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镇上鬼也没有想到何寡妇的憨包六子会考上大学。

“文革”建新村何寡妇带头闹事,抵制拆迁,猫在她怀里吃奶的,就是这个憨包六子。差一点病死,被何寡妇抱到镇医院遇到将军救下,后来充孝子之职,骑在将军棺木头上的,也就是这个憨包六子。也许就是这些他混沌未开时候的经历,使他后来差不多成为一个异人。

憨包六子这个名字是镇街上的人喊起的。

“文革”之后,政策松动了些,几个儿子也渐渐大了,有的成了家,何寡妇便到镇街上摆了个小菜摊。早上来,晚上回,憨包六子就像个尾巴一样跟着她,跟来跟去地长大了。后来田分到了户,何寡妇便在镇街上租了间屋,带着憨包六子长住下来。憨包六子也就在镇街上上了小学、中学。

母子两个在镇上的日子很不风光。虽然在城里人面前很自卑,但对李八碗种菜的乡下人,镇街上的人又觉得自己是城里人。尽管行政上同属小镇,他们觉得自己就是高种菜的同乡一头,称自己是“镇上人”,称他们是“大队的”。就像上海滩上的宁波籍人看江北佬,虽然自己已是涮马桶的,也觉得苏北来的财主是“阿乡”。而上海的江北人一旦见了外省人,又趾高气扬不记得自己其实只是个“小赤佬”或“小赤佬”的后裔。

镇上人看得起看不起,何寡妇无所谓,只是专心蹲在自己的小菜摊子后面。憨包六子却欢喜走动。不过他从不惹事,倒是事惹他。他总是跟在一伙镇上的恶少后面,他们到处寻衅生祸,人来了,一哄而散。憨包六子却站在原地发呆,口里念念有词:三块、六块、五块……受害的人抓不着别人出气,又听他在供认,便狠狠地揍他一顿。其实他数的,是其他那些人抛的石头的数量,他一直只是个观察员。挨打时,他只是举起手或弯下腰躲避,并不喊冤,口里依旧念着三块、六块、五块……仿佛要强迫自己记住,类似笑话里的“包袱、雨伞、我”。回数多了大家事后回忆,发现了踢跷:他每回的记录竟是惊人的精确。于是每回,他挨了一顿打之后恶少又再把他打一顿,以阻止他公布他们作恶的记录。但一点用没有,过了身,他又依然故我。他记下的事,永远忘不了,几年的记录,他随时都可以翻出来。到比他长几岁(他自己上学就晚两三年)的男同学结婚的时候,他还能记得那个人在露天场看戏看电影的时候捏了几个女同学,每个捏了几下。他因此总是遍体鳞伤,却又永远不躲不避。

大家就叫他憨包六子。

憨包六子竟考上了省城的大学。那一年,镇上应届的学生没有一个被大学录取。镇上人说,这就叫吃屎的八字。其实憨包六子读书成绩一向都在上等,只是大家都只认定了他的憨,没有留意就是。

进了大学的憨包六子受歧视的境遇并没有什么改观。他学的是工艺美术专业,但他的同学们却爱好诗,成立了许多诗社。没有一个诗社要他,他不写诗。他的专注仍在观察和记录上。本系一个尖子的作品在全省设计大赛上获了头奖,那幅作品是一个宾馆门饰的设计,作者给他标了个题叫“玫瑰门”。的确是玫瑰色的,很华丽,不俗,展出时被置于迎门最显眼的地方。名流和将来的名流、文化官员和非文化官员、懂的人和不懂的人都赞叹不已。

憨包六子也去看了,严肃认真地用了一个字,表述他对那个作品的把握。就好像很多年前有一首诗,诗名只有一个字,并因此成为当时凡大学的诗社均极崇拜的杰作。用极简洁的语言表达极复杂的感受一度成为一种时代的风气。憨包六子倒并非受此风气感染,况且那时尚已成历史。他的简洁源于他与生俱来的方式,他用的也是小镇的语言,那个字翻译成书面语言是“女性生殖器”。

这引起本校师生的愤怒,觉得是缪斯受了侮辱。憨包六子却有证据,说他见过这位画家画的这个作品的草图,在学校宿舍男厕所的隔板上,旁边还有画家用文字表的决心:让我的利剑深深挺入!只不过草图上先前很写实的分开矗起的大腿,大腿以下臀部的底线和大腿叉口上面小腹部的弧形都作了洛可可式的夸张处理。

当着一展厅的人,憨包六子从容不迫,说得有根有据,使正陶醉在赞誉中的画家无地自容。

画家是学校里的偶像,有许多女校友仰望。他跟憨包六子同一间寝室,憨包六子因此非常精确地晓得他同多少位女校友有过爱情,精确到他同那些女校友接吻、抚摸和做爱的次数。

憨包六子作这类观察和统计平时并不公布,也就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在关键时刻却让人猝不及防。

