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蔚祖得病以后,金素痕便和蒋家姊妹们断绝了来往。夏天来到的时候,金素痕和自己家里不和,带着蒋蔚祖住到下关江边的房子里去。

她有时去苏州,有时各处去玩——她很苦恼——很少在家。蒋蔚祖对她纠缠愈凶,她便愈狡猾,几乎每次总能逃脱,事情逐渐变成可怕的:很多次蒋蔚祖睡在门口地上,不吃,不动,不要任何人,阻拦她出去或等她回来;等她可怜地俯腰呼唤他,等她向他微笑或流泪。有时蒋蔚祖在深夜里坐在附近的街上,假若她不出来,便坐到天明,或坐到无可奈何的警察到家里来报信的时候。

但金素痕已经没有了眼泪。这一切成了习惯,而这个习惯令她厌恶;这不是心理和生理健康的人所能忍受得了的。她不再顾忌他,她因羞辱而恼怒,告诉看热闹的人们说,蒋蔚祖是她家底穷亲戚。于是她把这个穷亲戚领回家,锁上门,又跑了出去。她过着难堪的、荒唐的、疯狂的生活。她有一个信念,就是,蒋蔚祖不会死。而假若死,她便要到苏州去冲翻蒋家。

一切医药都无效,一切努力都枉然,蒋捷三只有尽可能地给钱了。这些可怖的丑闻——它们传遍了南京——他还丝毫都不知道,女儿们瞒着他。他对于金素痕底悲哀还有着微小的信心(这是和他底世故经验全然不相称的);他认为儿子在养病。痛苦无尽止,事情愈来愈可怖了。处在这种境遇里弥勒。夸大感觉器官生理特点的作用,把认识说成是感官自,既不能离婚,又不能谋杀丈夫的金素痕相信连自己都疯狂了。某一个夜里她挥霍了两千元以上,烂醉地被她底情人带到最淫贱的场所去,——最后失去了知觉。天亮时她穿着薄绸的睡衣不顾羞耻地在外面跑,被警察拦了回来。

但蒋蔚祖在完全没有希望的时候却多少是清醒的。最坏的是他还有希望,最坏的是金素痕在最初向他流泪,而在每次出去和回来的时候总甜蜜地哄骗他。于是一切都无法挽救了。

在他们底行为成了习惯,而金素痕决然地表示厌恶时,蒋蔚祖变得狡猾了。他不哀求她,但偷偷地跟踪着她。第一次发现蒋蔚祖是幽灵般地追踪着她的时候,金素痕是异常的恐怖,那是在夜里,在一个小巷子里面。于是金素痕以后每次出去总坐汽车。

蒋蔚祖有很多诡计,很多思想,但总无法实行。秋天的时候,他底变狠毒了的脆弱的心做了一个大的决定;假若有证据,便杀死金素痕。这看来是很简单的——他动手做了。

第一天他出去买手枪。当然他不知道在哪里买,并且别人决不会卖给他的。他跑遍了下关的店家和黑市,于是想到夜里到警察底身边去偷。但他立刻便注意到街上的警察都是并无手枪的,都是大枪或木棍。

“哈,我是这样的痴,如此的蠢!刀子不是一样?刀子是街上都有得卖的!所以就不必急着买,而要先捉她!”蒋蔚祖向自己说。

一个星期过去了——这个决心持续了一个星期——,蒋蔚祖没有捉到金素痕。“让他们来家,最好让他们来家,我要发疯,就有证据了!”他想,于是换了清洁的衣服,向金素痕说要到姐姐处去住两天。天晓得他在哪里混了一天,夜里他藏着刀子回来了。但佣人说,太太在他走后便出去了,还没有回来。

于是他决心等一下。金素痕午夜以后,还没有回来。他走出、走进、撞东西、捶胸膛。

“我要睡在地上。我要睡在门口,啊,我又疯了,不,我没有疯,我永远不动,不听她,让她哭,喊我,我不动,她认为我死了,是的,我死了!那么她就伤心,自己把什么都说出来了!她要说她对不起两岁的儿子,她对阿顺说对不起我!就说另外的男人!”蒋蔚祖说,“啊,她现在在何处?是否和别人睡觉。但是我已经说过,我不管,我要死了!不,最好明天叫阿顺来,可怜的儿子啊!这是禽兽的世界!禽兽的父母!禽兽的夫妻!那么,我应该死了!但是她是不是还爱我呢?不,我顶好像庄子那样做做看!不过,假若我真死了!那么爹爹怎样啊?”他说,“不,这是禽兽的世界,我已经是禽兽!所有的诗书礼义,所有的人伦毁坏无余了!但是,假若我真的死了!那么我便看不见这个房间,好漂亮的房间呀!里面住着禽兽呀!我也就看不见她了!那时她便和别的男人睡觉去!我终究不能死呀!”

他在房里走动着,不停地摸刀子,他底眼睛燃烧着。“我底名字叫做蒋蔚祖,我还有一个号,但是我底名字有什么用?我小时聪明温顺,在苏州没有人比我做得更好的诗文,写得更好的字了,但是我做了什么?大家都说我讨了好看的、天仙一样的老婆,大家都说我有了儿子,然而,我确实没有!这只有我自己晓得!那么,这个世界上所有的家庭不也是一样?但是他们好像是有事做,不发疯!他们竟然不发疯!他们这些人,一天到晚来来去去哭哭笑笑,谈国事谈私事,好像是过得顶好!啊,多么黑暗啊!我记得从前我在一切地方都觉得别人好,我们是受了谦逊有礼的家教!……好了,够了!何时完结,我们太宽大了!女人有什么值得迷恋!但是,可怕呀!她多么迷惑我啊!怎样好,怎样好,禽兽地活着呢还是禽兽般死呢?我死了她会哭么?伤心呀!“刀子刀子,我有刀子!但是,从哪里杀进去呢?从胸上,那样的胸上,不成啊!从颈子!不,不好,最好从背后?不过,我终归要死,让她活着快乐几年不也是一番爱情么?爱情怎么能够要报偿……不,我要证据,她也是可怜的,我要她说出来,那么我假装死了!但是人死了心是不跳的,怎样能叫心不跳?

“好,有了,最好把红墨水,泼在身上,泼在地上,手里抓着刀子,刀子上也要染点血,那么,她就来不及看心跳不跳就要哭起来了,要是不哭呢?啊,可怕呀!但是不哭便是证据——要把刀子抓紧!”

他找出两瓶红墨水来(金素痕常用红墨水写字),把它们打开,沾在指头上看了很久,满意地微笑了一下。然后他睡在地上试了一下。

他等待着。天亮时有了敲门的声音,佣人走过廊道去开门。于是他往胸上、地上、刀子上泼了红墨水然后把瓶子藏起,蜷曲着左腿在地上睡了下来。

他大口呼吸着,然后,在金素痕推门时屏住呼吸。在寂寞的灯光下,他底阴惨的脸是完全像死人。

“现在,她走进来了!她哭不哭?”他想。

金素痕在回来的路上很清醒,特别冷静地想到自己已经发疯——比蒋蔚祖还要疯任。她冷酷地想到,这个疯狂,是很痛快,很有趣的。“真好,老天有眼睛,两个疯人住在一起——但是我是真疯,他是假疯!”进门时她向自己说。

推开门,发现地上的、血泊里的蒋蔚祖,她做了一个顺从命运的、悲苦的姿势站了下来。她底眼光闪射,苍白的下颔强烈地打着抖。

“要找张妈做证人,不然他们会认为我杀的!”她想,疾速地跑出去,叫喊了起来。

“怎么,她跑掉了!——没有哭?”蒋蔚祖失望地想,坐起来。“不好,她要喊人来……”他向自己说。

而正在这时候金素痕已经极快地拖着那个臃肿的、凌乱的女佣人跑进来了,看见了坐着的蒋蔚祖,就放开女佣人,发出了恐怖的尖叫。

蒋蔚祖被吓得打寒战,握着刀子慢慢地站起来,以发呆的眼睛看着她。

“你干什么?”惊慌的金素痕恶叫,退到门边,防御着自己。

“放下刀子!不放下我马上就走,再不回来!”她叫。

刀子从蒋蔚祖手里落下了。在他脸上有疯人底尴尬的笑容。

金素痕疾速地跑上前去,拾起了刀子,然后吩咐女佣人出去,关上了门。她带着痛苦的、惊慌的表情,握着刀子,走到桌前去坐了下来。

“蔚祖,你干什么?”她严厉地问。

“我一个人无聊,在好玩。”蒋蔚祖尴尬地笑着,说。“说!不然我马上就走,你天涯海角都找不到我!”她厉声说。

“果然她偷人!”蒋蔚祖想,那种疯人底笑容没有离开。“是谁指示你这样做的,说!”

“原是我自己好玩!”

“混蛋!这也好玩!谁指示你的!吓,高贵的蒋家!”

蒋蔚祖看着身上和地上的红水,看着她手里的刀子,小孩般皱眉。

“这有什么稀奇!你看,都是红墨水!哪个叫你不用毛笔写字的!”

“混蛋!”金素痕叫,架起脚来;“我受不了!我们都发疯!

我们两个疯人!天呀,这种时间何时完结呀!”“要完结就完结。要不完结呢,就当然不完结。”疯人笑着,低声说。

“混蛋,疯子!哪个跟你说话!啊,我也疯了,我也疯了!世人哪里知道这样的金素痕啊!”她看着刀子,然后用抓着刀子的手蒙住了脸。

蒋蔚祖含着天真的微笑看着刀子。她以为他要夺刀子、惊吓地,向后退。

“这是禽兽的世界,禽兽的父母,禽兽的夫妻!”蒋蔚祖忽然用尖声发表思想了,他卷着衣袖,徘徊着,“你和我睡一次要和别人睡两次!你也许骇怕,但是你不得不这样做!我是无用的人,一点都不能使老婆快活,又不能使家庭美满!我是罪孽深重的儿子,偷了珍珠宝贝戴在媳妇身上,媳妇就把绿帽子戴在我头上!但是我真蠢,我不懂一个女人和别的男人睡过觉以后还能够回来向丈夫笑笑,哭哭,又亲嘴!真是多才多艺了!……”他说,轻蔑地笑着。

“住嘴!”金素痕恐怖地、严厉地叫。

蒋蔚祖天真地笑着看着她。但突然嘴唇颤栗,显出极大的苦闷和恐怖。

“好吧,你听别人说就听吧!好在我也快疯了!”金素痕冷笑着,说,同时站起来,“这些话亏你说得出口!好吧,我们离婚,懂吗?现在我马上就带这把刀子到苏州去!”

