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金局长吗?”

“是我。啊……”

“我回来啦!”

“好呀,你现在在哪里?”

“在机场。我准备在省里呆一天。”

“好哇,让招待所给你留房间……”

“我可不住你们招待所。”

“那你准备住哪儿?”

“豪华大酒店。”

“那可是宰人的地方。”

“我有钱呀!走的时候外婆给了我一大把,够我用的了。”

话筒里传来了他那具有感染力的笑声。

“今天能见您一面吗?局长!”

“当然,很愿意听听你的香港见闻。”

“您都去过了,还用听我的?您什么时间有空?”

“6点吧。”

“好,我准时在大厅恭候啊!”

豪华大酒店座落在省城一个幽静的小区,在这里算是首屈一指的大宾馆了。但在刚从香港热闹场中归来的林雁冬眼里,这里的一切与豪华就相距甚远了。地毯很脏,壁纸鼓出来,卫生间里的抽水马桶下雨似的叮叮咚咚漏个不停,房间里家具的色彩让你的眼睛受到不断的强刺激。

她把行李放下,站在这留有陌生人体气味的房间里,忽然觉得很无聊。何必要在省里留一天呢,就为了跟他见上一面?或许,应该像他说的那样,去住省局招待所?那就马上能见到他,无须再等到晚上6点了。

省局招待所那小院,她太熟悉了。那专为单身职工留的几间集体宿舍,在她刚走出大学校门跨上人生之旅的途中,留给她多少美好的和恼人的回忆啊!

特别是那一次的病!

那时,她刚从大学分配到省环保局,上了两天班就病倒了。躺在宿舍里,她很寂寞,很想妈妈。她觉得自己怪可怜的。人生地不熟,一生病,就像世界的末日来临。她当时就给局长写了份报告,说是妈妈身体不好,身边没有亲人,希望能调到清河市局去工作。

现在想来,简直幼稚得可笑,怎么能写这样的报告呢?

可是,又多亏这份报告,把他带进了她的生活。

那天下午,他来了。

“怎么,年轻轻的,就病倒了,不干了,要调工作了?”

他好厉害呀!

“有病治病,闹什么情绪?调什么工作?”

他叫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家在清河?”

“嗯。”

“那我们是老乡了!”

“真的?”

“别以为老乡就好说话。工作要好好干,病要好好治。上医务所看了吗?”

她点点头。

“药呢,吃了吗?”

她又点点头。

“想吃点什么吗?”

想吃什么也不能跟他说呀!一个大局长,除了教训人还能干什么?

她什么也没有说。

他走了。晚上,他让人送来一节藕,还附了一张小条,上面写着:

小林同志:

生病需要吃点想吃的东西。送上一节家乡的藕,但愿能引起你的食

欲,而不是相反——更诱发你的乡愁。

金滔

从此,他不仅是她的上司,而且是她的朋友。她再也没有提调回清河的事,他也绝口不谈那份请调报告。

她被安排在办公室工作。金局长没有配秘书,他布置下来的工作都由办公室承办,其中很多都落实到她头上。他工作抓得狠,抓得细;她工作舍得出力,舍得动脑子。她成了他很器重的一名“小环保干部”。下去作调查研究,出去开会,都带着她,以至天长日久,机关里就有些议论了。特别是一年前有传言说金局长同他爱人关系不好,这种议论更成为热门话题了。

终于有一天,金滔把林雁冬找去个别谈话。

“小林,我前几天清抽屉,清出了一份你的请调报告。”

“那是哪一年的事呀?”林雁冬一时还真想不起来了。

“两年前的事。”金滔说,“当时我没有批,现在我可以批了:同意调你到清河市局去工作。”

对林雁冬来说,这不啻是当头一棒。

“是我工作中出了什么差错吗?”

