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环保局的一辆小面包车,驰出了清河巾,直奔靠山县而去。

夜色初降,公路两旁的田野和房屋都变得蓝幽幽的。白天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丑陋——浇灌在地里的流淌着油污的渠水,被各种有害气体污染扭曲了天空,以及违法的破烂的小砖窑石灰场地,连同那条黑色的河,都被神秘的昏黄的夜色所包容,仿佛统统隐去了。

朦胧中的天地,给人以悲壮的美。

然而,坐在这车里的人,却没有一个人探首窗外。坐在司机座旁的姜贻新局长,接到办公室的电话,从一家工厂赶回机关,人没有上楼,从小车里钻出来就跳上了这辆面包车。这时,他眨着疲倦的小眼睛,问坐在身后的丁兰兰:

“给省局报了吗?”

“报了。省局指示,立即查明事故原囚,采取有效措施,控制事态发展。”

“市里呢?”

“市府值班室说,他们已经接到靠山县的电话,徐巾长有三点指示:第一、全力抢救中毒病人;第二、必要时市里派医疗队下去;第三、清公安局侦查事故原因。”

丁兰兰刚把这第三条指示说出来,满车的人都哗然。有的竟高声叫了起来:

“没咱们什么事了!姜局长,咱们回去吧!”

“让公安局去查,我们往里瞎掺合什么?”

“还用公安局侦察,侦察个屁!纯属揣着明白装胡涂!”

姜贻新回头横扫了一眼,算是给这些部下一个警告,让他们闭嘴。

车里一时间没有了声音。

是啊,环保局算什么?姜贻新心里可是锣鼓齐鸣,比那些人叫得更响。他娘的,在市府眼里,环境保护局也就是个摆设,甚至连摆设都说不上!不出事想不起环保局,出了事还是想不起你环保局。“请公安局侦查事故原因”了这位市长大人的脑子里,想到的大概还是阶级敌人摘破坏吧。多么可悲呀!

“清河水质污染严重,威胁两岸人民的生命安全”。这样的陈词,在给市委和巾府的报告中,不知写过多少遍了:“再不治理清河的污染,迟早要出人命”,在市里大大小小的会上,也不知说过多少回了,可是事到临头,他们想到的却是公安局!

姜贻新叹了口气,有意见也只能闷在心里。他非但没有部下骂街的那点自由,而且也不能因为市府没有指示环保局查明事故原因,他就袖手旁观。良心也不允许!

流水无情,污水更无情!如果是饮了清河污水中毒,那就必须采取断然措施,一分一秒都不能耽误!

“开快点!”他看见司机小心地超过了一辆驴车,又下了一道命令。

“这我可不能听您的,姜局长!”司机露出一排大牙,笑道,“七八条性命呢。再说,您也不瞧瞧,咱们这是什么车,也就能压那驴车一头!”

一车人憋了半天,惜机哈哈大笑起来。只有坐在丁兰兰身旁的林雁冬望着窗外,一点没有笑容。

“雁雁,想什么呢?那位大亨?”丁兰兰在她耳边小声笑问。

“去你的!”林雁冬深深叹了口气,说道,“兰兰,我有一种预感,我望爷爷家可是离河边儿最近……”

“别瞎说,不会那么巧的。”

只听坐在前边的姜贻新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倒是想给你弄辆好车,可上哪儿弄钱去?”

一说到钱,车上的年轻人顿时活跃起来,七嘴八舌,像开了锅的水:

“姜局长,这年头,钱哪,满地都是,就看你弄不弄啦!”

“只要你放宽政策,让我们搞点第三产业,别说一辆车,十辆八辆都能给你弄回来。”

“对了,哪怕开个环保设备厂,学学有的人,也来个只此一家,全国独揽,还怕赚不到钱!”

姜贻新又朝后扭过头去,那双小三角眼瞪得像两颗钉子,直到把所有的声音都瞪没了,他才很认真地说:

“尽说些没意思的!咱们是干什么的?把清河的污染治好了,就是我们的本事。钱,挣得再多,算什么能耐!”

“嗬!咱们姜局长真是雄心壮志啊!”最后座上一个高个儿的年轻人不在乎那两颗钉子的威力,笑嘻嘻地叫道,“局长,就这清河,谁治得了?”

