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住半个月,那退休老中医真的极好手段,不但将断肋挪正了原位,胸口积闷也排解干净了。夫妻两边谢过了,收拾回家。在乡里下了车,取路向摆渡口而来。沿途见两边田里秧青水白,心里焦急,脚下这一二十里路,不知不觉间走完了。到了摆渡口,这边岸边没一个过渡的人,收住脚等。站了一会儿,丈夫照老样子闷声不吭,何碧秋早习惯了,不去管他。再站了一会儿,风从库水上悠悠地荡过来,吹透衣缝,激得皮肉有了松紧,这眼中的目光,一时便长长短短起来。

却见面前一库春水陡地涨过,下边一条岸埂被淹没了,水逼到上一条埂来,地皮浸湿透了。那水不比冬夏,碧透纯清得令人眼馋。上边这条埂头被无数只脚踩踏过的草梗,得着这些滋补,悄悄撑起了身子,又绽开新鲜茎干和嫩头。头顶一颗太阳像刚被这一库碧水泡过洗过,将一盘蓝空照得干净透亮。地上有地气云云雾雾漫起,远处近处的庄子、树木、庄稼、坡洼沟坎遮得糊糊涂涂,看不清之间的人、狗、牛和家养牲畜在走在跑在站。目光不觉软了酸了,收回来,向两边扫看。见左边一片天大白浪,被一截黑铁似的库坝阻住,那浪翻来翻去翻不出多少花样。有鸟在天上要么成群结队,要么单溜,再落到水面上歇住,猜测不准是湖鸥还是野鸭。将目光由这片白水上拢过来,那水越向右走越窄,到眼前便是三二里宽的库汊。库汊折向右边去,七绕八绕,把头埋进一道又一道坡坎里去了……看到此处,才眺见对岸也无人待渡,船工不见影儿,一只渡船冷清清地飘靠在岸边。心里明白,必得要喊了。

喊声也像目光一样,长长短短,传递到对岸去。先是女的喊了一阵,再是男的喊了一阵,才把对岸喊应了。遥见船工拿篙将空船撑出,再换桨摇过库汊中央,却懒得再换篙,只用两柄桨,咿咿呀呀摇近前来。

到岸边停下,船工老脸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听他说:“消闲三五日了,想今天必定上床仰觉,不想到底摆渡了你两位。”何碧秋不解道:“人呢?”船工道:“自西北方向土路修好,由村里出去的,宁愿骑自行车绕着走。没来得及买车的,也只搭乘顺路拖拉机。”何碧秋问:“难道外边没来村里的?”船工道:“谁来这块僻地?上面来人呢,有大车小车送。这不,早上来过两拨人。一辆面包,是来验收庄稼的。另有一辆小车,都从那边绕行的。”又道:“我和这只船,怕是穿旧的衣裳,要收收叠叠,被人搁放进箱子里耢。”

见他对摆渡如此恋恋不舍,又如此伤感,何碧秋也随了同样心情,胸口多了些许惆怅。便找出些话来打岔,顺口问道:“另一辆小车,又来办什么事呢?”船工道: “不清楚。”再瞅瞅认出她了:“真忘了你是告状的万家,这是你当家的?那桩案子还没了?”何碧秋说:“怕是早着呢。”等船靠岸,又说了两句,双方分手。

到了家里,帮看家的亲戚说:“上午来警车,把村长铐走了。”何碧秋不信道:“怎么可能呢,你弄错了吧?”看家的亲戚道:“我在圈里喂猪食,起先也不知情。后听村里人沸沸扬扬传,才跑去看。这时村长刚巧从门里出来,身边跟着两个穿制服的。本以为他是应酬上面公事。他的双手原是缩在袖口里的,不料走着脚下一绊,双手一甩一扬,太阳光由他两腕上反照过来,把人眼睛刺花了,才晓得他戴了手铐。”

何碧秋这才吃惊信了,问:“上面人来过咱家?”亲戚道:“没有。”想了一回,仍旧惊疑道:“我上告他,不过想扳平个理,并没要送他去坐牢呀?”

因没料到有这个结果,往下不好说,也无话可说了。忙着弄饭吃,吃在嘴里一点不香。吃完了,看家的亲戚想起一件事来:“地里的麦子起了黑花,别人说得了黑穗病呢。”

当时赶来地里看了。地里的光景跟在家时自然两样,周围油菜早收割过,栽下中秧了。这老大一片秧苗也都返青了,反衬得这块麦田乌油油绿。麦子长势已及腰眼,麦身上的黑花眼见着多了。在埂边和田中间各折下穗头,揉去芒壳,吹出蓄浆半干的颗粒来,在手里掂了两掂,估算病情,还能抢救出六七八收成。

忙活了一阵,何碧秋怕丈夫累着,催促他回去歇,丈夫只是不依。正僵持间,见一群人远远地由秧田埂上走过来,到跟前停下了。其中一个指着道:“这片麦子,岂不是活教材?真该召集全体乡村干部,来开个现场会呢。”听他话音,知是上面来验收庄稼的。又认出这人是早年来讲过免耕法的乡农技员,何碧秋上前问他:“种这块麦子时,我也免耕了,也条播了,也清墒了,怎么它还得病呢?”

乡农技员指指四周,答道:“油菜茬口比小麦早许多,栽了秧,四面水浸润过来了。俗话说寸麦不怕尺水,尺麦却怕寸水,若没有上述措施,你的损失怕还要大。”又奇怪道:“这些集中种油种麦的好处,我在全乡村干会上,讲过不止一次两次,你们村长回来没说?”

何碧秋道:“他呀,先是大咧咧地让人全都种油菜,后又逼我把麦子毁了,补栽菜苗。他早讲这些理,会生出那许多事来?”听她这么说,一群人杂叹道:“这位村长呀!”略站站,向别处去了。

这边何碧秋劝不转丈夫,便把手上拾掇拾掇,一道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