她抓起皮包往门走去。蒋蔚祖恐怖着,哭出了难听的声音,上前拖住她底手,跪了下来。

“我错了,素痕,错了,不要上苏州……”他哭着,说。金素痕站下来。再坚持了一下,看见他已经完全屈服,便走回来坐下去。

蒋蔚祖蹲在她身边凄凉地啜泣着,脸部温柔、动情,像小孩。

金素痕大声叹息,脱下皮鞋。

“把拖鞋拿给我。”她说。“疯了啊,我们都疯了啊,两个疯子啊!”她说,叹息着。

金小川在做六十岁生日的前两天托大女儿来找金素痕,要她在生日那天一定带蒋蔚祖回家。金素痕向姐姐诉了苦,咒骂了父亲,但没有回答到底去不去;第二天她回家和父亲提起了房租的事(他们是为这个吵架的),其次又提起古玩的事,要父亲归还。金小川让了步,于是第二天蒋蔚祖夫妇回到家里来。

金小川有很多原因要女婿女儿回家。首先,关于蒋蔚祖夫妇的谣言传得很厉害,这些谣言多半是怪诞的,金小川怕苏州知道;其次,他正在和那个名律师为儿子底离婚进行诉讼,这次做生日的主要目的便是拉拢和这个诉讼有关系的某些人,而在这个场面里他需要金素痕底帮助。他并且需要蒋蔚祖底出现的帮助,因为那个名律师举了例,说他们家底婚姻完全是以骗钱为目的。——他想当众表示他对蒋蔚祖是如何的关切、严谨、慈爱。

这个宴会是非常的热闹的。头一天晚上金小川便开始摆设赌场,并且搜罗了夫子庙底名歌女来家。到场的人有法官、推事、律师和亲戚们。金小川奔跑得焦头烂额,当天早晨七点钟还跑到法院里去找客人:他怕他们不来。

最后,他指点了一切,换上了长袍马褂,笑容可掬地走进走出,向所遇到的一切人点头。遇到厨子,他说:“啊,有了吗?配到了吗?好极了,干净点,有赏!”他向西装毕挺的儿子说:“啊,换了领带?好看!今天,记着,你要有礼貌。”

金素痕和蒋蔚祖来到时他特别笑容可掬,好像他们是客人。

“啊,好了吗,唔,长胖些了!要多吃东西!今天天气不错!”他说,拍蒋蔚祖底肩膀,实验他底关切和慈爱,这是他立刻就要表演的。

客人愈来多,屋里愈纷乱,他笑得愈紧张,愈快乐。金素痕穿了深绿色的、长得拖地的旗袍,带着轻蔑的、不经心的、愉快的神情走了进来,向一切人点头,高声地说着话。她不注意任何人,但向任何人说话,因此感到这些人是一个流动的,可以控制的整体——这是她底战场。她开始笑得更愉快,向年青的推事先生说到日本武官柴山底滑稽故事;向律师先生说到日本飞机底速度和效能;又向某位穿长袍的老先生说到张学良。

然后她转向几位年青的太太。

“啊,真了不起,国家大事放在他们手里呀!”她挥手帕,笑着。

“你想,金小姐,国家大事怎么会在我们手里。真是!”留须的,瘦长的法官先生忧愁而滑稽地说,看着手。“要打手心!”金素痕笑,表示谈话完结,迅速地走进正在赌博的房间。

金小川走近呆坐在椅子里的蒋蔚祖,向他笑着,使大家注意他(大家早已注意他),于是称赞他底文雅,并且拍他底肩膀。然后他坐在他底旁边,翘起了腿,向法界底人们提起他底诉讼。

大家带着忧郁的表情听着他。

“我金小川老了,这些事情也足以令我疲乏!”他以异常宏亮的大声说,笑着摇头。“小儿底婚事,原是他们自己做主的!他们在学校里恋爱,真的是如此!他们要离婚,当然就离婚!各位,现在是民国啊!又不肯离婚,又要说什么钱!各位,哪一本法律条文里有?哪一本里有?哪一位找出来我白送他十万!他还是律师!……我金小川这回是被告,我就不说话,看他们怎样解决!……没有路子,钱就没处花,”他小声向年青的推事先生说。“他底老人家就跟我说过,”(他指蒋蔚祖)“说打官司要正直,花钱也就正直!我这个人治家是向来让儿女们自由!我并不是老式人!”他大声说。“是的,是的。”瘦长的法官先生说;“不过,清官难断家务事,私下了结怎样呢?”

“这个,要看他!——这种人家真是混蛋!这种混蛋人家!下回各位看吧,我一上庭就骂——现在是民国!”金小川叫。

法官先生笑了笑,站起来走进房。于是金小川凑近年青的推事耳语,并且霎眼睛,比手指;年青的推事先生不住地笑着点头,不住地从微笑变严肃,好像他极同意金小川所说的。房里有哄笑声,年青的推事先生露出快活的、好奇的表情,笑着,不住地向金小川点头,走了进去。

“唉,中华民国怎么得了口欧!”金小川说,盼顾,笑着看着蒋蔚祖。“啊,高兴吗?”他谄媚地笑着说。在思索着什么的蒋蔚祖透露了疯人底微笑。金小川摇头,走向肥胖的律师,抓着这位律师底手臂向他耳语,并且推他进房。

蒋蔚祖狡猾地盼顾着,坐到另一张椅子上去,思索着。“大家都看她,她是卖弄风骚!这些人全是混蛋猪狗!他们为什么要活在世上!哈,他们有什么高兴要笑!他们底老婆偷人,而他们自己敛财,他们真高兴!我要指破他们,叫他们不敢向她笑!叫他们哭哭啼啼,那么,我总得有个办法!啊,想一个办法!”

一个妖冶的歌女从赌场笑着跑出来,看见这位年青的、衣著高贵的先生,便站下。

“哎呀,你一个人坐着吗?”她用手巾挥脸,走到他底身边,坐下来。

“哈,一个女人,一个妖怪!不理她!”蒋蔚祖想,转过脸去。

“哎呀,真是,你好像顶愁闷!你们这些先生!”“她说什么?骂她,骂他们!不,等一下!”蒋蔚祖想。“您有心事吗?”

蒋蔚祖转脸,向她怒目。

“啊哟……,好大的架子!”

歌女坐进了另一把椅子,沉思起来。蒋蔚祖继续思索着。“一个男人要有脾气,有时候应该把桌子推翻!”他想,“有时候要打架!有时候又要特别有礼貌!为什么有时候这样有时候又那样?是哪一个规定的?不管它,还是想我底办法!那么……啊,她在偷看我!”他转过脸去;“我年青,我好看吗?为什么素痕不说我好看呢?啊,她看我,因为我有钱!”

他想,觉得歌女还在看他,站起来,走进赌场。他挤在人堆里观看着,监视着金素痕。金素痕异常高兴,大声吵闹着,因为赢了钱。

“啊,九点,天门!她是天门!”蒋蔚祖想,“这个混蛋胖子是瘪十!这个小狗是红的!这个叫花子(他唤这个人做叫花子,因为这个人用叫花子般的眼光看着金素痕),另外,这里两匹猪,一个小狗!”他看着哄笑的人们。“好,有!他们赌钱,我去叫警察!”忽然他想。“不,要叫素痕出来!”

于是他挤过去碰金素痕。金素痕回头,叫他等一下。所有的眼睛全看向他们,金素痕脸红,恼怒地皱眉。“素痕!素痕!”蒋蔚祖唤。

金素痕不回答。很多眼睛注视他,他向这些眼光怒目,转身走出来。

吃饭以前金素痕走出赌场,上楼化妆。蒋蔚祖出去找了警察来。

蒋蔚祖含着得意的笑容领着警察进来,把赌场指给他看。这位警察显然是热情的生手。看见那些华贵的先生们,便庄严地向他们鞠躬,推事先生跑进房去。大家哄然拥出来。金小川笑着,走向警察。

于是,迅速地,警察先生消失了他底强硬的庄严,狼狈起来了。大家包围了他,律师先生给了他一张名片,法官先生也给了他一张;为了要显显身份,法官先生就用他底尖锐的嗓子吼叫了起来。“这张名片给你们局长!说是我明天来看他!”法官先生说,拍了一下挺出来的胸膛。

“算了吧……这又不是……况且……唉,你这个警察!”妇女们说,骚动着。

警察满头大汗,红了脸,抓着两张名片,向蒋蔚祖看了一下。蒋蔚祖被围在人群里,困惑地皱着眉。

“他是疯子!”有人说。

“这个,你们请拿回去!”警察先生说,递出名片来,“我又不是……我也是,国家底,公务人员!”他说,绞扭了一下身子;“而且我,对于这个,是一种,责任!”他说,痛苦得流下了眼泪。

“算了罢!”金小川说,推着警察往外去。

“我绝对不能!”警察愤怒地抵抗着,在门边说;“这个,我绝对不要!”他说,从金小川底肩上摔下了两张名片。

金小川转来,拍着蒋蔚祖底肩膀,领他走进堂屋。金素痕下楼来,冷冷地向大家道了歉。

大家议论着警察,从警察议论到市政府;大家同情地看着金素痕,向她说笑,免得她过于伤心,金素痕笑着和他们谈起市政府底趣闻来。歌女坐在桌边媚笑,准备着表演——宴会因警察和蒋蔚祖而意外地生动。蒋蔚祖坐在位子里,思索着。他觉得这些人全和他敌对。

他看着金素痕,看着歌女,比较着她们;又看别的女人和男人,思索着。

“你们这些猪狗!你们是禽兽!”忽然他用憎恶的细声发表思想,轮流地看着大家,使酒席顿然沉寂,“你们应该羞死,你们敛钱,偷窃!赌博又杀人!你们简直吃人,你们吃的是人肉!”他大声说,咬着嘴唇。他底眼睛可怕地发着光。

金素痕叫了一声,跑过来拖他往内房走。他垂着头,顺从地跟随着她。金素痕把他推在床上了。

他愤怒地笑着,面朝内,继续思索着。

金素痕气得打抖。

“你要我死!告诉你,我死了你也不想活!……好一个蒋蔚祖!”她说,喘息着。

蒋蔚祖因思索人生而凄凉,没有听清楚她在说什么,做手势要她坐下。

“还不出来吗,搞些什么?”金小川伸头进来,焦急地问。“滚开!”金素痕憎恶地叫。“你要死!你要死!”她向蒋蔚祖说,然后愤怒地走出去。

“她又去了!但是我等一下,我想一想——人生好凄凉!”蒋蔚祖想,流着泪。

金素痕带着恼怒的、轻蔑的表情走了出来,坐下,不再说话。她底愤怒使大家暂时不敢再看她。但她身边的狡猾的、年青的推事先生笑着向她低声说:“你真能忍耐啊!”

