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截故事,是在一家餐馆的餐桌上完成的。他不愿意我去做饭,耽误聊天和叙旧的宝贵时间,我同意了,便和他踏着冬日的黄昏斜阳,步入了附近的一家餐馆。

这是一家个体户餐馆,布置得虽然十分俗气,但还不失幽静。我需要幽静,幽静可以抑制我那颗狂乱的心。我没经历过他的苦难,但我崇拜那些没有倒下的受难者。也许他面部冷峻而坚毅的男子汉线条,就是人世间过多的苦难浇铸成的。那只火焰般的眼睛,代表着生命不可摧毁的顽强;那只冷海般的眼睛,储藏着超负荷的悲楚记忆。

为了驱赶故事开头给我留下的悲凉,我寻觅欢悦的话题:

“你是我夜诊中第一个穿着整齐地等待我去看病的患者。为什么你不躺在床上呼唤医生?”

“我没有病,一夜都在矛和盾的拼杀之中。”

“哪个是矛,哪个又是盾?”我一笑,他座位后的墙镜里开出一朵初绽的芙蓉, “别说得那么神秘好不好,你心里又没有藏着古罗马的角斗场。”

“是角斗场,”他还我沉郁的一笑,“自己跟自己斗!”

“为什么?”

“只为那故事后半截里的‘游戏’。”他两眼直视着我,“我几次拿起电话想对你说些什么,又几次把电话放下。”

我内心陡然一惊:“夜里对着电话听筒,像牛一样喘息的是你?”

“是我。”

“请原谅,我误认为是纠缠我的洋鬼子和那个奶油小生,因而语言近乎粗野了。”

“这反而赢得了我对你品格和医德的信任。”他说,“于是,我最后才下决心,把你呼唤到我的房间!”

“你是个果断的男人……”

他插断我的话:“只在呼唤你的问题上产生了犹豫。”

“是这样的?”我费解地思考着。

餐厅服务员走了过来,盘子里托着各种饮料。我选择了“雪碧”,他一挥手说: “给我来一瓶‘五粮液’!”

“你能喝白酒?”

“今天我想喝!”

“别了。”我阻拦着,“你喝葡萄酒吧!”

“不。白酒会给我勇气!”他坚持着。

我不再阻拦,甚至感到某种惬意;也许那火辣辣的液体,能使他在我面前更加透明——尽管觉得我已对他产生了难以割舍的感情,但飘荡在我和他之间的那层迷雾,使我不敢贸然表白自己的心声。酒魔也许能撕开横在我们中间的这块帷幕。

大约喝到第三杯白酒时,他那只沉郁的眼睛闪烁出了白焰。他伴随着目光的燃烧,话像决堤之水滔滔而来:“关于我个人的事,不想多说什么了,母亲死后,我没有回老家,而是当了流浪儿,济南、威海,最后浪迹青岛。一对无儿无女的离休夫妇收养了我。你可以想见,少年的我,只能用谎言欺骗善良;在那个岁月,我要是道出自己是个‘狗鬼子’,我的再生父母再善良,也要掂掂收养我的后果。他们供我上了中学,在医学院毕业后,我当了几年医生,和第二父母生活在一起。我敬重孝顺二老,二老也把我看成亲生骨肉一般。直到一九八二年,我在美国的伯父通过中国公安系统寻找我死去的爸爸,顺藤摸瓜找到了我,并要我去美国深造。抚养我成人的二老,理解我当年出于无奈,用谎言瞒哄二老的苦衷,一直将我送到上海虹桥机场。伯父于八六年辞世,我在美国接替了伯父在洛杉矾开设的诊所,直到今天。”

故事确实十分陈旧,像许多中国人经历过的那样,但是里边藏有血泪浸泡的中国历史;有的在那段历史中沉冤而死,有的在历史发酵后赢得了萌生。我举杯祝贺他这个不幸历史中的幸运儿,但在连连碰杯之际,我察觉到这故事中少了一个重要人物,这就是他的爸爸。他好象有意回避提起他的爸爸。我便坦诚地问道:

“你爸……”

“也死于‘文革’。”

“怎么死的?”

“被链条皮带抽打而死。”

幼小时亲自目睹那个打人的场面,在我面前复现了。我又追问:“在哪儿?”

“被打死在罗圈胡同巷口外的空场。”

地点和我目睹的场景吻合。我不觉心跳加快血往上涌:“是不是过去开……开…… 吴记茶庄的……”

“……”他只是往嘴里灌酒,没有作答。我声音陡然高了:“你回答呀!”