“不是正在订规划吗?”姜贻新回了一句。

“那还早着呢!我算是看不见了!”那年轻人是成心逗气儿。

姜贻新倒没生气,而是一下子没了精神,头靠在了座位上,叹道:

“你们兴许还能看见,我呀,真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这悲怆无助的呼喊,吓得再也没有人吭气儿了。

夜色爬上了车窗。一车人都已昏昏欲睡。丁兰兰的脑袋不止一次歪倒在林雁冬的肩上。林雁冬却了无睡意。“我是看不到这一天了”!我能看到这一天吗?她问自己。

清河早已不清了。它每年接纳工业废水一亿多吨,酚、氰、汞、砷、铬、氨、氮,各种有毒物质指标大大超过标准,阵发性死鱼事件时有发生。用不着有环保专业知识,在有些河段,只要不是瞎子,就可以看见一股股黑色的、黄色的、褐色的、红色的污水,肆意地侵入清河的怀抱,看见水面上泛起五光十色的油污;甚至于盲人也能察觉出这条河的悲惨命运,凭着那一股令人窒息的臭味。

“还我一片清纯,还我一河清澈!”

“清河不清,死不瞑目!”

这是金滔的话。每回到清河来他都说,会上说,会下说,不厌其烦地说,说得那么动情。可是,清河还能清吗?也曾敲起过警钟,也曾采取过措施。结果呢,老的污染刚刚治出了一点成效、甚至还没有见成效,新的污染却又随着工业的发展变本加厉地扑面而来。

“规划,拿出规划来!制定目标,落实措施,限期实现。”

这是金滔最后的一招!

有了规划,他就可以拿到市里去、拿到省里去,用他的话说“去吆喝”。吆喝得省、市领导坐不住了,列人议事日程,一朝通过,那就是“尚方宝剑”,就可以去要钱,可以迫使那些造成严重污染、危害极大的企业转产或者搬迁。可是,治理清河的规划至今还没有搞出来,偏又出了这么大的恶性事故,金滔知道了还不得暴跳如雷!

这能怪姜贻新吗?好像不能。林雁冬看了看坐在前边的老局长,他那灰白的刺猬头已经歪倒在他瘦削的肩头。姜局长垂垂老矣!他忠于环保事业,克尽职守,可惜是位卑职小,拙于周旋,能量有限,想治清河而不能!

“在我有生之年,怕是看不到清河水清了!”他不止一次这样说。

姜贻新说过,他是个“悲观主义者”。过去总觉得,那不过是开玩笑。今晚听来,真有几分凄凉。岁月无情,人生易老。悠悠的生命之河也会污染,也有它的尽头。姜贻新年近六旬,他的时间不多了。金滔呢?他年富力强,他可以大有作为。可是,面对着与日俱增的大气污染、河流污染、地下水污染、噪声污染、工业三废污染、农药污染……面对着这么多人的愚昧、这么多人的无知、这么多人的短视,他又有多大的能量呢?他真的那么自信,从来没有悲观过?

不,他没有那么大的能量,他心力交瘁,他在黑色的死河中挣扎,呼救……

噢,那只是一个让她心悸的梦,那不是真的!

林雁冬忽然觉得她必须尽早见到金滔。她和他已经两个多月没有见面了。本想借着送王耀光到机场,上省城见他一面,不想遇到今晚的事,一切又成泡影。

他是坚强的、乐观的,可他也不是铁打的。他有他的难处,他有他的苦恼。这些,他只能跟她说。她不在他身旁,他找谁去说……

面包车在沉沉的夜色中驰进小小的靠山县县城。穿过只有几盏路灯的大街,车子开进了漆黑一片的县环保局小院。

“人呢,人都上哪儿去了?”姜贻新头一个跳下车,高声叫道。

终于靠门边的一扇窗户亮了灯,传达室的小老头披着外衣迎了出来。

“刘局长呢?”姜贻新火气又上来了,心想: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县环保局连个值班的都没有,都是些死人哪!不过,还没等他骂出来,那小老头就仰着脸说:

“姜局长!省里的金局长来了,他们都在县委大院,怕是正开会呢。”

金滔来了!林雁冬的眼睛一亮。

对呀,早该想到他会来的。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能不到现场!即将到来的见面的喜悦一下子遮盖了一切的不幸,林雁冬似乎忘了此行的目的,站在黑暗的院子里第一个叫了起来:

“上车吧,上车吧!”

