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启当即动身回了省城,直接去了殡仪馆。

这大概算得上是最没有哀伤气氛的一场追悼会,李明启和遇到的那些同事打照面的时候,对方要么努力做出得了面瘫的样子,要么对他挤挤眼扯扯嘴角,一副欲说还休的样子。遗体告别的时候,李明启最后看了一眼林社长,平时那种可掬的微笑已经看不见了,因为一脸严肃而具有了一种陌生化的效果,但化妆师把他的两边脸颊弄得红扑扑的,让人怀疑他虽然已经死了,却仍然处在一种爽呆了的兴奋之中。

李明启跟在别的同事后面在遗体告别厅里转圈儿,轮到跟林社长的太太握手的时候,发现她的两只手湿湿的、凉凉的。她埋着头,戴着一副大大的墨镜,把自己的面孔遮住了差不多一半,那张平时能说会道的嘴巴抿得紧紧的,只在答谢问候者的时候才从里面蹦出几个短短的音节。李明启心里不禁唏嘘不已。他想起这个钻石级的安利产品直销员最常说的一句话,第一是坚持,第二是坚持,第三还是坚持,坚持就是胜利,这是做人做产品的一种境界。她现在在坚持,她还能坚持多久?她将戴着那副墨镜度过多少漫长的一段灰色的,乃至黑色的时光?这会儿她心里是否在大声咒骂:这个该死的王八蛋,怎么就这样死了?

李明启未能听到关于林社长的悼辞,但他能够想到,那肯定会让治丧委员会的同志们大费脑细胞。

林社长是在工作时间偷偷跑出去和情人幽会的,可那能算因工死亡吗?

也不能算自然死亡。前不久整个报社的职工都去医院做了一次身体普查,也没发现林社长有什么大的毛病,怎么就这么经不起折腾呢?

工作勤勤恳恳,任劳任怨,这样的形容词是可以用上的。可是,诸如生命不息、战斗不止呀,这些惯用的溢美之词就要斟酌了,用在林社长身上,可能就不太妥当。不过,好在汉语语言博大精深,李明启的那些同事个个又都是操练语言的高手,换一些个词儿让家属满意,这样的技术活儿,在他们看来应该不过是小菜一碟。再说,在这种情况下,他家属把尾巴夹得紧紧的都嫌不够,还能有什么意见?

相比于一般的同事,李明启的心思可能要复杂很多。

他觉得自己是间接杀手。他送给林社长那瓶“西班牙苍蝇”,很费了一番心思,既有投其所好、拉近两个人之间的关系的意思,又有让林社长在他外出期间多替他担当的意思,否则,他出差在外,一点不知道社里的风云变幻,那怎么行?没想到林社长这么贪玩,恨不得把别人玩死,结果别人没被玩死,自己倒被玩死了。人生啊人生,常常就是这样事与愿违,动机和效果不统一。

可是,如果没有“西班牙苍蝇”,他就是想拼着命玩儿,也玩不了呀。

另外,李明启觉得,林社长以非正常死亡的形式为他敲响了警钟。

很多事情是不能勉强的。以自己当时已染沉疴的身体状况,那样与小姑娘疯狂,其实也无异于玩命。只是因为自己年轻,身体底子厚,才躲过了一劫。

林社长之死,已是轰动性的桃色新闻,要是自己当时没有挺过去,与林社长约好了似的同赴黄泉,那不成为特大性的爆炸新闻才怪哩。那就不是两条人命的问题,冯老师和他们的宝贝儿子,恐怕也会跟着羞死。

李明启感冒没有好,加上前一天晚上严重体力透支,这时已是心力交瘁。勉强支撑着做完了遗体告别仪式,从阴冷的遗体告别厅出来,外面强烈的阳光一照,不禁两脚发飘,精神恍惚起来。他不敢怠慢,给冯老师打了个电话,家都没回,一头扎进了省人民医院。

恰逢五一长假,医院里病人没见少,值班医生却少了不少。李明启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够不够住院,怕被怠慢,便有意无意地向给他看病的副主任医生透露了自己的身份。