“那已是死去的历史,你不要追问了。”他含糊其辞地说。

我好像从万丈悬崖上坠落下来,顿时没了说话的力气。难怪他在我家的镜框前,仔仔细细地打量我父母,并眷恋地望着小院的一切呢,我父母不但参与了那场骇人的屠杀,后来又搬进吴家的私宅。

是醉了?不,我没有喝一口白酒。在这短促的一瞬间,我觉得我轻得如同一根羽毛,在漫天的风沙里飘飞,找不到降落的一块黄土。我的身下是无边无际的海,太阳的光环和星月的斑点,幻化成无数双眼睛,在直直地逼视着我。水连着波,波连着浪,浪连着天,只是不见一只船,不见一只救生圈。我觉得我要飘落到大海中去了,这时耳畔响起了呼唤我的声音:

“小柳!”

“小柳——”声音由远而近。

睁眼看看,自己没在空中,也不在海里,而是端坐在餐桌之上。我胳膊肘支撑着餐桌,双手托着灼热的两腮,那碟子、菜盘、碗筷、酒杯,在我面前像杂技演员手中的玩艺,旋转一阵过后,终于定位不动了。

一定是我脸上还残留着泪痕,他递过来他的手帕,低声对我说:“这不是你父母的过失,更不是你的过失,历史的经纬就是这么编就织成的。小柳,我个人的质地也不是一块剔透的水晶,而是一块含有杂质的矿石,出于人类共有的报复本能,我在一场游戏中,也伤害了你的家庭。这次来北京,我是乞求你谅解的。”

又一个强大的冲击波,狂浪般涌来,我麻木昏然的脑子,又陷人另一个不可知的深渊。报复?一个身在异国他乡的华人,对抄过他的家、残害过他的父母、占据了他的宅院的仇家,能有什么报复的招数呢?

“你这是为了安慰我。”我直视着他。

他把一杯酒灌入腹中:“不!”

“我不相信。你是为了让我心理上取得平衡。”我再次表示疑惑,“你是心地纯正而善良的人,你的一切行为——包括彻夜不眠,都是为了怕我承受不了这突发的刺激,因而峰回路转地千方百计为我解除痛苦。”

“有这种成分在内。”他用餐巾纸擦着嘴边的酒迹,“你要知道,大漠上的善良的兔子,有时也用爪尖撕食老鹰的残骨。人性中的善恶两面经常打架,当苟子的性恶说战胜孟子的‘性本善’的那一霎间,善良的人,也能干出恶者的行为。”

我默默地听着,因为我无以对答。他则一杯接一杯地喝着“五粮液”。好像正在有意麻醉自己的中枢神经。堂堂仪表的伟岸男子,此时像个贪杯的酒徒,酒滴顺着下额坠落,一滴滴流淌在西服的领口和领带上。

我急了,夺下他手中的酒杯:“吴先生,你疯了?”

“没有。”

“可你已经失态了。”

“我怕你不能原谅我。”他半醉半醒地说,“说句实话,我已经在你们饭店下榻三次了,每次我都以病为由,找你来看病,只不过前两次是躺在床上。只有当我确信自己真正了解了你,并爱上了你之后,我才悟到我那场‘游戏’,是横在我们中间的珠穆朗玛峰!”

我以微笑宽慰着他的心:“我们中间只隔一个小小的餐桌。”

他失态地摸摸餐桌:“是吗?”

“我送你回饭店吧!”我有点慌乱起来,“服务员!有出租车吗?”

“不!不!”他一边从西服兜里掏出钱包,把钱包颤巍巍地递给我,一边连连摆手说,“不回饭店,去罗圈胡同回我的……不,回你的家。”

餐厅食客的目光都投向这里,我窘得几乎不能自持。我把钱包塞回到他的兜里,匆匆付了餐费后,恨不得一步迈出餐馆。好在我家近在咫尺,不到五分钟光景,我已搀扶着他拐进了罗圈胡同。在巷口,他看根发短地指着脚下:“这儿……就在这儿……”

我理解“这儿”含意,它曾是一块涂染了斑斑血迹的黄土。现在,柏油路面已经覆盖了那历史的残痕;假如没有他的突然出现,我童年的那一点点恐怖记忆,怕也会长醉不醒了。

但我醒着,而且比在餐厅时更为清醒。我理解他的醉酒,他是凭借酒力吐出难以启齿的陈年往事。也许他真的干了一场报复的游戏?如果当真如此,我也希望把它和他饮下去的‘五粮液’,一起呕吐出来;待酒的魔力飘然而去,他或许就会锁在肚子里,给人世间又留下一个谁也不可能知道的秘密。

我搀扶着他进了家。待我推开屋门时,他把迈进门槛的脚,踉跄地撤了回来。他身子靠在门框上,痴呆的目光盯住了那个四下去的垃圾洞:

“我在这儿挖过防空洞,爸妈……爸妈……把土甩上来,我……用……用筐运到……到门口……”

