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晗清终于也看清醒的时候。他在—次醒酒之后,发现了女儿身体的变化。当他问起时,姚茫毫无慌张地向他坦白了。而当他说“这孩子不能要”时,她拒绝了。姚含清劝说了她许多日子,也没有能够使她改变主意,眼看时间一天也不能再拖延下去了,他只好去了郝明家,请他们帮忙拿主意。郝家的条件是:姚茫干净了身子之后,给郝明做媳妇。已经沦落到这步田地的姚含清还剩下什么呢?不就只剩下一张已没了光彩的老脸了吗?如果让姚茫把孩子生下来,这张老脸不也就没有了吗?他答应了郝家的条件,并将这件事交由郝家全权处理。郝家的办法很简单: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姚茫硬弄到医院去。就在他们将要实现这一计划时,姚茫和傅绍全突然—起失踪了。谁也不知他们两个去了哪儿。

日后,每当我和马水清看到那个叫摇摇的小男孩时,我们都会从心底深处油然升起一种崇高的情感。因为,是得到了我们的帮助,这颗幼小而美丽的生命才得以存在于这灿烂的阳光下的。

那个夜晚漆黑—团。我和马水清从镇上吃完猪头肉摸到宿舍门口时,油麻地中学早已没了一星灯火。我们正要进门,从树下走出一条黑影来,轻轻叫了—声:“林冰。”

“傅绍全?”我问。

他没有回答,转身面对那片树影,小声唤着:“茫茫。”

—个瘦弱的影子便走了出来,低着头站在傅绍全的身后。

“我们进屋去说好吗?”傅绍全问。

我们打开了门。傅绍全让姚茫和我们先进屋,他警惕地看了一下外面,最后—个进屋,并随即将门关上。他没有同意我们将灯拉亮,只在黑暗里向我们诉说了一切。

他说:“亲戚家,一般的朋友家,都不能躲。只有来找你们。因为谁也不会想到我们会跑到你们这儿来。”他恳求我们能给予帮助。姚茫就在黑暗里小声地啜泣着,那声音像夜里的秋雨,细细地落在桑叶上。

当晚,他们就先歇息在我们宿舍里。

白天,我和马水清说:“让他们总待在我们宿舍,也不是个办法,又不是躲一天两天的。”

马水清却已考虑好了,“像那年藏秋一样,把他们藏到吴庄我家里去。”

等天完全黑透之后,我和马水清走小路,将傅绍全和姚茫一直护送到吴庄。爷爷是个善心人,很乐意地将他们接受了,他望着乖巧的姚茫说:“就在这里住着,哪儿也不去。”姚茫泪水盈盈地说:“谢谢爷爷。”我们反复叮嘱了他们出入要特别小心,就又赶回学校。

那天,我在镇上看到了郝明等几个人蹲在—幢房子的檐下,鬼鬼祟祟地在小声商量着什么,一个个脸色疲倦不堪,—看就知道他们这些天在到处奔跑,在寻找傅绍全与姚茫。那个郝明不停地往地上吐唾沫。

一周之后,郝明领人进了傅绍全家,将他家东西砸了—通。

梅子不动,由他们砸去,然后站在破碗烂盆之中,“噗嗒噗嗒”掉眼泪。

秦启昌来了,见此种情景,—挽衣袖,大声说:“真无法无天了!我马上找人把他们几个捆起来!”

梅子淡淡地说:“秦干事,不用你管了。”便独自上阁楼去了。

傅绍全与姚茫在吴庄塌塌实实地住着。马水清家有的是房子,平日里,除了舒敏晚上来住宿,是很少有人踏人这幽静的大院的。他二人出来时,也带足了钱与粮票,尽量不给爷爷增添负担,还常帮爷爷做些家务。当时,姚茫身孕已五个多月了。他二人不觉在吴庄—住就是三个月,话说到了第二年春天,再过两个月,姚茫就要分娩了,他们的口袋却空了。借了舒敏—些钱,也早花光,白吃白喝爷爷的已有不少日子。他二人—日甚似一日地过意不去,尤其是姚茫,更是不安。她只好对傅绍全说:“我家中床头上有只箱子,箱底下有一笔钱,是我妈跟我爸离婚后给我的。你去把它取来吧,只是要十分小心。”

博绍全—想过些日子姚茫分娩也是要花钱的,就说:“把钥匙给我吧。你尽管放心地等着我,我去去就回来。”