省报新闻中心主任,级别也就是个正处,但在别人眼里,却是一个可以接近至上权利、熟人更是遍及省市各厅局、人脉资源丰富得没法想像的角色,官不大,能耐不小。副主任医生表面上的态度并没有明显地好转,但对李明启的身体状况却明显地重视起来:领导抽得出时间吗?当然需要住院啦。你也别紧张,问题不是很大,但小问题不重视,同样会出大麻烦。领导干部辛苦哩,报纸越拿越远,尿越拉越近,都是身体处于亚健康的一种表现。你这个情况好像还有点特殊,恐怕得安排内科、外科的中医西医的权威教授作一次会诊。李明启忙问方便不方便。副主任医生说,是有点不方便,但是没问题,我来安排吧。没事没事,你就放心吧。进了省人民医院你还不放心?我们院可是全省最权威的医疗机构。

李明启住进特护病房后就把手机关了,每天打针吃药,中西医调理,重点补充睡眠和补肾,副主任医生说,一提到肾人们就想到是性功能减退,其实不对,至少不全面,从中医学的观点来看,肾乃先天之本,主耳、主髓海、主精、主骨、主水、主一身之阳气,所以比较复杂。还是那句话,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你就一切放心吧。

一个礼拜下来,李明启感冒完全好了,元气也慢慢地恢复了。

李明启的精神刚好起来,便开始想自己的事。

他用脚趾头一想都知道,在他请假外出和生病住院的这段日子里,他的那两个竞争对手不可能闲着,一定在加紧活动。

谁不活动谁是傻子。

不过,林社长之死,让事情的格局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一些对自己有利和对自己不利的情况,需要重新评估和进行新的排列组合,因为有些人的态度是跟着社长走的。社长死了,他的影响力也就消失了。这就需要重新洗牌。对于两个竞争对手来说,可谓有喜有忧。

奇怪的是,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忽略了李明启。这也难怪,在他们眼里,竞争副总编辑的三个人选,李明启的综合实力最弱。人都不在社里露面,一副无为而治的样子,要么是天真幼稚,要么是自己对自己都没有信心,报个名陪着玩一玩儿。

无为而治?

如今什么世道?你要无为,肯定没治。

两个人无论怎样在社里社外活动,其基本套路无非是抬高自己打压对方,可能的区别,不过是看人说话,到哪座山唱哪支歌,到哪座庙拜哪尊佛。对于和自己关系铁的,有话直接说;对于和自己关系一般的,有话好好说;对于和自己关系欠点火候的,察言观色着说,即使不能把人家拉拢过来,也要争取让他保持中立,投弃权票,投别人的票就糟糕了,一得一失,等于有了两张票的差别。

正因为两个人势均力敌,反而彼此的力量都被对方消耗了不少。

五一长假结束,正式上班的第二天,单位的民主评议开始了。

看得出,那两个候选人经过了充分的、精心的准备。

报刊社论似的语调,严密的条理性和逻辑性,加上把握适度的激情,分析当前形势,展望美好未来,每一个人的发言最后都获得了掌声。

李明启的竞选演讲却显得十分随意,他谈得最多的是对社会和生活的感悟。他没有提林社长半个字,但极其巧妙地利用了前报社最高行政长官之死对每一个人神秘内心的触动。他的每一句话似乎都有所指、暗藏玄机,但决不装腔作势,盛气凌人,而是极有亲和力和穿透力,平实、率性而且非常诚恳。

令几乎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的是,李明启对于自己昨天在省报上发表的长篇文章只字未提,而关于这篇文章的神秘背景,却早就在坊间传开了。

四月底,国务院公布《行政机关公务员处分条例》,李明启的文章是针对该条例发表的时事评论。本来,这样的文章算是应景之作,也没有什么可说的,而且应该出自时事理论部,与新闻中心关系不大。

但这篇文章却大有来头,都知道,省报每一位名记后面都会有一座靠山。想不到的是,李明启的靠山居然是陆海风书记。据说这次就是省委书记陆海风亲自点的将,甚至连题目都是陆海风书记亲自拟定的,说陆海风书记对这篇直指公务员以权谋私的文章赞不绝口,省委秘书处送稿子过来的时候要求全文照发。这些天李明启神龙见首不见尾,原来是躲到橘园小区的省委接待处写文章去了。这个家伙,平时不哼不哈的,却大有来头。真是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虚怀若谷,大智若愚,后生可畏呀。