起先,大家觉得这是出于一个小地方人的狭隘和歹毒,画家所以被女校友包围,还因为他有钱。课外他承揽了省城许多商场和广告公司的装潢设计业务。但憨包六子却似乎并不是一个对金钱感兴趣的人。寒暑假,许多人都在马路边上去摆“家教”摊子,或者四处去张贴“需要懂英语,会拉提琴的男保姆吗”之类广告,憨包六子却始终无动于衷。按说他对金钱应该是有渴望的。

后来大家又猜测也许是出于失意者的自卑与忌妒。班上有个女同学,有天上午被校保卫部的人从地方上公安局领回学校。头天夜里,她被查夜的警察在宾馆的床上抓住。审问的结果,她是被那位跟她睡觉的什么公司的董事长包了月的。这在学校里根本不是什么新鲜事。让人注意的倒是在总结她的堕落的原因时,憨包六子指出的一个事实:她是头一个被画家抛弃的女朋友。大家就哗然,原来憨包六子爱过前任校花,还真看不出来,这样一副土地怪的尊容。但是等校方作出将那个女同学除名的决定,却又没有看出憨包六子有什么黯然的表示。事实上,憨包六子对所有的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从没有什么温情的表示。他仅仅是指出这个事实和那个事实,自己则永远是超然物外的,像是一架没有情感的仪器。他作那些观察和统计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的,只是习惯甚至天性使然。除此之外,他自己的生活则一塌糊涂。常常早上起来,半天找不到自己的鞋子,穿裤子的时候才碰巧发现鞋子原来裹在裤腿里。满是泥浆和恶臭的鞋子连同裤子一起在枕头底下压了一个夜晚。他成天不声不响,反应迟钝,举止木讷,绝对是个弱智者。但他的那些观察和统计却惊人的清醒和精确,以至使人在任何场合做任何不便张扬的事情的时候,总会感到有双白多黑少的团圆睁而呆滞的眼睛在注视着自己,因而不寒而栗。

这使大家又嫌恶他。又在心里对他怀着莫大的疑惧,这疑惧又加重了嫌恶。

憨包六子却遭了车祸。那天他到校门外的邮局去给镇上的老娘寄信,说他这个星期要回镇上过端午节——那一天正是星期天。正在下着暴雨,憨包六子从来没有雨伞,把信塞进马路边的邮筒转身就埋头往校门里跑,正撞上一辆接包月女学生出门的摩托车。

憨包六子后来被送进医院抢救。诊断结果说:不会死,但可能成植物人。

接到信的那几天,何寡妇没有摆菜摊,在家准备着,等着憨包六子回来过星期天。大学四个年头,憨包六子没有几次事先来信说他要回来过星期天。却等来了坏消息。

但学校有许多人觉得心头一阵轻松,虽然说不上怎样的皆大欢喜。

那轻松却并没有持续好久,画家有一次同一个刚认识的女模特做爱的时候,忽然发现身子底下躺着的是憨包六子。画家怪叫了一声,从此不再振作。出了这件事之后,学校里以至后来的小镇上,人们从各个晦暗暧昧的角落,都常常会猛然看见迟钝木讷的憨包六子那双白多黑少的团圆睁而呆滞的眼睛。

憨包六子没有成植物人,但出院后退学回了小镇。成天没有事,就到处走动。他吃饭穿衣不像先前那样方便,人却是更见奇异了。他像先前一样从不搀和任何事情,但哪个地方一旦有事,就总能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到他的影子。他不同任何人交谈。偶尔出声,只是唧唧哝哝的自言自语。这些自言自语的内容都很可怕,不是一些阴暗晦涩的判断,就是一些很不吉利的预言。比如他常站在镇街口那棵老樟树底下(先前将军常站的地方),对面是江南制药厂在镇上开的门市部,看着那些五光十色的药品广告,口里念念有词:“蜂王浆是泡红糖,人参精是党参汤,庆大霉素是蒸馏水,李八碗是精打光……”等等。半边街上李八碗的那片房产失火,他在那些侵造起来之前就说过“造也是白造,要烧成白地的”,并且说清了火会从茂生住的屋烧起。当时他还说,李八碗日后还会有一场大火灾。