金素痕冷淡地看着他底甜蜜的笑脸。

“你真大度,……”推事先生说,带着忠实的、伤心的神情。

金素痕皱眉,向着酒杯,眼睛潮湿了。随即她离开酒席,上楼去,走进了姐姐底房间。她坐到椅子里去,以痛苦的、痴幻的眼睛凝视着窗外的灰白的天空,她底身体不时抽搐,仿佛她处在烧热中。

弟弟上楼找她,被她赶走。

“是的,完结了!但是怎么办?他非死不可!但是苏州老头子要先死才行!是这样的,每一天,每一夜!啊,何时完结!”她悲痛地叫。她听见了楼下的笑声和歌女底歌声,觉得很遥远。“我年青,我漂亮,我聪明,我有钱,但是我却这样?

是的,我年青……这些畜牲!”又听见了笑声,她骂。

暑期的杭州小住回来后,蒋少祖底各种社会关系有了大的开展。他开始和金融界底人们接触,其次又与官方底活动家接触。官方活动家要他编一本关于国际问题的书,他拒绝了。随后他自己编了这本书,交给商务印书馆出版。一九三三年,全中国注视着北方。“满洲国”在东北成立,同时日本侵占热河,向长城各口进军。中国屈辱着——没有力量还击。一九三○年以前的中国是处在内部底狂风暴雨里,一九三○年以后的中国则在外来的凌辱里呻吟,昏迷摇荡。团结是一件艰苦的事业,它还得在几年以后。在这一连串的丧魂落魄的日子里,社会动荡,青年们不安。青年们向已成的道路走去,继续着他们底开辟。……在复杂的,尖锐的,甚至怪诞的各种关系里面生活,蒋少祖已经不再是单纯的理想家。这些复杂的、尖锐的关系不时遮掩了他底目标。但活动增加,自信增强,他相信他可以突击过去。

从杭州回来后,怀疑和痛苦都过去,和外部世界的多面的接触使他有了新鲜的、愉快的心境;这种心境是一个人生活在一个地方,和这个地方的关联逐渐强固,不时从它享受到各种快乐、愤怒、思想,并且意识着这一切时所有的。他憎恶上海,不时发出愤怒的呼声,但同时他觉得,在上海生活,是最愉快的。他底一切习惯,癖好,都与上海不可分离。他不能设想他会过别种生活,即必须牺牲这些习惯和癖好的生活。

对一部分人殷勤有礼,对另一部分人冷淡骄傲,对第三部分人,即亲近的朋友们诙谐活泼,这给他以巨大的满足。同时,剧场、咖啡店、回力球场、游泳池、好的食物和衣著也对他不可缺少。他在读书的时候便有这种癖好的,后来的怀疑、贫穷、焦急和痛苦使他抛弃了这些,现在,境遇良好,他便又再回到这些上面来。

这个逐渐固定的生活使他较容易地抵抗了王桂英所带来的那个不幸底袭击。同时夏陆底行为也把这个痛苦减轻了许多。他底生活和夏陆底行为使他相信自己并未做错。

王桂英底事情过去后,家庭生活恢复了平稳。蒋淑珍和蒋淑华去年在老人底示意下所寄给他的一笔钱他现在还没有用完。他从报馆,书店经常有收入。去日本以前的那些怀疑和痛苦是过去了。生活业已建立,工作愉快地进行着——他底工作除了写作和翻译以外主要的便是,用他自己底话说,和一切人接触,试出自己是强者。

在和夏陆底冲突上,他试出了自己是强者。夏陆怀着极大的痛苦和仇恨攻击着他,他发表文章打击他,他是回击得更重。夏陆攻击他是机会主义者,他攻击夏陆害幼稚病。夏陆攻击他假颓废,他攻击夏陆不懂西欧文学。一个月不到,夏陆就沉默了。

蒋少祖精密地计算着金钱底收支,不再像少年时代那样草率。有些青年要改正这些毛病是很难的,他们苦笑,呻吟,简直令人头痛,但蒋少祖很自然地便做到了这个。他明白并爱好他底生活,他对自己底生活有着坚强的意识。同时这个意识使他注意到了父亲底旦夕不保的财产;他决定找机会回一趟苏州。

老人去年便要他回一趟苏州,但他总好像脱不开目前的生活和事务。他常常头一天忧郁地决定要回苏州,第二天一忙,各处一跑,便把这个决定打消了,同时王桂英底事情增加了他底迟疑:他怕老人已经知道。

秋季到来的时候,蒋少祖活泼地出现在集会场所和交际场所,被熟人称为姣小的王子。这个绰号是从大英帝国底外相艾登来的:蒋少祖为国联调查团底来华攻击过艾登。据说这个攻击李顿爵士看到了,并且很表兴趣。……夏陆笨拙地,猛烈地扑击着蒋少祖,但很快地便在王桂英底困恼里沉默了。八月初旬,他接到了仅有的亲人,年青的、活泼的弟弟在江西战死的消息。接着,在十月末,加入了电影公司的王桂英离开了他。夏陆经历到大的痛苦;他底心好像特别惯于吸收痛苦。夏陆开始对一切不注意,整天睡觉,或者整天在街上乱跑。他不再能忍受任何东西,他常常喝得大醉。

在和王桂英结合的最初的一个月里,他是那样的快乐,对一切都显得温顺可亲,觉得人世并无灾害和痛苦,觉得不和平的生活是不可想象的。他到处都笨拙地发笑,对工作拚命卖力——只记住一件事:对蒋少祖的仇恨,他无疑地相信这个仇恨于一个正直的、有良心的人是必需的——中国人,是受了仇恨底教育。同时他相信这个仇恨对于他和王桂英底为人是必需的;唯有这个仇恨才能免除他底屈等和王桂英底痛苦。但王桂英并不这样想。发现了这个以后,夏陆很苦恼;但仍然做下去,表现了可惊的顽强和执拗。

但事情坏下去。钱不够用,生活单调——王桂英不能忍受这种单调。她不再平静,她每一分钟都有新的不安。湖畔底不幸现在成为真实的痛苦和恐怖了。她最初认为夏陆底善良的,单纯的爱情可以使她平静,但后来发现这不可能。同时她觉得她所需要的并不是平静的生活。她奢华、享乐、企图忘记痛苦,并且,最坏的是,她不把她底痛苦告诉夏陆。很显然的,从最初一天起他们之间便有着极大的距离。

夏陆痛苦地看着她底变异。她喜欢时髦的衣裳,常常要去看戏、跳舞。夏陆不会跳舞——什么也不会。夏陆拚命找钱。痛苦地向她隐瞒他底贫穷。王桂英交游增多后,夏陆开始和她吵架——他老实地向她承认他底妒嫉。十月初,王桂英走进了电影公司底迷人的大门,维持到月底,他们分离了。

忍受着王桂英底离去,忍受着痛苦,夏陆表现了可惊的顽强与执拗,他认为一切都是应该的,认为自己并未做错;他决不相信他们在结合底第一天便是荒谬的。他仍然相信王桂英底美好和善良,仍然相信爱情,因此他虽然知道一切,却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东西使他们分离。他永远不明白,这增加了他底痛苦,但他忍受痛苦底力量是可惊的。在痛苦中他顽强地思索追寻,他分析了一切,分析了王桂英底性格、历史、和他们底生活和需要,思索了全世界,但依然感不到他和王桂英为什么会分离。他能够把这个分离底原因说得极清楚,然而却不感到,不相信它们。

夏陆觉得无论如何,生活不能照原来的样子过下去了。必须理解一切——必须从上海跑开。他写信到北平和广州去。十二月中旬,广州底朋友来了信,夏陆向报馆提出了辞职。

辞呈迟迟未获批准。夏陆准备着离开上海,但由于奇怪的、残酷的心情,希望再看见一次王桂英。然而没有勇气去找她,在街上和剧场里又不能遇见她……正在这时,蒋少祖加入了上海新闻界和金融界组织的平津访问团。上海各界对访问团安排了盛大的欢送。由于蒋少祖底引诱,夏陆在这个晚间用报馆底名义走进了热闹的银行大厦,意外地发现了王桂英。她和戏剧界底人们同来,坐在最引人注意的位置里。

夏陆没有能够支持到底;他半途离席,走进了喧嚣的街市。……

蒋少祖费了颇大的努力才获到访问团底位置。访问团里都是资望很高的人。他们是:政府主办的报纸主笔费正清先生,商报底金融栏主编、瘦长的、鸭嘴的方德昌先生,金融界和工商业界代表张明予先生,高杰先生,等等,等等。蒋少祖是他们里面的最年青的一个。蒋少祖底成功是得力于方德昌和高杰底推荐,后者在社会上以活动经费底最大和态度底泼剌著名,前者则以漂亮的、出身高贵的太太著名。

