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土根说,你还能见上,我却再也见不到了。你说的我能听懂,现在我心里舒服多了。你放心,我跟李寂的事已经了结了。

在周玲的摧促下,冷薇回到协和医院复诊,根据最新血清AFP指标显示,冷薇被正式确诊为肝癌三期。协和医院消化外科的孙主任说,你的病现在有几种治疗方案,第一种,手术切除一部份肝叶,然后配合化疗;第二种方案,是保守疗法,化放疗结合;第三种方案,就是肝移植。因为前两种方法治疗效果不会很理想,因为是晚期,应该是肝移植的适应征。冷薇低头不说话。周玲问,肝移植是不是就有希望?孙主任说,如果是在肝移植术后安全地渡过一年,就说明已经40%消灭了癌肿,如果不作移植,把握就比这个更小。周玲听了,对医生说,我们当然要更有把握的。孙主任说,如果你们愿意来做,当然比较好。这时,脸色腊黄的冷薇问,做这个手术很贵吧?孙主任点点头,说,是比较贵,但这是目前比较有效的方法。

冷薇和周玲走出医院的时候,两人都沉默不语,周玲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安慰她,一时竟然无言以对。两人走到草地上的椅子坐下。冷薇说,周姐,我不做了。周玲说,不要放弃希望。她在说这句话时,脑中闪电般地掠过陈步森的影子,她突然想到他要捐献遗体的事,但周玲狠狠地把这个念头压下去了,她对自己说,他都还没最后终审判死刑呢,我怎么会想到这个?即使他被判死刑,她也不愿意让陈步森做这样的事,作为他的表姐,要取他的肝,这是不可想象的。周玲骂着自己。冷薇说,我们回去吧。周玲就扶着她起身,说,无论采用什么办法,我们得积极治疗。

就在冷薇回到家后,也就是在她被确诊肝癌的当天,陈步森的终审判决下来了,仍然维持原判,即死刑的决定。周玲是回到家后知道这一消息的,苏云起、沈全和几个朋友已经在家等她,当周玲得知后,一下子竟受不了,当场走进房间哭泣起来。她刚刚陪冷薇回来,就听到这样的消息,心中五味杂陈,觉得对不起陈步森。她这一段都在陪冷薇,却把陈步森丢在一边了。现在,他就要死了。

法庭认定陈步森糸故意杀人罪,且过去还参与了另几起谋杀案,所以决定维持原判。信徒们认为这个结果不能接受,一个明明已经悔改的人,为什么上帝最终还是要把他收走,不留在地上作见证?沈全也很沮丧,只要陈步森被判死刑,实际上就等于他这半年来白忙了,他说,我认为至少判个死缓也是合理的,你枪毙他有什么用?升上来的不过是一团怨气。苏云起说,不是怨气,对于陈步森来说,他已经顺服了,我相信他会胜过的。周玲说,我接受不了。苏云起说,我也不想跟他分离,但也许我们真的信心不够。我想,上帝赦免他的罪,但是仍然要他承担罪的后果。周玲看着苏云起,你怎么能这么说?她有些激动了,难道你赞成死刑吗?你不是跟我们说,只有创造生命的才能收取生命吗?苏云起沉吟了一下,说,我跟你的感受一样,但这就是现在发生的事实,需要陈步森来面对。我当然认为,即使是罪人,仍然有上帝创造的残存的形象,所以我们要关心他们,爱他们,并非一味的惩罚,看重他们残存的尊严和价值,应该过于看重他们的罪。但我们的确不能将罪合法化,他犯了罪,触犯了刑法,刑法判他死刑,你就得顺服。沈全说,你也别老讲法律,法律是什么我比你懂,我在家看电视新闻,波黑的,讲南斯拉夫分裂后,都乱了,回教的妇女被塞族人强奸,那些强奸的人居然就是她们的邻居,在和平时期他们都是道貌岸然的、备受尊敬的体面人,可是动乱一来,他们也参与强奸了,还不认为这是罪,因为天下大乱了,好像在乱世里是什么都可以干的,都不算罪了。所以,我搞了那么久法律,对人如何执行法律快没信心了,陈步森是犯了罪,但也许有很多人比他的罪更大,他们没表现出来,只是时机没到而已。

大家听了就不再说话。

陈步森在接到终审判决通知书的时候,一个人对着墙低头坐着,一动也不动。大家不敢吭声。胡土根也是被判决死刑的,但他放弃了上诉,所以只是等待执行。这天晚上,号子里的人从帐上凑了钱,给陈步森和胡土根弄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这是看守所的惯例,虽然还不能算最后的告别餐,也算是安慰宴吧。只是不能有酒,就用果汁代替。大家把菜摆了一桌子,分别给陈步森和胡土根敬果汁。胡土根大口大口地吃菜,吃得很多,把大家都吓到了。陈步森则低着头,只划拉了几筷子。他们问陈步森有什么要交代的,他们出狱后会帮他完成。陈步森说,我没什么事……我还是想把遗体捐了。

大家听了就不说话了,捐遗体的事听上去让人不舒服。胡土根说,老蔫儿,你真是英雄,死了还愿意让人糟踏,我就不捐。陈步森说,我不是英雄,罪魁就是罪魁嘛,还英雄?判我死,就死呗,服气,没啥好说的。胡土根说,我也不怕,真的不怕,杀人,就偿命嘛,这样就扯平了,老蔫儿,你也是一样,偿命。陈步森摇摇头,说,偿命,可偿不了罪,就是死了,罪还在,土炮,我们是老枪了,你也不是没见过,我是看得多了,多少人被关,被枪毙,可是临死时还叫着要回来索命,所以,偿命不能偿罪,现在我算明白了。我们就是死了,李寂也不可能活过来,李寂死了,你父母也不可能活过来,有什么用?抵命是没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