“你想到哪儿去了?我说过,你是个很合格的环保干部。”

“那你为什么要把我调走?”她都快哭了。

“是你自己提出来的,”他竭力回避她的目光说,“我觉得你的要求很合理,你母亲身边没有孩子,需要你照顾;清河市局也需要人……”

“这不是理由!不是,不是……”她无所顾忌地放声大哭。

“小林,你冷静一点……”

“我偏不冷静!你,你,你把两年前的报告拿出来,你这是借题作文章!你害怕!”她气得哭了,不知自己在说些什么。

金滔无言相对。他沉思了片刻说:

“好吧,小林,我害怕:人言可畏!我确实很怕下边那些风言风语……”

“我才不怕呢,身正不怕影斜。”林雁冬擦干了眼泪。

“你还年轻,”金滔摇摇头说,“你不知道,这些流言蜚语,会给一个年轻的女孩子造成多么大的伤害!”

林雁冬不说话了。或许,他是对的?

“清河市正在治理马踏湖,他们很需要干部,你又是清河人,你回清河工作最合适不过了。”他看着她的眼睛,仿佛在安慰她,“过几年,如果你觉得还是回省局好,还可以调你回来嘛。”

她回去了。

在哪儿都是工作,何必一定要在省局受气!

等她在市局工作了一段时间以后,她才觉得生活中似乎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好像是少了省局里那种上通中央、下连全省、耳听四方、眼观六路、议论风生的氛围,好像是少了金局长那样一位敢说敢当、雷厉风行、有说有笑、体恤下情的头头。

她忽然觉得应该把失去的找回来!

莫非这就是要在省城逗留一天的目的?甚至,这就是在香港没有住满10天就急急忙忙往回跑的原因?

不。

不是,什么也不是。什么原因也没有,只是给他买了两瓶治胆结石的药,得及早交给他。

她打开箱子找药。

他并没有托她买药,她只是偶然听舅妈说起这种药对治胆结石有特效,不知怎么就想到可以买两瓶带回去让他试试,或许对他有用处。药搁哪儿了?她翻遍了箱子再翻旅行包,哪儿都没有。怪了,药搁哪儿了?收拾行李时还想过,要搁个好找的地儿,别到时候找不着了。噢,在这儿,搁手提包里了。

快6点了,赶快下去吧,别让他等我。她拿了手提包,匆匆从房间里出来,坐了电梯,来到人来人往的大厅里。

不一会儿,她就发现许多眼睛都有意无意朝自己的身上扫来。她穿着在香港买的套装,很普通的细毛线的质地,只不过式样在内地比较少见。当然,这玫瑰的色彩加在她身上似乎透出了一股芳香,这是她自己没有察觉的。尽管她脸上没有任何化妆,但她挺拔地站立在光亮的大厅里,仍是很显眼的。

她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回房去换一套衣服,换在国内常穿的衣服,别让人觉得去了一趟香港,就有什么变化似的。可是,眼看6点了,来不及了。她心里对自己很不满意,怎么这么慌慌张张的,根本没有必要嘛!

她走到一张沙发前坐了下来。从这里正好可以看见大门,看见从门外进来的每一个人。

门在她眼前开了又关上,关上又打开。傍晚时分,正是宾馆里客流如潮的时候。川流不息的人群从她眼前走过,她没有看见他进来。

忽然,一个愉快的声音几乎就在她的面前响起:

“小林!”

林雁冬一抬头,就看见那笔直的身躯已经挺立在自己的近前了。他穿一件很时髦的绛紫色的纱洗夹克衫,脚蹬一双白色旅游鞋。他那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还是那样带着笑意,给人一种稍安勿躁的从容感。

“您从哪儿进来的,我怎么没看见?”她站了起来。

“我把车停在停车场,就近从侧门进来了。”

她这才想起,他是自己开车的。而大陆宾馆的门卫还没有这样的服务项目,能接过客人的车钥匙把车开走,让客人从大门登堂入室。

金滔似乎忘记了跟她握手,反倒后退了几步,仍是那么含着微笑,打量一幅画儿似地打量着她,之后又笑了起来,说道:

“怎么,好像有点‘港味儿’了嘛?”

“有点被‘演变’了吧。”她也笑了起来。不等这位上司再开口,她又说,“我给您带了一点药回来,听说对治胆结石特有效。”

她打开手提包,把药递给他。

“谢谢你。不过,听人说胆结石没什么大关系,有胆结石的人永远胖不了,还省得减肥了呢!”他把药接过去。

“这是伪科学,您居然相信?”她挺着急,一双眼瞪着他。

责备后面的关心,他当然能感觉到,一时倒无言以对了。

“咱们有两个多月没见了吧?”终于,他打破了沉默。

“对呀。”

“怎么样,过得好吗?”