“走,上县委大院!”姜贻新三步两步回到了车上。

县委大院的会议室里灯火通明,坐满了人,气氛紧张。

“姜局长,你们来得正好。”坐在迎门沙发上的金滔先看见他们,喊了一声。

正在介绍情况的于县长站了起来,旁边早有人腾出了位子,让姜贻新坐。环保局来的干部都各自找了地方坐下。只有林雁冬,绕场半周才找到一个凳子坐了下来。从这里,她可以看见金滔,也可以让金滔看见自己。

“今天上午九点多钟,我们就接到水产部门的电话,说是清河水面出现死鱼。”黑黑胖胖的于县长不像往日那般的笑嘻嘻,声音沉重得像灌了铅,“当时,我也思想麻痹,没有很重视,只布置他们继续观察。下午一点多钟,又接到电话说,死鱼数量增加,而且大多是深水层里的鱼,有蒜臭味,腹内含一腔黄水;还说,据当地农民反映,饮用河水的耕牛也有中毒的。这才给我们敲了警钟,一方面通知防疫站马上化验,一方面紧急通报沿河各乡镇注意饮水中毒。下午两点多钟,防疫站的化验报告上来了,他们认为是黄磷中毒。”

“有化验数据吗?”金滔问。

“有……”于县长翻了一下材料说,“在这里,化验了一条死牛,牛胃黄磷含量为0.84mg/kg。”

“死鱼呢?有化验数据吗?”姜贻新问。

“有……”于县长又问头去翻材料,这回怎么也翻不出来了,急得他满头大汗。

“接着说吧。”只有林雁冬注意到金滔皱了皱眉头,这是他在压制自己的不耐烦。

“后来,告急的电话就接连不断。有报死鱼的,有很死牛的,有报死鸭子的。四点零七分,接到黄坡镇政府的电话,说该镇有18名居民中毒。”

“都有什么症状?”金洞又皱了皱眉头,两个手指捏着没点着的烟一个劲儿在桌子上敲打。林雁冬看得清清楚楚,这个人很生气。

“有的头晕,有的恶心、呕吐、腹泻,”于县长接着说,“噢,对了,还有的皮肤搔痒,出现红疹。经调查,这18个人有的喝过河水,有的吃过河鱼,还有一人是在河中游过泳的。这是第一起居民中举报告。”

“到现在为止,居民中毒共有几起,人数多少?”姜贻新编过头问,尽量不瞪起那双小三角眼看说话的人,这就使得那双眼睛看人时好像半睁半闭似的。

“共有四起,中毒人数31人。”

于县长一一报了出现中毒现象的地名和人数。林雁冬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有靠山村,看来望爷爷还没有事。

“现在是五起了,”卫生局长补充道,“刚才又接到方家湖卫生院的报告,他们那儿也收进了6名。”

金滔看了看姜贻新,也看了看林雁冬。但是,那目光虽然从自己的面前扫过,却一刻也没有停留,林雁冬觉得他好像不认识自己了。

“我当即到县委,向范书记作了汇报。”于县长向坐在他身边的范书记点了下头。

雪白大脸的范书记一直用手扶着头在沉思,听到这话就抬起脸频频向大家点头。

“范书记亲自召集有关部门开了紧急会议,初步确认为饮水中毒,一方面通知各级卫生组织全力抢救,一方面向市府和有关部门作了紧急汇报。”

于县长终于结束了他的汇报。

范书记又作开了总结性的发言:

“同志们!这次事故来得非常突然,可以说,县委和县政府各级领导以及全县人民,都处于毫无思想准备的状况。在这种非常紧急的情况下,县委提出了‘三强调、四坚持’的口号,‘三强调’是强调一定要相信党,强调基层党组织要在这场特殊战斗中发挥堡垒作用,特别是强调各级领导干部要处惊不乱,为群众作出表率。‘四坚持’是……”