总而言之,李明启在副处级以上干部的民主评议会上,表现堪称完美。当场投票,当场验票,他得票最高,比一个竞选人高出十一票,比另外一个竞选人高出八票。

散会之后,从会场回办公室的路上,不断有人凑过来跟他打招呼,朝他挤眉弄眼地笑笑,或者拿胳膊肘捅捅他,或者很快地竖起大拇指在他胸前翘一两下,或者干脆提醒他别忘了他。李明启脸上挂着的那种笑容,像中了彩票大奖忍不住想狂喜一番又必须拼命憋着以免轻易露富的样子,不断地回应别人的招呼。他心里很清楚,这些人无非向他暗示,他的得票中有自己的一份贡献,他们已经提前在把他当副总编辑来巴结。

李明启上了一趟卫生间,在镜子里认真地瞅了自己一眼,发现自己脸上的笑容与他见惯了的林社长的笑容,真是何其相似乃尔。李明启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并不认为这是一种晦气。正相反,他愿意林社长永远活在自己心中。

好不容易回到了自己的主任办公室,李明启轻轻地把门扣上,仰起脸,对着天花板吐出一口长气,又拿两只手使劲地在两边脸颊上搓了搓。这才坐在真皮转椅上,双腿一撩,把两只穿着皮鞋的脚撂在了办公桌上。

刚才他已经知道了那篇时事评论的事。

他在那一大堆报纸的最上面找到了署有自己大名的那篇文章,一看,果然正是何其乐发到自己邮箱里的那一篇,只是在前面加了几句与《条例》挂钩的导语。

李明启心里一热,没想到何其乐这么够哥们儿,默默地为他做了这么多的工作。他马上拨通了何其乐的电话。

电话很快就通了,何其乐语速很快地告诉他,五分钟后再给他打电话。

刚到五分钟,李明启的座机响了,正是何其乐。李明启压抑不住兴奋,但总算压住了嗓子,说:“春秋笔法,锦绣文章呀。”

何其乐说:“有你这么自夸的吗?”

李明启马上做出一副刚刚省悟过来的样子,连忙说谢谢,谢谢。过了不到三秒钟,又说大恩不言谢,有点语无伦次的样子。何其乐告诉他,他已经知道了投票结果,报社党组会议马上会开,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李明启希望马上和何其乐见面。

何其乐说算了,这几天太忙了,分身无术啊。

李明启知道,按照干部任免程序,这才万里长征走完第一步。可是,这是多么关键的一步啊。党组通过之后,报省委组织部干部四处,再征求征求省委宣传部的意见,最后上省委常委会,一路上有何其乐照应着,有什么问题可出的?

李明启心里那股暖暖的小溪流汩汩地流淌着,就想找个出路。他想给冯老师打个电话,拨到一半,又放弃了。他很尊重自己的老婆,甚至有点怵她。他知道她对于他的升迁,比自己还看重。告诉她投票的结果,无疑会让她很兴奋,但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会比他更加担惊受怕。女人毕竟是女人,心里头难得存什么大事。当然,也不能不告诉她,否则情理上说不过去,万一她从别的渠道知道了消息,李明启的麻烦就大了。冯老师要是问他这么大的事都对她瞒着瞒着,是什么意思?他会回答不上来。

所以这个消息肯定要告诉冯老师,不过时间场合要找对。比较合适的时间应该是临睡之前,轻描淡写地提一下,同时把不可预知的情况说得严重点,意思是让她不要抱太大的希望,只当成一件平常的事,万一有什么不好的结果,也不至于太失落。

李明启相信不可能会有不好的结果。李明启是这样想的,何其乐要么不出面,一旦出面,就一定会把事情办成,因为表面上是他在运作,那些相关部门的领导,肯定会以为其实这是陆海风书记的意图。再说了,要是办不成,岂不等于让何其乐丢面子?什么大秘?原来也就那么一点儿能耐。

李明启需要别人分享他的喜悦。

他想到了安琪。

这小姑娘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十天半个月竟没有了消息。也不知道是还在赌气撒娇呢,还是另外找了什么人。如果是前者,呵一呵,哄一哄,也就没事了。如果是后者,李明启也不会往心里去,像他这种人找女朋友,不怕找不到,就怕甩不掉。她安琪要是这种小别的寂寞都经受不了,主动地离开了他,那不是坏事,反而是好事。等他真的当上了副总编辑,可以找个档次更高的。

不管怎么样,还是先见个面,把情况搞清楚以后再说吧。

手机很快就通了,却迟迟不接,直到自然断掉。

李明启把办公桌理了理,又给自己泡了一杯茶,见挨过了两分钟,又把电话打了过去。

这次很快就接了,却是一个男的,不客气地问他,你是谁?找我老婆有什么事?