“没什么不好的。你呢,忙吗?”

“怎么说呢,还好。”他看着她说,“最近,省里想从中央争取一个大化纤项目,为选址问题,我们同经委争得不可开交。”

“哦?”对这方面的事情,林雁冬的兴趣很大。

“经委要把厂子放在市东工业区。我说不行,市东不能再摆厂子,特别是大化纤这样的项目,将来会贻害无穷。经委不干,说是放在市东可以节省投资。我跟他算账:把厂子放在北郊,无非是道路、电缆、供热、通讯、上下水道要花一笔钱。可这是基础设施,现在花点钱,长远受益。”

“后来呢?”

“结果当然是矛盾上交,交给我那位老同学了。”

“焦副省长?”

金滔点点头。

他们两人就这样站在大厅里,说着只有同行才关心的话。

“环保工作就这么难!”金滔又说,“可悲呀,很多事情不是不明了,而是说不通,做不到。我有时候甚至有一种负罪感,我觉得我们常常是在犯罪,是在赚子孙后代的昧心钱。我们自己活过来了,可我们死了以后,空气被污染了,河流被污染了,我们的子子孙孙找不到一块净土,喝不到一口清水,到那个时候啊,真正是国在山河破了!”

他说得很激动,眼中好像有一团火在往外冒。她忽然觉得有很多人在看他和她。

“到我房间里坐坐吧!”

“不上去了吧!你还没有吃饭吧,我替你接风。”

“好呀”

他们走进中餐厅。

服务员打量了他们一眼,毫不迟疑地把菜单递给了金滔。

“看看,你想吃点什么?”金滔隔着桌子把菜单伸到林雁冬面前。

“我想吃煮老豆腐。”林雁冬没有接那悬在头顶上方的菜单。

金滔摇了摇手上脏兮兮的菜单,笑道:

“这儿可不卖煮老豆腐。”

“小摊儿上有。”

“走?”

“走!”

两人向服务员说了声“对不起”,便走出了宾馆的大门。

春天的夜晚和风徐徐。宾馆外的大街两旁绿色的梧桐树像两排肃穆的仪仗队,路灯的光亮透过密密的叶子晕晕点点地洒在人行道上,更给这条没有声响的路蒙上一层厚厚的静谧。一对年轻的恋人相拥着从后面匆匆越过了他们。一位老人背着手慢慢地从对面踱来。

金滔和林雁冬并肩走着。春夜漫步在这静悄悄的林荫道上,真是一种享受。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仿佛任何语言都是对这美好的春夜的亵读。

过了很久,金滔望着延伸到远处的大树,感慨地说:

“想不到,这些树栽了才10年,就这么大了,那年,我们环保局和园林局、规划局联合发过一个通知,号召在城市种树,规定得非常具体。当时不少的单位不理解、不执行,还有说我们是搞‘部门专政’的呢。现在呢,都明白了吧,一个城市如果没有树,那就像,就像……”

“就像一个姑娘没有头发。”她说。

走出这条幽静的大道,就到了一条热闹的小街。路旁的商店已经关门了,只有大大小小的饭馆还亮着灯,生意正兴隆。人行道上早已一字儿排开了叫卖各种风味小吃的摊子。各种烤、炸、蒸、煮的食品香味,混杂地飘散在夜空中。

他们找到了一个卖煮老豆腐的小摊。

“老板,来两碗老豆腐。”金滔说。

“好——嘞。”

老板高声应道,随即托起两个瓷碗,飞快地往碗里挟老豆腐,然后浇上滚烫的卤汁,再洒上香菜和辣椒油,两碗热腾腾、香喷喷的煮老豆腐就递到了客人手上。

“真好吃,”林雁冬咬了一口外香里嫩的老豆腐,喝了一口热汤说,“在香港吃了那么多山珍海味,都没有这煮老豆腐好吃!”

“那太好了,再给你来一碗。”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