说这类话的时候,他整张脸木木的、痴痴的,眼睛看着脚跟前什么地方,嘴里唧唧哝哝,话说得含混不清,并没有指望别人听明白的意思。但听到的人都觉得背脊骨发冷。

那时候中国的地面上正有无数异人出世,先是耳朵听字,而后是遥感遥测,而后是凭空捉蛇,而后是意念治癌,而后是神灵现身……报纸、电台、电视,以及许多喊得出姓名的大人物都证实了确有其人其事。镇上人就想,憨包六子只怕是哪一个鬼魂附了体。做伢子的时候,他一直就是病秧子,鬼魂是最易找这种人附体的。那么是哪个附了他的体呢?镇上一帮特异功能学家研究了好久,最后把嫌疑集中到两个人身上:一个是六指头。六指头先前就是这样认死理的;另一个竟是将军。将军也许是借了憨包六子的身体,继续在小镇上当生活的法官。有人甚至找到根据,说是憨包六子回到镇上之后,街口上那棵老皮斑驳、雷轰了顶的樟树,不知何时长出了碧绿鲜亮的新枝新叶。使人常在突然之间生出幻觉:又见到将军,一身笔挺的军装,鲜艳夺目的帽徽领章,风纪扣扣得紧严,拄着茶木拐棍,挺直身板,不时眨一眨有点昏花的眼睛,一声不响地注视着小镇的种种变迁。

自然也有鄙夷这类异端邪说的。但憨包六子那些睁着眼睛说出的瞎话固然不可信,却又由不得人不信。事情邪就邪在这里:那些话陆陆续续地都应验了。

最先爆发的是假药案。

电视台的记者全国质量万里行,走到一个中原省份的药品集散市场。那里的生意人事先听到风声,早跑了个燕儿飞。却有一间店门没有关牢。记者在里面抽出一只来不及“坚壁”的包装箱。上面写的是“庆大霉素”,一化验,安碚瓶里装的竟是百分之百不搀假的蒸馏水。药厂的厂名是“江南制药厂”,厂址是李八碗。

电话立刻打到江南制药厂所在的省政府。接电话的领导当即表态:马上组织人员查处。

查处是认真而严厉的。省、地、县有关部门抽调专业人员组成的工作组在李八碗住了一个月。江南制药厂以每天损失十万元产值的代价停产整顿。

查处的结果证明,在安碚瓶里装蒸馏水当庆大霉素包装,是一起责任事故:操作工搞错了程序,而工程师没有发现。

直接责任者和对技术和生产负总责的工程师都被解除了聘用合同。两个人,一个是曹婆子师弟,先前地区卫生局的副局长,一办退休,他就一头扎到李八碗的江南制药厂来了。另一个是他先前做伤科医生时的助手,他的关门徒弟。

走的时候两个人都很伤心。一杯一杯地喝着问酒。小镇人重情义。镇政府和李人碗农工商联合企业总公司一起摆了酒给两个人饯行。没有功劳有苦劳,没有苦劳还有疲劳么。曹婆子的师弟后来感动得哽咽起来,哭道:原想来发挥余热,扶植乡镇企业的,没想到倒给你们惹了这么大的麻烦。虽然每次发货都是殷书记按的手印,但他们毕竟在技术上没有为他把好关。

哭得满桌子镇上和李八碗的头头脑脑也都眼圈发红。

但是镇街上却有另外的说法。说是这两个人一点没有亏。技术和生产都是他们把脉,别个屁也不懂。他们去采购,进的是党参和人参的茎茎瓣瓣,却按一级品人参报价;进的是红糖,却按蜂王浆报价;他们手上出去的药,除了送检的样品,都是假药,只要回扣相当就有人包销。只是这回做假做得太狠太恶。

散布这些流言蜚语的仍是剃头佬(即便不是他第一个说出来,大家也要认定他的。习惯了)。他老多了,但不像别的老人一样一老就邋遢,一身上下照旧光鲜。头上没有几根稀毛了,照旧是梳理得油光水滑不误。他已经退休了,自己摆了个剃头摊子,嘴也仍是永远闲不住。牙齿剩得没有几颗了,嘴角有时还流口涎,说话不关风,老走音。这些都不能阻止他开口。他的耳朵早已不似当年灵泛了,说话时生怕别人听不见,就往往把声音提高得如同打雷。他就这样打雷似的报告种种有时甚至是绝密级的消息:

“他们的心太黑。几年下来,少说也捞了几百万。他们落下的钱,除了给人家回扣、打点镇上的干部,都跟殷家父子私分了。要不殷家那些屋,是怎样做起来的?莫非是用气吹出的?殷道严跟中央领导汇报,说他为了集体发展带头把自己的收入减到一年只有五千块。可平日他一天要抽三包‘大中华’,光烟钱一个月就要三千块。莫非是天上掉下的?”

“你何以晓得?你参加工作组了么?”有人问。

“有我不晓得的事?工作组的人都是哑巴?”

“也是。”大家点头。从来剃头佬话多,但多是实话。

“那为什么不法办,就这样轻易放过他们了呢?”

