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每个星期梅纹都会收到一封来自苏州城的信。

那些信封是特地精心制作的,清一色的好看。

梅纹没有拆开一封,每次收到只是将它们举起,放在阳光下照一照,然后一阵愣神儿,便轻轻叹息一声,将它们一封一封地摞在一起,放在枕头边。

细米的爸爸妈妈又劝说了她几回,让她早点回城去,但每当那时,她就会走开,不再听细米的爸爸妈妈继续说下去。

这时,离细米他们考高中的日子还有两个月。

梅纹成了这个世界上一位最可称颂的老师。每天早晨,她清水洗面,匆匆吃完早饭后,就早早来到校园门口,去等候她的学生们,一直等到最后一个同学,她才返回校园。接下来整整一个白天,她都在为班上五十三个孩子工作。晚饭后,她再次清水洗面,驱净一天的风尘与疲乏,便走向村子。细米深夜接她回来后,她并没有立即入睡,不是备课,就是回头检查孩子们的作业。细米的妈妈常常是已睡了一觉了,醒来时还见梅纹的窗户亮着灯光。

五十三个孩子的作业,无论是数学还是语文,皆干干净净,全不像出自乡村孩子之手。

五十三个孩子无一没有记住她的一句话:“做作业不光是要做对了,还要做好看了。”

因此,五十三个孩子将作业做得像秋风吹过的场地一样干净,也像她人一样干净。

她显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韧,她的身体一天一天地瘦弱下来,但那份精神却丝毫无损。那天,她倒下了。她躺在床上,细米的妈妈在用热毛巾给她擦脸时,觉得她的脸是那么瘦削,说:“你傻呀,你不欠稻香渡的……”

她只将星期天的时间留了出来,留给细米,留给细米的妈妈。她恨不能将从父母亲那儿得到的和自己体悟到的一切,在很短的时间内,一丝不留地都注入细米的心灵。她常常会情不自禁地想到细米,而一想到细米,她就好像来到了秋天的晴空下,忽然听到了凄厉的叫声,抬头一看,见到了一行南飞的雁群,于是,心头起了一种温柔的感觉,也起了一种酸楚的感觉。她陪细米的妈妈聊天,聊得最多的也是细米——细米的现在、细米的将来。而当细米的妈妈说到细米的过去时,她便会全神贯注。连细米的每一次淘气,都成了她的一份喜欢。

八月的一天上午,许多孩子都来到了那道白色的栅栏下。他们有的坐在白栅栏下,有的倚着白栅栏,有的则骑在白栅栏上,呈各种姿态,梅纹被他们团团围在中央。

谁也不说话,安静得有点让人吃不消了。

“李书亮、王有成、丁奚娟呢?”一个孩子问。

“他们不会来了,他们好像知道了自己没有考上。”另一个孩子回答。

“细米和朱金根去看榜,怎么到现在还不回来!”红藕有点着急了。

“谁再去看看?”一个孩子说。

“我不敢看。”

“我也不敢看。”

红藕抓住梅纹的手,像被寒风吹着了似的微微哆嗦:“我能考上吗?”

梅纹侧过脑袋,一笑,然后点点头。

“他们回来了!”

大家立即拥了上去。

细米被众人团团围住。他气喘吁吁地开始念抄来的名单。

欢呼声一次又一次地响彻了稻香渡中学。

朱金根被气氛感染,将两只鞋全都脱下,朝高空抛去,落下时,又被其他孩子抢去,继续抛入空中。他又追着叫喊:“我的鞋子!我的鞋子!”

最后,那两只鞋全落到了教室的屋顶上,远远看上去,像歇在屋顶上的两只疲鸟。

红藕忽然发现不见了梅纹的身影,便叫了起来:“梅老师呢?”

他们最终在荷塘边找到了梅纹,那时,她已泪流满面……

夜晚,梅纹将窗子打开,让秋天的风,带着稻子成熟的气味,吹进屋里。

灯下,浴后的她一身清洁,满面红颜。她开始读那些已寂寞了许多时的信,一封一封地读,一直读到红霞满天。那些优美的信,一封比一封更有力地打动着她的心。她哭,她笑,她哭……哭哭笑笑,笑笑哭哭。她仿佛一夜都在倾听如泣如诉的口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