上海各界似乎对这个团体抱着很大的热情,他们确实想知道北方底实际情形。因为种种原因,提倡自由主义和信仰民主主义的蒋少祖便获得了特殊的注意。文化界底某一些人们拥护他;很多年青的学生们则认为这个访问团只有他加入才有意义。

启行以前的四天,上海各界假某银行大厦欢宴访问团。

这个宴会,除了尽义务的来宾以外,充满了上海底最活跃,最爱热闹的男女们。这些男女们有一个特色,就是,他们无论何时都温柔而感伤地表现他们是受不住了;他们到处向人询问中国底光明何时到来;没有光明,——他们就不能生活。特别上海底这些男女们有这个特色。他们天黑以前便到来了,坐在银行底华丽的客厅里,向别人申诉或彼此谈论着,他们对于上海底浮华萎靡是再也不能忍受了。来了一个诙谐的、中国通的美国记者,他们立即把他包围,供给他以各种消息,告诉他说他们希望国际底正义——他们是再也不能忍受了。

这时蒋少祖和瘦长的,鸭嘴的方德昌先生走进了客厅。有几个人鼓掌。方德昌除下了礼帽频频地点头。蒋少祖知道大家是在欢迎他(对于群众底欢迎他是早已习惯,获得了确定的意识,不再像生手似地热情而惊扰了),脸上有文雅的,但特别忧愁的笑容。这个忧愁说:“我想到更多的东西,有更大的苦恼——事情并不如你们所想的那样单纯。但是你们底单纯是多么可爱啊!”他抓着礼帽柔韧而决断地走向中国通的美国记者蒂克,坐在他身边,翘起腿,忧郁地点着了烟。“你们,”他向蒂克用温和的、打颤的声音说,“怎样看法?”

蒂克咬着雪茄,在胡须里面狡猾地微笑着,同时灵活地转动着他底眼球。

“我们相当乐观。你们怎样看呢?”

“在你们美国底政策上说——即使在这一点上说,你们也没有权利乐观。”蒋少祖露出柔弱的,极其耽忧的神情说,好像他是非常痛苦,并且受不了,“首先在你们底经济政策上说,你们美国也没有权利乐观。而日本,趁全世界经济恐慌底机会来掠夺,他是看得准的——啊,是吗?”他笑着转问方德昌。

方德昌强有力地点了一下头,然后带着匆促的、散漫的神情和身边的一个年青的女子说话。

蒋少祖在被人注视的时候总首先感到一种柔弱的、忧愁的情绪。最初他竭力克服这种情绪,显出那种骄矜的、严冷的表情,但后来觉得,这种自制是浅薄的,便在适当的时机放任这种情绪,用愁苦的、温柔的、非常耽忧的声音说话。而在这种表露里他意识到自己底意志力是更深藏的,更强韧的。

他向狡猾的蒂克说了很多,转过头去,开始笑着和那些华美的男女们谈天。人继续到来,声音噪杂,烟雾更浓,电灯更亮,有秩序的谈话停止了。肥胖的高杰先生异常粗暴地冲进了客厅,攒着浓眉向方德昌叫骂什么。他底洪大的、粗暴的声音煽起了热情,使厅里更噪杂。在他之后走进了几个严肃的、瘦弱的人物。他们坐在角落里低声谈话。他们是新闻界人物,访问团底中坚分子。蒋少祖和咬着雪茄的蒂克走向他们。

“哈罗,你们迟到呀!”蒋少祖诙谐地、愉快地说,坐下来。“我耽忧的是我们会蒙在鼓里。”他皱眉,说。“管他娘!”他们中间的一个回答。

“喂,蒋少祖蒋少祖!”高杰喊,胖大的身体挤过密集的桌椅;“听说你底太太要生产了,对吗?不然为什么不来?”

蒋少祖忧愁地笑着,未回答,但做手势使他坐下。

这时一位擦得通红的太太把椅子拖向这个团体,羞怯地笑着。她底头发,据她自己说,是梳成嘉宝底样式的。“我听说,希特勒要重申领土要求,你们怎样看?”她嘹亮地说,希望全厅都听见。没有要求回答,她笑着站起来,让大家看见她,并且喊:“密斯杨,这里来呀!啊,全世界都要黑暗了!”她坐下来,忧愁地看着蒋少祖。

“王子,你回答她。”方德昌嘲弄地说。

蒋少祖几乎是严厉地,用搜索的目光看了这位太太一眼,然后嘲讽地、忧愁地笑了。

客厅里更热闹。市政府代表来临,大家鼓掌。随后,在极大的嚣闹里,蒋少祖无意中看门,看见了从门口走进来的艳丽的,态度活泼的王桂英。在她之前走着另一位女子;她后面是两位穿皮大衣的、态度悠闲的男人。侍役迎上前去,王桂英活泼地脱下大衣来交给他,笑着盼顾,看见了蒋少祖(显然她知道他在这里)。然后向一位跑近来的女子嘹亮地说话,向最近的桌子走去。

穿皮大衣的、戴眼镜的俊瘦的青年替她拉开了椅子。“谢谢您。”她笑着说。“啊,已经来了这么多人!”她说,托着腮,笑着凝视空中。

蒋少祖露出了严冷表情。

“她已经看见!是的,她假装!夏陆离开上海了没有?”他想;“很容易地,她变成了这样!啊,怎样是好,我有极大的悲哀,极大的感伤!”他向自己说,看着地面。“停会你们讲话吧——我,什么也不想讲!我讲不出!”他愁闷地向大家说。

“当然你要讲。我们根本不会说话!”

“啊,好吧,再说,让我想想……”觉得王桂英在看他,他沉默了。

于是他露出特别愁苦的,柔弱的表情。

来客五彩缤纷,有长袍马褂的大商人,有名贵的仕女,最多的是忧郁的新闻界人物和活泼的明星和名流,因此客厅里虽然异常热闹,空气却并不统一。那些大商人围住胖高杰谈行情,并且迟钝地看女人;那些女人在那里旁若无人地哗笑——这些人,她们并不知道来这里干什么。而在这个五彩缤纷的场面后面,现实世界在继续地展开。……大家走入大厅,坐进筵席,宴会开始的时候,夏陆带着涣散的神情走进来,悄悄地坐到记者们一起去,在市政府代表致词的全部时间里,他凝视着坐在首席上的蒋少祖,因看不清楚他底脸而苦恼。而在蒋少祖站起来演说时,他看着左边沉思——发现了王桂英。

他底脸变白,但凛肃而坚决。

王桂英始终没有发现他。他所看到的王桂英不是蒋少祖所看到的艳丽的、活泼的、卖弄风情的王桂英;他所看到的是带着强烈的悲哀和惊悸出神地聆听着蒋少祖底演说的王桂英。王桂英底这种神情使夏陆顿然地明白了过去错误底所在,他们底结合底荒谬(在王桂英底活泼和对快乐的贪求里,他不能明白这个),以及王桂英底严重的不幸。

蒋少祖带着严肃的、忧愁的表情站起来,用低的、打颤的声音开始说话,然后声音提高——尖锐、愤怒、富有魅力。他说到中国底情况;说到国际底形势和各大帝国底错误的、反民主的、违背了光荣的传统的政策。但最使夏陆记得的几句话是:“在这一段时间里,无论长江、黄河,无论尼罗河、密细西比河都流去了无穷的逝水——大家难道还想停在原来的地方?在这一段时间里,无论何处都死去了无数的人民,又诞生了无数的人民,死的不能复活,错误不能挽回,但生的却要活下去!”接着蒋少祖在全场底肃静里以打颤的声音说:“难道中国人底求生的意志是错误的么?”他停住,注视着场内。

而同时夏陆看到王桂英眼里的泪水,并且嘴部有酷烈的笑纹。

“他是虚伪的!在他心里有些什么?我们两人谁对?但一定是这样:她永远记着他,我不存在;我没有给她不幸,也没有给她幸福!我演了丑角,多么可怕!”夏陆想,嘴唇打抖;“但对于我自己,我……是的,我爱她!是的,她还爱他,而我爱她!这就是丑角,这就是不幸,不过,看着吧。”他想。但这些思想只是他底痛苦的、妒嫉的心灵对外来的打击机械的反应;他不明白他所想的。然而感到一切无疑是这样。他再注意蒋少祖底声音,感到了什么,又看着王桂英底强烈的脸。王桂英被她身边一位女子遮住了,夏陆低下头,慌乱地碰倒了酒杯。

身边的一直在注意着他的一位朋友替他扶起酒杯,谨慎地,向他笑着。

“你底辞呈已经批准了?我们明天欢送你。”这位朋友说。“我明天就走。”夏陆回答,愤怒地盼顾。

“她看见我没有?她看见没有?她能否知道?能否有这颗心?永远永远!”夏陆想:“假如是我在演说,她怎样想?假若我有这样的能力,这样,……是的,机会主义底能力,是的,她怎样看我?难道蒋少祖真的成功了?是的,错误不会成功,不理解人生底真实的人也不会成功,所以我是错的,下贱的,不理解,灵魂狭小,啊,这些想头多么可怕!但是我要赞美蒋少祖,我不应该妒嫉——他是对的!我要和他和好,唤起他底感激,我要在这个感激里面生活!”