剃头佬用发抖的手把大家召拢,把他那颗脑袋埋在一堆脑袋下面,尽量压低了声音:

“省上有批示的,就是要保护典型。你们没有看见么,先前药厂只要有针尖大个事,报纸电视台就要吹出斗大的风,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见到记者的人影了么?下了死命令的:不准曝光!”

“操他娘,哪个批的?”

“还有哪个?不是老大,谁敢?”

剃头佬说的“老大”,自然是指“专员”。“专员”那时已经退到二线,但新任领导还是很尊重他。他仍保留着原来的办公室,每天还按时去那里练书法,看文件。有关李八碗假药事件的报告呈上来后,他批示说:“抓好一个典型不容易。出了问题要认真解决,但要从爱护出发,要注意保护群众的积极性。要注意一个个别事件对全局的影响。”

这个批示的精神事先已经在工作组传达过。剃头佬从来不说没有根据的话。

大家凝神想了想,乱糟糟地“操”了一声,再没有下文。

“也莫怪人家。人家是报恩。论说起来,倒是个重情义之人。”

剃头佬未必有太大的义愤。他的目的是发布新闻,这新闻引起了莫大的注意和反响,他便得到莫大的快感。

“天下就没有王法了?”镇上几个喜欢替古人担忧的人并没有怎样理会剃头佬的得意,“没有王法会有天谴的。”

憨包六子忽然在人群外说: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定会报。”

“恶报个卵!”

大家更没有把憨包六子的话当回事。

“现成的钱捞走了,现成的福享了,再报应也是枉的。”

“他活不长的。”

憨包六子断然说,然后就离开了人群,并不计较人们对他的冷落。

憨包六子最后这句恶毒的预言,应在曹婆子师弟身上。

土改时候,曹婆子师弟为了自己能当政府干部,献出了师姐预备同他私奔交他收藏的私房,让师姐成了地主分子,把事情做绝了。伤透了心的师姐只有对他下手。毕竟是女人,心肠软,手没有下绝,留了他一条活命。她只在师弟胸口上轻推了一掌,师弟当时什么感觉也没有。一年之后,他才觉出胸口那块地方发麻发紧,然后就全身作冷,喘不过气。记起去年师姐面无表情的那一掌,晓得师姐点了他的命穴。不赶紧找到师姐,活不过几天。趁还能走动,他只有涎着脸偷偷潜到镇上来,找到被管制的师姐,又是叩头又是下跪,让师姐放过他一条小命。师姐每次都冷冷地不作声,等他叩头叩得脸青鼻肿了,哀求得声咽气绝了,才伸出手,在他胸口那儿轻拂一掌。他便顿时复原。但师姐并不让他根治,第二年同样的日子,他只有再来,再叩头,再下跪,再脸青鼻肿,再声咽气绝。他也无法去告,告了,他的日子也就到了头。几十年来,他就一直受着这折磨。师姐已经成了“曹婆子”,他也成了退休的“老局长”,依旧摆脱不了师姐的惩罚。从江南制药厂解聘回去的第二年春上发病的日子,他最后一次到小镇来。曹婆子任他满地打滚,也不肯出手。他只有回市里去找医院,医院查不出病,让他去上海。上海给他开了膛,切片化验,说是胃癌。把口子缝起来,让他回去办后事。他死后,家属给小镇的曹婆子寄来了讣告——生前,他每次来小镇,都说是来看望师姐,曹婆子很仔细地看完那张纸的字,便在酒精灯上把那张纸点着,一直到它烧成了一团焦黑。算是最后了了姐弟的情分。让镇上人猜了多年的一个谜,也终于大白。

假药案虽然没有法办人,药厂却是办不下去了。新闻界不曝光,只是减少了社会影响,并不等于就可以掩盖住事情的真相。一个拿水当药卖的药厂,谁敢相信。江南制药厂是李八碗农工商联合企业总公司的支柱产业,没有药厂,李八碗也就塌了天。光靠卖将军萝卜干,李八碗就只有回到先前光卵一条绳,屁股打得板凳响的日子。

药厂破产,上上下下都慌了,客户欠的货款谁去追?银行的贷款谁来还?办厂占用的都是李八碗的责任田。倘是国家征用,是要给征地费的。别处的征地费都发到农户手上,李八碗没有这样做。殷道严说要走集体富裕的道路,钱不能分,只能办集体经济。现在集体经济办垮了,分钱之议又重新抬头。但是照各个贷款单位算的帐,把李八碗的全部固定资产抵押了还债,还远不够数。正应了憨包六子的那句话:“李八碗是精打光。”

殷道严把干部们召集拢来开会,说: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李八碗遇到了暂时困难,但是集体经济只能巩固,不能解散,只能前进,不能后退。我是董事长,药厂出了事,我头一个有责任。我也老了,奔不动了,我辞职下台。现在要讲年轻化,应该让年轻后生管事。我已经跟上级讲好了,李八碗农工商联合企业总公司的董事长,换个人来当。”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眼睛轮流扫一下众人,问:

“你们看哪个要得?”