林雁冬见金滔脸色铁青,这回像是马上就要发作,她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

如果她还是省里的干部,她可以机智地站出来打断这位书记不识相的讲话,从而使自己的顶头上司少在县里得罪人。现在可不行了,除了姜局长还有处里的头头,且轮不上她说话呢。不过,她知道姜贻新对金滔的火暴脾气也是知根知底儿的。果然,姜贻新及时挤出个笑,对还在那儿说个没完的范书记说道:

“范书记,现在救人要紧,总结经验嘛,咱们是不是……”

“简短些吧!”金滔疲倦地补了一句,眼睛不看那位书记,划火柴点着了烟。

“好的,好的,”范书记说,“另外,我们及时向上级党政组织作了报告,取得了上级领导的宝贵指示和有力支持。省、市环保局的金局长和姜局长深夜亲临现场指导工作,更给我们极大的鼓舞!”

“先别说这些了吧,同志!”金滔终于忍耐不住,使劲掐灭了手上的烟头,腾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现在情况很紧急,我们需要切实研究一下,有哪几项工作必须马上去做,”不等别人回答,他就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了起来,“第一、查明污染源,采取断然措施,隔断污染的源头。”

“这个,不用查也知道,”姜贻新气呼呼地说,“市化工厂就在上游,离县里顶多10里地吧,他们有黄磷车间。”

“那也得查。没有真凭实据,你让他停产他干吗?老姜,这件事,由你们市局负责,马上派人去。”

“林雁冬,丁兰兰,还有小何,你们马上去。”姜贻新点着人头派了活。

林雁冬已经站了起来,没想到金滔突然叫了一声;

“小林!”

林雁冬倒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只见金滔两眼炯炯放光,凝视着自己,片刻才说:

“注意,先礼后兵。不要在数据还没有拿到手之前,就跟人大吵大闹。”

“没问题,我们知道怎么做。”林雁冬她们对付这类恶性事件也不是头一回了,你环保局不想方设法拿到证据,人家谁给你认这个帐。

金滔又回头对姜贻新说:

“必要时,老姜,你自己去。只要查明这次中毒事件确实是市化工厂造成的,一定要依法办事,决不姑息。”

市环保局的人都爱听金活“发脾气”,被姜局长派了活的三个人包括林雁冬都没有离开房间,还想听听金局长再说些什么。

“第二、”金滔又对县里的书记和县长说,“你们已经通知沿岸各级政府注意饮水中毒,这很好;但是光注意还是不够的,要采取预防措施,给沿河两岸各级组织——特别是已经出现中毒现象的那几个地方,免费发放消毒药物。这一点,有困难吗?”

“没有,没有。”于县长连连点头。

“要落实,有人负责。”金滔盯着于县长不放。

“是,是,县卫生局负责。”

“第三、请县环保局负责,定时定点监测清河黄磷含量,及时报告,直到河水里黄磷含量符合规定的卫生标准为止。”

“金……金局长,”县环保局的刘局长结结巴巴地说,“国……国家饮用水卫生标准……没,没有黄磷指标,怎……怎么掌握?”

“可以参照渔业水域水质标准,黄磷含量不得超过0.002mg/升。”金滔又对姜贻新说,“第四、老姜,这两天你就留在这里,协助县里的同志处理这次事件。”

姜贻新点点头。

“如果没有不同意见,就请于县长把这四条决定报告市政府。”

于县长看看范书记,范书记点了头,于县长才说:

“好,我向市府报告。”

“那就分头行动吧,时间宝贵!”金滔站了起来。

来到大院里,金滔看见林雁冬,又叫住范书记说:

“请你们出辆车,送市局的这几位同志到化工厂去。”

“好,我马上去叫他们出车。”

天空是湛蓝的。星星在高空闪烁,夜气在地面袅袅升起,清新而湿润。如果不是出了中毒事件,这真是一个宜人的夜晚。

“小林……”金滔轻声呼唤。

“有事吗?”林雁冬向他走来。

在夜色中,他看见她那明亮的眸子。

一辆吉普车从车库里开了出来。

“噢,没什么。等这件事忙完了,咱们找个时间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