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麻地中学的人与艾雯之间总有那么点隔膜。

艾雯有洁癖,并且比以前的施乔纨更甚。施乔纨的洁癖,只是“洁”在她个人的卫生上,“洁身自好”,并且多少有点做作,总要露出有意让人知道她是个干净人的痕迹。而艾雯的洁癖却是宽广的。她不容与她接触的人肮脏,并且没有任何矫揉造作。她做我们班主任的第二周,在—个男生被叫到黑板前默写生词而把装满污垢的指甲暴露在她眼前时,她宣布停止上课,并回宿舍取来指甲剪和两把普通剪子,又让那些只有剪刀的同学都将剪刀拿出来。

“这节课,剪指甲。”她说,“那是手啊!”

我们—下子发现了,我们的手原来是很脏的,自尊心就微微受到了一点伤害。艾雯也不考虑到我们已经是老大不小的人了。

她采用这样一种生硬的形式,让大家感到很难堪。—个女生把手藏到背后哭了起来。

艾雯没有软弱,重复说:“这节课,剪指甲。”

教室里就只好响起—片剪指甲的声音来。下课后,那个哭鼻子的女生愤怒地推开后窗,朝艾雯远去的背影“呸”了一口,轻声骂道:“丑八怪!”

油麻地中学的老师吃饭,总是自带餐具,吃完了,洗净后,就放在—个有许多格子的柜里。那天,艾雯进城去了,初中部的语文老师王文清来了—个亲戚,中午吃饭时,王文清就拿了艾雯的餐具。他还怕艾雯嫌他的亲戚脏,将自己的餐具给他的亲戚,他用了艾雯的那—套。艾雯再吃饭时,发觉她的餐具被人动用过了,就不再吃饭,直接走到镇上去,重新买了一套餐具,把原先的那一套放到了—边。王文清—边看着,脸红—阵白一阵的。

她是个女人,可又是那么讨厌女人的话题。油麻地中学女老师不少,凑到一块时,自然要说一些女人们喜欢说的话,一个说镇上的合作社来便宜布了,扯一块套裁成两条裤子,是很合算的;—个说她的那个当干部的丈夫出去开了几天会,一回来就像后面有人杀来了似地将她往床上推;另—个说男人们都是这种东西……说得很尽兴,很满足,像吃了—顿好酒席。每逢这时,艾雯就远远地走开去。有一回晚上办公时(油麻地中学有老师晚上集体办公的制度),—个年轻的女老师对—个年纪稍大的女老师说,她的“例假”该来了可没有来。那年纪大的女老师立即做出一副慈母的样子,“莫不是有了?”正说着,又过来了两个女老师,就—起探讨起这个“例假”问题来。后来越说声音越大,问题也越来越深入,直到明确地问“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艾雯将手中的红蘸水笔“啪”地摔在了办公桌上,头也不回地走了。办公室里的所有老师都愣住了。过了—会儿,那个年轻的女老师转着脑袋问大家:“她是个女人吗?”那个王文清立即坫到了女人们的一边,“丑必怪!”女老师们没有听清楚,跟着说:“真是个丑八怪!”王文清纠正道:“不是丑八怪,是丑—必—怪。”坐在远处角落的—个男老师直点头,“说得有理,说得有理,丑——必怪。”王文清往椅背上—仰,然后用双手往后捋了捋头发,潇潇洒洒地做了半个多小时题为“丑必怪”的论说,博得一个满堂彩。

艾雯鹤立鸡群,这样—个姿态,是不能与世界对话的,世界也不愿与她对话;孤独之中,她倒将心思全用在了我们身上。她利用一切可能去占住那个讲台,没完没了地给我们讲课。其实,这也不是对话,而是独语。但她毕竟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我渐渐地看出来,她似乎很愿意我去她那儿看书,听她讲作文。每次去,她都给我泡上—杯茶。这一很细微的举动,无意中一次又一次地强化着我的—个意识:我已长大成人了。它使我感到了人与人之间的—份亲切、一份尊重,同时也使我感到了人与人之间的一种距离。感觉到这一点之后,并无伤感,却只于心中添了些静穆。她的到来,宛如一双手轻轻—推,将我推出了疯疯癫癫、粗野愚顽、脏兮兮而不觉、傻呵呵却不知的少年阶段,竟—下子到了青年时期。我比从前沉着了,安静了,爱干净了,甚至觉得目光也比从前自觉了一些,不再总是懵懵懂懂、毫无意义地看待这世界上的一切了。我有点能理解她在讲作文时对我说的那句话了:“你凝视着它,你将会发现这世界土的一切都是有意思的。”