李明启连忙说对不起,不好意思,可能打错电话了。

李明启当然不会打错电话,安琪的电话是他亲自存到手机里去的,当时还嫌这个名字太女性化,万一冯老师玩他的手机发现了难得解释,便擅自把她的名字改成了安大伟。

李明启没想到安琪会跟他来这一招。这个套路分明是他教给她的。那时他们刚认识不久,安琪老向他抱怨,说这个总那个总好讨厌的,一会儿请她吃饭,一会儿请她喝咖啡,都不知道该怎么拒绝人家。李明启卖弄小聪明,说你要真心摆脱一个男人,很容易,就是让他知道你是一个麻烦。他半开玩笑地跟她建议,下次这个总那个总要来了电话,我帮你接,我就问你是谁呀?找我老婆什么事呀?我凶巴巴地说话,吓死他。

李明启的好心情并没有被破坏多少。其实,要搞清楚安琪到底是怎么回事,换部陌生的电话打过去就可以。但李明启忍住了。跟安琪的关系,他觉得还是听其自然比较好。

李明启最后决定还是回家陪老婆孩子吃饭。

刚坐到饭桌上,手机响了。李明启暗自吃了一惊,以为是安琪。一看显示屏,却是何其乐。他示意冯老师他俩先吃,自己起身去了书房。

李明启有意让手机多响了两三声才去接。以前都是他主动黏着何其乐,恨不得成为他的小尾巴。如果一切如愿,他们之间今后是不是会有更多的平等对话的机会?

何其乐劈头就问:“早几天林社长的追悼会,你是不是治丧委员会的成员?”

李明启说:“社领导都是,几个主要部门的部长或主任,也都是,我因为刚好不在单位,所以就没参加。怎么啦?”

何其乐说:“也没怎么啦。上午我听老板跟省委宣传部的方部长打电话,谈到了那位林社长。老板说,堂堂省报的社长,跟情人幽会,死在宾馆的床上,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他要不死,问题还发现不了。真是给咱们的干部,给咱们的组织丢脸啦。开房的钱是他自掏腰包,还是公款报销?要不要查一查?按照惯例,有情人问题的,往往经济上也不干净,要不要也查一查?”

李明启问:“上面真会查吗?”

何其乐说:“按道理来讲,人死了,事情就成了无头案,怎么查?可是,老板是个认真的人,这事影响也太坏了。你们报社也是,也不看看人是怎么死的?急急忙忙就把追悼会开了,真是太没有觉悟了。你没进那个治丧委员会,最好。说不定,社里班子这次要大动。”

李明启“噢”了一声。

何其乐说:“这些话本来不该跟你说的,好在你也不是外人。记住,到你打止,烂在肚里。非常时期,要韬光养晦呀。”

李明启连忙说:“是是是。”

何其乐说:“再给你透点消息,这个月月底,中纪委可能会下个文件,严禁利用职务上的便利谋取不正当利益,动作可能会很大,你留心一下,争取再上一两篇有分量的文章,要加深老板对你的印象。”

挂了何其乐的电话,李明启在书房的沙发上坐着没有动,对着天花板吐故纳新了半分钟,又呆呆地运了一会神。他暗自笑了,如果自己的感觉不错,应该说他已经被何其乐当成了可以分享秘密的圈子里的人。

他想起了那两枚印章,也许这是送给何其乐最好的时候。

因为感到也许要不了多久就会调换办公室,李明启今天正好把伴随他差不多有了十年的旅行拖箱带回了家。现在就放在另外一只单人沙发上。

李明启打开旅行拖箱后心里不禁一沉:放在夹层、那两枚用报社信封装着的印章不见了。

柳茜见到小姑娘后不禁眼睛一亮。她长着一双明亮的、无邪的丹凤眼,尽管很少跟人对视,可在你不注意她的时候,她又会很专注地盯着你看。她的下巴翘翘的、十分圆润、弧线优美。同样圆润的、弧线优美的还有她的屁股,紧紧的,翘翘的,使她那挺拔的身材,亭亭玉立中透露着一股子野性的放纵。

柳茜并不觉得小姑娘跟自己长得有多像,但总感到不知道是在眉宇之间还是在别的什么地方,两个人归属于一种类型。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小姑娘,但柳茜觉得自己要找的“表妹”就是她。

柳茜不想太轻易地相信自己的第一感觉,决定在录用她之前还是要考考她。

这段时间,火车站、长途汽车站出现了不少偷换假钞的小商店,你拿着一张一百元的大钞去买东西,营业员接过去之后会很快地退给你,说钞票太旧了或太新了或缺了一只角,让你重新换一张,可就在这极短的交接过程中,你原来的真钞已经被调包成了假钞,你怎么办?