遭到可怕的打击的夏陆这样想着,燃起了狂乱的情感,要见蒋少祖,要向他说一切。他挺直地坐着不动,面色死白。鼓掌声没有惊动他,宴会底喧笑没有惊动他——这一切与他无关。但正是这一切使他燃起了这个狂乱的热望。在王桂英向旁边的女子带着惊动的,疲乏的神情说笑的时候,他突然以燃烧的眼睛凝视着她,希望被她发见。

王桂英说笑了什么,又看蒋少祖底方向,沉思着,眼睛半闭。

“我要向他说一切,我要她看见我,我要她向我哭!”夏陆疯狂地想。

“你不吃么?”朋友问他。

“啊,是的。我有事,马上就要走。我要走。”夏陆回答。“多可怕!不可能!一切都看不清楚了!不能脱离……对自己底悲苦的未来没有认识,弟弟已经死去了!无论如何总可以,总能生存!那么,我马上走……但是要悄悄地走。”“我走了,等下再谈。”他向朋友说,异样地笑了一下,站起来,看了王桂英一眼,垂着头,紧张地,悄悄地沿着墙壁走过去,挟在忙乱的侍役里面走出正门。

蒋少祖在走出来的时候没有找到王桂英,不知她什么时候离去的,感到失望。但对于周围的人们的礼貌和兴趣使他立刻便搁开了这。“等下我作一个详细的考虑,”他想,继续地说笑,握手,鞠躬,并且露出极大的热诚继续和一位年青的,戴眼镜的记者谈话。这个谈话是席间便开始的。这位记者目睹了春间发生的热河底失陷,愤慨地向大家描述一切。他说到军队底窳败,承德陷落时所发生的笑剧,人民底疾苦,和汤玉麟底逃亡。出门时他正说到溃败底情形。大家都走散了,只有蒋少祖一个人继续和他谈。蒋少祖站在门廊里,一面和大家鞠躬,握手,一面听着他。年青的记者说得很兴奋,甚至在蒋少祖和别人握手的时候也不停止。他霎着眼睛看着那些和蒋少祖握手的人们,不时愤怒地大口呼吸。这个年青的记者显然企图谄媚蒋少祖,但同时又想发现他底弱点。他们走出门。蒋少祖在狂风里按紧帽子。

“那么,怎样呢?你说到汤玉麟部队底汽车。”

记者因狂风而沉默,主要的因为已经离开了人群,他冷却了刚才的热情。

“总是这样。我们三次被皮鞭打下来,跌在雪里。后来终于逃出来了。”他简略地说。“关于这有一本书。老百姓在溃败里表现了情绪!可耻的是冯庸大学底那些男女将军!”他加上说,愤恨地笑着,他搜索地看了蒋少祖一眼。“啊!那本书,我看过。”蒋少祖悦意地笑了一笑。说,“好,耽搁了你底时间,再见,啊!”

他向记者伸手。记者短促地凝视着他,然后轻轻地触他底手(显然这位记者此刻特别不习惯这些),转身走开去。蒋少祖盼顾,下意识地希望看到王桂英,然后缓慢地沿路边走开。

他坐上人力车。车子抗着风暴艰难地行走着,他开始思想。最先他想到王桂英,这是他出门时便安排好了的,但像常有的情形一样,他即刻便发觉这种事并无可想:当时的感觉已经是结论了:他在当时感觉到应该等一下想她,这便是结论。他当时觉得好像有严重的思虑存在,但现在却不再感觉到这了——他觉得失望。他不安地微笑着,在车上移动身体。

“还有什么呢?幸而我们有一些经验。她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上帝!她和夏陆在一起不是要较好么?在现在,我是可以退让的。还有什么?她怎样想?但我今天是胜利的!并且在将来,我也愿意她胜利!”他慰藉地,自信地想。车子转弯,他机械地注视寂寞的百货陈列橱。

“很可能的……这是必然的,”他想,这些句子给他启示了重大的意义。特别因为风暴和寂寞的街道,这些空虚的字眼给他以重大的意义,他兴奋地笑着。藏在大衣底高领里,看着远处,想到一·二八时和王桂英在街上乱走的情形。“一切是怎样的不同了啊!”他想。

接着他想到陈景惠日内就要分娩的事,想到自己假若没有回来,应该怎样安排,减少她底痛苦。细密地考虑了这个以后,他想到父亲底来信:父亲要他回家一趟。

他想了很久不能解决。家庭底纷乱令他忧郁,其次,他怕父亲已经知道了他和王桂英底事。最后他想到金钱对他底事业的帮助——把父亲底财产考虑到自己底事业上来,这于蒋少祖是第一次。于是他又思索父亲底来信。

他感到那种兴奋,那种肉体底愉快,觉得一切都美好。他用快乐的声音催车夫快点走。

父亲来信底语气是忧伤而温和,显然不知道他和王桂英底事,而且,由于金素痕底贪婪,显然这笔财产是可能的。……“这是可能的!并且这笔钱比落在金素痕手里要有意义得多!——这爹爹当然想到。……那么,这中间还有别的因素没有?啊,好大的风!”他快乐地喊车夫快走,亟于要把这个思想告诉陈景惠。“真是悲剧,老人是处在怎样的危境里!所有的人都剥削他——他们蚕食蒋家!——尤其是混蛋王定和!所以我怎么能够不伸出手臂去!我要使这个形势完全改变!是的,假若我愿意,我能够做到的!我要领一支生力军到我们底队伍里来!这个钱可以使爹爹满意,可以使我做很多的事!”他快乐地想,“是的,那么还有四天,我明天去苏州,后天再回来!是的……怎么以前没有想到!”

他下车,抛给车夫一张一块钱的票子(这于车夫简直是意外),按紧帽子迅速地跑进门。

“在这样的冬天,夜里起着风暴,有一个家,有一些愉快的计划,这是多么好的事啊!”上楼时他想。

他温柔地唤醒陈景惠,笑着扶她坐起来,替她披上衣服,然后替她倒开水——他细致地,快乐地走来走去,然后在床边坐下来,抓住她底温暖的手,向她低声说话。

半醒的,疲倦的陈景惠柔媚地笑着听他。显然她觉得意外,因为夫妻间近来因为蒋少祖要去北方而情绪恶劣。她好久不知应该怎样,但他愈往下说,她便愈显得温柔。“我离开,大概一个月,我很耽心——你觉得怎样?将来我再不离开!……”蒋少祖说,笑着。

“没有什么,我高兴你去,真的。”陈景惠回答,幸福地笑了一笑。

“一切全过去了!现在是多么好啊!不阻止他,因此他会想得更多,更关心。”她向自己说。

“外面是在起风?”她问,倾听着。“能够这样,我真高兴。从前我们都错了。”她柔弱地笑着说:“我们有了孩子。以后我要帮助你,真的,我原是有兴趣的,要是生活好!对了,应该的,你明天去苏州,说我问候爹爹。……啊,少祖,好大的风!”她说,露出惊异的表情。她底对外面的风暴的这个惊异的表情保证了这个家庭底强大的幸福;这个幸福好久便应该到来的。

蒋少祖明白这个,带着有礼的,文雅的态度吻她底手;而觉得这种态度保证了幸福。

风暴摇撼楼房,玻璃打抖。

“风暴并不能摧毁我们!让它来吧,你看,今天那些人多可笑,”蒋少祖在房里来回走着,压着手指,兴奋地低声说:“我抨击他们!我说,你们难道不知道你们在怎样生活吗?”他说,额上的皮肤向上游动。

“不过,我觉得你不该招惹太多的仇人!像夏陆那样,多可惜!”

“没有什么。我为仇敌而存在。”他说,嘲讽地笑着看着她。

离开银行大厦后,夏陆认定自己应该明天离开,于是去码头问船。这个行动减轻了他底痛苦。必须有所执着才能减轻痛苦;想到他是去问船,即要离开这个邪恶可憎的都市,去到遥远的、陌生的南方,他底痛苦便缓和了。而在到达江边后,他感到蒋少祖和王桂英都是值得轻蔑的,恰如这个都市是值得轻蔑的;他觉得这个都市是蒋少祖和王桂英的化身。

船明天晚上才能有。夏陆考虑了一下,觉得明天晚上走正好,然后数了身边的钱,走进附近的酒店。离开酒店时便起了风暴。他毫未考虑,往江畔走去,降下了码头底石级,坐在栏杆旁的地上吸着烟。

黄浦江畔有灿烂的灯火。那在以前因汽艇底往来而热闹的江面此刻已经宁静,风暴在激怒的水波上呼着。灯火辉煌的江轮泊在江心里;灯光照亮激怒的水波。远处有汽笛底惊骇的尖叫,然后一切静寂了,灯光减少,风暴在低空里猖獗着。

码头石级上已经没有一个人。底下有寂寞的囤船底巨大的,沉重的黑影,夏陆觉得它正在猛烈地摇荡,并且觉得全世界正在猛烈地摇荡。他藏在衣领里吸着烟,不时盼顾——希望不让巡警发现。

这个风暴是令他那样的狂热、兴奋。他觉得,风暴是伟大的,因此他的爱人和仇敌都渺小,都值得轻蔑。想到两个钟点以前他企图和蒋少祖和解的软弱的心情,他就愤怒地嗅着鼻子。

夏陆因弟弟底死亡和王桂英底遗弃而顽强地思索了世界;他以前未曾做过这样的思索。以前他觉得一切都是自然的,简单的,甚至可以说是美好的,但在遭遇了不幸以后,他觉得他需要一个生活底原则。在他底眼前是混乱的自己,混乱的世界,没有这个原则他便不能再生活。他要思索什么行为是好的,什么行为是坏的;什么是高贵,什么是卑劣。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还没有这样的原则。这个顽强的努力——没有结果——加深了他底痛苦。这个愈来愈抽象的思索每次总使他昏热混乱:在他眼前世界崩颓下去了。

他问自己他应该做什么。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于是他多次地觉得自己已经毁灭了。但立刻他又顽强地爬起来,重新思索,重新搏斗。

现在,坐在冰冷的石级上抽烟,他又来做这个,他检查过去底成绩,反复地使用着他自己发明的几个术语,一层又一层地向上爬着。他跌了下来,又重新爬起,几乎每次总经过这样的程序。每次都从“我为什么生存?”这个题目开始,然后想到别人底生存,向上爬——于是跌下来。他接连地吸着烟,凝视着激怒的江面,因严寒而打抖,问:“我为什么生存?”别人需要我吗?”