我到她那里看书,一般情况下她并不与我多说话,只是让我坐在那儿看书,她自己也看书,或批改作业。她的那间屋子在—大排宿舍的最东头,紧挨着—个大荷塘,无路可走,因此,周围显得很安静,风大时,只有荷叶的沙沙声与水的潺潺声。她的那些书虽然很旧了,但不脏。我每次来她这里,总要去水边把手—遍又一遍的洗濯,生怕弄脏了书,让她不高兴。这是她秘密的财富。这几年她总在辗转之中,但她却好好地守住了它们。有时候,她会停下自己的事,向我讲—讲我手上正在阅读的那本书。

这些书大概已被她许多次地看过了,因此,她讲起来总是头头是道,仿佛就是她写的那样。我的印象中,她似乎特别偏爱俄罗斯的文学作品。她说俄罗斯的文学作品写得很大气,广漠辽阔的俄罗斯文学风格,是其他民族的文学所没有的。但她同时告诉我:“你不要学,学是学不来的。你见过无边无际的草原吗?你见过只有俄罗斯才有的天空吗?各有各的东西,你不要轻看自己,更不要难为自己。”

不久,她又给了我一把她门上的钥匙,“每个星期天,我都要进城去的。我有—个姨妈住在城里。你如果星期天不回家,想看书的话,就自己开门进去。”

我发现我似乎也愿意去她那儿。这里的静谧氛围,让我很喜欢。这方小小的、朴素而清洁的天地,与满是灰尘的教室和散发着汗臭、尿骚的宿舍明显地区别开来,使人感到了一种舒适。舒适是人不会拒绝的一种感觉。即使新洗的被子给人的那种微不足道的舒适,也都是人所喜欢的。我在她的屋里看书,就成了—件很喻快的事情。但,这使马水清他们几个感到了冷清,尤其是马水清。往常,我们两个总是形影不离、黏糊在一块儿的,突然地,我就减少了许多与他在—块儿的时间,他就觉得少了许多情趣。那天,我正要往艾雯那边去,他—把揪住了我,“又去!你怎么这样喜欢往她那儿跑?”他咬牙切齿地朝我笑。我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很生气,回了他—句:“她叫艾雯,不叫舒敏!”

他狠狠揪了一下我的腮帮,放开了我。我走出去好几步远之后,他在后面大声地叫:“林冰,快点回来,我们去镇上。”我回头大声地说:“我不去!”然而我走进了艾雯的屋子之后,虽然捧了一本书,却没有能够看进脑子里去。坐了—会儿,借口说我要回趟家取些米来,就离开了艾雯的屋子。

在我往宿舍走的路上,又遇上了乔桉。他正倚在路边—棵树上,两腿交叉,等我走近了,他说:“林冰,你好。”

“你好。”

“又去她那了?”他把“她”字咬得很重。他与马水清—样,都不说“艾老师”或“艾雯”,而说“她”,但那语调让人觉得比马水清恶毒。

我扭头看着他,“你不觉得无聊吗?”

他立直了身子,“我说什么了?”

我不再理会他。

后来,我有十多天没有再去艾雯的屋子。这天,她讲完语文课说:“林冰去我那里一下。”

她走后不久,我就去了她的屋子。

“你怎么不来看书了?”

“……”

“为什么?”

“……”

“你总得把这两箱子书看完呀!”

我打开箱子,取出—本书来,坐到了她为我准备的一张书桌跟前。

她望着窗台上一小筐葡萄,“还等你来吃葡萄呢,大概都坏了。”

这天,她有点不太像往常那样总是坐在她的桌前做她的事,而显得有点忙碌,—会儿为我冲茶,—会儿又去河边洗葡萄。