当晚,傅绍全就偷偷摸摸地往抽麻地潜行。他先是在离姚茫家两块地远的芦苇丛里潜伏着,心里计划着,等月亮被—片乌云遮住,就赶紧趁机跑完那两块地的距离。终于等得一块乌云,天忽地就黑暗下来。他跳出芦苇丛,就往那幢茅屋跑。他刚跑出一块地远,那乌云就飘去了,一轮月亮亮如白昼地照耀下来。

此时,恰逢郝家一兄弟出门小解。那兄弟远远地见田埂上跑着—个细长的黑影,尿没撒完就塞回裤子里,叫醒了郝明等另外几个兄弟,说:“那个人影如果不是傅绍全,我把脑袋砍下来!”手电、绳索之类的东西,是早已准备好了放在手边的,兄弟几个拿了它们,直扑那幢茅屋。这里,傅绍全刚刚趁姚含清酒酣熟睡之际弄开门进屋,就被他们一下子牢牢地堵在了门里。

傅绍全被郝家兄弟捆绑起来,堵了嘴巴,在夜色之中,被扯到了远处一座废弃的粮仓里。

“她在那儿?”郝明问。

“谁?”傅绍全问。

“茫茫。”

“谁是茫茫?”

“别废话!姚茫!”

傅绍全不回答。他们就用一根绳子反着捆了他的手腕,然后将绳子从横梁上甩过去,像扯一面旗帜一样,将他挂到了屋梁上。

傅绍全觉得肩头的筋断了,疼痛得直咬牙。

“说,你把她藏在哪儿?”郝明脱了上衣,露出个蛤蟆样的宽胸脯来。

小铜匠傅绍全,好样的,把嘴紧紧闭着,而翻起眼睛来嘲弄地看着郝明。

郝明学电影上的鬼子、土匪跟国民党,点了支烟,猛吸几傅绍全的脚板底。这疼痛贯彻全身,使傅绍全失声叫唤,然而,他绝不说出姚茫现在何处。事后,他告诉我,在郝家兄弟施刑的空隙间,他竟然很荒唐地想起许多曾使他神魂颠倒的情景来:四周芦苇高高,与天际相接,绿色盈盈欲滴,几只如鸽卵大小的深黄色小鸟,在芦苇叶上跳跃,啁啾不停;她躺在草上,粉白的身体—派安静,两个如梨大小的隆起之上,各有一粒樱桃大上、暗红如玛瑙色的小点儿;一双无力的手,抵挡着他的胸膛……就是这样—个女孩儿,她的肚子居然大了,到了后采,竟尖尖地挺了起来,挺得那样好看,像—只放大了的椭圆形的鸭蛋,他甚至闭起双眼,想像着那个即将出世的由他与她创造出来的那个孩子。

他觉得她肯定会生出个男孩。他居然在难忍的疼痛中给他想好了—个名字:摇摇。

天亮了。

郝家兄弟怒了,操起能操到的东西,对他进行胡乱的鞭挞。

他悬挂在梁上,不停地转动着。

“狗日的小铜匠,你说不说?!”郝明操起一根粗棍子问。

冷汗滚滚的傅绍全,吃力地睁开眼睛,盯着那张模糊不清的脸,“你长得像头猪,她想起你来就恶心!”

棍子在空中横扫过来。

傅绍全尖利地喊叫了—声,便晕了过去。

郝家兄弟慌了手脚,急忙将傅绍全放下,解了绳索,趁外面还没有太多的人走动,赶紧溜了。

傅绍全苏醒过来时,已是红日满天。他想站起来,但两条腿不听使唤,并且钻心地疼痛。“我的腿大概断了。”他爬出那废弃的粮仓,在大路上爬着,鲜血染红了裤管,也染红了嫩绿的小草。

傅绍全被人发现后,送到了镇上医院。检查的结果是:两条小腿均已骨折。他死人一样躺在病床上。梅子日日夜夜,一步不离地伺候在他的床边。她不说话,只哭。每次他醒来时,总见她痴了一样地在他的脸,并用手在摸。

街上的人天天议论这些事,说:“没想到,小铜匠也是条汉子。”

四月,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大平原到处流动着鲜活的绿色。

这天,傅绍全醒来后,梅子在他耳边说:“她生了。”

“男孩女孩?”

“男孩。她让林冰带了个口信,让你给孩子想个名字。”

“哦。想好了,叫‘摇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