“恐怕要有警察来!”他想,愤怒地盼顾。

但意外地,违背了习惯的程序,他堕入了深远的、恍惚的梦想。不再感到风暴、严寒、江水、警察。他觉得他看见了全人类,看见了它底活动。这个活动在灰色的透明的微光里进行着。他看见人类互相残杀,看见流血,看见动摇的家庭生活,并且看见了恋爱、失恋。他一瞬间看见这一切,而在他企图意识它们,把它们变成思索底对象时,它们消失了。于是他又感到风暴、严寒、江水、警察。

随后他重新沉下去,重新上升。他发现了几个问题。他抱着头。忽然他听到音乐,神圣的、庄严的音乐,而风暴在指挥这音乐。“哈,多么好,这是心灵!”他想。在这个音乐里他又看见什么——看见一个壮丽的山峰,在峰巅上,一位庄严的,长胡须的老人坐在巨大的石椅子里,左手托着腮,右手指着前面。这个老人坐在崇高的光辉里,智慧地、坚强地指示着人类底未来。音乐更美,心灵更丰富,风暴更猖獗,老人更崇高。……

“我为这个生存!并不是为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夏陆想,同时音乐和老人消失了,周围好像在落雪。夏陆盼顾:没有雪。立刻夏陆震动,看见了狂怒的、执着武器的群众;这个群众奔向人类底未来,旗帜在风暴里招展。

夏陆英雄般地凝视着江水,于是群众隐没了。

“我要做什么?应该做什么?”夏陆叹息着,想:“可能的,但不是必然的,本质上是如此……”他想,不知自己在思想什么。“怎样到达?对了,工作,工作,工作!为了弟弟底死!为了这一代的无数的鲜血头颅,不必记着女人和男人,多么简单!谁是对的?假若我工作,我便也是对的!我们生在怎样的时代!还要记着自己是可耻的!生命只能一次。是的,无论长江、黄河,都流去了无穷的逝水,我出生在那样穷苦的家庭,我们弟兄两个人到世上来探求真理,永远离开了破落的家,连年老的母亲都不顾,让她死去,而邻居募钱埋葬她!现在弟弟死了,为了什么死了?当然,我活着——那么我为什么活着,不是很明白?啊,妈妈和弟弟啊,你们底儿子和哥哥是好久都走错了路了!但是为什么?……”夏陆说,愤怒地摔去了最后的烟头。

“看黄浦江底怒涛啊!要生存,要活命啊!永远不忘记这个风暴的冬夜!多么冷!而假若要落雪!……中国啊,这是何等险恶的夜里!我们随时都可以死去!——总之,让一切不幸的人,残废的人,失去了人世底温暖的人,被夺去最后一文钱的人!让他们有个安身的地方吧!”

他站起来,留心着巡警,束紧了大衣,缓缓地走上石阶。

早晨落雪。车到苏州时,看见积雪的河岸和城廓,蒋少祖感动了。他想到,去年虽然经过两次,他却有整整四年未踏上这片土地了。一切都很不同了;没有想到地,一切都很不同了:现在,这片土地上,是静静地落着雪。……蒋少祖此刻所经验到的深挚的感动,是只有那些在外面斗争了多年,好像是意外地,好像仅是被吸引似地,突然地离开了自己把它当做生活、斗争、死亡的场所的外地,而回到故乡来的人们才能理解的,而因为这个回来是短促的,并因为故乡底土地上是落着雪的缘故,蒋少祖就特别地感动。他没有坐车子,沿着落雪的街道步行回家。他含着严肃的、感动的笑容观察着街市;无论街市已经怎样改变,每一个角落都能唤起他底回忆来。“是的,我们在这里跑过,阿菊跌倒了!我们是到文庙去看祭孔的!而这里,我在这里迷了路!真好玩,这样小的圈子里也会迷路!……是的,一切好像是昨天,但是没有从前的那些人们了!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死了,还是跑出去了呢?啊,遗忘了,正如苏州的人们也遗忘了我们!我甚至不会讲苏州话了!不过,爹爹他们底生活是一定还没有改变吧;他一定愈发憎恶这样的街道店家,而不上街来了吧!从前他还干涉县政的!是的,这样!这里却还是那口井,在里面自杀过一个女人!是的,多残酷的时间啊!”蒋少祖想,两手安适地插在大衣荷包里,挟着手杖在迷茫的雪里行走着。

他带着显著的不安和畏惧走进门,但露出特别洒脱的风度在阶前站下,抖去了衣服上的雪,他没有发现他想要看见的人,就是说,他没有看见老态可掬的,卑屈而狂喜的冯家贵。他走上台阶,站下望着因落雪而更为阴冷的大厅,叹息着,压着手指。最先发现他的是年青的,但苍老的姨姨;在她前面走着她底大女孩阿芳;她们从廊后走出,走过大厅。

面对着陌生的男人,姨姨低头;女孩也低头。但女孩在偷看,认出了他,于是喜悦地、猜疑地喊叫妈妈。

姨姨站下来。蒋少祖忧愁地笑着,姨姨脸红了:蒋少祖没有说话,因此她不知道应该怎样称呼他。她受惊地笑着向前走。

“二少爷回了。”她低声说,希望不让蒋少祖听见这个称呼。随后,如她所常做的,她转身唤穿着显得过于宽大的皮袍的,瘦而苍白的女儿,要她行礼,并且喊二哥。显然她企图用这个行为减少她底委屈。几年来她特别强烈地意识到:假若没有孩子们,她便无法在这个家庭里生存了。

阿芳有礼地鞠了躬。她原来对这个优美的二哥底来临存着天真的喜悦的,但这个鞠躬使她变得畏惧而猜疑。她觉得妈妈所以要她鞠躬,是因为这个二哥带来了什么严重的事;她觉得妈妈又要向她讲述不幸了:妈妈底不幸无论如何是很可怕的。她鞠躬好像成年的妇女。

蒋少祖拉着阿芳底手,笑着拍她,然后笑着往内走——他明白应该怎样解除姨姨底困苦。转进走廊,他迎面遇到了冯家贵。冯家贵因耽心大门而发慌地奔跑着,看见他,站下,喜悦而天真地笑了,在衣裳上面擦着手。

在说话之先,他喊住一个过路的男仆,威严地吩咐男仆去照应大门。

然后他向少主人鞠躬,问好。他是特别狂喜,这在他吩咐男仆的态度上就可以看出来:在这个态度上,他表示自己也是家庭底主人——平常他并不这样的。平常,他和另外的仆人们中间有着微妙的感情关系,有时他甚至阿谀他们。

冯家贵极噜苏地向蒋少祖问好,问他近来怎样,身体怎样,饮食怎样,又问贤惠的少奶奶怎样。他引蒋少祖走进蒋蔚祖底书房。献茶后,如蒋家底人们所欢喜做的,动情地笑着,伸出花白的头来向蒋少祖耳语。

蒋少祖忧愁地笑着听着他。

“大少爷简直不得了!他疯得那样!大少奶奶狠心呢——,再有么,老太爷近来身子坏!当然,精神怎么会好呢?怎么会呢?”他向蒋少祖生动地耳语着,同时做手势。蒋少祖,在老人底口腔和颈部底腐蚀性的气味里,愁苦地笑着。“下半年又欠租,三姑爷又蚀本!老太爷近来跟县府里一个科长谈得来!那个科长又借钱,早上还在这里!那个科长大烟抽得凶!”这时阿芳羞怯地走到门边,说爹爹等二哥去。

冯家贵因发觉疏忽了职务而发慌(他以为唯有自己才能通报这个消息的),不安地笑着,大声叹息。

“唉,二少爷,去吧,去吧!这是多少年了啊!去吧!”他哭了,不害羞地看着阿芳。阿芳站在门边,给面色激动的蒋少祖让路。

“不羞,你哭!什么事情你哭!”阿芳愤怒地向冯家贵说:她怕不幸,因此冯家贵底啼哭令她发怒。

“你懂什么啊,小姑娘!”

“我不懂,你懂!……”阿芳愤怒地说,呼吸急促,并且眼睛发红。

于是她可怜地啜泣起来,跑开去。

蒋少祖带着严肃的,激动的面容走进父亲底卧房。在门边听到老人吸水烟的声音。跨进门感觉到父亲射过来的尖锐的目光,露出了苦恼的微笑。他镇压着自己,尊敬地鞠躬,然后站住不动,苦恼地笑着凝视父亲。他底笑容说:“我现在回来了,但只停留一天,我只是为你而痛苦,我没有做错,随便你怎样吧!”

在父亲简单地微笑,垂下眼睛后,他才能观看父亲;虽然他一进门便看着父亲,但父亲底尖锐的目光使他什么也不能看到。于是他看见了坐在火边的衰老的、苍白的、甚至在衣服底折纹里都表现了大的颓唐的父亲。他走到桌边坐下来。“找你回来,有几件事谈谈。”老人低声说,无表情地看着儿子。

“是的。”

沉默很久。

“你,媳妇要分娩了吗?”

“是的。”蒋少祖回答。“是的,王桂英底事情他不知道。”他想。

“在上海,过得怎样?”老人说,用老人所特有的,极其简单的目光看着儿子底衣着。

“还好。很忙。夏天想回来,又有朋友邀到杭州去了。”“啊,那么,等下详细谈吧。你应该明白家里现在的情况。”老人忽然凄凉地笑,扬动眉毛,眼里有慈爱的光辉——他明白儿子,他饶恕了他。

他明白儿子底逃避、戒备、和谎语。他明白儿子为何几年不回来,为何现在又回来。在他底巨大的厄难里,他饶恕了这个儿子和叛徒。无论如何,较之所爱者,这个叛徒使他所受的痛苦要少得多。

并且这个儿子给他展示了一幅令他痛心的图景;给他展示了年青人底独立的生活和成就底图景。特别在现在他对这个图景有着智慧的,强烈的意识。老人顿然明白了半生的错误,向这个叛徒凄凉地、慈爱地笑了。

蒋少祖没有料到这个。在父亲底单纯的微笑下面,他底心不可抑止地微颤着。他沉默着,低着头,然后,不自觉地向父亲笑了温柔的微笑。在这个微笑里有女性的妩媚。“雪下的很大了。”他说,笑着。

老人看了看窗外,在火上搓着手。

“你晓得你哥哥底情形么?”

