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明明灭灭,回忆若隐若现,心事似沉还浮。需要很久,翻转过来往回看,长生才能意识到进入尹家的生活,是他生命中重大的裂变。

他望着眼前这帮活泼可爱的孩子想得出神。车厢里突然躁动起来,不断有人相互呼喊,看到没?看到没?在哪?哦!看到了!看到了!快来!

许多人涌到窗口,拿了相机咔嚓拍照。还有人手持相机在旁等候,看见一个空隙就钻过去,迫不及待张望。广播里开始介绍,列车到了青藏线上著名的景点“措那湖”。中国人热衷热闹,喜欢扎堆的习惯和天性,在一个小小的惊喜面前立刻显现无疑。

没有相机,没有照片,所凭恃的只剩记忆。记忆看似断简残章,实则有线索和章法可循。时间中渐次剥落存留的真相,不能欺骗和删改。离开北京时,长生丢弃了相机、手机、电脑等一切可与外界保持沟通、联络的物件。将自己清退,从生活了三十一年的城市彻底消失,与某部分的过往断绝。

他舍弃了往日自我,却没有舍弃往事。他与某部分的过往断绝,却试图与更遥远的过往联结,重新建立一个自我。而这一切的作为,最终乃是为了突破所有用语言、逻辑、行为建立的“我”的概念和形象,冲破无始以来轮回的限制。这种意图,用语言来作出定义和表达注定晦涩、模糊、摇摆、似是而非。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在归途中,尹长生这个人,一分为二,一部分在回忆中沉默跋涉,一部分沿着真实的道路持续前进或后退。找回,确认生命最初始的价值,是他的最终目的。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火车缓缓驰过高原湖泊。绵延起伏的高原大地上,那一块蓝宝石似的湖泊,在苍穹喷薄而出的日色下熠熠生辉。

窗外闪过一片湿润辽远的草甸,有帐篷和青稞架,牛羊悠然吃草。这一幕一幕,不断重复出现在少年时的梦中,这不是风景,是久别的故乡。

喧嚣之中。长生与几个小孩安坐不动,相视而笑。他的回忆亦如遗落在这大地上的湖泊一般静寂无言。

他们不懂他,就像他当年不懂尹莲和谢江南。年龄差距所造成的经验隔阂,无法抵消,彼此无法一步就深入到对方的世界。

那次跟尹莲见过谢江南,过了很久,长生才知道,尹莲和谢江南在偷偷约会。

谢江南行事谨慎,与尹莲见面隐秘。他忙于工作,见面次数亦不多。尹莲亦甘心隐没他身后,不露面,不出声,不催促,安心守候。他们已非少年,历经患难再度携手,深知抉择重大以及来日的艰难。

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由不得他们肆意任性。

长生对此不是全无所觉,尹莲脸上日益饱满生动的神采,不自觉流露的微笑和叹息,都会泄露讯息。她偶尔有流露亦是在朝夕相处的长生面前,面对外人全无异样。长生对她有着浑然天成的信任和尊重。假如尹莲不说,他绝不会好奇过问。

尹莲为着瞒住众人,掩饰谢江南的存在,煞费苦心。她知道,要说服父亲接受谢江南有很大的困难。她宁可先行隐瞒,再找合适的机会说明。

与尹莲重修旧好的同时,谢江南的事业处于稳步上升期。汉卡的销售局面已经稳固,业绩在同类产品中遥遥领先,公司获得可观利润。谢江南不满足于此,直觉还有更大的市场空间可供挖掘,一直在细心思索,观察。他发现,如果能直接代理微机出售,同时搭配汉卡的销售,利润会成倍增长。

当时的微机市场利润可观。新时代的人们对新生事物,热情高涨,微机是稀罕物。两万块钱的机器买进来,就算加价到四万,依然不少人抢着购买。

谢江南前往深圳考察市场,做细致调研。说服公司进口微机,拓展销售范围。这本是大有可为的事。苦于手中没有“进口许可证”,即使公司有足够的钱照章缴纳关税,没有政府许可,也不能随便进口微机。

公司跟客户达成购买微机的合作意愿,彼此你情我愿,用的是自己的钱,谈妥合作的过程顺利,结果却险些成了一场空欢喜。变数在于最终购买与否要由第三方来决定,后者手里捏着一张决断生死的“进口许可证”。他不点头,一切都是空谈。

谢江南四处托人找关系,他是能将自己的意志层层推进,坚持始终的人。亦如他所料,当他的事业再度起程时,尹莲暗中给予的帮助是及时,准确,有效的。

几乎在所有谢江南需要公关的部门或机构,尹莲都能通过父亲的关系找到掌握实权的熟人。经由尹莲引荐,对方总算赏脸,谢江南也频频施展交际能力,大献殷勤,送礼陪聊,请客吃饭。终于使对方松口,为自己的业务拓展扫清了障碍。

千辛万苦,过关斩将,一笔笔重大的生意总算做成了。事实证明这个转向正确,谢江南由此进入到公司的决策层,负责市场开拓。

旧情复燃,尹莲和谢江南的感情益发深厚,如高山之上跌宕重落的瀑布,长生猝不及防,被激流冲击至四分五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