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傅绍全与姚茫湘识了。

在此之前,傅绍全就几次在镇上见到姚茫。她身体瘦弱,脸色苍白,眼睛里蕴藏了无限深远的忧郁。她是下放户姚含清的女儿。她从苏州城来到这片荒凉之乡,目光里时刻有着怯生生的神情。一次,她在街上走,傅绍全正过来,看了她—眼,她便赶紧低下头去,靠到边上。傅绍全只记得有一双与乡下姑娘完全不同的黑眼睛,柔和而吃惊地扑闪了—下。

那是—个燕子到处飞着向人呢喃的下午,傅绍全午睡起来,正坐在铜匠担前发愣,就听见门口有人叫他:“铜匠师傅……”

声音软软的,怯生生的,却又很清脆。这声音极好听,傅绍全立即变得很清醒,转头—望,便见到了这个苏州的女孩。

傅绍全望着她,望得有点莽撞。她苍白的脸上便泛起—片淡淡的红晕,扶在门框上的那只白如笋芽的手,被取下来,下意识地藏到了身后。

“有事吗?”傅绍全问,眼睛仍然望着她。

“我们家门锁的钥匙丢了。”

“锁呢?”

“在门上。”

“进不去屋了?”

她点点头。

傅绍全从担子里找出几件家伙,一把抓在手里,对姚茫说:“走吧。”

姚茫说了一声“麻烦了”,就在头里走了,也不回头看一眼傅绍全。这女孩太羞涩。

细长的傅绍全就跟着,像根能移动的竹竿。

姚茫的家在镇外一里多地的田野上,三间茅屋,但屋檐口却铺了瓦,很好看。这房子是地方上得了上头的拨款,出劳力帮助盖的。一出镇子,就能远远地看见它。

春天的田野很活泼,田边开着各色的野花,麦子正吮吸着温暖的阳光,把绿浓得重重的,路边的柳树在风中摇摆着,有点疯疯癫癫的。

傅绍全总是白天黑夜地赌博,很长时间未能到田野上来走—走了。望着这无边无际的田野,被春风撩着那一头乱发,他心里忽然有了另样的情绪。

姚茫一直没有回头。她的步子不大,但走得很快。大部分时间,她是低着头走路,仿佛自己的足尖优美无比,百看不厌。有时她也抬起头来,望望这三月的天空,望望远处柳树幻起的绿云。她的手总是放在身前,怕人看见会抢了去似的。有时,也垂下来,顺便掐下一根长得高高的小花,在手里慢慢地转动着,但眼睛里并无欣沉赏的心思。

傅绍全的心思从田野的愉悦中转到对姚茫的注意上。姚茫有长长的颈,有圆润的双肩,有不很突出但让人尽生心绪的臀部,还有两条说不心情韵的长腿。这种体形,是傅绍全在乡下女孩里从未见到过的。“城里女孩就是城里女孩。”傅绍全把步子放大了,让自己离姚茫近—点。他很快从春天的各种气味里闻到了来自姚茫身体的气味。这气味使他心慌起来,并在暗中生出邪念。

这气味只有城里的女孩才会有。日后,当他与姚茫有了故事,他在有所省略地向我们讲他们的故事时,他会毫无邪恶色彩地停顿住,对我说:“林冰,日后你得好好想个办法找个城里的女孩,城里的女孩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记人忘不了的味道。”

姚茫似乎感觉到傅绍全走近了,反而站在路边不动了,做出让傅绍全走在前头的样子。

傅绍全只走到与姚茫并排,不走了,“钥匙是被你弄丢的?”

姚茫只好又走在前头,“不是的。”

“是你母亲弄丢的?”

姚茫无声。

傅绍全突然想起来了,姚茫现在并无母亲。他听人说过这个下放户的故事:姚含清从苏州城下放到这里之前不久,他的妻子与他离婚了,他只带来了这惟—的女儿。傅绍全觉得自己问得不太合适,立即改问道:“那是你父亲弄丢的?”

