意,要将本来属于顾延盛的那块肥肉,也一并吞到自己肚子里。于是他计划的第一步,就是将大部分的股份转移给崇光,然后再把之前所有涉及到相关交易记录的文件以及合约,全部重新制作了一遍,让崇光以新的法人代表身份,重新签署。”

“然后呢?”我似乎隐约地看见了黑暗里那头怪兽的轮廓和它沾满鲜血的獠牙。

“然后第二步,就是策划了崇光的死亡。”Neil叹了口气,接过顾里递过来的一杯葡萄酒,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这样,他们公司就完成了最后的安全防护底线,也就是说,如果最坏的情况发生——也就是那个窟窿被人发现,引发调查的话,那么,签署所有关于这笔上亿资产的相关文件的法人,也就是崇光,就是承担法律责任的人,然而,崇光已经死了。在中国的《公司法》里面,除非是极其特殊的案例,大部分的刑事责任都会是追溯到个人身上,而公司不需要作为刑事的主体承担连带责任。如果这个人已经无法追究刑事责任,比如潜逃国外消失无踪或者已经死亡的话,那么作为公司来说,其实是没有什么威胁的。”

“不对啊!那顾延盛也已经死了啊!按照你说的这个,就算要追究,不也应该是顾延盛的责任吗?关顾里什么事情?”我本来已经有点清楚了,此刻,我又被绕进去了。

“这就是为什么,宫洺当初要我签署了各种各样关于盛古公司的财务承诺书和相关的清算确认文件。当时根据我爸爸的遗嘱里相关条款,公司交给了我运营,我成为了新的法人,所以,等于是我对投资人承诺了盛古的所有状况——包括那个巨大的窟窿。当时我并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他其实是留下了一瓶鹤顶红给我,而宫洺就是那个劝我喝下去的人。”顾里望着我,平静地对我说,“现在只有一个人能帮我。”

“谁?”我突然觉得被一个看不见的幽灵紧紧地抱住了,一阵凉意让我打了个哆嗦。

“你。”顾里看着我。果然,我猜得没错。

“你不要让我再去干什么双面间谍之类的事情了!我干不了,你太高估我了。我天生就是一个喝小米粥,吃鸡毛菜的人,你不要让我往火坑里跳!”我立刻朝后面退开三大步!

“不需要你往火坑里跳!”顾里嗓门儿突然变得尖细起来,“我只需要你去搞来一根陆烧的头发,我只要拿到他的DNA,去和崇光之前的DNA相比较,只要证明他没死,就行了!”

“我不干!”“没用的!”——我和Neil同时朝顾里大声地说。

“为什么?”她抬起头,用同一句话问了我们两个人。

我没有回答。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脑子里此刻都是那个坐在地板上打游戏的黑发黑眼睛的周崇光的样子,他仿佛就站在远处墓碑林立的黑暗里,一双眼睛湿漉漉地看着我。

但同样盯着我的,还有顾里。她那双眼睛也并不干燥。我受不了这个。我把目光从和她的对视里挪走。在移开时的最后瞬间,我看到她眼睛里那种“我早就知道”的、带着悲凉的嘲笑。

“你去哪儿找崇光以前的DNA?”Neil的脸不知道因为激动还是因为酒精而一片潮红。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顾里冷冷地说,“他以前住哪家医院,我可知道。他主治医生是谁我都知道。DNA资料真心要找,绝对能找到。”

“那也不行。就算你真的找到了他以前的DNA资料,林萧也帮你拿到了现在名叫‘陆烧’的人的DNA……”

“我拿不到!”我扯着头发尖叫。

“你别插嘴!”Neil转过头来吼我,他明显有点急了,“就算林萧帮你拿到了,也没有用。你根本不知道《M.E》这家明显有海外资本和国际背景的公司,它的注册原始资料以及它的公司章程条例里面到底适用的是哪国的法律。如果管辖地是国外,那么在很多国家的法律里面,蓄意非法获取被告的DNA,都是不能作为证据的。就算《M.E》法律纠纷的管辖地是在中国,适用于国内的法律,但对方明显已经换了身份换了国籍,随时都可以人间蒸发,消失得让你把上海挖穿一个大窟窿直接通到美国去,你都有可能找不到他。而一旦牵扯到引渡条款,就更加麻烦,没有律师愿意打这种官司。这几乎就是一场没有休止的诉讼。”

“那怎么办?!要么我明天就去把所有的股权拱手送人,再把我的房子衣服包包,全部卖了还债?”顾里猛地站起来,几乎贴着Neil的鼻子吼,“难道就没有任何办法么?”