“再让营业员换过来呗。”小姑娘不假思索、理直气壮地说。

“营业员当然不会承认,没准还会咬你的反口,说你讹诈。”柳茜一下子把她驳了回去。

小姑娘歪着头,斜着眼睛望着半空,过了十来秒钟,恢复了常态,不紧不慢地说:“我先找她要钱,她要是耍赖,我就离开她的店子,当然不是真离开,只离开五六米,我先盯着她的招牌看,再盯着她本人看,如果我的手机能拍照,我就把她店子的招牌和她本人的样子都拍下来。当然,我做这一切的时候,一定要让她看见,要让她知道我在干什么。然后,我再走过去,找她要回我的一百块钱。”

“一半对一半吧。”

“怎么说?”

“她赌我是外地人,人生地不熟好欺负,我赌她不知道我是否会善罢甘休,将会对她的店子和她本人做什么。”

柳茜对小姑娘的回答非常满意。一个十几二十岁的小姑娘,有着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老练与成熟。最重要的问题在于,她知道可为不可为。

得了,表妹就是她了。再说了,时间紧迫,马上就要上路了,柳茜也没有多少工夫用来挑挑拣拣。

柳茜不想让表妹穿得太寒碜了。她一眼就看出来了,那一身耐克是水货。

她带小姑娘去了一趟城市之光购物广场,为她买了一套正宗的耐克,还买了一套韩国牌子的夏装。耐克休闲服随意,也还上档次。韩国服饰尽管大部分是广东东莞生产的,但用料很讲究很特别,泡泡皱皱的,穿起来很时尚,很有小女人味。

她本来还想替小姑娘买套华歌尔内衣内裤的,犹豫了一下,还是作罢了。小姑娘毕竟不是她的真表妹,雇佣关系一结束,便不会再有什么往来,在她身上花的钱,一定得物有所值,虽然上档次的内衣内裤比外包装更能体现品位,不过,大部分的男人往往粗枝大叶,即使有机会注意这个环节,也常常被他们轻易跳过。

手机却不能不买一款。小姑娘现在用的手机实在太旧了,说不定是从哪里淘来的二手货,关键的问题是还没有拍照功能。

柳茜让小姑娘把那玩意儿扔了,她去帮她买台诺基亚。

小姑娘大致已经明白了自己的任务,对于柳茜在自己身上花的这些钱,喜欢是喜欢,也没有太多的感觉,仅仅把它们看成是一种装备。衣服一上身,不可能再脱了退给柳茜,手机就有点不一样。合同期满是否要上缴,就有必要事先明确一下。

柳茜一笑,告诉她,手机是送给她的,也不会从工资里扣。

小姑娘也就笑了,说原来的手机就不用扔了,但我保证不会再让它在你和你朋友面前出现。另外,如果新买手机价位不变,她可不可以换个牌子?诺基亚太破了,最近不是在闹电池收回的事吗?她宁愿要韩国的三星。

武装停当,柳茜和小姑娘先与杜俊在紫金路上的肯德基店见了面。

柳茜装着很不经意的样子,偷偷地观察杜俊的反应,只见他瞟小姑娘一眼的时候,眉毛轻轻地跳了一下,以后便刻意地控制着自己不再看她。柳茜心里有底了:贺小君接纳小姑娘一定不会有什么问题。

杜俊没想到柳茜还真给贺小君找了个陪玩的,望着柳茜,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小姑娘一开始还把杜俊当成了自己要陪的人,见他与柳茜一对眼风,马上明白是自己弄错了。她是个聪明人,看出杜俊有话想跟柳茜说,借故上洗手间,自己把自己支开了。

肯德基店里一年四季人总是很多,吵吵的。杜俊等小姑娘一离开,便紧紧盯着柳茜,摇了摇头。

柳茜倒笑了,说:“你是不是很有想法?说吧。”

杜俊说:“说什么?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怎么又问这个问题?你不是怕自己在贺小君面前表现得太重色轻友吗?给他找个伴儿,他就没有给咱们当电灯泡的感觉了。”柳茜回答。

“就这么简单?”杜俊并不放过柳茜。

“那你说会有多复杂?”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可是,我再跟你说一次,贺小君是我最好的朋友。”

“杜俊你什么意思?我现行反革命吗?我老巫婆吗?我能对贺小君使什么坏心眼儿?感情不感情别谈,你跟我睡都睡了几年了,我是个黑心肝的人吗?”