大家面面相觑,不晓得该不该回答、怎样回答。

殷道严看定殷元中。

“你说呢?”

殷元中说:

“李八碗的大梁,还要你挑,最好是你当。你实在要嫌累,就让茂生当,你给他出主意,是一样的。大家也放心。”

殷元中说完,也看看众人,问:

“大家说呢?”

众人乱糟糟地回答:

“行得啊,要得啊,也是啊,好啊。”

殷茂生也参加了今天的会。他是个坐不住的人,从来是点个卯就走人。这回他好歹坐下了,也是魂不守舍,口袋里的手机隔一会就叫起来,他就跑出去,说半天才回来。那些电话都是他的酒友、牌友和粉头打来的,软磨硬缠地约他早抽身,恨不得把他撕成八瓣卖了。他是他们的小金库。

殷道严看他一会进来,一会出去,很生气,又不好发作。他恨这个儿子不争气,又格外熬怜他。这个儿子是光着屁股在泥巴里爬大的。大跃进那年,殷道严没日没夜地带人挑水库,有次半夜回来,家里说老五不见了。他发动民兵满大队到处找,到半夜也没有找见。想想怕是豺狗叼走了,也就算了。那时候个个都饿得有了吃人的心,少张嘴,不是怎样的坏事。第二天却有人无意发现殷家老五躺在牛屎窖里,头露在外面,眼睛闭着,以为他死了,摸摸却有鼻息。那年他才四五岁,偷吃了队上的红薯,吃饱了就在地头边睡着了。翻个身,掉在窖里,仍睡着。好在那几年牛也死得差不多了,牛屎窖差不多是干的。

那年殷道严在镇上开劳模会。作为对劳模的特别优待,会议结束的那一餐,一个人分到一只白面馒头。其他的几餐会议伙食都是清水煮菜,菜叶间有几颗蛆似的米粒。还没有开饭,老五就来了,踮起脚站在食堂窗子外面。鼻子在玻璃上贴得扁平,眼睛巴巴地看着里面刚上桌的冒着热气的馒头,鼻涕和口水像透明的虫子似的顺着窗玻璃往下爬。殷道严把自己那只馒头抓在手里走出食堂,塞到儿子手上。茂生两只手捧住那只馒头拼命往嘴里塞。细瘦的颈子鲠得蛇似的抽搐。鲠完了,才抬起头,向殷道严报丧:婆婆死了。

殷道严守寡的娘早就饿出水肿倒在床上。她把米都留给孙子了。到殷道严来开劳模会之前,她仍是闭紧了嘴,粒米不肯吞。娘最心疼的也是这个满孙子。倒在床上的时候,她有气无力不停地叮嘱殷道严:“我再话就是累赘了,生死要让伢子们活下去。”

老五茂生那时候就显出是个薄情少义的人,一心只顾自己。又孬,没有心计。生成个穷命,却自以为是花花太岁。

茂生再次进来的时候,殷道严喝住了他:“你死得给我坐下好不好,窜进窜出跟骚狗一样。屁股长了疮,凳子上有钉么!”

“我有事。”

茂生白了老子一眼。

“你有个鸟事。再大的事,有村上的事大么!”

茂生张了张嘴,又忍住了。开这个会之前他们殷姓一家已经开过会了,决定由茂生顶替父亲担当李八碗的大任。殷道严到底老了,再当下去也撑不了几天。其他几个兄弟都吃了皇粮,不好再回来。只有茂生出头。茂生要不出头,殷家在李八碗说话作数的日子迟早就要到头。打虎要亲兄弟,上阵靠父子兵。至于殷元中,到底隔了房,只能借助,信是信不过的。

茂生想:假戏有什么唱头。既然定了的事,还讨论个鸟。天下是共产党的天下,你还是李八碗的书记,李姓人还能翻天么!殷道严当时就气得拍桌子:你懂个屁!

茂生好歹坐下之后,殷道严说:

“大家要推你当董事长,你干得了干不了?”

“有什么干不了的?没有吃过猪肉,还没有看过猪走路?”

这句话倒很有老子的气魄。

殷道严呛水似的噎了一口,又说:

“那你还不谢谢大家?”