“晓得。”

“他不回来,也由他去。这是冤孽……。你看这个苏州吧。”老人顿住,没有说出他底孤独和忧伤来。“你住几天?”他问。“我想明天走,隔一个月的样子再来。景惠要分娩,其次我还有点事要到北京去一下。”

“你做些什么事?”

蒋少祖忧愁地笑了笑。

“在报馆里做事;报馆里派我去北京一趟。”

“啊,北京!”老人突然峻烈地皱眉——老人忆起往昔。“日本人要打到北京了吧!有趣,有趣!”他愤怒地发笑。“是在抵抗。”蒋少祖悦意地笑,说:“现在打过了长城,假若不抵抗,北京早要丢了。有很多的军队在那里,政府一定可以抵抗的!”他诚恳地说,在父亲面前,衷心地感到了政府底艰苦。

老人不回答,显然不感到兴趣。老人皱眉,沉默着,让这个谈话底空气逝去;这个谈话是他引起的。随后他叹息,用忧郁的、低沉的声音叙述家庭情形。他说这两年什么进款也没有,假若再照这样过三年,小孩子们便不会有的吃了,换句话说,他便不能再活下去了。

他异常冷静,但带着极深的颓唐说,在这样的年代,这样的情况里,他宁可早死。他说他并未真的活着;他没有死,只是因为小孩们。他说到他对小孩们底希望。他分析了小孩们底性格、兴趣、和天资,说希望他们能够自立,并且能够狠心。“再过几年,他们就能够狠心的;不然他们会没有的吃。”他说。

随后他从抽屉里取出蒋纯祖底来信来给蒋少祖看,问他注意到这个弟弟没有。

蒋纯祖在做练习的格子纸上拙劣地、歪斜地写了一大篇。他写信像做文章。显然他也不知道应该向父亲说些什么,但他底感伤和狂乱的热情令他写了一大篇。首先他描写学校周围底风景,随后他回忆在苏州度过的儿时,于是,很快地,预言了他底悲凉的命运。信就在这里草率地停止。蒋少祖忧愁地看完,觉得这封信他是可以理解的,但对于父亲却等于什么也没有说。

老人接过信去,简单地笑了笑。

“字写得太坏!”他说。“他很像你。”他加上说,搁开了信。

蒋少祖不安,因为父亲说破了这个秘密:洞察了他底往昔的热情,说破了他底心灵底秘密。他极不愿意弟弟会像他,——极不愿意承认他过去曾经这样的幼稚。

他极不愿意父亲说破他在读信时所有的不安的感觉。“弟弟很天真。”他说。

老人简单地笑了一笑。

“他底心要深。有些像蔚祖。”

“他总看出来像谁——这有什么意思!”蒋少祖想。因为某种不安,他又看信。“这不过是极其一般的,在现在的青年里面。”他对自己说。

“纯祖倒相当聪明。”他说。

“还是蠢!太蠢!总做蠢事,不讨好,没有人喜欢!”老人皱眉,说,两腮严厉地下垂。“在你们这个国家,人不能老实!”他说。

然后他提起家务,用简单的、冷静的、严厉的目光观察着蒋少祖底反应。他说到田地房租等等底近况,说预备提出一部分东西来给小孩们及未出嫁的女儿。说到这里他停止。他未提金素痕,并且未提对目前这个儿子底要求。他没有问话,但等待着回答。他咳嗽,望着窗外的雪,然后又拨火。

从这些表现,蒋少祖明白父亲底目的是什么,并且被感动。他笑了蒋家底儿女们底那种感伤的,怯弱的笑,开始精细地询问家务,并且询问父亲底健康状况。

像一个人回家后所常有的情形一样,蒋少祖感到必须站出来整顿家务,使父亲减少困苦。父亲今天所表现的一切令他感动,他未料到父亲会这样的;未料到父亲会如此冷静、颓丧、而慈爱的。老人今天显然避免着激动,极显著地掩藏了对这个世界的愤怒。

蒋少祖想象了自己底叛逆和对父亲底爱心,特别因为他昨夜还处在上海底豪华和雄心壮志里,特别因为现在是苏州底落雪的、寂寞的冬日,他底心颤抖了;他觉得他要哭。父亲底健康是显著地损毁了;在这个寂寞的苏州,在愁惨的老年里,儿女们都远离,没有慰藉,父亲该是如何痛苦!但父亲仍然屹立着,表现出这样的冷静和智慧,并且注意到了小孩们底天资和性格;不注意自己底健康,但注意小孩们底天资和性格!——他是怀着怎样的心,企图把剩余的儿女们送到这个他已不能了解的世界上去搏斗!

老人以简单的目光严厉地注视着蒋少祖。

“你在想什么?”他问。

“我想,……以后我要尽力帮助弟弟妹妹,假若爹爹能放心的话……”蒋少祖说,眼睛潮湿了。

老人转过脸去。

“我想,爹爹要把财产找一个地方藏一些,为了小孩。其次,对于大嫂。”

老人摇手打断了他。

“是的,当然这样!不过你对于家里面,这些年;”他顿住,皱眉看着他。老人怕激动。

这时,意外地,冯家贵通报老姑奶奶底来到。老人没有听清楚,又问了一句。随后他明白了,面色陡然改变,颤抖着从火旁站了起来。蒋少祖感到不忍,在他之先跑出房。“哥哥,亲哥哥,哥哥!……”老姑妈在门前激动地喊,小脚乱闪。老姑妈带着十二岁的孙儿陆明栋。她和小孩身上都还有雪。

蒋少祖闪到旁边——姑妈未能认识他。老人走出来,以手扶住门。

“什么事吗?”老人以颤抖的、宏大的声音问。

蒋捷三并没有料错:果然妹妹是为了蒋蔚祖底事情来苏州的。蒋蔚祖夫妇底丑闻已经传到了姑妈这里;因正义而愤怒的陆牧生忘记了蒋家姊妹底警戒,昨天晚上全盘地告诉了她。夜里姑妈未能睡眠,半夜起来向女儿说她要去苏州。天在落雪,沈丽英哭着劝她,但她异常的执拗。她不能不挺身拯救蒋家;年老的哥哥在他心中像神。

老姑妈唤醒了放假在家的孙儿,深夜里坐车到和平门。陆牧生焦急而怨恨地送她上了火车。然后,在天刚亮的时候,陆牧生夫妇便跑到蒋家姊妹处。这个消息唤起了她们底恐怖。

老姑妈带孙儿同行,因为爱孙儿,因为希望神仙般的哥哥被这幅图画——她底老年的孤苦和孙儿底幼小无依——感动。

老姑妈进门便激动地喊哥哥。苏州底大而空洞的住宅现在特别令她凄凉,她忆起了蒋家底最煊赫的时代。陆明栋畏缩地跟着她走。祖母在车上曾经教他怎样行礼,怎样说话,但现在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他觉得到苏州来是最痛苦的事。“哥哥,哥哥,可怜苦命的蒋家!”她哭,跑到哥哥底巨大的胸前。

老人脸变得苍白。

“你说,什么事,说!”老人痛苦地呼吸着,可怕地看着她。

老姑妈揩眼泪。开始叙述。老人离开门(现在他已经能够站稳),愤怒地看着她。

“非教训素痕一顿不可!非痛打她!叫蔚祖回来!”姑妈说。

蒋捷三冷笑了一声。

“蒋家这样凄凉,哥哥!这样老年的苦境,你一生忠厚,为儿孙做马牛!……”

蒋捷三仍然冷笑着,但眼里有了泪水。忽然他看妹妹和小孩,在眼泪里闪出了光采的、怜爱的、怜恤的微笑。“明栋,叫舅爷!”姑妈说。

陆明栋畏缩地站着,脸死白。祖母捣他,他用发亮的眼睛看着她。然后他用鼻音低低叫了一声。姑妈痛苦地、愤恨地叹息了一声,又捣他。

“不要叫了,小孩子!”蒋捷三悲凉地笑着说,叫他们进房。

而姑妈发现了蒋少祖。

“怎么是你!你怎么回来!”她惊骇地叫,同时看着老人。老人皱眉,走进房,显然老人不愿意妹妹说出他底弱点来。“啊,好少祖,你看你多好!你多有志气!可怜蔚祖呀!少祖,你要救救他,救救我们大家!……”姑妈又流泪,走了进去。

他们进房时老人正伏在桌上,疾速地写字。他们没有做声。姑妈在火边坐下来,低声谴责孙儿,因孙儿不懂事而痛苦着。冯家贵捧着茶走进来,谦卑而忧愁地向姑妈笑着。老人喊他站住。

老人疾速地写完了信,转身向着冯家贵。老人底脸色激动得可怕。

“马上去南京,把这个信交给大少爷!他认得字——看他记不记得老子!”他说,咬着牙。

冯家贵好久不能懂得这个使命,迟疑着,愁惨地笑着。“要不要给大奶奶看呢?她要看……”他问。

“混蛋!不许她看!先亲自交给大少爷,看他是我底儿子不是!”老人咆哮,站了起来。

“是,是。”冯家贵发慌,鞠躬,退出去。

但他在门外向蒋少祖做手势,蒋少祖走了出来。“二少爷,叫我马上去么?”他忧愁地问。

“马上去。”蒋少祖,看了父亲底出诸绝望的愤怒的信,震动了。“就去。不要给大奶奶看。——看也不要紧。”他加上说。

“不,不!拚死都不给她看!写些什么?”他低声问。“叫大少爷回来。”