“Lily,你还不明白么,”Neil的声音突然温柔下来,仿佛在水里煮了很久的一把沙子,湿湿的,涩涩的,“这是对方从第一步开始,就精心布下的一盘大棋,你下不赢的。”

顾里终于掉下了她的眼泪。

我以为她不会哭的。

我以为脆弱、悲伤、放弃、沮丧、绝望、自卑、投降……我认为所有这些词语,都应该是和她没关系的。她甚至应该是作为这些词语的反义词而金光闪闪地活在这个世界的。她就应该永远站在河的对岸,冲着这边失败者的世界发出肆无忌惮的嘲笑。

我仅仅作为她巨大树荫下的小小松鼠,我也认为任何风雪也不可能落到我蓬松的尾毛上。

然而此刻,她却蹲下来把脸埋在了膝盖心里,她的手上还握着那个盛满酒的水晶杯,她的手微微地颤抖着,仿佛一个因战败而耻辱的将军,不甘心地继续握着手里惟剩的铁剑。

我的脚在发抖,但是我坚持着走过去,我走到她的身边,把手放在她的头顶上。她光滑的头发仿佛一把冰凉的水。

她突然打开我的手,然后站起来,快步走到她爸爸的坟墓面前,把手里的葡萄酒杯用力地摔在了墓碑上。

洁白的大理石面上,葡萄酒染脏了顾延盛的遗像,那些红色的液体一股股地流下来,仿佛殷红的血迹,又像是顾延盛带血的眼泪。他的目光里盈满了可耻的慈悲,和怜悯的心痛。

顾里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朝身后走去。

我冲过去抱住她,我像是抱紧了一座巨大的影子,我像是抱紧了一个叫做恐惧的怪物,我像是抱紧了悲伤本身。我滚烫的脸颊紧贴着她温暖的大衣后背,眼泪一滴滴地往她的羊绒面料里面渗。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因为面前的顾里已经不平静得让我害怕了,我说:“顾里,你别急,我去帮你弄崇光的头发,还有别的什么事儿,只要你开口。你说,我一定去做。你这是要去哪儿啊,你先和我们一起回家好吗?你不要吓我啊……”

我他妈的还是可耻地哭了起来,一边说一边哽咽,像一个酒足饭饱不断打嗝的胖子:“顾里,一切都会好的。你看,我们都这么倒霉了,什么坏事儿都遇到过了,还能怎么着呢?苦尽甘来啊,否极泰来啊,好多这样的词儿。老天爷没那么坏的,他让你受了苦,就一定会让你再喝一碗甜的……你先别走啊!”她在我胳膊里沉默地挣扎着,我害怕急了,觉得喉咙被掐得死死的,巨大的悲痛仿佛一把铁锤在我的头顶不断地凿我,每一闷锤,都让我快要憋过去一样伤心。我的哭声听起来像一把生锈的剪刀在剪一块铜片,嘎吱嘎吱的。

顾里的力气真大啊,她那么轻而易举地就挣脱了我的胳膊。她转过身来,看着哭花了一脸的我,她那双大眼睛,此刻像长了一圈红疹子,她把眼泪稳了稳,然后对我沙着声音说:“你以为这就是最坏的了吗?”

“一定是的,一定是。之后都会好起来的,你别急啊顾里。”我索性在地上坐下来,地面的石板很凉,带着夜的潮气。我觉得自己快虚脱了。

“还有更坏的,”顾里突然冲我笑了,她的笑容在泪水里看起来格外地美,那一刻我甚至觉得她比南湘还要美。她的泪水像装点在她眼角的钻石,她激动的脸像涂了胭脂又红又鲜艳,“我得了癌症。”

我愣了两秒,站起来把手里刚刚一直捏着的纸巾朝她扔过去,我有点被她逗笑了:“操你妈,别乱说。”

“我没有乱说。”顾里一把把自己头上的假发扯了下来。她前额的头发稀稀拉拉的,看起来像头发没有长齐的婴儿。

我站在原地,什么反应都没了。

视觉和触觉都没了。我孤零零地站在一团巨大而冰冷的黑暗里。

直到我被身后Neil撕心裂肺的哭声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