茂生心不在焉地四面看看,对众人点点头,算是致意。

“不要以为就铁板钉钉了,还要报镇上批的。”

殷道严很严肃地说,很有组织观念。

但是大家都晓得,殷道严的决定就是镇上的决定。镇上的大小干部有几个没有到李八碗的企业来捞过油水。他们的命脉都抓在殷道严手里。李八碗农工商联合企业总公司换了别个掌权,难保有一天那些七七八八的事不会水落石出。

人事问题定下来,要转换议题,殷元中突然说:

“我也提个要求。我在公司是总经理,虽说没有管生产,管销售,责任也是有的。现在殷书记辞了董事长,我是他的主要助手,不能让他一个人担责任,我也辞职。”没等大家议论,他就从桌子下面抽出一个托盘摆到桌子面上:“这是我先前管的几个部门的公章,都交出来。”

然后,他站起来,就走出会议室。等他出了门,大家还没有缓过神来。

殷元中的辞职事先一点口风也没有透。他说走就走,很别脱。他先前当总经理,始终注意只管行政,不管经营——殷道严也不希望他管。同财务更不沾边。殷道严给他多少工资,他就领多少工资。背着他私分的,他不要,也从不过问。

殷道严看着空洞洞的门口发了一阵怔,忽然一咬牙巴骨:

“去他娘个×,我们接着开会。”

接下来是讨论恢复药厂生产。“江南制药厂”这个牌子不好用了,改个厂名叫“华夏制药厂”。“江南”这个名字本来就不太好,只有半壁江山,“华夏”才是一个完全的天下。至于生产许可证的问题,还是由殷道严亲自出马去省里找“专员”。“专员”虽然已经从省委一把手的位置退到了二线,但权威还是有的。而且他夫人还没有退,还管着省里的药证部门。

这个决定导致了憨包六子又一个预言的实现。

镇上人先前说得沸沸扬扬的关马祠,最早其实是李八碗的傩神庙。傩神庙是宗族的村庙,傩神则是村人的“家老爷”。每年农历正月初一至初九及十六日,家家户户都要敬备香烛喜爆,奉迎“家老爷”。由一班作为神的化身的跳傩弟子接“年饭”,送“门神”、“驱疫”、“压岁”、“守岁”、“迎春”、“祭祖”、“拜年”、“打鬼”、“送灯”……祈祷香人延续,家族兴旺,风调雨顺,发财多福。

傩神并不局限于某一位尊神。几天地水府,各方神灵,远近福王,知名不知姓,知姓不知名,只要灵验,都要请到。请神词称:

“太极分离后,真清上竺天,人能修志道,真神作群仙。焚香通上界,奏明众圣前……天道清灵,地道清灵,太阳瑞光,太阴朗朗,万神注助,速降殿庭……”

既是乞求福佑,自然能出力的总是多多益善。至于后来独尊关帝,缘故难以考证。跳傩是民间俗事,毕竟不似社稷宗庙的大礼那样庄严神圣。随心所欲的创造发挥是难免的事。说到底,仍是受当时当地的实际需要所左右。跳傩是极吃力的事,一个正月跳下来,常有人累倒不起。当时的挑子帮、扁担帮、杠子帮都是苦力,跳傩弟子就无疑要由他们担当,他们也就不能不为自己办点有益的事情,对跟自己的生计有直接关系的神给予特别的恭敬,何苦累死累活地巴结那些跟自己不相干的神。时间长了,那些遭了冷落的神也就没了趣味,踪迹渐稀以至沓然。这自然是推测,但不无道理。

镇上的政协委员艾老牵头曾经提过为开发旅游业恢复关帝庙和神石寺的提案,但苦于镇上缺乏财力被当时的镇长谢真讥为“画饼充饥”而搁置。如今,因为有了李八碗村办企业的大发展,这提案的付诸实施便有了可能。

而且,这回是李八碗人主动提出的。

由李八碗农工商联合企业总公司出资造的镇政府办公楼落地之后,李氏宗祠随即修复。这同时,还重建了关帝庙。

按照国家有关规定,一座废庙只要历史上确有记载,又有信众,又有旅游价值,就可以考虑恢复。像李八碗这样自筹资金修复旧庙,批起来更是没有问题。

关帝庙恢复之后没有叫关帝庙,改成了傩神庙,也就是恢复了最原始的面貌,由一神制改回了多神合作制。只是让关帝爷坐了众傩神的主位,算是一种折衷,恢复了统一战线的传统。至于神石寺,李八碗人认为那是读书人编的瞎话,于李八碗宗族的兴旺并没有实际的意义,要建政府去建,旅游收了钱,也是政府的好处。

李八碗的傩神庙建在关帝庙的旧基上,背北面南。前有空畴场,先前为搭台演戏的场所。庙殿占地上百平方,八字门面,两边是用水泥塑的神茶、郁垒立像。门柱镌着楹联:“近戏乎非真戏也,国傩矣乃大傩焉。”两侧演墙转折处,配有寓意“爵禄封侯”、“平安吉庆”的石幡条屏。演墙沿上端是“天官赐福”等四幅戏文的砖雕。斗拱两头饰以朱雀。门梁屋脊三对“兽头一东西相望,高扬神庙风采。门墙两侧各有一道耳门,耳门边各嵌一块石碑。一为“新建傩神庙碑”,记叙李八碗傩的渊源沿革,以及造庙的初衷。另一碑镌刻造庙时的信士名单及其捐款数额。另有三条禁约:

