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西方饭店的鲁滨松事件处处渗透着这样一种原则,这就是事实只存在于人对它的不同解释之中,最后的判决只看结果不看原因。在原则面前任何个人的辩解都是无能为力的,人犯下了罪就只能由他自己来承担,一切同情与理解在此处都要让位于职务,人首先被职务所规定,然后才是其他,这个其他实际上等于零。

外表如同冷酷的机器人,每天随随便便做出杀人判决的总管,其实是命运之神使者的真实面貌。他的一切标准都是超道德的,公正的,只不过这里的公正是一种地狱(或天堂)似的公正。这种公正不为卡尔所理解,女厨师长和特蕾泽却心领神会。依照这种标准,卡尔以离开岗位(由事实证明)和偷窃(由前面的事实推论)两项行为犯下了弥天大罪,必须受到严厉惩罚。如果总管不惩罚卡尔,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都是在营私舞弊,是不称职的表现。当然总管也有小小的弱点,这就是他对女厨师长的爱,他从这爱出发对卡尔稍微减轻了处罚,而这一点又由门房的合作加以了弥补。在这个命运使者面前,卡尔无从为自己辩白,因为他所有的辩白都是从自己的“好心’出发,都是只涉及了事物发生的原因,而总管是藐视这一切的。总管要告诉卡尔的是犯下了罪就要受惩罚。依照他的逻辑推理,卡尔死路一条。在这里总管的模样透出了死神的阴森。作为热血男孩,卡尔又怎能不挣扎,不反抗呢?卡尔由恐惧驱使本能地进行反抗,反抗的结果当然并不是死,却是从死神手巾逃脱。作为世俗人的卡尔,不可能像女厨师长和特蕾择那样虽生犹死地过活,逃走流浪是唯一的出路。回过头来再看总管,可以看出不可动摇的原则里面也是有很多缺口的。总管并不是真的死神,只是一个扮演者,不然卡尔也就不会获得从原则的缺口拼死突破的机会了。至于女厨师长和特蕾泽,由于每天生活在死神的阴影中,因此对总管无比敬爱,绝对服从。在我们凡人看来她们的生活是不可理喻的,那样的生活不可能是活人的生活,只能是一种楷模,一种理想,一种大彻大悟的象征。卡尔既理解她们,又不理解她们,最后还是没有听从她们的安排,似乎是为生活所逼,又似乎是潜意识所使。命运的外表总是可怕的,面对它的卡尔不可能认出它来,就是认出了,也不可能有另外的做法,只因为他还要活下去,还要在世俗中做人。

对鲁滨松事件中的因果关系有两种解释。卡尔的解释与总管的解释正好相反,本来可以各执一词,互不相让;但因为双方所处的是命运与人的努力,原则与被执行者,上级与下级这样对立的位置,判断当然是由总管决定了。所有的人都处在职务中,于是所有的人都只能支持总管。卡尔处在被告位置,不论他说出什么话来,结论总是证明他自己有罪;人人都看得出这一点,只有卡尔看不出。所以女厨师长说,正义的事一定会有种特殊的外观,而卡尔的事不存在这种外观。女厨师长的逻辑就是总管的逻辑,这种逻辑与卡尔的世俗逻辑永远是势不两立的,他们双方谁都没有错。在这种不可改变的逻辑面前,特蕾泽绝望地看到了卡尔因犯规而失败,伤心地哭起来了。从感情上,她们两人都不相信卡尔是坏人;从理智上,她们必须相信卡尔做了坏事。处在这样无法调合的内心冲突中,女厨师长说了一番典型的自相矛盾的话。一方面,她绝对同意总管的判断,因为她通过多年的交往证实了总管是最为可靠的人,他的推理谁也不能辩驳;另一方面,她又仍然认为卡尔是个正派的孩子。她的内心下不了结论,只能在地狱中煎熬。最后她背着总管采取和稀泥的办法为卡尔提供了一条新的出路,从表面看似乎解决了矛盾,结果则是弄得自己和卡尔更痛苦。特蕾泽从抱希望到绝望,又一次失去了可以交流的同伴,她的痛苦也是无法言说的。在她看来,卡尔有罪和无罪是早已经确定了的,重要的只是他能不能留下来。卡尔一点都不理解她,满脑子幼稚的正义感。他不知道,在西方饭店,只要有越轨举动便是有罪,他对特蕾泽误解自己,既心怀不满又失望。

门房属于另一种类型,他象征着被人所疏忽了的偶然性。人的一生就充满了这种偶然性。卡尔以前的确不曾小心谨慎地对待门房;他涉世不深,目光缺乏西方饭店职员的敏锐性。而这一切不可能顾到的疏忽,日积月累,埋下了祸根。门房的面目是可憎的,他的宗旨似乎就是要折磨卡尔,处处与卡尔为难,把他弄得寸步难行。深究一下,就会发现他的行为也是出自那种特殊的逻辑,使人想起反复无常的命运对人的报复、折磨与揪住不放的特点。门房扮演的正是惩罚使者的角色。他明察秋毫,整天坐在玻璃房子里,那房子像个命运观察台,里头的网络错综复杂却又自有规律,他的位置无比重要。就是这样一位上级,居然被一个毛头小于怠慢了,惩罚便是可想而知了。门房是绝对不会有错误的,不论卡尔从情感上觉得多么委屈,他的判断也是不可改变的。他的判断的依据是神秘而不可理喻的、卡尔从未了解过的东西,是卡尔不能与之抗衡的东西。所以表面看来,门房的判断有极大的随意性,他爱怀疑谁就可以怀疑难,一旦怀疑了谁谁就完蛋;他的工作是对总管工作的一种补充,总管因为小小的疏忽未能贯彻到底的工作,要通过他的帮助来贯彻。从门房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奇怪的霉味,就是阴湿的地狱里的味道;闻着这股味道,卡尔在劫难逃。卡尔不能理解门房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复仇的欲望。这种不理解当然是出于年轻人的无知,他看不到自己做过的事里面所隐藏的那种凶险,弄不清命运里头的因果报应,只会一味瞎撞。被门房的铁腕扼住了脖子的卡尔,最后却创下了奇迹,拼死力逃脱了门房的钳制,居然就在光天化日之下跑出了铁笼,表演了一出精神的原则让位于原始之力的好戏。

理清了这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之后,再回过头来看西方饭店的结构,就会体会到这是一座真正的地狱。说它是地狱,是从它对人性的压制的意义上来看的。另一方面,这个地狱对卡尔来说又是不可进入的天堂,因为卡尔极力要在这里做一个尽职守则的“好人”,就像女厨师长和特蕾泽那样的人。但是卡尔做不了女厨师长和特蕾泽,尽管经历了九死一生的磨难,他还是只能做自己。这个天堂里没有他的位置,因为他“凡心不死”,结局只能是被逐出去。的确,卡尔所渴望的天堂只不过是尽职守则地生活。然而那是多么地遥远啊!只要想一想女厨师长与特蕾泽的悲苦,她们在原则的钳制下对自身人性的扼杀,以及对世俗悲欢的麻木不仁,就足以使卡尔在天堂的门坎前望而却步了。这一切已呈现出一种征兆:卡尔今后的生涯只能是没有尽头的流浪,没完没了的试图进入——被逐出——再试图进入——仍被逐出的过程;在这过程中,他逐渐变得成熟;在这过程中,天堂与地狱同时进入他的内心,在促使他抗争的同时又引诱他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