姚茫依然无声。

傅绍全又后悔起来。他已猜想到,这钥匙是姚含清去镇上喝酒喝醉了,不知丢在何处了。姚含清总喝酒,总醉倒在油麻地镇的街上。

两人后来一句话也没有,直到走到那幢茅屋跟前。

傅绍全看见了那把挂在门上的大黑锁,就用左手托起来看了看,又放下它,弯腰在一块石头上锤—根细铁条,直到把这根细铁条锤扁了。他又用左手托起了那把黑锁,右手用那根砸扁了的铁条试探着往锁眼里捅着,就听见“咯嗒”一声,锁打开了。傅绍全看了一眼姚茫,见她笑得像个孩子。

“—捅就开了。”姚茫说。

傅绍全把锁放在手中玩弄着,很放肆地看着姚茫的眼睛,并很放肆地说:“—捅就开了。”

这是乡下姑娘才听得懂的话,姚茫不会懂的,她只是天真地说:“你真有本领!”

傅绍全先是笑了笑,突然觉得姚真傻,不禁大笑起来。

姚茫咬着嘴唇,脸红红地望傅绍全,不知他为什么这样笑。

“家里还有钥匙吗?”

“没有了。三把钥匙都丢了。”

“这是把好锁,我给你配几把钥匙吧。”傅绍全没有急着回去,却在门口的凳子上坐下了,望着门前的麦地,说:“这麦子长的真好。”

姚茫进屋给傅绍全倒了一杯茶。

傅绍全在姚茫向他递上茶杯来时,清晰地看到了她的那双白净得无—星瑕疵的手。他心不在焉地喝着茶,那双手就在他的印象中一闪一闪的。他说了许多无关紧要、意义不大的话,如:“天真暖和。”“西边有条小河。”“你们家一共三间房。”

“那棵树把太阳光挡去了。”

姚茫有时无语,有时答腔,但答得更无意义。

“我该走了。”傅绍全说了几遍这样的话,但并没有走。这里很安静,就只有那么一片田野。傅绍全有了一种单独与—个女孩在一处时的那种微妙的感觉,这感觉使他弄不清楚自己的心思:是马上走呢?还是过—会儿再走呢?

从田埂上走过—个身材蠢蠢的年轻男人,头发梳得雪滑,在阳光下打闪。傅绍全自然认识他,他叫郝明,是姚茫所在生产队的队长。郝明走过来了,见了傅绍全,微微有些诧异,“小铜匠,你怎么在这里?”

傅绍全答道:“她家门钥匙丢了,我是来开锁的。”

郝明用目光去找姚茫,找到了,就把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与胸上。

姚茫眼中便含了恐惧,退到了屋里。

“茫茫,你爸呢?”郝明问。

“在镇上,你去镇上找他吧。”

“队里分粮食了,你拿口袋去队房吧,我帮你弄回来,百十斤稻子呢,你一人是弄不回来的。”郝明见傅绍全仍然坐着,没有走的意思,又对姚茫说:“你过一会儿就去吧。”说完便走了。

姚茫又走出屋子,但脸上依然留着一丝恐惧的痕迹。

“听说,他是你的—个远房表哥,是吗?你和你父亲到这里落户,就是因为这儿还有些亲戚关系,是吗?”

姚茫点点头,眼睛却在看郝明那个愚笨的身影。

“你该拿口袋去领粮食了。”傅绍全终于起身离开。但他走不多远,又回过头来,对姚茫说:“我帮你去把粮食扛回来吧。”

姚茫说:“我等我爸爸回来再去。”

“那就太迟了。去吧,拿口袋。”傅绍全说。

姚茫居然没有再拒绝,转身从屋里拿出口袋来。

傅绍全帮姚茫把—百多斤粮食扛回家时,早已大汗淋漓。

他用手—抹额头,一甩,便是—片雨点,几颗飞得远的,落到了姚茫的额头上。姚茫用手挡了—下,微笑起来。

田埂那头,踉踉跄跄地又走过一个男人来。

“我爸回来了。”姚茫连忙朝那人迎上去。

傅绍全站着,看着姚茫将姚含清扶回来。

姚含清很瘦弱,很苍老,久未剃须,脸上毛扎扎的。他喷着浓烈的酒气,用呆滞的眼睛望着傅绍全。

“是铜匠师傅,帮我们开锁来了。”姚茫在他耳边说。

“噢……”姚含清嘴中呜噜着,点点头。

傅绍全说:“明天上午,我来送钥匙。”说完,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