“嗯。”我应着声,情不自禁想起我的父母。

“我一直没忘……没忘……挖防空洞……洞……洞。”他用手指指点点地说, “到美国……也没……忘记。”

“嗯!”我再次应声,应声中忽然感到喉头发紧,我下意识地感到父母之死的不解之谜,或许真的和他有某种联系。神经顿时绷得像根弦子,屏着气倾听他醉酒后的自白。

“有一天……有一天,我看了一部……一部英国……对,是……是英国的故事片,它叫《天堂……天堂的笑……声》,描写一个……一个以假死……死的伯爵,戏弄……戏弄一群想……分割……他财产……财产的亲朋……亲朋和友人的故事。我……我突然来了……来了……便想……便想摹仿一下……一下的邪念。我……我想起了中国……罗圈胡同……发生的……的事,便……往这个……地址,寄……寄了一封……封信。信中……说……说文革……抄家时,造反派……忘记了查抄…… 防……防空洞,那儿……藏有吴家……吴家十根金……金锭。希望……你们挖掘…… 出来……献……献……给给……国家……”

他还没有讲完这个“游戏”,我已经猜个八九不离十了。我初则感到愤懑,继而烈火烧胸,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我真想将这位吴先生推出门去。但是我的手颤抖了,心也哆嗦开了。我觉得我没有这个权力,因为连我脚下的土,都不姓柳,是父母参与的那场揪斗,才使吴姓家破人亡、凤去楼空的。出于报复,他只一不过想戏弄一下曾经赐给他一家人苦难的古宅新户,并没想到防空洞会突然坍塌……

我像被夏日蛛网缠咬住的一只飞虫,道道蛛丝勒得我喘不过气来。他仍然在醉酒之中,不断吐出一句句令人断肠的话!

“小柳……柳小姐,你能……能谅解我吗?”

“我说……都是……实话……我不能……欺骗……良知……”

“我不是伪……伪……君子……”

我打断他的话:“先生——”

“吴先生——”我用力呼唤他。

“我上夜班的时间快要到了!”我抚开衣袖,示意他看一看我的手表。

他全然顾及不到这些,还在含混不清地抒发着心中的感伤。我百般无奈,只好先把他搁放在屋门口,到厨房匆匆倒出一点酸醋,强行灌进他的嘴里。然后我扭头跑到巷口的公用电话间,摇通饭店的电话,叫饭店火速派辆出租车来——我不是想驱赶他,而是怕他一个人留在宅院,夜里万一出点毛病,没人照顾这个醉客。

回到家里,他正手扶窗台,哇哇地呕吐不止。吐完之后,他的理智渐渐复苏,除连连向我表示歉意之外,还询问我他刚才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回答他,也无法回答他。两家父母血迹斑斑的往事,使我吐不出一个字。我无言地递给他一条毛巾,让他擦掉脸上和西装上的酒迹。他擦脸的时候,我沏好一杯浓茶放在茶几上——中医学里如是说:醋能醒神,茶能醒心。

他完全清醒了,用十指梳理着披散下来的头发。我到内室去更衣换装,出租车已经在门口按响喇叭了。

“小柳,我想和你商量件事情。”他喝完热茶,从沙发上站起身来,“希望你能同意。”

“请说。”

“我想在这座小院重温一下童年的旧梦。”他说,“今天夜里,我不想去住宾馆了。”

“你肚子吐空了呀!”

“有茶和饼干就行了。”

我犹豫了片刻,觉得没有理由回绝他的要求。这座小院以及这几间屋子,谁知道曾留下他多少童年的足音呢?!

“你要寻找赤子的回声?”“

“是的。我想寻梦!”

我拿出一串钥匙,打开了小院的几间住房。有我的卧室,有哥哥回京时的卧室,他可以随便选择下榻。我又告诉他冰箱里不仅有饼干,还有各样小吃,任他自选。

是返朴归真?还是进入了梦境?这个中年男人,此时竟然雀跃得像个孩子,立刻打开冰箱门,向里窥视着。

一丝微笑绽开在我的嘴角。这个微笑内涵太丰富了。酸甜苦辣咸,历史的凄风苦而,都融进了我的每道笑纹之中。如果我眼前有面镜子,那笑容一定使自己大吃一惊;不,那不是笑,笑的背后是一条流淌着的泪河。

他回过头来想对我说什么,我说上班的时间到了,便匆匆挎起背包,把背影留给了他。不知为什么,在穿过小院的时候,我的泪水奔涌而出,笑中的泪泉,冲毁了心灵上的堤闸,他追了出来,在背后喊着:

“小柳!小柳!”

我没有停下脚步。待我拉开出租汽车车门时,他追到了汽车旁,往汽车座位上扔了一个信袋。我以为那是车钱,便想扔出车外,但他制止了我的毛躁举动,意味深长地对我说道:“里边装的是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