傩神毁旗锣衣服等物,弟子不得借。

搜傩夜神坛前,本坊人等不得相挤殿中,不得喧哗讳卧。

凡匪类人等不得在庙中借宿。

殿内山墙正中绘有八卦图,墙前砌神坛,安十一尊高约五十公分的傩神立像。上有阁偻,供藏帷面具。神坛上前沿挂绸绣傩神横峙,坛前是关帝爷捋须捧读《春秋》的坐像。齐腰处有横香案,前接纵长的大供桌。桌面除摆供品外,有香炉与烛台,系红绸绣花桌帏。神坛左立土地神,右安大尹公。又有观念新潮,具有改革开放意识的人将尺许大小的如来卧像、观音坐像、缚于十字架的耶稣像、抱婴儿的圣母玛丽亚像置于神坛上,与傩神共享香火,共商佑民大计,使傩神殿几同政协会议。屋顶前后梁上高悬匾额:前文“保庆平林”,后书“浩气光天”。殿内列柱均刻有楹联:

老塑像载国志千秋敬仰

新修庙延古绩万代辉煌

请朝伟人威仪弥长英气疑犹在

历代贤士神态盖世雄风却永垂。

迎新舞傩呈祥诸般瑞色必然有

爱国神圣职责每个公民不可无

……

这些楹联,撰写题书均出自艾老之手。建李八碗傩神庙,原也不是没有一点争论的。为了证明跳傩不是封建迷信活动,还特地请了省里的民俗专家来论证跳傩乃是民间艺术。五十年代还参加过在北京举行的全国性民间艺术会演,被北京艺术权威人士称作“傩舞”。还有专家考证出,傩戏原是中国戏剧的前身。从此官方认可了傩舞,只民间仍叫跳傩。现在,据艾老所撰题的这些楹联,傩神庙便不仅是民间艺术活动的场所,更几乎是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了。

造傩神庙的同时,便组织了李八碗的傩神会,推举了“头人”,也就是傩神会的管理核心;成立了傩班,也就是跳傩弟子或“傩舞演出团体”;推举了“大伯”,也就是傩班的领班,傩祭活动的主持人;指定了“殿上”,也就是庙祝,称作“庙斋公”。庙斋公一般由鳏寡孤独的人担任,专理傩庙勤杂事务,比如:守庙、清洁、香烛、防盗、接待香客、备办傩饭之类。日常由头人提供食宿,傩祭时能与头人、傩班共餐傩饭,共分来庙拜神还愿借士的红包。庙斋公又往往是祖上敬神有些渊源的。据了这些,李八碗傩神庙的“殿上”就选定了瞎拐。他祖父就是当年有名望的“大伯”。

瞎拐担任了庙斋公,真正是得其所哉。老迈之年得到这样一个又可靠又光荣的归宿,他仿佛年轻了许多,整天忙忙碌碌尽心竭力,口里不停地呢喃念唱:

傩神今日到庭堂,

庭堂前面是鱼塘。

鱼塘要装千担水,

发福发丁发钱粮。

李八碗新建傩庙,复兴跳傩,轰动了远近。新庙开光的日子,四面八方无数人拥入李八碗,观瞻这一世纪盛典,连省城的“专员”夫人也受了惊动。

殷道严为了将江南制药厂改为华夏制药厂,专程去省城请她到李八碗视察,她再三推辞,十二分不情愿,即便“专员”开口(他当时正因为血压高躺在病床上)她也不肯明确答应。

殷道严急了,说:“你若是不看药厂,也该去看看村中村。”

建将军山庄的那一年,殷道严在其中择了一处十几亩大的水塘,在里面建了一幢带水榭的亭阁,专门等着日后“专员”及夫人来垂钓休想,颐养天年。工程完成后,“专员”仿照杭州西湖楼外楼的意思题写了“村中村”几个字让人送来做匾,自己却至今没有来住过。

“那等他病好了再说吧。”

“专员”夫人指指“专员”,仍是冷淡。

李八碗的假药案虽然没有向社会公开,但上上下下相关的部门都是清楚的。本来就反对乡镇企业办药厂的人现在更握有了有力的证据,对“专员”的议论也很多。但“专员”仍很坚定:只要我们真正是从改革开放的事业出发,就不怕这样那样的压力。

夫人觉出,他已经有些老糊涂了,没有跟他争论,只是找出各种各样的理由来搪塞殷道严。殷道严重重地叹了口气,说:“药厂要就这样垮掉,李八碗也就完了。那就让他们求傩神保佑吧。”