“啊,对,他回来!”冯家贵叹息,露出哭相看着蒋少祖。接着就宝贵地捧着信,自信地、坚决地走开了;他底老腿在跨过门槛时颤抖着。

老人躺到床上去,用手垫着头,不说话,看着空中。老人脸上有迟钝的、痛苦的、颓唐的神色。佣人端来参汤,这原是他吩咐的,因为他心里虚慌;但现在他不理会。姑妈喊他,他不回答。姑妈伏在床边安慰他,摸他底发冷的额角,要他喝汤,他不回答:好像一切都不存在,他凝视着空际。姑妈恳求地看着蒋少祖,好像要蒋少祖,为人子者,跪下去恳求——至少蒋少祖是这么觉得。蒋少祖轻轻走到床边,站住不动。

“烧口烟,叫姨娘烧口烟好不好?”姑妈说。

老人摇头,但指柜子。姑妈打开了柜子,不知哥哥要什么,情急地看着蒋少祖。

“抽屉。”老人说,摔出钥匙来。

蒋少祖开了抽屉,取出文契,老人点头。然后老人指床边的小柜子,姑妈取出烟具来。

老人抽烟,翻着文契。他捡出两张来在烟灯上烧掉,大家惶惑地看着他。他所烧的是两张租契,这家佃户业已破落,不能偿还了;严格治家的老人原来是并无烧掉的意思的:只在现在他才完成了他底宽恕。想到这家佃户底惨况,在烧的时候他大声叹息。以后他要参汤,并要儿子到床边来。“这七张,镇江跟昆山的,先交给你。”他用低的、打抖的声音说:“素痕知道。无论她怎样吵——不许拿出来!你要早些回来。”老人停住看着他;“有些东西你下回来拿到上海,不,最好拿到镇江去!记住你底弟弟妹妹。……”他停顿着。“我要写好,那都是他们的。”他说。

“是的……。”

“你要争气,不许自私自利!”

蒋少祖看着文契,想到了各样的困难,并且考虑到了父亲死后底纠纷。父亲底死亡是很可能的,他想最多不会超过一年。

他严肃地看着父亲。

“我想,爹爹最好请一位律师——我上海有熟人——最好把一切都弄清楚。”他皱着眉头说。他底意思是指遗嘱。但老人皱眉,严厉地看着他,不回答。

“我有我底办法。我活了七十年!”他说,转向着妹妹。显然故意地如此。“那么,你们在南京怎样?”

“说来话长,哥哥。”姑妈叹息,望着窗子,在膝上摆好手,说,“自从您妹婿去世后,一串痛苦的光阴!儿子死得早,……女儿呢,又是这样!现在他们底生活呢,说良心话,倒还好,不过牧生脾气坏,我在他们身上用了那么多,现在他们好,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房子房子给他们化去了。哥哥,孙儿孙女要长大成人,成家立业,我呢,也不久,怎么能忍受现在这种样子!哥哥,一串痛苦的光阴,您知道,您救了我,不然我活不到今天!借出去的钱收不回来,从前的南京人都死光穷光!您想,可怜吴家大房那样惨,老头子讨饭!我们还沾亲!”她说,揩眼泪;“二房三房做了官,儿子留洋了,就那样狠心!哥哥,我们这辈子人这样命苦!”

“你住两天罢。”蒋捷三说。“我要给小孩子一点东西。我先给你两付手镯看。”他说,指蒋少祖开橱。

“是的,就是这个盒子。”他打开盒子,取出两付巨大的绿玉的手镯。“这是宋朝进贡的。要好好留着啊!”他恳切地说。在他心里,这手镯是留给妹妹的纪念。

看见手镯,姑妈又流泪。

“哥哥,可怜!”她说,“妹妹收了。要留给孙子娶媳妇。

……”她忽然笑着像少女,看着发呆的陆明栋。老人凄凉地笑了笑,然后看着儿子。

“少祖,那橱里还有一个盒子,带给景惠。叫她分娩以后就回家来住。她是好心人,你要细心。”老人说,然后转身烧烟。

饭后,蒋少祖抽起了上海带来的烟斗,想起了上海底一切,觉得它们在半天之内变得遥远了。他有些凄凉,坐在哥哥底书房里翻着哥哥底诗稿;窗外是蒙雪的、寂寞的花园。他丢下了诗稿,挟着手杖懒散地走进花园。

花园底纯白与宁静,那种肃穆的、深沉的宁静令他感动。他含着忧愁的、怯弱的笑容走过披雪的树木,来到荷花池边。池里已经结着薄冰了。

他在池旁站了很久,凝视着楼宇,凝视着父亲底这些蠢笨的工程,觉察到它们底旧朽与纯洁,就柔弱地笑着:有了那种特别忧愁,特别优美的情感,觉得自己是洞察了人世底一切苦恼和不幸。随后他向松林走去,继续抽着烟。他少年时代底生活是与这个松林不可分离的。

松林在雪里矗立着,比四年前他回来时显得更高大,更孤傲了。他踏着雪走过去,嗅着潮湿的树香,来到了池边。松树顶上,有喜鹊噪叫而鼓翼,拨下雪来。

他冷静而忧愁,想到自己底生活,想到昨夜所见的王桂英;开始意识到她底杀死小孩的行为是可怖的,因而现在的生活是可怖的。

他峻烈地皱眉,凝视着池水。池水静止无波,冷风吹着,树上的雪花轻轻地飘到水里来。

他毅然地转身走回去,在松树间踏着雪踱走着,苦笑着。“这有什么留恋,这有什么!因为社会对我们冷酷,所以我对她(王桂英)应该冷酷!我也许对不起她,但不是已经报偿了么?她不再能蛊惑我!”他想,苦笑着,“也许吧,也许我能够安慰老人一点……啊!好蠢的性格,好蠢的工程!他每年冬天要周济穷人,今年他干不干呢”他说,于是愉快地站下来,望着树顶上的喜鹊,向它吹着口哨。

“多么动人的苏州啊!真好玩,所谓故乡!喂,小雀子!”他向喜鹊大声说,随后吃惊地笑着盼顾。他拾起石子来投喜鹊,喜鹊飞开了。“不过,很可能的,”他徘徊着,继续想,“假若二十年后,我底事业成功,那么,我就要住到这个地方来!在落雪的冬天,几个朋友,一盆火,还有我底孩子们!多么好啊,能够休息是多么好啊!这个世界,能够奋斗,原是多么好啊!年青的幻想和错觉,应该过去!记得幼时爱嬉笑……,但是苏州的那些姑娘们呢?莎士比亚说:‘我们的小小的生命,都是做梦的资料’……”

他走回池边,回过头来,苦笑着看着自己所踏出的凌乱的足迹。……

他忽然看见老人底庞大的躯体升上了假山石,向着松林。老人支着木杖,缠着大的围巾,凝视着寂寞的园林。老人在落雪的庭园中幽灵般地升上假山石,这种情境,令蒋少祖吃惊。

蒋少祖看着父亲,觉得父亲看见了他。蒋少祖迟疑地向林外走来。

但老人没有看他。老人凝视着松林底高处。蒋少祖转身望高处,看见了覆雪的树顶和炫目的、胀雪的天空。“他在看什么?看见什么?”他想,一面向假山石走去。

老人不动,垂下眼睛来看着他。老人目光明亮,眉心里有轻蔑的,愠怒的表情。

蒋少祖忧愁地笑着。

“爹爹不冷?看什么?”

老人哼着。“看看。”他说,重新看着松林高处。

整个下午,姑妈和姨姨长谈。姑妈同情姨姨,向姨姨说了南京底情形,说了她自己底生活和苦恼,然后询问姨姨自己家里的情形。

姨姨迟疑了很久,她觉得向蒋家人说自己家里的情形是不对的。姑妈唤起了她底屈辱,她开始哭,说她家里穷,说她是卖到蒋家来的,说她已经两年没有回家。她和家里人都不识字,不能通信,她不能知道父母底存亡。她哭得像女孩,说她这样的女人是该受雷殛的。她底小孩们恐怖地站在旁边。

于是姑妈跟她出主意,说可以请蒋少祖写信。但她回答说她不想写信。

姑妈不忍,说她自己回南京时可以去镇江看看。但姨姨怀疑,拒绝了。姑妈流泪,一定要把钱币分给小孩们,和姨姨坚持了很久。以后姑妈吩咐孙儿伴小孩们去玩。但不幸的小孩们不肯出去,他们要站在母亲身边,守卫母亲。

姑妈回前厅以后,姨姨就倒在床上。已经黄昏了,房里映着雪光,小孩们和仆役们在房里阴惨地走动着。姨姨叫大女儿关上门,然后唤小孩们到床边。

她坐起来,开始向小孩们说话,然后向阿芳耳语。

阿芳知道这个不幸要来临。她觉得这个不幸是已经确定了。她恐怖地、痛苦地站着垂着手,眼睛发闪。“今朝知道么?阿哥回来,姑妈回来,商量家里头的事,家里头快要遭难了!”母亲向女儿耳语,“大哥疯了,大嫂嫂要分家,要抢东西!阿芳,你大了,长成大人,要懂事,娘心里头难过,活不久,阿芳,弟弟妹妹要靠你!”

阿芳恐怖地抓着自己底手,嗅着鼻子,忍住了啼哭。“阿芳,要带好弟弟妹妹!要学大人!阿芳可知道,娘是爹爹拿钱买来的!阿芳要知道……阿芳,说一句,说一句……”

阿芳恐怖地抓手,哭出了愤怒的声音。全身搐抖着。小孩们痛哭。

母亲抱起小女孩,把她压在胸上,又抱男孩。阿芳哭着跑到窗边,不要母亲抱。

“妈妈,妈妈,我不许你说!你再说我就死!”阿芳跳脚,哭着,愤怒地大声叫。

姨姨倒到床上去。女仆推门进来,掌着灯。

第二天上午蒋少祖回上海,应诺父亲年后一定带妻子回来帮忙料理家务。老人不适,发烧,没有起床。晚上,冯家贵完成了任务,带蒋蔚祖来家了。

老人喊进了痴呆的儿子,严厉地斥骂他。蒋蔚祖站着不动,好像没有听到,但忽然跪下来哭泣,请求父亲饶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