杜俊在柳茜面前永远也就那么一点出息,她要是真一发飙,他就软了。

“可是,你从哪里弄来的这么个人?你对她知根知底吗?”杜俊说。

“你要我对她知根知底干什么?咱们又不是给贺小君找女朋友,假期里玩一玩,过后拉倒,哪里有那么多穷讲究?”

“起码得弄清楚她到底干净不干净吧?”

“又来了。我也再跟你说一遍,这我还真不敢保证。”柳茜说完这句话歇了歇,轻轻转动着细长的脖子,四下里望了望,盯着杜俊,继续说,“可是,请你告诉我,这屋子里这么多年轻的和不那么年轻的,长得漂亮的和长得不那么漂亮的,哪个是干净的,哪个是不干净的?你分得清吗?”

“问题是,贺小君可能会很相信我们。咱们怎么介绍她?你跟他说,这是替你找的伴游小姐,请笑纳。你会这样说吗?”

“你倒是提醒了我。是呀,好像真的不能这么介绍哟?那该怎么介绍呢?说她是我表妹好不好?你说呢?”

杜俊无话可说。

“你就放心吧,贺小君不是小孩子,他是成年人,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不信,咱们打赌。”

第二天见了面,连杜俊都觉得怎么向贺小君介绍小姑娘已经成了多余的,他们很有一见如故的意思。路上吃的东西柳茜已经准备了不少,贺小君还嫌不够似的,怂恿着小姑娘进了超市,嘴里还直嚷嚷,硬说柳茜买的东西不对口味。

等他们下了车,柳茜说:“看看人家贺小君,比你会献殷勤多了。你不是替他担心吗?赶紧给他发信息,让他多买两盒套子。”

杜俊说:“当着小姑娘的面,买这些东西不好吧?”

“你昨天不是还在替他担心吗?你既然不知道人家干不干净,这些东西当然就得提前准备。别怪我没提醒了哟。”

“可是,这种事不大好开口吧?”

“你个猪头,你不知道说是你让他买的呀?”

四个人,两对。杜俊开车的时候,柳茜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轮到贺小君开车的时候,柳茜就把位置让给小姑娘。一开始,贺小君和小姑娘都还憋着,后来柳茜提议大家讲段子解闷,气氛这才活跃起来。

柳茜身先士卒,提议由她开头,但每个人的段子都必须涉及到夫妻关系。她讲的段子是这样的:有对夫妻为了保养自己的身体,于是决定停止彼此的性生活,并坚持分房而睡。为了说到做到,他们约定睡觉之前都必须把房间锁好。第一个晚上没事,第二个晚上也没事,到了第五个晚上,欲望的火苗越烧越旺,他们很快就为当初禁欲的决定后悔了。第六天清晨,一阵如雷的敲门声吵醒了太太,她半睡半醒地说:“别敲了,亲爱的,我知道你为什么敲门。”丈夫说:“可你知道我是用什么敲的门吗?” . s: R3 r. P: k. i8 X# l( `

大家笑了一阵,轮到杜俊了,他想了想,说:“我出一个脑筋急转弯的问题,一只蜜蜂落到日历上,打一成语。”

大家猜了半天,不知道是什么,要杜俊说出答案。杜俊不说,柳茜打了他一拳,逼他说。杜俊说你们这些笨蛋,总是把简单的问题复杂化,一只蜜蜂落到日历上,不就是风和日丽吗?

杜俊的话换来了柳茜更多的拳头,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也太弱智了吧?还文不对题,夫妻关系呢?

不行。再来。

杜俊想了半天,说了下面的段子:某男在酒吧里看到一位容貌美丽、气质高雅的小姐,犹豫了很久,终于鼓起了勇气,走到她旁边,低声道:“我能和你聊聊吗?”没想到那小姐高声叫了起来:“不!我不和你睡觉!”整个酒吧的人都把目光盯在他俩身上,某男十分尴尬,红着脸一言不发地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过了一会儿,那个小姐走到某男身边,低声说:“对不起,我是大学心理学专业的学生,刚才我只是在做试验,看人们在极度尴尬的情况下会有怎样的反应。”某男从座位上站起来了,高声叫道:“什么,你要一千块?太贵了吧?!”