“什么傩神?”“专员”夫人问。

“就是扮神弄鬼。”殷道严又叹了口气。

没有想到“专员”夫人却来了兴趣。小时候她在老家的乡下跟着大人看过跳傩,还依稀记得那些又恐怖又热烈的场面。后来参加革命队伍了,就再没有机会恭逢其盛。

“专员”夫人光临李八碗的时候,县里派了警车开道。因为她是第一次到县,又是正月,县里六套班子全体出席作陪,为她举行了宴会。她急着要去李八碗看傩神庙的开光祭典,但六套班子的头头脑脑都不肯放过敬酒的机会。好不容易宴会结束,他们又全体陪同,开了十几辆车,不辞劳苦地陪到李八碗来。

开光法事已经开始。小镇和李八碗万人空巷,傩神庙周围人头攒动,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通往李八碗的公路和山间小路上,还有成群结队的人趁着朗朗星光从远处往这里赶来。但傩神庙前却一片肃穆。请神、酬神、颂神、送神,听从法师的五雷号令。三叩九拜,依次进行。围观的人噤若寒蝉。细伢子稍一动弹,即遭大人猛力制止。所有的女性都禁止参与法事,连旁观的资格都没有。她们被远远地隔在人海之外,只能遥望那一片映红夜空的烟火,遥听不时响起的老铁声、铜锣声、爆竹声,以及傩班的吆喝声。再好奇也不敢擅越雷池半步。犯了禁,家道是要倒楣的。

一切都十分郑重其事,有规有矩,诚惶诚恐。

但“专员”夫人不信这个邪。县里的领导们也说,政府同意恢复跳傩活动,是从发展民间传统艺术、活跃农村文化生活考虑的,根本不可能允许有迷信色彩的仪式存在。便让随行的武警开道,排开拥挤的人丛,把“专员”夫人一起护送到傩神庙前的空畴场上。

开光仪式历经“起师”、“修塑”、“偷水”、“请神搬师”、“敬三牲”、“安心矿、“点光”、“照光”、“祝神”、“送神”等一道道程序,正进行到“安座”仪式。“安座”即是将经过修塑油漆的傩面具依照大小尊卑的次序一一悬挂到傩神庙的神案上,法师正向已经安座的诸傩神念念有词地吟唱颂歌:

琳琅敬香,

十方肃静,

何极群真,

下伏今炉。

首纳心香,

敬心拜请,

道有心合,

心教香传。

……

“专员”夫人的出现,引起了一阵轻轻的波动,但很快就平静下来。法师依旧吟唱,只是声音里有了显然的不快。围观众人的沉默,也明显压抑了不满。

在各级干部簇拥下的“专员”夫人对此毫无知觉,她屏心静气地注视着那些面目狰狞、色彩斑斓的傩神的张牙舞爪的表演。然后又兴致勃勃地跟着人潮的涌动,追着去看傩班挨门逐户的搜神驱鬼,一直折腾到半夜精疲力竭,在县里干部再三劝说下又连夜回县城去歇息。李八碗肯定是通宵不得安宁。县城那边的开发区已经有很像样的宾馆。“专员”夫人临上车前,听着那些此起彼伏的老铣声、炮仗声和吆喝声,流连不已,下决心说第二天一定要来。她还有公事要办:殷道严还要陪她去考查已经停产几个月的药厂。

第二天,“专员”夫人的车队在李八碗进口的路上,被黑压压的人群堵住了。李八碗的村民森严壁垒,众志成城,一个个面带萧杀之气。他们要向“专员”夫人索赔:昨天后半夜,“专员”夫人走后不久,李八碗新建的傩神庙忽然一把冲天火起,顷刻之间化为废墟。

当时,除了守庙的瞎拐,还有几个在地上摸索着寻找未燃着的爆竹的伢子,其他的人都跟傩班到各家各户搜神去了。起火的那一刻,庙里出奇的静谧,静得有些让人背脊发毛。瞎拐以为是因为刚才太闹热造成的反差,正纳闷着,就见关帝前的神案底下忽然窜起一股火苗,紧接着轰然一声,整个庙殿就像汽油桶被点着一样烧起来。瞎拐甚至说,他模模糊糊中似乎看见关帝骑着赤兔马怒气冲冲地离去。

头人们聚在一起,很快就得出结论:犯煞的只能是“专员”夫人。是这女人冲了李八碗多年难逢的盛事。

据人们的回忆,李八碗开光的那个夜晚,小镇上极少的几个没有去凑闹热的人中有一个是憨包六子。事先有人邀他,他冷冷说:“我不去,一堆碎砖烂瓦,有什么看头。”说得人莫名其妙,事后才晓得,他对那场大火早有遥感和预测。

憨包六子至少是通了法眼的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