这次大家都笑了。但柳茜很快发现了问题:“夫妻关系呢?”杜俊不慌不忙地说:“他们后来结婚了。”

轮到小姑娘了,她说:“我接着讲吧。这两个人结婚不久,男的就到国外留学去了,一年后才回家探亲。当晚那个之后,夫妻俩酣然入睡。半夜突然响起敲门声。男的从睡梦中一跃而起,惊呼:‘不好!你老公回来了!’女的嘟囔了一声:“不可能,他在国外留学哩。”

最后该贺小君讲了,他正在开车,问:“手机里面的算不算?”

柳茜说:“符合条件而且能把我们逗笑就算。”

贺小君的手机在右边裤子口袋里,让小姑娘帮忙掏出来,小姑娘略一犹豫,身体倾斜过去,把手伸到了贺小君裤子口袋里,边掏边说:“哇,你的机机好难掏哟。”柳茜从后面捅了她一下。小姑娘又掏了好一会,才把手机掏出来,照本宣科地念起来:“一个男性自杀者的遗言:几年前我跟一个寡妇结了婚,她有一个已成年的女儿。后来我父亲跟我妻子的女儿结了婚,我女儿于是成了我继母,我父亲成了我女婿。两年后,我妻子为我生了个儿子,他是我继母同母异父的弟弟,我儿子管我叫爸爸,我管我儿子叫舅舅。我女儿又为我父亲生了个儿子,他是我的弟弟,但他又必须得管我叫外公。同时我是我妻子的丈夫,我妻子即我继母的母亲是我的外婆,所以我是我自己的外公……于是我想到了死……”

除了贺小君,大家都笑翻了。小姑娘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使劲地跺脚,使劲儿拍打着旁边的贺小君,整个车里洋溢着快乐的气氛。

中餐靠买来的零食随便打发。仍然是贺小君开车,小姑娘为他搞后勤服务,饼干牛奶都往他嘴巴里喂。后排的杜俊朝柳茜撇嘴,柳茜则装着没看见,不露声色。

转眼到了晚上,杜俊问是继续往前赶路,还是找个地方停下来吃饭住宿。柳茜说,出来玩儿就图个舒适开心,紧赶慢赶的,窝在车上太难受。贺小君和小姑娘约好了似的不表态,这事就由柳茜做了主。碰到一个中等城市,便下了高速公路。

柳茜想了想,还是开了三间房。她和杜俊一间,贺小君和小姑娘各一间。吃了饭,各自回房间洗了洗,柳茜问大家玩不玩牌,都说好呀,便集中在柳茜房里玩三打哈。这是一种最先由湖南人玩出来的扑克牌,简言之就是三个打一个。不好玩钱,输了罚做俯卧撑,结果一个多小时下来,没有一个没做的。贺小君逞能,老想坐庄,被罚做了差不多一百个俯卧撑,直喊这种搞法没道理,没有实在内容,白耗体力。等到再次输了,便耍赖,说宁愿输钱也不愿意再做了。柳茜早见他与小姑娘眉来眼去的,就说时间也不早了,不如早点休息吧。

等到房间里只剩了柳茜和杜俊,柳茜问,起身之前让你给贺小君发信息,发了没有?杜俊说发了。柳茜问,东西呢?东西给你没有?杜俊说没有呀。

柳茜说:“那你要不要去找他要?”

杜俊看了柳茜一眼,一耸肩,就准备出门,一把被柳茜拉住了:“猪头。你不是真的这么傻吧?”

“你准备了?我没准备哟。”杜俊说。

“你什么时候准备过那玩意儿?我是问你,贺小君今天会去敲小姑娘的门吗?”

“他要有想法,根本不用敲门,房间里有内线电话。”

“那你说他俩今天晚上有没有戏?”

“难说。”

柳茜追着要杜俊说,杜俊拗劲儿上来了,就是不说。两个人一闹就闹到了床上。

那个之后杜俊很快就睡着了,柳茜却久久不能入睡。到了大半夜,手机信息响了,是小姑娘发来的。柳茜翻开彩信看了,一笑,心里不禁骂道,这个小贱人。

柳茜把手机关了,塞到枕头底下,也很快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